孔子傳

孔子傳

 

曹堯德宋均平楊佐仁著

 

第一章沐浴朝露尼山降聖

 

五岳獨尊的泰山,如同一位峨冠闊服,道骨仙風的巨人,俯覽著人世滄桑。在它的南麓,汶河和泗水,恰似闊服上的博帶飄向遠方,它的余脈嶧山、防山、尼山等,如同這錦袍上的花朵,點綴著旖旎的風光。

  公元前551年,古歷八月二十七日清晨,五峰對峙的尼山,沐浴在朝霞如靄嵐之中,宛若五位仙女剛剛從天池洗罷歸來,美麗的漻河像一束白練從尼山腰間纏繞而過。蒼鷹在藍天翱翔,小鳥在枝頭啾啁,花鹿在林間奔逐,這一切是那樣和諧,那樣生機盎然......

  突然,「哇......哇」,幾聲嘹亮清脆的嬰兒啼哭聲,打破了尼山的寧靜,驚飛了棲息在林間的鳥雀。年輕的母親顏征在腮邊掛著喜悅的淚水,聽著嬰兒的哭聲,像似在聽動人心弦的樂章......

  「夫人,你在哪裡--」

  一位年過半百的赳赳武將,邊喊邊向山上奔來,他顧不得樹枝戳面,荊棘鉤衣,顧不得一身泥汗,滿臉血水,跑,拚命地向嬰兒啼哭的方向跑來,一直向妻子躺著的山洞跑來。這位武將就是叔梁紇。

  叔梁紇一手將嬰兒抱在懷中,一手攙扶著地上的妻子。他用那長滿了絡腮胡子的大臉一會兒親親孩子,一會偎偎妻子。

  「夫人,你快看看,果真是個兒子!哈哈......」

  兒子吃著奶,安靜下來了。顏征在欣喜地望著丈夫,笑瞇瞇地說:「快給兒子起個名字吧!」

  「兒子秉受尼山靈氣而生,排行老二,就叫孔丘,字仲尼吧。」叔梁紇脫口而出,看來他早已成竹在胸了,這個名字也許在他第一次帶領年輕的妻子登上尼山,祈禱抱子娘娘早賜貴子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

  顏征在滿意地點點頭,幸福地微笑著。

  叔梁紇忘記兒子正在吃奶,從妻子懷中抱過來,親吻著說:「怎麼樣,我的小孔丘?

這個名字你滿意嗎?哈哈......」突然,他的笑聲戛然止住,臉上佈滿了陰雲。原來在親吻兒子的時候,叔梁紇才第一次發現了他的長相,不覺大吃一驚......

  孔丘長得很怪。好似寒冬臘月被人潑了一盆冷水,叔梁紇從頭涼到腳,顫抖著雙手將孩子遞給妻子,說:「這孩子生相七陋,怪得嚇人!」然後將身子扭向一邊,雙眉緊鎖,長噓短歎。

  顏征在將孩子接在懷裡,仔細地端詳著,不禁淒然心酸。她臉上那興奮、喜悅和幸福的神情漸漸消失了,紅潤的面龐變得煞白。

  幾個僕人抬著肩輿趕來。叔梁紇勉強接過孩子,又把妻子扶上肩輿,一行人下山去了。

  小孔丘吃飽了奶,在母親的懷裡美美地睡了一覺,他哪裡會知道父母親的苦惱呢?

現在,他養足了精神,在叔梁紇的懷裡奮鬥著,手蹬腳刨,「哇哇」地哭嚎。這是一個新的生命在吶喊,在呼喚,在抗爭!......一行人默默地走著,叔梁紇和妻子誰也不說一句話,但誰的心裡都不平靜。

  叔梁紇一家住在一個叫昌平鄉的小山村(即現在的魯源村),背枕尼山,腳踩漻河,是一個風景秀麗的地方。叔梁紇為了傳宗接代,延續煙火,費盡了苦心,如今生了這樣一個丑兒子,與跛腳的孟皮有什麼兩樣呢?人呀,命裡八尺,何必強求一丈呢?自己命裡注定不該有個像樣的兒子,為什麼六十三歲了,還要到顏府去求婚,惹得人們議論紛紛呢?征在自過門以來,受盡了委屈,施氏今天風,明天雨,兩年多來,全家未過一天安寧的日子。叔梁紇自信自己一生沒做過一件昧良心的事,上天竟然如此懲罰他,命運竟然這樣捉弄他,難道上天也和人世一樣的不公平嗎?他心裡很內疚,只覺得對不起八十高齡的岳父顏襄,更對不起年輕、賢惠、美麗的妻子征在,是自己踐踏了她的青春,貽誤了她的前程呀!

  ......

  肩輿上的顏征在虛弱無力,看上去正在奄奄思睡,但她的思潮卻像大海的波濤一樣在翻滾,一年前叔梁紇到顏府求婚及婚後的若干生活片斷,輕煙濃霧般地在她眼前飄蕩......

  自己家住在曲阜城西北隅的一所典雅的宅子裡,一天,父親正在和三個女兒談《詩》論《樂》,忽然,門外傳來了車馬的喧鬧聲,父親說了聲「怕是有客人來了」,便起身迎客去了。

  調皮的姊妹三人忙伏到窗上去偷看。

  門外來了一隊車馬,領頭的是員武將,只見他身材魁偉,肩寬腰圓,兩眼炯炯有神,和善中透露出威武。武將手擎大雁,赳赳走向父親,後邊的隨從抬著整豬和整羊,還有華貴的絲織衣料及其他豐盛的禮品。

  父親急忙施禮:「不知將軍駕到,恕未遠迎。」

  將軍雙手呈上大雁,拱禮道:「顏大人,叔梁紇打擾您了。」

  父親說:「將軍光臨茅舍,蓬蓽生輝,快請裡邊坐!

  叔梁紇招呼隨從將禮品抬進府內,父親陪叔梁紇到客廳分賓主坐下。

  客廳就在書房的隔壁,所以他們的談話女兒們聽得真真切切。

  父親道:「將軍屈臨敝舍,有何見教?」

  叔梁紇回答說:「老大人,我是來求婚的。」

  「為哪位公子?」

  「正是下官。」

  「將軍不要戲弄老朽,您乃先哲微子啟之後,怎好開這等玩笑?」

  「下官是真心求婚,決無戲言,請老大人成全!」

  「將軍已六旬有余,如何求婚?」

  叔梁紇將他的家庭情況和娶妻生子傳宗接代的迫切願望敘說了一遍。

  父親沉吟了一會兒,慢慢站起來,緩緩地說:「將軍英名,遐邇皆聞,只是女兒們親事,還須和她們商量才行。」

  父親來到書房,徵詢誰願嫁給叔梁紇。姊妹三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翹著嘴,誰也不出聲。父親明白了女兒們的心思,笑瞇瞇地講敘了這位叔梁紇不同非凡的家世以及偪陽之戰的壯舉和聲威。

  父親講到這裡停了下來,看看三個女兒。她們各自瞅著自己的腳尖不著聲。

  父親見誰也不表態,又接著說:「若論門第,咱是高攀人家。我很喜歡他的為人,只是他的年齡比你們都大得多。婚嫁是一生大事,你們母親又早早去世,我要和你們商量妥了才能答覆。」

  兩位姐姐互相又看了看,各自埋頭讀書去了,征在自己卻抱著大姐的肩頭,羞答答地說:「女兒在家從父,這是古禮。女兒許配之事全憑父親做主,何必問我們呢?」

  兩個姐姐聽了這話,先是吃驚地瞪了她一眼,是在制止。然後吃吃地笑了,是在譏笑她的幼稚和莽撞。是呀,為什麼竟肯答應嫁給一個老頭子呢?她也說不清。大約因為父親同意這門親事,自己崇拜父親,父親喜歡的人,是不會不好的。也許從心眼裡感到,像叔梁紇這樣的家世,這樣的英雄,確應該有一個滿意的繼承人。為英雄犧牲點什麼,不也是值得的嗎?......

  結婚後,二人甜甜蜜蜜地過了一年,仍不見生育。施氏及女兒們不時地冷言冷語,家裡的各種矛盾越來越激烈,但他們礙著叔梁紇的威權也不敢造次。征在心裡十分憂悶,便悄悄地對丈夫說道:「聽說尼山的抱子娘娘很靈驗,我們不如求她保佑早得貴子。」

丈夫聽後連連稱是,第二天一早便同車來到了尼丘山。

  高襟宮內,夫妻雙雙跪在二龍五老腳下,虔誠地祈禱娘娘早賜貴子。誰知日後果然感到腹中有孕,待更深夜靜告訴丈夫,二人高興得再也不能成眠。

  按當時當地的習俗,為表誠心,祈禱二龍五老,需要三遍為滿,正所謂「心誠則靈」。夫妻第二次登山,正是五黃六月。這次不比前次,一則太陽火球似地炙烤著大地,還沒爬到半山腰,就已汗流浹背,熱得喘不過氣來;二則自己已有了六七個月的身孕,行動很是不便,只得走走歇歇。快到高襟宮了,最後一次坐下休息。舉目遠眺,山川、原野、村鎮,盡收眼底,一覽無餘,頓覺胸懷開闊,心曠神怡。自己斜依在大青石上,丈夫站在身邊,解開衣襟,任山風吹拂著他那寬厚的紅棕色的胸膛。他一手叉腰,一手指指點點地給自己講哪是泰山,哪是汶水,哪是黃河,講敘當年夜宿臨淄城和飲馬黃河邊的情景。

  約過了十個月,征在得一夢:朦朧中見到一個仙女牽著麒麟款款來到面前。仙女蒞臨,急忙上前迎接。仙女施禮道:「我給你送兒子來了。」聞聽此言,征在喜不自禁,忙向仙女背後看去,麒麟背上果然坐著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正待伸手去抱,那麒麟大吼一聲,嚇得她「哎呀」一聲,從被窩裡爬了起來。望望窗外,月明星稀,四周傳來陣陣蟲鳴。恍惚中若有所失,忙推醒丈夫,把夢境告訴他,問道:「這夢不知是吉是兇?」

  丈夫不假思索地說:「麒麟送子,自然是吉兆!」

  「有空桑之地嗎?神仙指示要到那裡去生產呢。」

  「你不必著急,待我明天派人打聽就是。」

  這話傳出去後,施氏更加嫉恨,不懷好意地對丈夫說:「恭喜老爺要得貴子了,神仙指明要到空桑之地去生產,天意可不能違呀!」

  顏征在既不願家庭不和,更不願丈夫為自己得罪別人,也想出去清靜清靜,就對丈夫說:「還是到外邊去甥吧!」

  「空桑之地是指深山峻嶺,那裡怎麼能去生孩子呢!」

  「你還是讓我去吧,生了就回來,並不遠離。」

  丈夫為了安慰她,只得讓人去找空桑之地。僕人回來之後,丈夫就把她安排在眼下這個村子的一幢茅草房裡,大約這便是空桑之地了。

  眼看產期來臨,還沒向二龍五老作第三次祈禱呢。丈夫心粗,早把這件事給忘了,經提醒,丈夫立即陪她第三次來到尼丘山。

  金秋八月,這是一個成熟的季節,收穫的季節,漫山遍野撒滿了谷香,農夫們正在喜形於色地忙著收穫,丈夫攙扶著她艱難地來到高襟宮,禱告已畢,正欲飽覽生機勃勃的秋色,突然,頓感陣陣腹疼,胸口堵塞,噁心、口渴。丈夫驚慌失措地說:「怕是孩子要降生了,這便如何是好?」

  「快扶我下山吧,興許還來得及呢。」征在有氣無力地說。

  丈夫攙扶她下山,走了不到一半,再也挪不動步了,小腹劇疼欲裂,豆大的汗珠不時地從額上滾落下來,臉色慘白,渾身癱軟。丈夫見不遠處有一個石洞,就把她扶了進去,安置妥當之後,忙回家取生孩子所需的物品......

  叔梁紇為妻子賃草房的那個村,就是後來的「顏母莊」。顏征在生孔子的那個石洞,就是後人所尊的「坤靈洞」,又稱「夫子洞」。

  一行人到了家裡,僕人忙把顏征在安排好。顏征在急忙喊道:「快把孩子抱過來!」

  叔梁紇低著頭,磨磨蹭蹭地走進房裡來。

  顏征在一看丈夫沒抱孩子,忙問:「孩子呢?」

  叔梁紇支支吾吾地說:「已經死了。」

  顏征在大吃一驚,追問道:「怎麼會死呢?孩子到底放到哪裡去了?」

  叔梁紇歎著氣走了出去。

  顏征在急切地詢問傭人,傭人不忍心哄瞞這位善良而可憐的主人,告訴她說:「老爺讓人把嬰兒送到尼丘山去了。」

  顏征在聞聽,幾乎昏倒。稍停,她不顧產後身體虛弱,向外奔去,傭人們急忙趕來攙扶著她,一起來到了尼丘山。她看到尼丘山,回想起和丈夫三次來此祈禱的情景,更加傷心,氣喘吁吁地向山上攀登。突然,遠處傳來了清脆的嬰兒啼哭。她的心「咚」地一縮,甩開攙扶她的傭人,跌跌撞撞地拚命向嬰兒啼哭的地方奔去,一邊奔,一邊撕肝裂膽般地呼喊:

  「兒子,我可憐的兒子!......」

 

第二章仲尼習禮征在啟蒙

 

  孔丘自呱呱墜地的第一天起,就在兩種截然不同的感情氛圍中生活--顏征在以博大的母愛撫育著他,施氏以無名嫉火吞噬著這幼小的生命。

  顏征在從尼山上找回孩子,先在丈夫為她賃的那幢所謂「空桑之地」的茅草房裡住了一個多月,然後才搬回家去。施氏一改往日常態,滿臉堆笑,忙裡忙外地招呼著。「老爺六十五歲得子,這真是福星高照!」施氏說著,將孔丘接到了懷裡,還在他那幼小的臉蛋上親了一下,「來,讓我看看這二龍五老賜給的少爺,准比跛腳的孟皮勝強百倍!」她裝模作樣地端詳孔丘的臉龐,突然驚呼大叫:「哎呀,這孩子右目高於左目,乃是克父之相!」

  施氏一喊,滿堂皆驚,家人面面相覷,不知施氏何以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叔梁紇聽了,下意識地摀住胸口,步履蹌踉地逕自回房去了。顏征在壓住滿腔怒火,柔中有剛地說道:「大娘,孩子無論怎樣,也是自家後代。老爺近來又犯了心疼病,你這樣說,怕不合適吧!」

  「哼,不信走著瞧,有了這孩子,這個家就沒有個好!」施氏說完,扭身便走。這是個尖酸刻薄的女人,滿臉橫肉,一身肥膘,心眼刁鑽歹毒,她的五髒六腑全裝著嫉妒的柴草,嫉火常年中燒,自從發現顏征在有了身孕,她便想出了這條毒計。「人生七十古來稀」,叔梁紇眼看壽數將盡,將「克父」的罪名加到她母子身上,足以置他們於死地。

  日轉月移,歲月荏苒。孔丘長到三歲,出落得聰明穎悟,活潑可愛。顏征在為了安慰自己受傷的心靈,經常哄著兒子和伯尼哼著一首歌謠:

  棠棣之華,(棠棣花開片連片,)

  鄂不韡韡。(花萼花蒂美燦燦。)

  凡今之人,(閱盡如今世上人,)

  莫如兄弟。(不如兄弟親又親。)

  死喪之戚,(死喪之事真恐怖,)

  兄弟孔懷。(兄弟相依最關注。)

  原隰裒哀,(高原窪地聚荒塚,)

  兄弟求矣。(兄弟相尋見赤誠。)

  孟皮的母親是一年前被施氏逼得服毒自盡的,顏征在視孟皮如同己出,十分愛憐。她是在用這首古老的歌謠教他們兄弟二人親密相處,相互體諒,相互幫助。

  顏征在擔心而又害怕的一天降臨了。就在這年十月,叔梁紇暴病身亡。他死得那麼突然,走得如此匆忙,臨終只給征在留下三句話:「你受苦了,我對不起你!你要帶大孩子,教育成人。這兒沒法過,你就帶著孩子回娘家去。」就是這三言兩語,也說得含含糊糊,不等說完,便閉上眼睛,訣別了弱妻孤子。

  顏征在哭干了淚水,哭啞了嗓子,哭碎了心肺......他們孤兒寡母往後可怎麼生活呀!......

  施氏則鬧翻了天,不准入殮,不准出殯,硬說丈夫是讓孔丘給克死的,是讓顏征在給迷死的。她雙手拍腿,兩腳刨地,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嚎,一邊哭,一邊數落,一邊罵,罵顏征在是騷貨、女妖、狐狸精、臭婊子、死不要臉,污言穢語髒水般潑向顏征在。後來在族人、長輩的壓力下,才勉強殯葬,但施氏還大施淫威,不准征在出門,不准征在送殯,似乎只有她才有資格以妻子的身份料理叔梁紇的後事。征在以十六七歲妙齡少女嫁叔梁紇,不久叔梁紇老死,作為少年寡婦的征在按當時習俗要避嫌,也就不勉強送葬,所以,一直不知丈夫的墓地。

  鄰居曼父娘十分同情顏征在的處境,看著與征在平日的深厚交情,一直在孔家幫忙料理喪事,自叔梁紇嚥氣開始,直至將叔梁紇的靈柩送至墓地。

  辦完喪事,施氏更加百般虐待顏征在母子,先罵顏征在是淫婦,害死了她丈夫,後說顏征在早已與叔梁紇勾搭成奸,方才被納為側室。她不僅在家裡罵,還東門出,西門進,黑烏鴉翅膀似的到處煽動,害得征在整天在凌辱和淚水中度日。

  一天,孔丘正在和九姐姐一起玩耍,施氏走過來,照著女兒就是一巴掌,惡狠狠地說:「從今往後,不許你和這個野雜種一起玩!」

  顏征在正在旁邊的水井台上淘米,聽到這話,心像刀扎一樣疼痛,手中的淘米瓢「啪」的一聲掉下來碎成兩半。她絕望地跑到村外的漻河邊,正欲縱身跳河,以生命的結束來洗清無端的讒言。突然,眼前閃出丈夫的身影,她彷彿聽到了丈夫蒼勁宏亮的聲音:「征在休得輕生,務必將孔丘培養成人,方可歸來。」

  她急忙拭去淚水,欲看個清楚,但那身影飄然隱去,習習冷風裡,河面上漣漪片片,波光粼粼......

  「娘--!」遠處傳來孔丘淒慘的呼喚聲。顏征在轉過身,迎著跑來的兒子,張開雙臂把他緊緊抱住,放聲大哭,淚水滴在兒子的臉上,打濕了他的衣衫,她感到母子再也不能分離了......

  孔丘擦著母親的淚水說:「娘,你不要傷心了!」

  「孩子,記住,娘是為了你才活著的呀!......」顏征在一字一句地說。

  在這瞬間,顏征在感到自己身上增添了無窮的力量。丈夫不在了,要把兒子撫養成人,只要兒子在,就什麼也不怕。她梳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髮,向空中拜了三拜,抱起兒子毅然朝曲阜城裡走去......

  曲阜城是魯國首都,南北寬五華裡多,東西長七華裡。城裡周公廟一帶殿樓嵯峨,是魯國的政治中心。城西北部、東北部是平民居住的地方,也是繁華的鬧市區。

  顏征在靠曼父娘的幫助,在曼父家的隔壁,賃了三間茅舍居住下來,又請人到陬邑去把可憐的孟皮接來,從此,母子三人相依為命,曼父母子是兩年前為生計所迫遷居到曲阜來的,臨別時,她曾拉著征在的手,流著淚水說:「大妹子,凡事要往開處想,天老爺餓不死瞎眼的麻雀,這個家呆不下,你就領著丘兒到曲阜城去找我,哪怕是討飯,咱姊妹倆也是個伴!......」今天,顏征在真的來找到了這位老街舊鄰。顏襄聽說女兒攜子流落曲阜,急忙設法找到門上,要征在母子搬回娘家去住。顏征在謝絕了父親的美意,決心用自己的雙手和汗水撫育兒子成才。她在門前開墾了一小塊荒地,種些五谷雜糧和菜蔬,勉強可以糊口。還給人拆補漿洗,做些零活。冬天夜長,就在菜油燈下編草鞋,賺些零花錢。

  孔丘的到來,真使曼父心裡滋得流油。這曼父是個機靈鬼,比孔丘大幾歲,常領著孔丘溜進周公廟去看祭祀禮儀,指指點點地告訴孔丘:圓的叫鼎,方的叫簠,高的是豆,粗的是鬲......

  這天,兩個夥伴玩得正得意,忽聽到鐘鼓齊鳴,一群人莊嚴肅穆地走進大門。曼父趕緊拉著孔丘躲在西廡牆下偷偷地觀看,他悄悄地告訴孔丘說:「這是祭祀祖宗的,可好玩了!」

  孔丘問:「是誰的祖宗?」

  曼父說:「誰祭祀,就是誰的祖宗。別說話,他們來了。」

  先進來幾個穿著黑色禮服戴著黑色禮帽的人,他們抬進一些大的鼎鼐俎豆,把整牛整羊放在坫上,然後把一個三歲的男孩裝扮成祖先樣子放在祭壇上,叫做「屍」,也就是代表祖先受祭的意思。在門窗以南舖上竹席,放上用美玉裝飾的幾案;在西牆的東面放上綴有花紋的竹席;東牆以西舖上畫著雲彩形狀的莞席和用刻玉裝飾的畫案。在西堂西房的南面舖上竹皮的席,席前放上一張漆幾。接著他們把鎮國寶器陳列出來,還有玉器、瑁以及紅色的寶刀,精美的玉璧、玉圭。西面放上舞衣、大貝、大鼓。在東面放上戈、弓和竹箭。在祭壇前放置了一排鼎、尊、豆、敦、籩等青銅禮器。

  兩個戴紫色禮帽執矛的人在廟門站下,四個戴青黑色禮帽拿戟的人站在門庭兩旁的台階上。東堂和西堂的前邊各站著一個執三尖矛的人。

  一個戴著麻制禮帽,穿著花紋禮服的人在賓客和重要官員的簇擁下走進廟門。曼父低聲對孔丘說:「快看,這就是魯公。」

  「魯公是什麼人?」孔丘問道。

  「就是管著我們的國君呀。」曼父邊說邊指著從大殿裡走出來的穿著猩紅色禮服的三個人說:「那個捧大圭的是太保,捧酒杯和瑁的是太宗,拿冊書的是太史。」

  太史拿著冊書從西階走上丹墀露台,站在魯公面前,用極緩慢莊重的語氣一字一拖腔地說:「繼位的王啊,聽我宣講先王臨終之命。你君臨周邦魯國,報答文武之道統吧!」魯公揖拜,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說道:「予渺渺小子,豈能治亂西方。以敬天威。」魯公又慢慢向前走了三步,把一杯酒倒在香草上,散出一股醉人的氣息,在大殿中冉冉飄溢。然後又把另一杯酒灑在地上,再向後退三步,又說:「君王啊,請飲此酒!」太保代魯公接過酒杯,歷階而下,然後洗了手,用璋瓚之尊自酌了一杯酒,又交給助祭人一杯酒,魯公回禮答謝。

  台階上人分東西階而下。諸侯國君在門前等候,見大祭禮已畢,紛紛上前,拿著朝覲玉圭,分別獻上不同貢物。接著行禮叩頭,魯公又回到台階上回禮答拜。

  躲在西廡偷看的孔丘,看到這莊嚴肅穆的宏大場景,簡直呆住了。雖然他這時不知道什麼是「禮」,但心靈裡深深地嵌上了這幅「禮」的圖畫。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想起了施氏那兇狠的臉,母親那善良的笑容及早年教他哼的《棠棣》之歌,還依稀記得的父親那刺人的絡腮胡子和生銹的銅鏜甲冑......

  一陣悅耳的鼓樂聲把孔丘從沉思中喚醒。一群樂工有的敲打著一排排編鐘、編磬,有的吹奏著塤、笙等樂器,幾十個女子舒擺腰肢,輕展霓裙,釵環叮噹、婆娑起舞。所有在場的貴族都唱著一首古樸的歌:

  我孔煂矣,(我們祭祖,敬懼之至,)

  式禮莫愆。(各種禮儀,毫無錯失。)

  二視致告,(司儀傳告,祭祀已成,)

  徂賚孝孫。(先祖恩賜,孝孫福祉)

  苾芬孝祀,(餚饌芬芳,先祖來享,)

  神嗜飲食。(豐美飲食,神靈愛嘗。)

  卜爾百福,(先祖賜你,百福百祿,)

  如幾如式。(如有定期,如有法度。)

  既齊既稷,(那樣莊重,那樣敏敬,)

  既匡既敕。(那樣匡正,那樣嚴整。)

  永賜爾極,(永久賜你,中和之福,)

  時萬時億!(多福多祿,萬億無數!)

  這首歌用一支曲子幾段唱詞反覆詠唱,孔丘聽著聽著,竟然順著唱了下來。他興奮極了,聲音越唱越大,禁不住拍著手有節奏地又唱又舞。這一下可急壞了曼父:「仲尼,你不要命了?讓人聽見,會殺我們的。」邊說邊用力將孔丘按在自己身邊。

  「什麼殺頭,我看這是些善良有禮的人,怎麼會呢?」孔丘不解地問。

  「哎,你不知道,這些人和我們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不都是人嗎?」

  曼父回答不了孔丘的問話,只得嚇唬他說:「你再亂唱,不聽我的話,就不帶你來玩了。」

  「好哥哥,我聽你的話還不行?」孔丘嘴上不說了,心裡想:你不告訴我,我回家問娘去。

  看完祭禮回家後,孔丘一個勁地纏著母親,問這問那。顏征在見兒子這般好學,就說:「丘兒,娘每天給你講個故事,你要記住才行。」

  孔丘聽後,雀躍歡跳,拍著小手說:「太好了,娘講的故事孩兒一定都能講給曼父他們聽。」

  就這樣,顏征在把在書上看到的和在娘家聽父親講的故事一個個講給兒子聽。從盤古開天地、女媧煉石補天,講到「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姜嫄履大人之跡而有周」,又講了堯舜禪讓,大禹治水,文王演《易》等許許多多的故事。一天孔丘聽母親講了周公吐哺,制禮作樂的故事,非常認真地攥著小拳頭說:「周公太好了,娘,我長大了也要當周公那樣的人!」

  顏征在高興地抱起孔丘,親吻著他的臉腮說:「好孩子,真有出息!」兩行激動而幸福的熱淚奪眶而出......

  第二天傍晚,顏征在做熟了飯,正在院子裡耘瓜苗,忽聽隔壁曼父娘正在大罵曼父,接著傳來曼父的哭喊聲:「哎呀,打死我了,嬸子快來呀!」

  顏征在心裡「咯登」一下,放下手中活計,趕忙跑了過去。

  只見曼父娘一手拽著曼父,一手用燒火棍打曼父的屁股,嘴裡數叨著:「我打死你,看你還敢再搗蛋!」

  顏征在急忙奪過她手中的木棍說:「姐,哪能這樣管教孩子?」

  「哼,你看這兩個搗蛋鬼,髒成什麼樣子了!」曼父娘還想打兒子,孔丘怯生生地站過來說:「大娘,是我幹的,沒有哥哥的事。」

  顏征在一見孔丘,大吃一驚,只見他身上、臉上到處都是一塊一塊的髒泥巴。全身像個泥猴似的。她心想,這孩子真不懂事,咱們孤兒寡母在這裡生活容易嗎?要是和鄰居為了孩子的事鬧出彆扭來,就更不好了。她把孔丘拉到面前問道:「你們干什麼了,弄了一身泥巴?」

  孔丘眼淚撲簌簌往下掉,喊了聲「娘」,就撲過來抱住征在的腿。

  「好孩子,你說實話,娘不打你。」征在語氣平和地說。

  「娘,你看。」孔丘用手指了指南院牆下。

  顏征在過去一看,禁不住說道:「呵,多漂亮的禮器!」她拿起幾個來,高興地欣賞著。

  「曼父娘,你快來看,這兩個孩子的手多巧!」征在招呼著曼父娘,指著牆根一排泥捏的禮器:鼎、簋、簠、□、盤、匜、壺、豆、卮等,簡直是一個禮器舖子,手工藝品商店。

  曼父和孔丘見征在很高興,都大著膽胞了過去。曼父很神秘地說:「嬸,我們倆捏了禮器作游戲。」

  「不,是學祭禮!」孔丘急忙糾正。說著他邁著方步,一進三退,三拜九叩地做起祭禮的動作來,那認真嚴肅、活靈活現的樣子惹得征在高興地笑了。她愛撫地摸著兩個孩子的小腦袋說:「孩子,學祭禮沒有錯,只是你們弄得身上太髒了。過些日子,我去買些陶燒的祭器和你們一起玩。」

  「嗷--,太棒了,嬸子真好!」曼父高興得撲到顏征在的懷裡,摟著她的脖子搖來晃去。

  「啪。」曼父娘打了兒子一巴掌,「再讓你撒野!」

  顏征在連忙說:「姐,孩子並不錯呀。」

  「照這樣下去,孩子都讓你給慣壞了。」曼父娘余怒未消。

  顏征在並不在意,拉著曼父娘的手,坐在石凳上耐心地說:「姐,咱倆都是苦命的了,都是寡母帶著孤兒,都盼著兒子有出息,孩子要是真有了錯,哪能不管。可是錯不錯要看在不在理,不能由著我們自己的性子來。姐,你想,孩子學祭禮,不比那些打架罵人、爬牆上樹、偷瓜摸棗的孩子強得多嗎?」

  曼父娘被征在幾句通情達理的話說得消了氣,不好意思地說:「我這個人脾氣不好。大妹子,你說得對呀!」

  顏征在又說道:「孩子們正是好動貪玩的時候,咱不能把他們管成小老頭。要領著他們玩,一邊玩一邊長學問。」

  這句話曼父娘可聽不明白:「怎麼還領著他們玩?」

  「是呀。」征在接著說,「咱們領著他們玩,就不會弄得滿身泥巴了。」

  「這能長什麼學問?我自己還沒有學問呢。」

  曼父娘說得征在笑了起來,她說:「是啊,要讓孩子長學問,當娘的就得先有學問。」

  「我就有打的學問,會打打一頓。不會打打一下,打孩子最好是打屁股,又疼又打不傷骨頭。」

  「哈哈......」征在忍不住地大笑起來,「姐,你可真有學問呢!」

  曼父娘被笑得不好意思了,自己也「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她倆笑了一會,又轉入正題。顏征在說:「這周禮可是大有學問,是周公制定的,我們魯國就是他的封地。周公廟就是他的兒子伯禽為了祭祀他才建立起來的。他幫助成王把國家治理得太平富裕,人人互尊互敬,可不像現在這樣,你爭我鬥,打來打去。」

  「那可太好了,咱們莊稼人能過上那樣的日子,也就心滿意足了。」曼父娘忍不住插話說。

  「是呀,那時都按照周禮的規定辦事,誰也不亂來!......」征在那典雅柔和的聲音,似乎具有極大的魅力,吸引著孔丘和曼父母子,把他們帶到了遙遠的理想時代......

  十天以後,顏征在果然買回了一大堆陶燒的禮器,教孩子們陳俎豆,設禮容。她把自己的衣服找出來,讓孩子們穿上做禮服。六歲的孔丘穿起母親的紫紅上衣,又寬又大,包著腳跟,走起來一搖三晃,惹得征在笑個不止。有時高興了,征在自己也扮演某一角色,同孩子們一起演習祭禮:燔柴、獻爵、奠帛、行三拜九叩禮,讀祝......

  一天中午,孔丘悶悶不樂地坐在那裡想心事,午飯也不吃。母親認為他患病了,忙過來摸摸他的腦瓜:「怎麼,孩子,你感到哪兒不舒服嗎?」

  「娘,我沒有病。」孔丘將臉扭向一邊。

  「那你為什麼不高興呢?」征在探詢地問。他知道,兒子最愛獨自一人想心事,常想些連大人也思慮不到的問題。

  孔丘噘著小嘴問母親:「娘,你每天教哥哥讀書認字,為什麼總不肯教我呢?你這樣厚待哥哥,薄待我,是合周禮的嗎?」

  母親被兒子問笑了,她笑兒子小小年紀,盡會胡亂聯繫,居然也拿周禮來責怪自己的不是,忙解釋說:「你還小,不到上學讀書的時候。」

  「娘,你看我還小嗎?」孔丘走到哥哥跟前,拉起正在寫字的孟皮和他站在一起,「我比哥哥還高呢。」

  可不是嘛,孔丘已經比哥哥高出了一個頭頂了。

  兒子要求讀書識字,做母親的自是欣喜萬分,當即許諾。顏征在準備了二百個蝌蚪字,要兒子在一個月內學會,做到會讀,會寫,會講,會用。誰料不到半天工夫,孔丘就完成了任務。顏征在見兒子聰敏過人,欣喜若狂,乘興再教,從二百到四百,再增到六百,直至一千,弄得顏征在手忙腳亂,疲於奔命,猶如一個無能的廚師在供給一個大肚漢,累得腰酸腿軟,也還是填不飽他的肚子。不出十天,顏征在已開始教兒子讀詩識文了。

  一天,孔丘對母親說:「娘,我要學文王八卦。」

  「那《周易》可不是一般人所能學得了的,你外公一輩子學《易》,至今還弄不明白,你小小年紀能學得懂嗎?」

  「娘,我早說過,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孔丘不服氣地說。

  顏征在好像不認識自己的兒子,仔細地打量著他,心想,這孩子怎麼永遠不知滿足呢?難道他頭上的圩頂象征著知識的無底洞嗎?

  「娘,你就教給我吧!」孔丘哀求著說。

  顏征在見兒子一副真誠懇求的神態,只好說:「我知道的不多,先給你講一些普通道理,日後你自己再鑽研吧。」她一邊說著一邊用木梗在地上劃著:「八卦是這樣幾個符號組成的,我把它編成順口溜:乾三連三,坤六斷A,震仰孟A,艮復碗A,離中虛A,坎中滿A,兌上缺A,巽下斷A。八卦就是乾、坤、震、巽、坎、離、艮、兌。乾為天,坤為地,震為雷,巽為風,坎為水,離為火,艮為山,兌為澤。這就是八卦。」

  孔丘跟著問道:「八卦是怎麼演算出來的呢?」

  顏征在回答說:「演卦用蓍草,生十歲而百莖,天子蓍九尺,諸侯七尺,大夫五尺,士三尺。我們這樣人家,只能用五尺之蓍。蓍草共五十策,即大衍之數五十。用四十九策演算,分為二份......」

  聽母親講到這裡,孔丘忙說:「娘,你先等等。」他飛快地跑了出去,找了一些草棍,不一會就折成五十根,每根寸把長,說道:「娘,你接著往下說吧。」

  顏征在口敘,孔丘就在地上演算。

  「把四十九策,分為二,余下一根,放在一邊不用。把其余之策,四策為一組分開,余下奇數夾在手指間。取另一部分,四策一組,數至最後,余策夾於指間。取指間策而掛之,余者如前所述再演叫二變,再演二策之余策叫三變。三變畢初爻成。每卦八兌,依初爻之演而得,六爻成卦,每爻三變。故十有八變而卦成。」

  顏征在講完了,見兒子停止了演算,在托腮沉思,忙問:

  「丘兒,你怎麼不學了?」

  孔丘回答說:「娘,你講了這麼多,其實筮法不過是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九。分為二以象二,掛一以象三,摭之以上四時,歸奇於扐以象閏,五歲再閏,故而再扐而後卦。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坤之策一百四十有四,凡三百六十,十有八變而成卦矣。」

  顏征在聽完兒子的話,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慢慢地站起身來,腳步踉蹌,身子搖晃。孔丘見母親樣子反常,連忙上前扶住了她:「娘,你怎麼了?孩兒說錯了什麼嗎?」

 

第三章孝子放牧慈母傳鼎

 

  顏征在一把將兒子摟在懷中,嘴唇一張一閉地翕動著,但卻說不出一句話來,雙目淚如泉湧--這是激動的淚水,快慰的淚水,幸福的淚水......潛意識告訴她:兒子是一個聰明而有才能的人!

  從那時起,孔子愛上了《易》學,在他的一生中,曾花費了很大的精力研究這門古老的學問,直到「晚而喜《易》,韋編三絕。」

  漸漸的,顏征在的知識滿足不了兒子的要求,她常被問得張口結舌,只好將丘兒送給他外祖父教授。顏襄博古通今,早年在外為官,告老後聚徒講學,征在的知識,全是從父親那兒學來的。她深信,父親淵博的學問定能夠填飽兒子這個大肚漢。「姥爺親外孫」,這是古之常理,更何況征在寡母帶著孤兒,很是可憐,加以孔子從小長得聰明伶俐,很得外祖父的鍾愛,因此,顏襄不顧年邁體衰,欣然收下了這個他一生中最後的弟子.

  孔子在外祖父家受教,不到三年,就把這位聞名遐邇的博學大師腹中的學問掏空。顏襄臨終時,指著這位異相奇才的外孫對女兒說:「孺子可教也!......」

  父親去世以後,顏征在斷絕了娘家經濟上的資助,又要供兩個孩子上學,生活更加艱難了。春夏秋三季,她給人拆洗縫補,冬天,她在四壁透風的茅屋裡手捧濕淋淋的蒲草編草鞋,整夜整夜地編,十指凍得像貓咬一樣難受;皮膚皸裂,血口像小孩嘴般地裂著,向外淋漓著鮮血,疼得鑽心。一個風雪交加的黃昏,她到郊外的池塘邊去泡蒲葦,由於身上衣服單薄,凍得瑟瑟發抖,一陣狂風吹來,將她刮進池塘。幸而池塘水淺,才倖免身亡,但等回到家裡,全身上下已凍得戴盔穿甲般卡喳作響。打那以後,顏征在連病數月,機靈透頂的孔子竟毫無察覺。她常年節衣縮食,那胃腸就是一口豬食缸,凡能充饑的東西都往裡填;又像一泓清泉,不摻一點塵滓,一口好食物也不捨得往嘴裡塞,而這一切,又都是為了兩個孩子的成才......

  顏征在的病情日益加重,竟昏倒在草鞋堆中。

  一天,孔子與哥哥從鄉學回家,照例是未登上門前的土台就喊「娘」,但回答他的卻是死一般的寂靜。孔子似乎意識到有什麼不幸發生,飛身上了土台,破門而入,不覺大吃一驚--母親死挺挺地躺在灶間,身邊一盆結著冰碴的污水灑了一地,瓦盆破碎,母親的衣衫被污水濕透,周圍是散開的蒲草、木底、成品和半成品的草鞋......

  孔子見狀放聲大哭,喊來隔壁的曼父母子,幾個人七手八腳地將顏征在抬到床上,脫去濕淋淋的衣服。曼父跑回家去又抱來了一床棉被,連同孔子家的兩床,一同蓋到了征在的身上。曼父娘燒了一碗姜湯,撬開顏征在的牙齒,灌了進去,蒙上被,出透了汗,第二天上午,顏征在的神志才漸漸清醒過來。曼父娘說,早看出大妹子臉上的氣色不好,勸她請個醫生看看,可是她總是說自己身上沒有什麼不舒服的感覺,還是沒白沒夜地抓掙......「常年熬夜,一宿睡不上兩個時辰的覺,吃的又是豬狗食,鐵打的人,也會熬化的!」曼父娘說著,扯起衣襟擦那濕潤的眼角......

  孔子一連三天沒有上學,守候在母親身邊,煎場熬藥,餵水喂飯。直到這時,他才注意到,母親剛三十出頭年紀,眼角就佈滿了魚尾紋,艱辛的歲月和心靈的創傷開始染白了她的鬢髮,顴骨突起,下巴瘦削,臉色灰黃,兩頰的紅暈不知何時消逝......他幾次撫摸著母親那千年古松般粗糙的雙手流淚,他崇敬母親,疼愛母親,為母親的身世和不幸而垂淚,欲以自己的刻苦攻讀,迅速成才來熨平母親的心皺,報答母親勝過北海的深恩。但他更痛恨自己,恨自己堂堂男兒,為什麼不能為母親分擔家庭的重負,排解心中的憂愁,至今仍需母親晝夜辛勞來供養自己;他恨自己為什麼時至今日才發現母親與年齡不相稱的衰老,才聽到了母親痛楚的心聲;他更恨自己沒有盡到做兒子應盡的孝道和義務,從母親那裡,從外祖父那裡所學的諸多知識,所聽到的許多道理,竟像油花似地浮在水的表面,沒有滲透在行動裡。他決定從此不再上學,要像曼父哥那樣邊勞動,邊學習,賺了錢奉養母親,盡量讓母親生活得安逸一些,歡樂一些。他知道母親不會支持自己的這個打算,為了不使病中的母親傷心,暫且先將這個念頭埋在心底......

  顏征在病倒的第四天,孔子又被母親逼著上學去了。但從此以後,他每天放學早早回家,一進門就忙著刨地、澆園、墊圈、喂雞、燒火、掃地,夜間和母親一起編草鞋。母親責怪他學習沒有以前用功,他微笑著解釋說,在鄉校裡讀了一天書,腦子裡混得像一盆漿糊,現在正需要休息。再說,幹著活也能思考問題,也能背書。孔子雖年歲尚輕,但身大力不虧,干什麼像什麼,速度有時比那些行家裡手還快。母親的重擔被孔子接去了許多,自然心中歡喜,體質也一天天在恢復。

  顏征在病中也未閒著,常打著精神支撐著坐起身來,給兒子做了一件新上衣,準備過年好穿。這天傍晚,新衣服做成,孔子放學回家,剛想抓起擔杖去挑水,顏征在扯著兒子的手進了裡屋,喜形於色地說:「來,丘兒,試試娘給你做的這件新上衣合身不?」

  孔子見母親今天特別高興,乘機告訴她說:「娘,從明天起,孩兒不再上學了。」

  「這是為什麼?」顏征在吃了一驚,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

  「鄉學裡的先生盡是些迂老頭子,」孔子解釋說,「滿腹空空,不要說不及外祖父萬一,比娘也相差很遠......」

  「胡說!」征在打斷了兒子的話,「小小年紀,就這樣驕傲自滿,竟然連先生也不放在眼裡。」

  「就是嘛,先生還特別懶,根本不讓提問,你一提,他就吹鬍子,瞪眼睛。自打進了鄉學,孩兒什麼新知識也沒學到,盡是自己溫故而知新。」

  孟皮也將鄉學裡的情況評論了一番,證明弟弟的話全是實情。

  「那也不行!」顏征在的語氣較平和地說,「不上學怎麼能精通『六藝』呢?不精通『六藝』,將來何以能出人頭地呢?......」

  孔子告訴母親,可以跟曼父哥學趕馬車,跟吹鼓手學音樂,到校場去練習射箭。這些才是實實在在的本領,不像在鄉校裡,先生盡是紙上談兵,什麼也不會幹,連長鞭都甩不響,更不用說是駕馭烈馬了。他還打算到叔孫氏家裡去放牛,他們家裡有好多好多的藏書,盡可以借來閱讀。把牛趕到牧場裡,讓它們吃草,自己就可以以草地為課堂,讀書學習。曠野裡空氣新鮮,又沒有同學吵鬧干擾,學習效果將比在課堂上好得多。再說,從事這些活動,也可以體驗人生哲理,為將來入世做事奠定基礎......

  顏征在靜心地聽著兒子的講敘,心底泛起了一股熱浪,眼圈濕潤。她知道,兒子這是為賺錢糊口,為自己分擔憂愁,使自己今後少吃苦,才將輟學說得這樣天花亂墜--兒子長大了,知道體貼疼愛母親了,她心裡感到無限欣慰......兒子的話確有道理,如果這樣做,自己的處境,這個家庭的狀況,將會有所改變,有所好轉。然而,這是斷然使不得的,她說:「丘兒,娘知道你這一片赤子之心,可是,咱不能那樣做。咱孔門是貴族出身,雖說後來是敗落了,可你父親還是個陬邑大夫,他的兒子怎麼能去幹那些卑賤之事呢?孩子,只要你將來能成大器,娘再苦再累,心裡也甜呀!......」征在說著,又扯起衣襟擦那濕潤的眼角。

  其實,孔子何嘗不知道放牛、當吹鼓手之類的鄙事與自己的身份不和呢?家庭的熏陶、鄉學的教育,社會的習染,早已在他心靈深處形成了貴族階級的等級觀念。然而,現實畢竟是家裡窮得等米下鍋,不這樣做,又有什麼辦法呢?他知道,要想說服母親,是不可能的,只好暫且瞞過。上天是會原諒自己的。

  從此,孔子真的到叔孫氏家放牛去了,而且講定條件,叔孫氏家中的藏書一任他借閱。

  牧童們都願與孔子結伴放牧,一則因為他身高九尺六寸(合今天六尺二寸),被譽為「長人」,力大無窮,和他在一起,便沒有人敢欺侮;二則他天文地理,無所不知,特別是他腹中裝著永遠也講不完的故事,和他在一起,勝似上學讀書,因此,孔子所到之處,便牧豎尾隨,牛羊成群。

  春是幸福的使者,送來了和煦的薰風,送來了溫暖的陽光,送來了醉人的氣息;春是神靈的布谷鳥,喚醒了沉睡的大地,催動著萬物復甦滋生,叫農夫吆牛播種;春是傑出的畫師,染綠了山,染碧了水,染紅了花......春天的泗水河畔,一派生機盎然--鶯在藍天盤旋,鳥在枝頭鳴唱,魚在水中嬉戲,蛙在波間鼓噪,綠柳撫堤,紅花賣俏,一雙雙青年男女你歌我唱,一對對美滿夫妻攜手並肩......然而,在這幅賞心悅目的春的畫面上,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一群群牛羊和放牧的人們。遍佈在綠色的河唇和河堤上的畜群,猶如飄浮在藍天上的雲朵,或白、或黃、或黑,畜牲們有的在俯首啃草,有的在安閒踱步,有的在甩尾巴驅蠅,有的在靜臥瞑目,有的在追逐,有的在交配,有的在斗架。牧童們則一個個安閒自在,你看那沙灘上,草坪裡,有的臥,有的仰,有的伏,有的在吹柳笛,有的在對弈,有的在摔交,有的在游戲。這時的孔子,獨坐在一棵大柳樹下看書,在知識的海洋裡遨遊,搏擊。他看得是那樣的出神入化,超然物外,心裡沒有春天,沒有泗水,沒有牛羊,沒有夥伴,也沒有他自己......

  「救人哪!......」突然,一陣淒慘的呼救把孔子從沉醉中喚醒,他抬頭望去,只見一只黑色公牛,撅著尾巴,騰起四蹄,在追趕一個十四、五歲的牧童。牧童哪是公牛的敵手,跑了一程,便跌倒在地,公牛向他俯衝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孔子一個箭步斜竄過去,緊緊地拽住黑公牛的尾巴,只疼得那公牛原地轉了兩個圈。

  公牛見後邊有人襲來,放棄了追逐的目標,轉過身來對付孔子。

  孔子竄上前去,奮臂抓住公牛的兩隻角。只見那公牛瞪著兩只血紅的大眼,一心要和這大鐵塔比個雌雄,賽個高低。

  嚇呆了的牧童癱在地上,孔子順勢踹了他一腳,喊道:

  「顏路,快逃!......」

  經孔子這一喊,顏路驚魂方定,連滾帶爬地逃跑了。

  草地上,孔子與公牛僵持著,一會公牛將孔子推著後退,一會孔子捺得公牛讓步,你來我往,數十回合不見分曉......

  爬上樹的孩子跳下來了,潛入水底的牧童鑽上來了,大家吶喊著圍攏過來,給孔子加油助威,可是誰也不敢靠近跟前。

  公牛畢竟是畜生,只有勇力,而無智謀。只見孔子拽著牛的雙角主動後退,那牛以為孔子已經敗陣。孔子順勢一轉,用盡了平生力氣,飛腳踹那公牛的前腿。公牛疼得前腿跪倒,伏臥在地,大肚子一鼓一鼓地喘息著。孔子飛身騎上了牛背......

  牧童們歡呼著蜂擁而至,齊聲喊道:「打死這畜生!」「狠狠地懲罰它!」

  孔子並沒有這樣做,見黑公牛不再掙扎,跳下牛背,任牛爬了起來。

  黑公牛瞅瞅孔子,並不報復,乜斜著眼睛走掉了。

  顏路忙向孔子跪倒,感謝救命之恩。孔子將他扶起,表明這是自己應該做的。

  這時孩子們才發現,孔子的衣服被撕破了,臉上、手上都在淌血......

  孔子回到家裡,顏征在見狀大吃一驚,還認為兒子在學校裡與人打架鬥毆弄成這個樣子呢。

  孔子興奮地向母親講敘了斗公牛,救顏路的經過,當然,他只能說是放學回家的路上偶然遇到的,隱瞞了泗水河畔放牧的真相。

  顏征在聞聽,不勝歡喜,和兒子並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雙手捧著他的臉看了又看,瞧了又瞧說:「你真勇敢!多像你的父親呀!......」

  顏征在給兒子講起了偪陽之戰丈夫叔梁紇手托懸門的故事。

  晉悼公與楚共王爭伯,魯襄公十年,即公元前563年,晉國糾合魯、曹、邾三國攻打偪陽,叔梁紇作為魯國貴族孟獻子的部將也參加作戰。叔梁紇、秦堇父、狄虒彌三位將領奉命率部攻北門,只見懸門不閉,秦堇父和狄虒彌恃勇先攻了進去,叔梁紇的部隊繼後。當叔梁紇的戰車來到城門洞時,只聽得豁喇一聲,數千斤重的懸門從高空墜落下來,正好砸在叔梁紇的頭頂上。虒陽守城人欲將入城部隊攔腰截斷,然後分別消滅之。叔梁紇聽到響聲,眼疾手快,左手投戈在地,右手舉起,托起了懸門,高呼:「快撤退,我軍中計!」晉軍主帥聞聲鳴金收兵,進城的軍隊迅速撤出。城中鼓角大振,尾隨追擊掩殺。偪陽大夫妘斑引著大隊車馬趕至城門,見一大漢手托懸門,嚇得渾身虛汗淋漓,心想:「這懸門自上放下,若無千斤力氣,怎托得住?若貿然闖出,被他放下,城外豈不孤軍無援!」妘斑停車觀看。叔染紇待晉軍退盡,大叫道:「魯國有名上將叔梁紇在此,有欲出城者,請抓緊時間!」城中無人敢應。妘斑彎腰搭箭,正想射殺,只見叔梁紇雙手一掀,就勢撒開,那懸門便落入閘口。叔梁紇回至營中,秦堇父和狄虒彌前來跪拜謝恩道:「我二人性命,懸於將軍兩腕也!」

  孔子聽了母親的講敘,激動得熱淚盈眶,摟抱著娘的脖子撒嬌地搖晃著說:「父親的力氣真大,真勇敢!」

  顏征在心裡甜絲絲地說:「你還不是一樣,小小年紀,就能鬥敗一只公牛!」

  母子沉浸在快慰、甜蜜和幸福之中!......

  從那時起,孔子主動承擔了家庭買賣的任務。說也奇怪,還是那些收入,經兒子的手,生活竟一天天變得充裕起來。癡心的母親呀,你哪裡知道這中間的奧秘!......

  一個驕陽似火的傍晌,顏征在正盼著兒子放學回家。忽聽街上鼓樂喧天,人聲鼎沸。曼父娘跑來告訴說,是大貴族郈昭伯家在辦喜事。她邊說邊挽著顏征在的手臂走出門去。街上看熱鬧的人山人海,牆頭上都騎滿了人,樹枝上還掛著頑皮的孩子。大隊盛飾的車馬款款而來,旗羅傘扇,好不威風!大隊的吹鼓手在拚命地鼓噪著,待來到跟前,眼尖的曼父娘首先認出了那個吹嗩吶的大個子正是孔子。只見他滿臉熱汗涔涔,兩腮鼓得老高,不斷地搖晃著身軀,喇叭口一會向左,一會朝右,一會向下,一會朝天,內行人一眼就會辨出,他是這支樂隊的主角。曼父娘羨慕地對顏征在說:「大妹子,你看咱們丘兒吹得多帶勁,多中聽!這孩子,就是樣樣能!......」顏征在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只覺得頭「轟」的一聲,接著便兩腿癱軟,兩眼發花,扶著牆,捫著樹,步履蹣跚地回到了家裡。

  這天中午,孔子沒有回家吃飯。

  太陽落山的時候,孔子照例抱著竹簡回家。剛跨進門檻,顏征在劈頭便問:「丘兒,你今天干什麼去了?」

  「讀書呀!」孔子煞有介事地回答。

  「中午為何不回來吃飯?」顏征在追問道。

  「我幫老師抄文章,老師就留我在學校裡吃了。」孔子解釋說。

  「胡說!」顏征在劈面給了兒子一個耳光,「饘家辦喜事,你去當吹鼓手,我已親眼目睹,你還敢撒謊!你都瞞著娘干了哪些鄙賤之事?快說!......」

  孔子長到這麼大,母親這還是第一次打他。

  兒子長跪於地,抱著母親的腿,嗚嗚咽咽地哭訴:「孩兒欺騙了娘,是個不肖之子,娘狠狠地懲罰孩兒吧!」孔子一一向母親承認了自己何時輟學,怎樣牧牛,如何給人趕馬車和當吹鼓手。最後,他說:「孩兒也知道不該去幹這些,可是不能總讓娘受苦,讓娘養我一輩子呀!孩兒心想,為生計所迫,一時做些鄙事,也無關緊要。忍辱負重,古聖賢是有先例的......」

  顏征在撲上前去,摟住兒子,大放悲聲,母子哭作一團。

  ......

  顏征在怨自己命苦,丈夫早逝,害得兒子跟著自己顛沛流離,吃盡了苦,受盡了凌辱。她在責備自己無能,竟然養活不了一個兒子。她在恨自己無情,不了解兒子這顆赤誠的心,竟然委屈了他,打了他。她只覺得自己不配做一個母親,對不起死去的丈夫,辜負了丈夫的囑托和希望......

  不知過了多久,孔子這才止住了哭聲,擦乾了母親的淚水,說了些安慰的話。

  顏征在怔怔地看著兒子,默默不語。突然,她打開箱子,從裡邊拿出了一個精製的小木匣,木匣裡邊是一個紅綢包裹。

  解去幾層絲絹,一個黃橙橙的銅鼎呈現在眼前。

  孔子莫名其妙,這是他從未見過的呀,忙問:「娘,這是從哪弄來的?」

  「你先讀讀這鼎上的銘文!」顏征在命令道。

  孔子遵命,捧鼎在手,讀了起來:「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牆而走,亦莫余敢侮。饘於是,粥於是,以糊余口。」孔子讀完,疑惑地盯著母親。

  「你明白這銘文的意思嗎?」顏征在問。

  孔子回答說:「這意思是說,每逢接受任務、提升職位時,都是越來越恭敬。始而低頭,再而曲背,三而彎腰,連走路也小心翼翼地靠著牆邊走,然而誰也不會侮慢我。我用這個鼎煮饘和粥,聊以充饑而已。」孔子解釋完,忙問:「娘,這鼎到底是怎麼回事?」

  顏征在心平氣和地說:「你坐下,讓娘慢慢給你講。」

  於是,顏征在給兒子講述了叔梁紇的宗族和家世。

  宋國的始祖是微子啟。微子啟死後,由弟弟微子仲繼位。這微子仲就是孔子的遠祖。從微子仲到孔子共十五代。孔子的第十一代祖先宋緡公有兩個兒子,長子弗父何,次子鮒祀。緡公死時君位不傳給兒,而傳給了弟弟熙,是為煬公。鮒祀不服,殺了熙。煬公死後,按規定應由長兄弗父何繼位,但弗父何不受,讓給了鮒祀,即宋厲公。弗父何因讓國而聲譽大振,世為宋大夫。

  孔子的第七代祖先正考父,以謙恭儉樸和熟悉古文獻見稱。他曾連續輔佐宋國戴公、武公和宣公,不但不驕傲奢侈,反而越發謙遜儉樸,這個鼎上的銘文就是他作的,相傳《詩經》中的《商頌》也是他和周太師校訂的。

  孔子的第六代祖先孔父嘉為宋司馬,在一次宮廷政變中為太宰華督所殺,家臣懷抱其子奔魯避難。

  談到孔子的父親叔梁紇,顏征在讓兒子重敘了一遍偪陽之戰,叔梁紇手托懸門的英勇壯舉,又給他講了叔梁紇夜突齊圍救臧紇之戰:偪陽之戰七年後,魯襄公十七年(公元前556年)齊國侵入魯國的北部,齊軍圍困了防邑,魯大夫臧紇及其弟臧疇、臧賈和叔梁紇都被圍困在城內。魯軍前去救臧紇,因懾於齊軍強大,走到旅松便不敢前進了。叔梁紇帶著臧疇、臧賈和甲兵三百人保護臧紇夜間突圍而出,送至旅松魯軍駐地,然後又沖進防邑固守。齊軍攻打不下,只好撤退。

  最後,顏征在語重心長地對兒子說:「丘兒,這就是你的家世,這就是你的祖先,你瞞著娘去做這些鄙賤之事,不覺得愧對先人嗎?百年之後,你怎麼有臉見先人於地下呢?娘也死有余辜呀!」顏征在說著,重新將那銅鼎包好,放進匣內,雙手托著遞給兒子說,「這是家傳的至寶,今天,娘代表你父親將這寶鼎傳給你,記住,不要辱沒先人,要成大器,要做一個高貴的人!」

  顏征在的身體本來就虛弱,整日咳嗽不止,今天的事情對她的刺激太大了,有怨恨,有傷心,有自責,加以說話太多,不禁咳嗽加劇,只覺得胸口上湧,口中發鹹,竟吐出幾口鮮血來。孔子嚇得手足無措,只好喊來了隔壁的伯母。大家把顏征在扶上床去休息,再請醫生調治。

 

第四章五父陳棺赴宴受辱

 

公元前535年,孔子十七歲。

  顏征在一病不起,咳嗽,喘息,多痰,痰中常帶血跡。隨著病情的加重,面頰反而變得緋紅。每到下午便發燒,夜間則常大汗淋漓。曼父娘說,因勞成疾,這怕患的是癆病,需趕緊準備後事。但孔子不信,他不相信母親會這樣離開他。他四處奔波,請醫生給母親診治。為了給母親治病,他晝夜給人做工。他多才多藝,無所不能,力氣又大,凡能賺錢,無論多麼鄙賤的事,他都樂而從之。經過一個時間的治療,顏征在的病情大有轉機,然而,由於心火上攻,她雙目失明了。

  雙目失明,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能做,面前總是一團漆黑,這該是多麼痛苦呀!然而,顏征在卻因此變得很坦然,很平靜。孔子又請來了醫生,給母親診治眼睛。送走醫生,顏征在漫不經心地對兒子說:「丘兒,聽娘的話,就不要再花錢買藥給娘治眼睛了。這樣就很好,不辯黑白,不明是非,眼不見,心不煩,倒覺得清靜。在這之前,特別在我年輕的時候,人們都誇我兩眼明亮有神,可是我見到過光明嗎?我見的全是混濁,是黑暗!其實,在如今這個世界上,要數白癡最幸福,他沒有欲望,沒有追求,沒有奮鬥,因而也就沒有煩惱,沒有痛苦。人為什麼要有知覺呢?變得麻木不仁,不是會永遠感到滿足嗎?」孔子第一次聽母親說這樣的話,這與她平時對自己的諄諄教導是截然相反,水火不相容的。難道母親這是在告誡自己,從此不必再奮鬥了嗎?不,母親這全說的是反話,也是她一生痛楚的總結,是對這個世道的血淚控訴!

  最後一位給顏征在治病的醫生開的藥方很奇巧,有些藥在藥店裡難以買到,孔子只

好自己上山去采。但這位醫生的藥方十分靈驗,顏征在服過幾劑,大有起色,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就有康復的希望。

  這天,孔子又獨自一人上山去采藥,過山澗,攀古籐,爬山崖,只覺得身輕如猿。他迅速采到了所需的藥材,急急忙忙往家裡奔,心想,母親再服幾劑藥,就可以病除回春了。從此以後,再什麼活也不讓母親干,自己要設法多賺些錢,讓母親享清福,過安閒自在的生活......孔子正在想入非非,忽然,曼父氣喘吁吁,呼喊著跑來:「快,孔丘,嬸娘她!......」曼父一句話不等說完,拖著孔子就往家裡飛跑。

  孔子與曼父跑到家裡,見左鄰右舍都已聚集在這裡,大家已經把母親抬到了正間的木床上。孔子一頭撲向母親:「娘,孩兒回來了!......」

  顏征在平靜地躺在床上,氣息微弱,斷斷續續地對孔子說:「孩,孩子......你,你要成......大器......」

  孔子伏在母親身旁,泣不成聲,熱淚滾落在母親的臉上。

  顏征在睜著雙眼,艱難地掙扎著挺起身,有氣無力地對兒子說:「升,升......,起,起......」這是她臨終對兒子最美好的祝願啊!一句話沒有說完,她便垂下了頭,閉上了眼,告別了兒子和眾人,過早地與世長辭了。享年三十二歲。

  孔子伏在母親身上,哭腫了眼皮,哭啞了嗓子,哭得死去活來,過度的悲慟使他精神恍惚。不巧的是曼父娘遠去宋國,多虧了鄰居張大媽和眾鄉親幫他張羅母親的後事。他木然地聽任鄰居們幫他穿起麻布大孝衫,系上麻擰的絰帶,戴上白布疊縫的孝帽。

  孟皮想到繼母一向對他的恩情,也痛不欲生,哭得淚人一般。

  孔子愕怔怔地望著慈祥善良的母親的遺容,回憶起那些珍貴的往事。母親與父親合巹之日成為她一生含辛茹苦、飽經風霜的起點。她寧願自己承受著施氏的凌辱,也不允許傷害兒子的心靈;她寧願自己忍饑挨餓,也要把最後一點食物填到兒子口中;她寧願自己受冰凍踏霜雪,也要把最後一絲絮舖在兒子的衣內。她從別人那裡得到的很少很少,給予別人的卻是很多很多。多麼善良的母親,多麼高尚的女性!......

  小殮已畢,張大媽為征在洗了頭,洗了身,換上了新衣衾--她像一尊美麗的玉雕,安詳地仰臥在那裡。頭前的小供桌上,擺放著幾碟脩肉果蔬,兩只白蠟燭慘然無力地搖曳著燭焰,淌著熱淚......

  曼父抹著淚水對鄉親們說:「孔丘也算盡到孝心了。為了減輕母親的負擔,他不得不去當『儒』生,去給人家辦喪事,當吹鼓手。干這種低賤的活,就能多掙幾個銅貝(古銅幣),好孝敬老人。」

  「嘖嘖,這孩子真夠孝順的。」

  「是啊,孔丘知禮好學,連國君也知道他了。」

  「也是孔母教子有方啊!」

  幾位鄉親紅著眼睛,抹著淚水誇獎孔子。

  此刻的孔子陷入了極度的痛苦之中,他深深地懊悔自己沒有使母親舒暢地過上好日子.儘管自己為治療母親的疾病盡了最大努力,但比起母親撫育之恩,只能是一棵小草對陽光的映襯。自己沒有能滿足母親平生最大的願望,這就是:她曾希望看到兒子成為國家的棟樑之材。她一去不復返了,她永遠看不到這一天了!想到此,他的淚水似三春河開,汩汩而下。他下決心盡自己的最大力量把母親的喪事辦得隆重一些。就是傾家負債,也決不能用「蒿葬」(用草苫裹屍)!

  眾鄉親主動站出來幫助了他。由於他母子的美德感染了大家,大家都願意為他操勞。鄉親們知道他家境貧寒,囤裡沒有半月谷,廚房僅剩幾捆柴,哪有銅貝來買棺柩?幾位長者一合計,湊了一些木料,為征在打了一口寸板白皮棺柩。還有些鄉親送來麻布、牡葛、雞羊。老年人主事,青年人跑腿,喪事辦得有條不紊。孔子一任鄉親操辦,自己在母親身旁守靈。按照古禮,孝子要舖苫(睡在草上)、枕塊(枕著土塊睡覺)、啜粥(吃素食稀飯)、倚廬(住草棚)不出大門,以盡孝道。

  已經大殮入棺了,孔子還不知父親的墓地。那時有墓無墳,不封不樹,地面上沒有標記,非當時參加葬禮的人,一般是無人知曉的。孔子心中暗暗焦急。母親生前只說父親葬在防山,沒有說出具體位置,派入到陬邑去問過幾位老人,都說記不清了。這可怎麼辦呢?

  出殯的時辰到了,大家圍著孔子急得束手無策。有人小聲說:「要不就別合葬了,把征在獨葬一處罷。」「那怎麼行呢?孔丘是懂禮的人,不會願意的。」

  正當人們七嘴八舌的時候,孔子突然有了主意。他把主喪的老者叫到一旁商量了一陣,只聽老者說:「迫在眉睫,也只好如此了!」

  一列浩浩蕩蕩的殯葬隊伍組成了,一切都是自覺的。前來「執紼」(原指拉靈車繩,此指送葬之意)的人多至百余人,超過了曲阜城中的達官顯貴。引蟠的,打旗的,奏哀樂的,攙孝的,抬槓的,執引的,叫號的,滿滿一街衕子人。一切都照古老的喪禮安排就緒了。

  隨著一聲「起槓」的吆喝聲,哀樂悲泣,鞭炮慟號。孔子親手書寫的挽帳在風中飄晃:「萱堂在望憶慈顏留懿訓,寸心難報惟余血淚迎春暉。」孔子麻服衰絰,趿履拽杖,一步一叩,號啕大哭。送葬的眾鄉親隨著哀樂的節奏邊走邊哭。

  樂隊吹吹打打,隊伍走走停停。每到一路口,必要停下,總有一些鄉親前來含淚致奠,這叫「路祭」。

  當送葬的隊伍行至五父之衢時,鄉親致奠已畢,理當引靈前行,孔子卻長跪不起,慘然慟哭,直哭得眾人揮淚,直哭得飛鳥無語,直哭得秋風哀號,直哭得蒼穹鉛灰......

  顏征在的棺柩停放在五父衢中,堵住了四方的去路。孔子含悲爬起,先望空遙拜,然後向四方揖拜說:「父母合葬,古之常禮,而我孔丘不肖,竟不知父親的墓地,故停棺在此。各位鄉鄰,各位親朋,我父生前友好,四方的君子,八方的過客,有知我父叔梁紇之墓者,乞請指示孔丘,孔丘沒齒不忘!......

  時光在逝,日影在移,回答孔子的只有沉默,嗚咽和啜泣......

  突然,一中年婦女,披衣拖履,瘋癲奔來,撲通一聲,伏到了棺柩之上,手捶著棺木,悲愴大哭,她哭天不公,地不平,人世悲涼;她哭命太苦,運太厄,道路坎坷......

  這位貿然哭喪的婦女不是別人,正是曼父娘。她在宋國聽到征在病重的消息,急忙返歸,不想緊趕慢趕,還是來遲了。她真想啟開棺木,再睹一眼征在那慈善溫順的面容,然而這是怎樣的癡心妄想呀!......

  街坊鄰居,嬸子大娘忙上前來勸慰,勸她可憐可憐丘兒,把孩子哭壞了,征在九泉之下也會心疼的......

  在眾人的規勸下,曼父娘節住了悲哀,引孔子及眾人抬著顏征在的棺柩來到了防山,找到了叔梁紇的墓地,將他們夫妻二人合葬在一起。這就是《史記》所載:「乃殯五父之衢,蓋其慎也,陬人挽父(挽曼相通)之母誨孔子之墓,然後合葬於防焉。」

  後人在推崇孔子的同時,對顏征在也不斷加封。曲阜孔廟大成殿後邊的「啟聖王寢殿」便是專門供祀孔母的地方。尼山孔廟之東還設有一座孔母祠。歷代詩人多有佳句贊美頌揚她,如「有開必先,克昌厥後」;「顏母山高上接天」等等。她為中華民族培養了第一位偉大的教育家、思想家。

  孔子殯葬母親之後,牢記母親的教誨,刻苦學習,以便待機施展才能,光宗耀祖,為國出力。

  春秋時期,各國諸侯的大夫每年都要舉行「饗士」宴會,這是周公姬旦定下的制度。為了加強統治,周天子要舉行招待各位諸侯的宴會,各諸侯也要舉行招待本國大夫的宴會,利用聚會引薦官員,層層推舉。

  魯國大夫季孫氏欲舉行「饗士」之宴,孔子知道後,便想前去。周朝「士」分三等:上士、中士和下士。孔子想:自己是大夫後裔,父親雖然去世,自己參加「士」的宴會總是可以的,何況自己在曲阜是小有名氣的人。

  曼父知道孔子的心思後便勸阻他說:「仲尼,咱們一塊在田裡精耕細耨,收得谷米也好度日,何必赴宴?」

  孔子說:「我自幼讀書,不辨五谷,哪能種地!」

  「不會就學嘛。」曼父反駁說,「你放牧、趕車、當吹鼓手,不是都幹得很出色嗎?」

  「那是為生計所迫,不得已而為之。」孔子解釋說,「我讀了一肚子書,總得找個機會出仕,干一番大事業!」

  「我明白了,」曼父恍然大悟地說:「你急於赴宴,就是為了顯露頭角,對嗎?」

  孔子毫不避諱地說:「我想見見季孫大夫,試試我的學識如何,爭得出頭之日。」

  「他沒有請你去,再說你這身打扮,他們會取笑的。」

  「你也是只重衣冠不重才能?那些革冠帛衫的權貴,實乃行屍走肉而已,這幫人占據國家高位,只是為自己謀利罷了,真正治理國家,那又當別論。」孔子的雙手按著曼父的肩頭憤憤地大聲說。

  曼父急忙說:「聽了你的話,我更不敢讓你去了。嬸娘去世了,我們母子視你為親人,真怕你去會惹出什麼亂子。」

  孔子忍不住笑了,說道:「這話是給你說的,難道我到季孫大夫家裡去也會高聲喊叫嗎?你真是我的憨哥哥!不要擔心,我會審時而行的。」

  「話是這樣說,你心裡非常厭惡季孫氏這班權貴,要是鬧出笑話來,說不定他們是會怪罪你的。」

  「我不是恨他們,是可憐他們。如果他們願意學點本領治理國家,我倒是可以教教他們的。」孔子為了說服曼父,故意把話說得很輕松。

  曼父聽後,也笑了,說:「這話不錯,但他們哪會放下臭架子,向你學習呢?既然你執意要去,我也不攔了。仲尼,一般士穿戴什麼衣冠呢?」

  孔子托腮想了想說:「《詩經》上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要穿青色衣服,戴『章甫』冠,穿雙底的絲鞋。這只是書上寫的,你問這些干什麼?」

  曼父笑笑,沒有回答,告辭回家去了。

  孔子回到書桌旁,點上油燈,拿起竹簡,又讀起《詩》來。他要再溫習一遍《詩》中的章句,因為在隆重的場合,人們對話是要用《詩》上的句子的。

  由於孔子連日勞累,讀著書不覺困意襲來,在昏昏跳動的燈光下漸漸入睡了。

  朦朧中,孔子來到了季孫大夫的家門前。只見一條紅氈舖地,門簷下十幾盞大紅燈高懸,樂工正在吹吹打打,十分熱鬧。他站在門前觀看。只見季孫大夫季平子身穿禮服從裡邊走出來,站在正門階石上作揖行禮。孔子急忙還禮,抬腳向裡走去。周圍還有許多人同時跟著進來,這些人孔子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欲跟他們打招呼,但他們只是默默地行走,並不和他搭話。孔子猛然想起,這是在行「鄉射禮」,就不再說話,隨眾人走進了大堂。季平子被一個魁梧的大漢扶持著向眾人作了三個揖,又被擁到正堂上。大漢忙招呼眾人入席,孔子似乎認識這個大漢,但這時想不起了,很是納悶。

  孔子隨眾人入席,讓長者先走,自己隨後。

  大家坐定,季平子舉起酒觥,大漢站起,一揮手,樂工上堂,奏起了音樂:

  呦呦鹿鳴,(呦呦眾鹿和鳴,)

  食野之蘋。(來吃野地青蘋。)

  我有嘉賓,(我有佳賓貴客,)

  鼓瑟吹笙,(助興彈瑟吹笙,)

  吹笙鼓簧,(吹笙鼓簧和諧,)

  承筐是將。(捧出相贈,幣帛盈筐。)

  人之好我,(貴賓對我惠愛無限,)

  示我周行。(向我昭示正道為上。)

  孔子知道這是首主人讓客人吃酒的詩,平常雖然已經熟誦,但今天聽樂工唱出,十分悅耳,再看別人,也都在傾心恭聽。突然,樂工音調一轉,又唱出一首《四牡》:

  我馬維駰,(我的牡馬,是那駿駰,)

  六轡既均。(六條韁轡,和諧均勻。)

  載馳載驅,(馳驟不息,僕僕風塵,)

  周爰咨詢。(遍訪忠信,親戚同心。)

  孔子待細細聽來,樂工已經奏完,仔細想想,這首是國王讓臣下認真辦事的詩。這是「鄉射禮」的第一遍頌歌。又有四名吹笙樂工上堂,吹奏《南陔》、《白華》、《華黍》三首笙瑟和音。主人又敬酒。又有歌舞演奏,這次演奏的是《魚麗》、《南有嘉魚》、《南山有台》。這三首和前三首有的有辭,有的無辭,都是邊音樂邊歌舞。賓主伴隨著音樂,頻頻交杯,一派升平景象。

  孔子見三遍音樂奏罷,又見滿案瓊漿玉液,只是不願在此多耽誤時光,要盡快見到季平子,訴說衷腸。面前酒觥中有一些酒,他想喝完就去找季平子,不料剛端起酒觥,那名大漢一拳將酒觥打落在地,「啪」的一聲,孔子大吃一驚......

  朦朧中似乎有人在遠處喊叫自己。孔子迷迷糊糊地問道:

  「酒杯打碎了沒有?」

  「哈哈,什麼酒杯打碎了?快看天到什麼時辰了!」曼父笑哈哈地說:「你睡得這麼香甜,叫都叫不醒,只得擂桌子了。」

  孔子轉頭看看周圍:自己坐在破舊的桌子旁邊,口水浸濕了竹簡,曼父站在桌子一邊。原來剛才做了一場夢,自己禁不住地笑了。

  曼父問:「你笑什麼?」

  孔子將夢中情景一五一十地對曼父訴說一遍,二人不由都大笑起來。

  曼父指了指桌上的包袱說:「我娘連夜給你趕做了新衣裳,快穿戴起來,去赴宴吧。」

  孔子驚訝地說:「你怎麼讓從母操心?咱又不是去展示服飾,靠的是真才實學。」

  從母:伯母、嬸母、姨母,春秋前均稱從母。

  「別說了,我娘聽說你到季塚宰家赴宴,很是高興,還怨我阻攔你呢!快點打扮吧!」曼父催促道。

  孔子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筋骨,拿起衣服要穿,不由又停住說:「從母做得不容易,我要洗個澡才能穿。」孔子從井裡提了兩筲水,把通身洗了個乾淨,穿戴起來,向水盆中照了照,和原來大不相同了:一件青色衣衫,一頂「章甫」帽,瀟灑英俊,落落大方。

  曼父圍著孔子轉了一圈,說道:「應有一條帶子,再配一塊玉就更好了。」

  「扎一條白色的帶子吧,我娘去世不久,白麻帶子既是孝服,又雅緻。」

  二人邊說笑,邊打扮,一會兒收拾停當。曼父囑咐孔子要多留神,快點回來,免得他母子在家裡擔心。孔子一一答應,離開家門向季孫大夫家走去。

  相府前,人來車住,花團錦簇,綵帶繽紛。孔子舉步欲進,門內閃出一個人來,一把拽住了他:「請留步。」

  孔子抬頭觀看,不覺愣住了,這人不就是夢中所見的那個大漢嗎?長相和自己差不多,只是年齡大幾歲,貌相兇些罷了。此人和孔子長相相似,後來孔子險些因此喪命。此是後話,暫且不表。此人乃季氏家臣,名陽貨,因其兇殘如虎,所以人稱陽虎。陽虎極善權謀,季平子控制了魯昭公,他控制了季平子。

  孔子止步施禮道:「大人有何見教?」

  陽虎問:「孔丘,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季孫大夫饗士,我前來赴宴。」孔子答道。

  陽虎聽後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後仰,兩眼流淚。孔子有些窘迫,渾身很不自在。

  陽虎嘲諷說:「季塚宰設宴招待名流,你也能來?」

  「我乃陬邑大夫叔梁紇後裔,焉敢不來!」孔子見陽虎無禮,不由得怒氣上升,「我要見季塚宰。」

  陽虎不緊不慢地說:「堂堂魯相,豈能見你!」

  孔子不等陽虎說完,竟自邁開大步,向裡走去。

  陽虎忙上前一步,急轉身,雙手叉腰,迎面擋住門口,輕蔑地微笑著。

  孔子見惡狗擋門,不覺怒火升騰:「區區一家臣,竟然如此無禮!我乃魯國名流之後......」

  「哈哈,你也是名流?」陽虎鬥雞似地逼上前來,「什麼名流?是放牛的名流,還是吹嗩吶的名流?塚宰今天是饗士,可不是施捨叫花子!」

  「你!」孔子正欲發作,院裡走出一位長者,言道:「誰在門口諠譁?」孔子聞聽,循聲望去,此人正是季平子。他長得膘肥肉胖,五短三粗,眉眼難分,簡直就是一堆走肉。孔子見季平子走來,忙上前施禮,正要說話,陽虎卻搶上前去說道:「孔丘也要參加宴會,我讓他快走,他竟和我糾纏。」

  季平子忙問:「孔丘在哪裡?」

  孔子趁機上前施禮:「孔丘在此。」

  季平子仔細地打量著孔丘,伸手捋著胡須,瞇縫著眼微笑道:「曲阜城裡傳頌你『仁厚禮讓』,我早有耳聞,怎麼今天竟自來這裡?」

  孔子見問,深施一禮說:「孔丘今來,非為一宴,而是要見大人,求您相幫,為國出力。」

  孔子的回答,很出季平子意料,問道:「我能幫你什麼?」

  孔子彬彬有禮地說:「詩雲:

  綿蠻黃鳥,(綿蠻黃鳥叫,)

  止於丘隅,(停在山丘角,)

  道之雲遠,(道路漫漫真遙遠,)

  我勞如何!(我將如何受辛勞!)

  飲之食之,(周王賜我好飲食,)

  教之誨之,(周王教我勤王事,)

  命彼後車,(命令副車善駕御,)

  謂之載之!(載著賢者回朝去!)

  綿蠻黃鳥,(綿蠻黃鳥叫,)

  止於丘隅,(停在山丘角,)

  豈敢憚行,(哪敢畏懼遠行役,)

  畏我不極。(唯恐難達目的地。)

  飲之食之,(周王賜我好飲食,)

  教之誨之,(周王教我勤王事,)

  命彼後車,(命令副車善駕御,)

  謂之載之!(載著賢者回朝去!)

  綿蠻黃鳥,(綿蠻黃鳥叫,)

  止於丘隅,(停在山丘角,)

  豈敢憚行,(哪敢畏懼遠行役,)

  畏不能趨。(就怕不能走得疾。)

  飲之食之,(周王賜我好飲食,)

  教之誨之,(周王教我勤王事,)

  命彼後車,(命令副車善駕御,)

  謂之載之!(載著賢者回朝去!)」

  孔子吟罷,又施一禮,斯文地站立一旁。

  季平子高興地點點頭,心想,人傳孔丘有「聖賢」之風,果真如此。他父親去世後,孤兒寡母生活艱難,孩子能出落得如此,非等閒之輩也。若把他留下做我的家臣,是個難得的人才。想到此就說道:「真是名不虛傳,以詩作答,酣暢得體,難能可貴。可歎滿朝貴族後代,罕見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了......」

  陽虎先是倒背雙手傲視蒼穹,既聽季平子贊揚孔子,一股無名妒火躥上心頭,不等季平子把話說完,就喝令其他僕人:「將這孔丘轟了出去!」

  孔子這時並不激動,很平靜地看著季平子。季平子向眾人擺擺手,又向陽虎說:「就讓他留下吧。」

  「留下他好呀!我們都走!」陽虎轉身向眾人一揮手,即向門裡走去。

  季平子急忙攔住陽虎:「我是和你商量嘛。」

  陽虎頭也不轉,只是用鼻子「哼」了一聲,站在那裡。

  季平子看看孔子,又看看陽虎,搖搖頭,「唉」了一聲,轉身向正堂走去。

  「客人入席!」陽虎見季平子走開,隨即大聲喊道。

  孔子見狀,欲叫住季平子,但馬上又停住了。他氣憤地瞥了陽虎一眼,撩襟甩袖,轉身走出季孫大夫家大門。聽到陽虎及眾僕人在背後的戲謔聲,孔子加快了腳步,急急向家中走去。

  孔子回到家中,十分煩惱。曼父急忙趕來詢問:「為什麼回來得這樣快?」孔子氣憤地把赴宴的經過說了一遍,然後走到桌前,抓起竹簡狠狠地向地上摜去!......

 

 

第五章娶妻生子初露鋒芒

 

  曼父眼疾手快,撲上前去,抓住了孔子的雙臂,勸說道:「你和他們慪什麼氣,我們御車,不也有讓牲畜踢著的時候嘛?你剛跟我學趕車的時候,那馬並不聽你的吆喝。關鍵是要練好手中的鞭子,鞭子一甩下去千鈞重力,而且鞭鞭打在要害之處,還愁降服不了烈馬!......」

  孔子聽後,搖了搖頭,一松手,竹簡跌散在地,眼淚把抓似地滾落下來。他深深地責怪自己的孟浪:遇到不快,怎麼和這些書慪氣?他慢慢地蹲下,小心翼翼地把竹簡整理好,放回書桌。這些竹簡上浸透了母親的汗水和血淚,伴隨著自己度過了無數的酷暑嚴寒。自己從它們中間吸收了無窮的智慧和力量,母子在最困難最淒苦的時候,從它們中間尋得了莫大的欣慰。現在怎麼能和它們慪氣呢?稍有困難就怨天怨地,這正是自己志短呀!這樣下去,怎麼能成為周公式的人物呢?想到這裡,孔子又拿起了一捆竹簡緊緊抱在懷中,淚水更是流個不停......

  孔子一直在咀嚼品味著曼父的一句話:「......關鍵是要練好手中的鞭子,一鞭子甩下去,千鈞重力,而且鞭鞭打在要害之處,還愁降服不了烈馬!」曼父講的是御馬趕車,卻道出了一個深刻的哲理。什麼是自己手中降服烈馬的長鞭呢?自然是知識、學問和本領,是精通「六藝」。自此,孔子更加刻苦攻讀,發奮進取了。

  魯國是周公的封地,是唯一可用天子禮樂祭祀天地的諸侯國,「周禮盡在魯」,這中華民族古老文化的浩瀚大海,其深莫測,茫無涯際,孔子不倦地在此遨遊弄潮,搏擊風浪......

  風雪夜,蓬蓽陋室,熒熒豆火之下,孔子在聚精會神地讀《尚書》。鼓打三更,他伸了個懶腰;雄雞啼鳴,他打個了哈欠;旭日臨窗,他精神抖擻。

  灶膛前,孔子在燒火做飯,他手捧書簡,專心攻讀,灶下柴盡火滅。

  磨道裡,孔子懷抱磨棍在轉,磨頂上放著一摞書簡。他手持書簡,邊走邊讀,磨聲嚶嚶,面淚滴滴。

  春光融融,熏風習習,蔥蘢的菜園裡,孔子在與老圃促膝交談,請教種菜的技藝。

  烈日當頭,毒焰炙烤,麥浪翻滾的田埂上,孔子熱汗涔涔地在與老農並肩鋤地,邊勞動邊請教種五谷的知識。

  大雨滂沱,道路泥濘,孔子駕御著馬車疾馳,身旁的曼父在不斷地糾正著他甩鞭執轡的姿勢。

  陰雨連綿,秋風怒號,泗水河畔,孔子在練習射箭。

  孔子就是這樣勤學苦練,他從沒有固定的老師,後來他曾對南宮敬叔說:「三人行,

必有我師焉。」正是他自己學習生活的總結。

  公元前533年,孔子十九歲。

  一天上午,孔子正席地而坐,專心致志地向竹簡上刻著字。忽然,曼父闖了進來,不由分說地拽著孔子的右臂就往外走:「快,仲孫大夫來了,要給你提親呢!」

  孔子被弄得蒙頭轉向,不知所從。

  來到曼父家,從母和哥哥正滿面春風地招待仲孫大夫喝茶,仲孫大夫臉上掛著微笑。

  原來,楚滅陳後,為與各國通好,楚平王招集幾個大國到陳國聚會,商討如何治理陳國的事情,魯國派去了仲孫大夫。聚會期間,宋國如會大夫與仲孫大夫談起了宋國流遷魯國的一支後裔,談到了叔梁紇和孔丘,談了孔丘目前的處境和生計。宋大夫是個很痛快的人,當即對仲孫大夫說:「魯宋兩國歷有姻聯,孔丘祖為宋人,應娶個宋女為妻。」仲孫大夫答應歸國後秉明國君,認真辦理。魯昭公聽了仲孫大夫的秉奏,為與宋修好,十分支持這門親事,責請仲孫大夫負責,抓緊辦理。

  國君過問,仲孫大夫操辦,這真是天公賜福,孔子自然是舉家歡慶。曼父娘與孟皮以家長的身份主婚,所費資金,由仲孫大夫籌措。

  接著便是六禮文定:納采(向女家送禮,求婚),問名(向女家問清女子的名字、生辰),納吉(卜得吉兆後到女家報喜、送禮、訂婚),納徵(訂婚之後向女家送較重的聘禮,也叫納幣),請期(選定完婚吉日,向女家徵求意見),親迎(新郎到女家迎娶新娘)。

  時近中午,迎親的車轎被人們簇擁著緩緩地駛進闕裡街,駛近孔子家那所低矮的茅草房。街上,鼓樂喧天,人聲沸騰,曲阜的人們成群結隊地湧來。頑童們愛湊熱鬧,在人群中鑽來鑽去,還有的爬上了樹丫,攀上了牆頭。花齡閨女抑制不住心頭的激動與興奮,頰染紅潮,眉帶羞笑,似在分享他人新婚之樂。小伙子們更是借機喧笑打鬧,竭力顯示自己的存在,期冀能夠得到哪位閨女的青睞。年輕人行至何處,何處便是歡樂的潮頭。吹鼓手則使出了平生的氣力,大顯其能。

  新娘在伴娘的攙扶下走下車轎,只見她嬌步輕移,環佩叮噹,豐體細腰,麗質芳顏,真如三月春桃迎日開,六月芙蓉含水笑!

  春潮般的贊美聲、說笑聲和歡快的鼓樂聲將新娘新郎送到了喜堂之上,儐相唱道:

  天監在下,(天上監視地下的人,)

  有命既集。(選定了文王做天的兒子。)

  文王初載,(文王剛剛明白事體,)

  天作之合。(天就給他配個妻子。)

  在洽之陽,(在洽水的南方,)

  在渭之涘。(在渭水的旁邊。)

  文王嘉止,(文王知道有位賢明的女子,)

  大邦有子。(是大國的女兒。)

  大邦有子。(是大國的女兒,)

  俔天之妹。(是天的妹子。)

  文定厥祥,(聘定了吉祥的喜事,)

  親迎於渭。(文王就親身去渭水相迎。)

  造舟為梁,(把船連結起來做了浮梁,)

  不顯其光。(這難道還不顯耀,還不榮光!)

  這是一首歌頌文王迎新的詩,後人崇敬文王,就把它作為祝賀結婚的讚辭,「天作之合」等詞句直延用到現在。

  儐相又唱:「一拜天地。」

  孔子與新娘亓官氏在伴郎、伴娘的扶持下,一副誠惶誠恐的神態,向天地揖拜。

  「二拜高堂。」儐相此語一出,孔子不覺鼻酸氣嗝。孔子自母親死後,多虧曼父娘百般照應,他想起父母,自然悲傷,淚水在眼圈中轉了幾轉,強自忍住,向曼父娘深施一禮。

  「夫婦合巹。」儐相又大聲唱了下道儀式,隨手從供桌上拿起預先準備的一只新瓠,從中間切開分為兩半,斟滿酒,分送給新郎新娘各一瓢,兩人各啜一點。

  「新人入洞房。」儐相的長音未落,細樂驟起,人群簇擁著新郎新娘向洞房湧去。

  洞房裡,一應物品擺設齊整,喜燭高照,新娘斂氣凝神與孔子並排而坐。儐相開始唱禮:「一杯酒夫妻和睦。」新郎新娘各啜一點酒。「二杯酒白頭偕老。」夫妻二人又各啜一點酒。「三杯酒早生貴子。」儐相唱罷,新郎新娘各將手中的酒啜了一點,然後將酒杯交換過來,再飲。這就是所謂的交杯酒,此俗延襲至今。兩位小伙子趁新娘飲酒之機,上前按了一下她的頭頸,只嗆得新娘咳嗽不止,滿身玉玦環佩隨著身體的顫動,在燭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輝。眾人歡鬧了個把時辰,儐相勸大家散去。

  孔子見眾人離去,尤其是儐相和曼父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伸了伸舌頭;扮了個鬼臉。他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心裡怦怦直跳......

  孔子有生以來,還從沒有和女孩子單獨在一起呆過。四周靜靜的,只有微微搖曳的燭光和蠟蕊偶爾熔化的茲茲聲混雜著兩個人的呼吸聲。床上的全新被褥散發著絲絮醉人的幽香,引人發困。燭影中新娘白皙的臉膛更顯得風韻,兩頰微微發紅,高高的鼻樑,一雙鳳眼似睜似閉,嘴唇緊抿。孔子似乎不敢正視眼前這個女子,不相信她就是自己的妻子,將與自己同床共枕,休戚與共。孔子是個思想極其活躍的青年,無論何時何地,他總比別人想得多,想得深,想得遠。此刻他不禁想起了母親:母親的不幸、母親的辛酸、母親的淚水、母親與年齡極不相稱的衰老......他決心不讓妻子重蹈母親的覆轍,他要盡到做丈夫的責任,庇護她,關心她,同情她,體貼她,給她更多的溫暖與情愛,讓她生活得更美滿,更幸福!當然,決不能自此沉溺於溫柔之鄉,而要為人類之泛愛,為仁義之暢行於世,為實現「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世界而奔走呼號!不知過了多久,孔子思緒的野馬才被收韁勒住,他從妻子時粗時細的呼吸聲中,覺察到她的心在緊張慌亂地跳動著。是啊,她家遠在宋國,此刻也許想家了吧?孔子並非像有人蜚傳的那樣冷漠,他也是個熱血男兒,也有七情六慾。他只願像儐相唱諾的那樣與妻子恩恩愛愛,早生貴子。他的心不禁一陣狂跳:成婚就是為了上祭宗廟,下繼後世,繁衍子孫。他不由得向妻子看去,恰在這時,亓官氏也抬頭向他看來,四目相對,似閃電,若流星,轉瞬即逝。

  燭淚淹沒了燭心,亓官氏慌亂中借機去剔剪燭花,孔子擺手阻止。亓官氏悄聲說:

「這燈要長明,它喻我們夫妻長命百歲。」

  「這都是人們的祝願,人的命運怎能和蠟燭相提並論。」

  亓官氏聽後,不再剔除,回到床邊坐下。

  房中漸漸暗下來,燭光越來越微弱......

  孔子走近妻子,將她緊緊攬在懷中,柔聲說道:「夜深了,咱們休息罷!......」

  「撲」的一聲,燭焰完全熄滅......

  結婚之前,仲孫大夫就保舉孔子做了委吏。委吏是管理倉庫的小職員,他上任後,發現賬目混亂,原來前任委吏與其他工作人員串通一氣,中飽私囊。孔子利用自己學過的數學知識清點物資,審查賬目,秉公辦事,不到半年,就弄得倉盈賬清。季平子很贊賞孔子的忠誠與才幹,又提升他做乘田,乘田是管理牛羊的小吏。春秋時期,祭祀是頭等大事,祭祀需要肥壯的牛羊,因此,乘田雖地位不高,卻需可靠的人承當。曼父對季平子委孔子任委吏、做乘田十分不滿:「他們簡直是瞎了狗眼,竟讓一個滿腹學問的人去幹這等卑微的小事!」孔子解釋說:「只要有事情做,就要做好,要做好什麼事都不那麼容易。再說,餵養的牛羊都是為了祭祀所用,還有比這更重要的嗎?管理倉庫也是很重要的,管仲曾說過:『倉廩實而知禮義。』因此,叫我管倉庫,我就把倉庫裡的賬目計算得清清楚楚。叫我管牛羊,我就把牛羊管理得肥胖強壯起來。」

  完婚以後,孔子夫妻恩愛,相敬如賓。白天,孔子外出工作,管理倉庫或牛羊,妻子紡紗織布,料理家務。夜晚,孔子秉燭讀書,妻子在一旁做針線相伴......

  孔子小時候為生計所迫給富人家放牧過牛羊,因此很了解牲畜的習性,掌握餵養的技術,上任不久,便制訂了一系列的管理措施,譬如,未長成的牛羊一律放牧,既能強健身體,又可節省草料。待體魄健全,逐漸趨肥時,便雌欄雄圈分養,飼以好草好料,雌雄不得合圈合群,不得交配。欄圈的範圍不宜過大,盡量減少其活動量,以促使其肥胖上膘。飼草要嚴格過篩,以免混有泥砂雜物。限定嚴格的飲水時間,如牧放方歸不飲水,運動過後不飲水,食不飽不飲水,剛交配不飲水等等。上膘期間,每夜至少喂兩次,正所謂「畜不吃夜草不肥」。選擇優良的雌雄牛羊作為種畜,專槽餵養,專事繁殖......

  這樣以來,經過不到一年,飼養場裡便牛羊成群,膘肥體壯,六畜興旺。這年郊祭禘祭和祭宗廟,都用上了空前的、最上乘的好牲畜,朝野上下,無不讚譽,都誇孔子是個無所不能的青年,不似一般貴族後代,志大才疏,眼高手低,大事幹不了,小事又不願幹。魯昭公也十分贊賞。

  公元前532年,孔子二十歲。

  一天,孔子正在察看下屬們拌和草料喂飲牛羊,忽見孟皮一跛一拐地走來,對孔子說:「仲尼,你生了個兒子!」不等孔子答話,眾同事圍上來,紛紛討喜酒吃,孔子喜不自勝,向眾人說道:「待我回家準備,定請兄弟們痛飲喜酒。」

  孔子撲進屋裡,見嫂子抱著嬰兒,妻子疲倦的神色裡透露出初做母親的喜悅。孔子站在床前看著妻子,嘿嘿笑著。亓官氏被看得不好意思,忙用話岔開:「你快看看兒子吧!」孔子似夢初醒,從嫂子手中接過兒子,仔細端詳一番,不禁低頭吻吻他那嫩嫩的小臉。

  「二弟,快來,國君派人送來了禮品。」哥哥在外喊道。

  孔子急忙把兒子交給妻子,去迎接國君派來的使者。

  孔子趕到門口,見哥哥領著一位宮中打扮的人向門內走來,急忙上前施禮。

  來人還禮說道:「大王喜聞夫子得子,令我送來鯉魚,以示祝賀。」

  「孔丘乃區區小民,怎能受此大恩?請大人代我多謝國君!」孔子施禮,並將來人領進門內。

  「我要回稟大王。這是小人與貴公子的見面禮,莫嫌輕微,請笑納。」來人從身上取出一串錢幣給孔子。

  「怎敢讓大人破費,孔丘多謝了!」孔子受幣,再施一禮。

  來人招呼從人把鯉魚等物獻上。孔子與孟皮接過,放在院內的桌子上,施禮道:「臣民孔丘拜謝國恩,永世不忘!丘定嚴教,不負君賜。」

  眾人見此,十分高興,彼此又說了些祝賀的話,來人方回。

  孟皮命妻子熬製魚湯,孔子正色制止,說道:「哥哥此話差矣,此乃先祖列宗的陰德。他剛出世的嬰兒,怎能受此大恩。此魚萬不可食用,我們要牢記國君的隆恩,為小兒取名鯉,字伯魚,志此不忘,以榮君賜。至於補養身體,可再想辦法。」

  孟皮夫婦聽二弟說得有理,不再說什麼,全家十分高興。

  昭公送魚的事像春風一樣迅速吹遍了曲阜,吹遍了魯國,人們對孔子更加尊敬了。

  公元前531年,孔子二十一歲。

  孔子任委吏,做乘田,成績卓著,表現了非凡的才幹,加以昭公賜魚,聲譽滿城,季平子擢升他任司職吏,司吏人口。

  春秋諸侯紛爭,人口大量死亡,人口多寡,常常是一個國家強弱的標志。司職吏表面上是調查人口,但實質上更重要的任務卻是繁殖增加人口。這不是一般人所能勝任的。

  孔子一就任司職吏,季平子便給他出了個難題:三月內拿出一個行之有效的增加人口的章程。

  孔子一向忠於職守,又有超人的才幹,所以,不足十天便交了「答卷」:一、輕賦稅;二、輕徭役;三、慎刑戮;四、倡節儉;五、定婚嫁。

  季平子看了,覺得頗有道理,但又不盡解其意,忙派人去將孔子召來。

  來到丞相府,季平子以禮接待,孔子彬彬有禮,侃侃而談。他說:「賦稅苛重,人們衣食無著,就會遷徙別處。抽取壯丁,攤派雜役,人們恐懼臨陣身亡,也要逃亡他邦。濫用刑罰,人們行動無準繩,不知所措,只好逃亡。用度不知節儉,生活則易艱難,到了無法維持的地步,就要流離他鄉。反之,做到了這四條,天下人便會聞訊來投,何愁人口不增?最重要是莫過於定婚嫁,此乃繁殖人口之根本所在。男婚女嫁無定期,生男育女必不多,人口何望劇增?......」

  季平子聽得津津有味,孔子稍一喘息,他便急忙追問:

  「仲尼言之有理!但不知如何定法?」

  孔子微微一笑,接著說:「定婚嫁指的是成婚年齡和排場大小。早婚,男女發育未足,生出不健全的後代,遺害無窮;晚婚,生育必少,這兩條都不可過分。男子十六歲發育陽通,六十四歲萎陽。女子十四歲成熟陰通,五十歲絕育。這樣算來,男子應在二十歲至二十二歲成婚,女子應在二十歲成婚。周禮規定男子三十歲而婚,未免有些過分。再者,現時婚禮耗費太甚,不少人家缺『六禮』之費不能成婚,影響人口的繁殖,應大力倡儉。凡到了成婚年齡而不婚嫁者,要治其父母之罪......」

  季平子聽得眉開眼笑,贊歎不已。季平子奏稟昭公,頒布全國,一時魯國人人奔走相告,外邦人紛紛遷入,魯國人口劇增。孔子的名聲也因此大振。

  孔子自赴任司職吏後,自覺比管牛羊愜意得多。司內一應人都是熟手,孔子以禮待人,眾人如同群星拱月般對待孔子。內中一位叫景和的小筆吏更是百般殷勤,很得孔子重用。  

  筆吏:相當今日的文書、秘書之類。

  一天,孔子正與景和等人在司內閒談,忽聽有人在外邊哭鬧。曾皙(曾點,字子皙)出外觀看後回到內廳對孔子說:「外邊有一位莊稼人要見夫子,被眾人攔住,引起爭吵,夫子快去吧。」

  景和忙站起來說:「區區小事,何勞大人,待我去看看。」

  曾皙說:「他要見的是夫子,你怎麼可以代勞呢?還是夫子請。」

  孔子來到前廳,只見一位漢子坐在地上,便問原因。那漢子說:「我的妻子被人騙去了。」

  「我只管戶口,並不判案,你找錯人了。」

  「事從你這裡引起,不找你找誰?」

  孔子很納悶,詢問原因。那漢子說:「小人名叫左伯,自幼與秦氏女花容聘定親事。兩個月前,秦父提出解約,小人沒有答應,他又將女兒許配給別人了。」

  「哦,他為何解聘?」

  「誣我身有惡疾,強要解約。」

  「你身上是否有惡疾呢?」

  「左伯身體健康,實無惡疾!」

  「想你騙人家,被人知曉,才解聘的吧!」景和搶過話頭,惡狠狠地向左伯說。

  孔子見左伯雙手有老繭,衣著樸素,不似刁滑之流,便命景和取過登記冊子查看,果然寫有「身患惡疾,不服役不成婚」的字樣。孔子怒斥左伯道:「看你老實,卻如此無賴。明有登記,怎麼說沒有惡疾呢?」

  「小人實在沒有惡疾,都是景和這小子搞的鬼!」左伯撲上前去,抓住了景和的前胸。

  孔子令左伯放開景和,有話慢慢說。

  原來半年前,左伯聽景和說魯國要打仗,他家有老母,恐死於戰場,就求景和相幫。景和說,只要在戶口冊子上登記身有惡疾,便可免服兵役。左伯同意了,並送景和兩只羊相謝。半年過去了,魯國並未出兵打仗,而左伯的妻子卻跟了別人。

  孔子怒視著景和問:「左伯所言,可是實情?」

  「景和該死,求大人寬恕!」景和做賊心虛,不住地磕頭求饒。

  曾皙不等孔子開言,一拍桌子怒喝道:「景和,你身為公差,制造流言,破壞戶口登記,快說,你與那花容是什麼關係?」

  「左伯與花容自幼定婚,花容見左伯家貧,私與他人通姦。此人要我相幫,答應事成後給我十匹馬,我便編了出兵打仗的謊言,恐嚇左伯。他果然相信,並以兩只羊相謝。我為他登記後,又轉告花容奸夫,讓他向秦父求婚,只說左伯有惡疾不能成婚......」

  「不要說了!」孔子打斷了景和的話,「為區區小利,拆散一對夫妻,這等刁吏怎能再用!曾皙,轟他出去!」孔子取過冊簿,改過左伯的登記,說道:「為國作戰是應盡職責,你只圖個人安逸,反遭小人暗算。欺君罪大,我念你事出有因,已給你改正登記,速去秦家講清原委。日後應盡心為國,快去吧。」

  孔子處理完這一件事,心中很不平靜。上任來百般謹慎,對別人處處行以忠義信,不料自己的親信中竟還有景和這樣的人,可見要改變這混濁的現實,實現文武之道,單靠自己勤懇的工作是無濟於事的......

 

第六章學無常師苦惱抉擇

 

  公元前525年,孔子二十七歲。

  深秋,天像漏了似的,連陰雨下個不停。曲阜城魯國高級館舍前,雨簾裡一個高大的漢子在徘徊。他頭戴葦笠,身披蓑衣,雙腳踏在泥水中,縮頸聳肩,渾身顫抖,顯然,他已在此等候多時了。這位大漢不是別人,正是孔子。

  近來孔子趁工作比較消閒之時,抓緊時間研究各地的風俗人情。他聽說郯國特別重鳥,以鳥為圖騰,甚至以鳥作官名時,不知原因何在。請教過幾位學問淵博的長者,也未得到滿意的答覆。恰在這時,郯國郯子來朝拜魯國國君,聽說在昨天的宴會上,郯子曾與魯大夫昭子(名叔孫婼)談及過此事。孔子沒有資格參加國君舉行的宴會,無機會向郯子請教,便冒昧來館舍拜訪,也不知郯子肯否賞臉。不想郯子應季平子邀請又赴宴去了,孔子只好在雨地裡耐心等他歸來。

  不知過了多久,兩輛裝飾豪華的馬車冒雨向館舍馳來。馬車來到館舍門前收韁停住,前邊那輛乘的是郯子及其隨從,後邊那輛是魯國前來陪送的仲孫大夫。

  仲孫大夫先下了車,見渾身淋濕的孔子,不禁吃了一驚。孔子見了仲孫大夫,喜出望外,這真乃天賜良機,忙上前施禮道:「孔丘見過仲孫大人!」

  「秋雨淅瀝,寒冷徹骨,仲尼,你為何在這雨地裡挨淋?」仲孫大夫問。

  孔子回答說:「孔丘求教郯國君王,如饑似渴,雖秋雨連綿,不敢離去,唯恐錯失良機。」

  隨從攙扶著郯子走下車來,仲孫大夫上前引薦,孔子施禮見過,一行人來到館舍,分賓主坐定。

  孔子說明來意。郯子見他如此虛心好學,深受感動,熱情地回答了他所提出的問題。

  郯子娓娓而談,他說:「從前黃帝軒轅氏以雲紀官,百官雲師而雲名;炎帝神農氏以火紀官,所以火師而火名;太昊包犧氏以龍紀官,所以龍師而龍名。吾祖少皞氏立國時,群鳳集於殿堂之上,此乃吉祥之鳥,故以鳥紀官,鳥師而鳥名也。」

  孔子感謝郯子的慷慨賜教,又詢問了些少皞氏時代職官制度的歷史情況,郯子一一作了回答。後來孔子對人說:「我聽說,『天子那裡沒有主管這類事的人了,這類學問卻還保存在四方蠻夷那裡。』看來這話是千真萬確的。」

  公元前523年,孔子二十九歲。

  仲春三月,風和日麗,鳥語花香。官道上,一輛馬車在緩緩行駛,曾皙御車,孔子手扶轅木,直立車上。他默默無語,獨自欣賞著窗外春色。因為他從來乘車不說話,不回顧。孔子此番出游,專赴臨城,拜師襄子為師,請教彈琴的若干學問。

  孔子有著超群的音樂天賦,是管觸唇會吹,是弦及指能奏,早在十多年前,就成了出色的吹鼓手,無論到哪個樂班,不管人多人少,孔子總是佼佼奪魁者。經過這十多年的日研月磨,不停操練,各種樂器,無不爐火純青。然而他也並非十全十美,似乎是長實踐,短理論,常常是不知所以然,難以居高臨下。孔子作學問不似有些人那樣東一把,西一掃帚,而是有著嚴格的計劃性,常集中數年時間,專事某一方面的研究。前兩年他致力於普查民俗風情,近來又轉入研究音樂理論。

  師襄是魯國的樂官。古時候樂官稱師,後來干這一項職務的人就把師作為姓,冠於名前,故稱師襄,又稱師襄子,加子表示尊稱。師襄子在音樂理論上有很深的造詣,聞名於諸侯。

  師襄子聞聽孔子來訪,忙迎出大門,讓於客室,以上賓之禮接待。他們已是多年的老朋友,彼此相互敬仰,只因相距遙遠,又都有公務纏身,所以來往較少。

  孔子與師襄喝茶敘舊,令曾皙前去置辦厚禮相贈,師襄不允。孔子說:「孔丘今日造府學琴,禮應奉贄敬行拜師之禮!」師襄板緊面孔說道:「你若行師生之禮,我立下逐客之令;若敘老友交情,我用簞食壺漿為你洗塵。請你自己選擇吧。」

  孔子不敢固執,只好吩咐曾皙不必備禮,但對師襄說:

  「既是老友相見,不必拘禮,家常便飯,更令人心安。」

  師襄說:「常言道,客隨主便,你聽我安排就是。」

  孔子是個急性子人,從不願浪費一分一秒時光,所以三言兩語便轉於了學琴的正題。

  師襄是個熱心人,又是老友相見,推心置腹,開言吐語,滔滔不絕。

  神農氏創造五弦琴,用來禁止淫邪,匡正人心。琴用桐木製作。桐木屬陽,頗有靈性,能知閏年--不閏年生十二個葉,遇閏年生十三個葉。它還能知秋,每到立秋這天,樹葉必落。做琴的桐木就產在魯國的嶧山。琴的面是圓的,象徵著天;底是方的,象徵著地;身長三尺六寸,象徵著一年三百六十日;寬六寸,象徵六合;前廣後狹,象徵尊卑;上圓下方,象徵天地;五弦,象徵金、木、水、火、土五行;大弦為君,小弦為臣。琴的第一弦配宮音,第二弦至第五弦依次為商、角、徵、羽四音。琴除弦外,還有徽、首、尾、唇、足、腹、背、肩、腰、越。琴唇名龍唇,足叫龍鳳足,背稱仙人,腰稱美女。越長者為龍池,短的叫鳳沼。龍池八寸合八風,鳳沼四寸合四氣。同是系弦的,名稱各不相同,那琴首繞琴弦的叫臨岳,琴尾高起亙弦的叫岳山,肩下系弦的叫雁足,足下轉扭調弦的叫做軫......

  談了一會,不覺天晚,師襄子設盛宴為孔子洗塵。孔子的酒量很大,但從不多喝,而且食時不說話。酒足飯飽之後,師襄子安置孔子與曾皙在後堂安歇。

  第二天孔子起得很早。這是他的生活習慣,無論頭天夜裡睡得怎樣晚,第二天都要四更起床,先到曠野空氣新鮮的地方活動一下筋骨,然後秉燭伏案晨讀。吃過早點,像小孩子進家塾一般,師生又對面盤腿而坐,開始了新的講授內容。

  孔子問:「請問夫子,這古琴著名的有多少?」

  師襄子回答說:「琴名最古最雅的要推嬰硒、貢粹,相傳為伏羲所造。其次名丹維、粗床,是柏皇所造。電母琴,帝俊所造。菌首琴、白民琴,是晏龍所造。國阿琴,伊陟所造。七弦琴,文王所造。響風琴,周宣王所造。青翻琴,楚無虧所造。臥冰琴,崔駟所造。這些都是寶貴的名琴。能得到古人親手制造的名琴,模仿他的指法,彈奏他的曲調,勤學苦練,便可成為名家。」

  孔子緊追不放,問道:「假若覓不到古人的名琴,用一般的琴練習,能否成為名家呢?」

  師襄子回答說:「像你這樣天賦聰明,勤學好問的人,不必定用古琴,但需認定一位古人,常常練習他的指法歌調,也可以成為名家。」

  師襄子說著從身邊移過琴來,彈奏了一曲。孔子在一旁靜聽,感到此曲非同凡響,是他聞所未聞的。那指法、技巧也脫俗超群,出神入化......

  師襄子彈完,孔子站起身來,連連施禮說:「孔丘如井底之蛙,今聞夫子談琴,聆聽神韻,方知蒼天竟如此之大!丘欲於空室中靜坐操琴,若有疑點,再求指教。不知夫子意下如何?」

  「一切請便,不必見外。」師襄說著將孔子引入後軒中,任憑孔子習琴。

  孔子於後軒習琴,一連三日,不出門戶。一日三餐,前廳裡師襄都為孔子備下豐盛酒宴,但他俱不到場,只讓曾皙拿些乾糧過來,填塞轆轆饑腸。

  第四天,師襄子聽孔子曲調已經彈熟,來到後軒祝賀說:

  「此曲你已彈熟,可以再學新曲了。」

  孔子離案施禮說:「感謝夫子教誨!該曲雖已練熟,然技巧尚未純熟。容丘繼續練習。」

  又是三天過去了,師襄子聽著後軒中孔子的琴聲技巧純熟,音調和諧,韻味無窮,不斷點頭贊賞。步入後軒,誇孔子彈奏得勝過高妙的琴師,勸他另習新曲。孔子說:

「夫子過獎了。弟子的指法、技巧雖已練熟,但尚未領會此曲的志趣神韻,更未體察到曲作者的為人,想象出其風貌特徵。請容丘再練三日!」

  孔子習琴的第十天,師襄子站在院中如醉如癡地諦聽。琴聲把他帶進了浩瀚的大海。大海的胸懷是那樣寬廣博大,神情是那樣深邃,內涵是那樣豐富,性格是那樣富於變化。他彷彿看到了大海在怒吼,浪濤洶湧,嫉惡如仇。又好像溫柔多情的賢妻躺在他身邊,正與他竊竊私語。琴聲把他帶到了春天的花園,葉綠了,花開了,鳥在高唱,水在低吟,游人在歡笑,一切是那樣的靜謐,那樣的和諧。琴聲把他帶到了廣袤的草原,綠草像無垠的地毯,羊群似天上的白雲,牧民在放聲歌唱......

  師襄子還想繼續聽下去,琴聲戛然止住。師襄不解其意,信步走入後軒,只見孔子正襟危坐於琴幾之前,凝神深思,如癡如呆。腳步聲驚動了他,他抬頭瞥見師襄子站立身旁,猛然爬起,不顧一向重禮,激動地雙手抓住師襄子的肩頭說:「孔丘正在操琴,彈著彈著,面前站立著一位古人,只見他面黑有威,身長一丈,目光如電,性情溫柔敦厚,與太廟中文王的形象一模一樣。敢問夫子,此曲可是出自文王手筆?」師襄子聞言,如雷貫耳,連連作揖說:「好極了,好極了!我的老師傳授此曲時,正說此曲為文王所作,名《文王操》。仲尼,你真聰明過人,一下子便悟到了周樂之精義!老夫枉活一把年紀,自愧不如!」說著,拽著孔子在地上轉圈,像兩個調皮的孩子。

  孔子說:「全仰仗夫子教導!要學技藝,無名師指點,如在黑暗中摸索;一遇名師,便驀然出洞穴,眼前一片光明。孔丘不虛此行,明天就要告辭了。」

  孔子吩咐曾皙設酒宴答謝,酒足飯飽之後,二人依依話別。師襄子祝賀孔子琴藝絕世,他說,音樂的希望在孔子,天下的希望也在孔子。

  公元前522年,孔子三十歲。

  這是孔子一生中關鍵的一年,他自己曾經說過:「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意思是說,他從十五歲就立志於學習,研究學問,到了三十歲,就已經打下了牢固的基礎。通過向文獻學習,向社會學習和實踐活動,這時他不僅精通了一般貴族應該掌握的「六藝」(禮、樂、射、御、書、數),而且通曉了以高級六藝(漢以後尊為「六經」,即《書》、《詩》、《易》、《春秋》、《禮》、《樂》)為代表的各種文獻資料,並結合諸侯紛爭,天下無道的社會現實進行分析、研究和體察,形成了自己完整的思想體系。

  盛夏的一天,孔子正在署衙內專心讀書,曾皙闖入,告訴了他一件新聞:楚平王聽信佞臣費無極的讒言,納兒媳秦女孟嬴為妾,驅逐太子建,命其出鎮城父。......孔子不等曾皙講完,拍案而起說:「禽獸不如也!」

  其實,此類事情早已司空見慣,孔子何以要因此而惱火呢?因為近來他一直在為周室衰微,「禮崩樂壞」、動亂不安的天下局勢而憂心,為自己的抉擇而煩惱。

  目睹現實,混沌一片,像滾滾黃河,泥沙翻騰;似烏雲瀰漫的夜空,不辨星斗;如烏煙瘴氣的山巒,難分草木。他想到自己的先祖正考父曾連輔宋國三公,父親叔梁紇,偪陽之戰手托懸門;想到母親顏征在滴血的心,流淚的眼,粗若千年古松的雙手;想到了母親彌留之際的囑咐:「要成大器!」臨終時的祝願:「升,升......起,起......」可是如今自己已經三十歲了,正如俗話所說「人過三十天過午」,都干了些什麼呢?整日忠心於小吏,耿耿於皮毛,似這樣下去,能「成大器」,做一個周公式的人物嗎?自己為什麼不能像傳說中的盤古那樣一斧子下去,劈開這個沌混的世界,讓涇渭分流呢?為什麼不能力挽狂瀾,讓文武周公之世再現呢?......這諸多問題像一釜沸湯在他胸中翻滾,似一團迷霧在他的眼前瀰漫,弄得他心緒不寧,肝膽如煎。後來他曾說,君子遇到樂事不喜形於色,遇到憂事也不愁容滿面。如此涵養,談何容易!

  一場暴雨過後,孔子帶上佩劍--「君子無劍不游」,讓曾皙帶上弓箭,二人同去游嶧山。他要飽吸雨後清新的空氣,讓山泉洗滌心靈上的污垢,領悟大自然的啟迪。

  雨後的嶧山,蒼巒若黛,林木如洗;繁花爭艷,群卉鬥奇;鹿奔狐隱,雉走鶯飛。孔子帶著弓箭,並不射獵,來到山下,開始攀登。攀至峰頂,憑古松而遠眺,覽勝景而遐思......

  山頂一巨石,中間一凹坑,坑內積滿了雨水,清澈見底。孔子坐在石上休息,目睹坑內清水,頗有感觸。此水秉承大自然的聖靈,不雜一點塵滓,與江河濁流,斷然不同。可惜不似大海那樣浩瀚,經受不住暴日的蒸曬,不久就要干涸,不復存在。水,只有並入江河湖海之中,才有巨大的力量,永恆的生命!自己多麼像這一小坑積水呀,雖清澈不染,但卻微薄,可憐!......

  喘息了一會,孔子帶領曾皙順山谷而下。東溪西谷,條條瀑流如練;腳下,山泉唱著歌,打著滾,歡騰奔流。沿流不時出現一兩個深潭,潭內游魚清晰可辨。這清溪,這瀑流,這深潭,與山頂石坑積水一樣純淨,但卻遠非石坑積水所能比擬,這裡是力量的會合!......他們順溪流而下,直來至泗水河畔。汛期的泗水河不似春天,諸水匯流於此,濁浪咆哮,吼聲震耳。有幾處河堤被沖毀,洪水淹沒的莊田,吞噬了村捨......孔子佇立在河堤上興歎,思想感情宛如這奔騰的河水,瀉向遠方......

  下半生的路該怎樣走呢?一是苟安於現狀,像山頂石坑裡的積水,倒也人人誇清,卻無力量,無壽命。這條路他不肯再繼續走下去。二是像千溪萬流那樣匯入泗水,同流合污。憑自己的知識和才幹,走這條路將有可能成為澎湃浪濤中的最高峰,平步青雲,坐享榮華富貴。但他不願走,也不屑走。後來他曾說過:「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他決不肯犧牲信念去圖個人的榮耀。三是泗水混濁,是因泥沙俱下,世態混濁是因君王雄心勃勃,爭霸天下;或安富尊榮,昏庸無能;或荒淫無恥,沉湎酒色。若積聚力量打倒昏君庸王,另立聖君明主,就可實現「仁政德治」,統一天下。面對這條路,他思想充滿了矛盾。此路並非斷不可行,湯伐桀、武伐紂,已有先例。但君主是神聖不可侵犯的,走這條路,是違反周禮的。後來,他曾諄諄地告誡弟子們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越禮的路,他是連步也不敢舉的。四是做天上的雲霧,隨風飄蕩,永不變雨,永不落地,自然更不積成水坑,匯成河流。這就是做一個隱士,只管自己逍遙,不管世態如何。他鄙視這些人,曾斥長沮桀溺「鳥獸不可與同群」。因為走這條路,無法實現「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理想境界。不「成大器」,不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將無顏見先人於地下。五是另辟蹊徑,開創新路。他設想,封固泥沙,泗水便可以變清。挖溝鑿渠,讓所有清流匯聚一處,便可形成一個明淨的世界。於是他決心開創平民教育,擴大教育範圍,用「六藝」來培養「上事君以忠,下使民以惠」的賢臣,改變奸佞當道,朝納不振的社會現實,使國家達到「太平盛世」。

  這次游山玩水,孔子原打算野餐篝火,風寢露宿,在外多住幾日。不想離開嘈雜的曲阜城,投身到大自然的懷抱,思路竟如此之敏捷,一團亂麻,很快地理出了頭緒。主意一定,他催曾皙快歸,明天就辭官築壇,設教講學。

 

第七章杏壇育人德降子路

 

這一夜,孔子沒有合眼,他決心扶正這搖搖欲墜的殿堂,改變這「禮崩樂壞」的現實。要修葺這將頹的大廈,就需要大量的棟、梁、檁、柱、椽,這些材料天上不會掉,只有辦教育來培養。這教育該如何辦法呢?於是他像一個織女,在編織七彩的長虹;像一個工匠,在繪製美麗的藍圖;像一個畫家,在渲染好看的色彩;像一個文學大師.在構思不朽的名著......

  眼前的教育,「學在官府」,只有極少數貴族子弟才有受教育的機會,而且公學裡的教師多迂腐不堪,難勝培養棟樑之材的重任。學生在學校裡比身份、比地位、比享受、比闊氣,整日鬥雞走狗,胡作非為,不思長進。雖說還有少數私塾,一些官吏告老還鄉後在設教講學,但所收的也多是閭裡較有身份人家的子弟,而絕大多數平民子弟卻被擯棄在學校大門之外,失去了受教育的機會,這樣長此下去,怎麼能培養出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優秀人才呢?「禮崩樂壞」的局面何日能夠改變呢?他要辦的學校,將「有教無類」,不分貧富,不分貴賤,不分老少,不分國籍,兼收並蓄。手續也很簡單,只要帶著一只贄雉,象徵性地表示對老師的敬意,行過拜師之禮就可以了。

  待一切想好之後,天已大亮了。孔子梳洗完畢,不待吃早點,就匆匆忙忙地去拜訪仲孫大夫。孔子要徵得仲孫大夫的同意,取得他的支持,否則,辦學經費難以籌措。

  如今的孔子,在曲阜、在魯國已經是有些影響的人物了,人們對他都有幾分尊敬,仲孫大夫跟他更有著特殊的感情。仲孫大夫很贊賞孔子的膽識,堅信憑他的學問和聲望,一定能辦好這所前所未有的學校,只是不同意他「有教無類」的辦學方針。孔子說:

「仲孫大夫一向支持丘汎愛眾,而親人』的主張,汎者,廣也,仁者愛人。要辦教育,若不廣收天下弟子,使其均享受教育之機會,何談『汎』字,『仁』又安在?任何主張,均宜見諸行動,付諸實踐,否則豈不成了巧言的佞者?」

  仲孫氏雖為大夫,但無論知識或口才,都無法與孔子相匹敵,只好曲從。

  孔子說,人的本性是相近的,差不多的。人在道德和知識上的重大差異,是後天習染的結果,尤其是受教育的結果。譬如兩匹素練,它們的質地、色澤相差無幾,這好比是人的「性」,「性相近也」。染坊師傅分別將它們投入藍、紅兩個染缸,結果一匹變成了藍色,一匹變成了紅色。這好比是「習」,「習相遠也」。

  談到貧富、貴賤,孔子說,這本來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經常相互轉化的。無許由、務光不肯就君位,則無堯、舜的聲譽和尊貴。同是治理洪水,鯀被祝融殺死在羽郊,他的兒子禹卻名揚萬世。商賈出身的管仲佐齊桓公霸諸侯,牛倌百裡奚相秦稱雄......

  仲孫大夫被孔子說得心悅誠服,連連點頭稱是,支持他辭官辦學,答應他聯合志同道合的貴族捐款資助,並奏明昭公。

  孔家小院裡熱鬧非常,孔子正在帶領一夥青年壘土築壇,有的刨,有的鏟,有的運,幹得熱火朝天。盛夏,毒日炙烤,天氣悶熱,無一絲風,一個個累得汗流浹背。這些青年中有孔子當初放牛的牧童,當吹鼓手的夥伴,曼父、曾皙、顏路等好友自然也在其中。還有許多素不相識的青年,聽說孔子招收學生不講門閥,從很遠的地方趕來幫忙。十歲的兒子孔鯉,九歲的女兒無違,十五歲的侄子孔蔑,十四歲的侄女無加也穿梭般地跑來奔去。人多力量大,一個滿不錯的講壇,不到半天工夫就築成了。不知是誰移來了一棵小銀杏樹栽在壇邊,雖說這不是栽樹的季節,但挖大點根,多帶點泥,也是可以栽活的。小銀杏樹舒展著嫩綠的葉子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孔子凝視著它,彷彿看見小銀杏樹在迅速長大,樹影婆娑,杏果滿枝......他蹲下身去,輕輕地撫摸著筆直的樹幹,若有所思,自言自語地說:「銀杏多果,象徵著弟子滿天下;樹幹挺拔直立,絕不旁逸斜出,象徵著弟子們正直的品格;果仁既可食中,又可入藥治病,象徵著弟子們學成之後可以有利於社稷民生......此講壇就取名杏壇吧......」

  孔鯉姊妹們喜得一跳老高,拍手稱妙,紛紛要求拜師求學。調皮的孔鯉推著父親在散發著清新泥土氣息的壇上席地而坐,撲通一聲跪下就磕頭:「老師在上,受學生一拜!」

  孔子抱起了兒子,舉過頭頂,哈哈大笑。眾人也都哈哈大笑......

  第二天,杏壇上,許多人--下從幾歲的孩童,上至年過半百的長者,最多的自然還是青少年,手捧干贄雉,很有秩序地依次參拜孔子。

  杏壇周圍被看熱鬧的人圍得水洩不通。

  從此,孔子便每日杏壇講學,四方弟子雲集於此。

  但是,學生的程度參差不齊,孔子大體上把他們分成初級班和高級班。初級班學初級「六藝」:《禮》、《樂》、射、御、書、數。高級班學高級「六藝」:《詩》、《書》、《禮》、《樂》、《易》、《春秋》。有時忙不過來,課程顛倒不開,就讓高級班中的優秀者或有某一方面專長的給初級班的學生們講課。

  孔子開創的「私學」像一道曙光,沖破了古老東方的黑暗,喚醒了沉寂中的生命。它將使世代躬身俯耕的人們昂起那低垂的頭頸,迎著春風,吸嘬著甘醇的雨露,伸展著雙臂擁抱望眼欲穿的文化知識。地下的水,天上的雲,世間的一切都在齊聲贊頌文化回到了創造者的手中,哪怕道路坎坷,歲月蹉跎,速度緩慢,但卻只有向前,失去的,被奪走的,總會再回來,不論霸佔者怎樣窮兇極惡,掠奪者怎樣貪婪吝苛,人們應該得到的總會得到,並且還要掌握它,使用它,不斷地創造和昇華,賦予它新的生命,讓它造福於民眾。

  孔子以他所處的時代的獨特方式,在他新辟的蹊徑上跋涉,霜雪雨露,疏食飯水,他忍受著,並抵制著來自社會各階層的譏諷、嘲笑,甚至謾罵、誣陷和打擊,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牛,為民族,為人類,也為自己的信仰和志向而忍辱負重,默默地耕耘著。

  一天,孔子正在給弟子們講《詩》,曾皙跑來報告說:

  「夫子,您常給我們講過的那個子產,他死了。」

  孔子聽了,不覺一怔,忙問:「曾點,此言當真?」

  曾皙說:「為何不真?這是鄭使者來報告的消息。」

  孔子聽說子產歸天,淒然淚下,伏案慟哭。

  顏路說:「夫子,子產遠在鄭國,與您非親非故,您何必如此傷情呢?」

  孔子揮淚說:「二三子哪裡知道,子產乃當今罕見之政治家,真君子也。他嚴以律己,寬以待人,忠於君王,辦事持重。他每擬一令,無不慮及民之疾苦。」接著他向弟子們介紹了子產的品行。

  鄭是弱小的國家,夾在齊楚兩大國之間,子產相國二十多年,不曾受過列強的征伐。他歷聘於齊、楚、晉、魯諸大國,是個出色的外交家,在諸侯中有著崇高的聲望。他知識淵博,卻很謙遜,每決定一件國家大事,都要徵求大臣們的意見,請教熟悉情況的人。周景王九年,子產把刑書鑄在金屬製的鼎上,這是中國有記錄的最早的成文法,這是子產在法律上的一個貢獻。愛民是子產的最大特點,冬季裡他能用自己的車子載百姓過河。有時群眾聚集在鄉校,議論朝政,批評子產。有人認為這有害國家,建議拆毀鄉校。子產堅決制止了,他認為這正是聽取民眾呼聲的好機會。

  子產初執政時,鄭國流傳著這樣一首歌:

  提倡節儉,提倡節儉,

  人有好衣服也不能穿;

  整頓軍事,整頓軍事,

  人要種地也沒法子干;

  誰殺子產,

  我們心甘情願

  可是過了三年,便流傳了另一首歌:

  我們子女,

  是子產教育;

  我們田地,

  是子產開闢;

  子產可別死,

  死了誰繼續?

  子產不重天道,重人道。周景王二十年冬季,有彗星見於辰之西,大夫裨灶向子產說,宋、衛、陳、鄭四國將同日有火災,只有用瓘斝玉瓚等祈禳,才能免除。子產以為天災流行,決不是玉器所能祈禳的。他說:「天道遠,人道近,裨灶何以能逆料天道呢?分明是無稽之談。」竟不聽。結果,鄭國首都並無火災,鄭國有了水災,又有人以為是龍神作怪,但他說:「我們無求於龍,龍也無求於我們,不相干的。」

  弟子們聽了孔子的介紹,無不傷心,對子產更加敬重了。

  曾皙說:「怪不得子產一死,鄭國人都哭了呢!」

  孔子設教,不像官學和一般私塾那樣,整天死守著一堆竹簡,講呀,念呀,背呀,令人膩煩,而是常以社會為課堂,以生活為教材,把學生帶進大自然中去,開發他們的智力,陶冶他們的性情,啟迪他們的靈感,從中悟出若干哲理。

  仲秋一日,孔子帶領弟子們去游防山。秋天比春天更顯得生機勃勃,到處是纍纍碩果,郁郁芳香,師生們游興甚濃,直到申時,方才踏上歸途。

  大自然是神奇莫測的,下午還是天高雲淡,這會卻變得陰沉起來。西北風勁吹,一聲炸雷響過,一堆堆濃黑的雲朵像聽到集合號令,千軍萬馬般地向頭上湧來,剎那間便漫布整個天空。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空氣潮濕得抓一把能握出水來。夜幕籠罩了一切,黑暗吞噬了萬物,電閃雷鳴,野獸咆哮山谷,孔子師徒仍行進在防山的腹髒之中。大家默默地走著,誰也不吱聲,悚懼的心理令他們緊緊攥著手中的武器。突然,「撲通」一聲,路邊的樹上跳下一個人來,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什麼人?」司馬牛上前一步護住了孔子。

  眾弟子猛然驚醒,「刷」地抽出佩劍,嚴陣以待。

  「哈哈哈!......」那人揮舞著一柄長劍,仰天大笑。那笑聲在寂靜空曠的山谷中回響,顯得是那樣陰森可怖。

  「害怕了?膽小鬼!」來人旋風般地躍到孔子面前,一柄長劍舞得呼呼生風,一片

白光上下閃耀,一股寒氣透人心肺。

  借著閃電的亮光,孔子見此人身高九尺有余,立在那裡像一堵牆。滿臉都被那濃密的胡須遮住,只剩下兩隻眼睛,兇光四溢。盔冑上插著兩只長長的野雉翎毛,隨身甩動。全身披著野豬皮綴成的外衣,看上去半人半獸,似鬼若魔!......

  他突然收住劍,一招「飛龍」穿雲,劍鋒指著孔子吼道:「你們這般無用學子,全是廢物!看見了吧,除暴安民,靠的是這個!」他那劍鋒差一點就觸到了孔子的鼻尖。那聲音像是山頂上的霹雷,震得人們的耳膜嗡嗡作響。

  眾弟子急忙用劍架住他那柄長劍,卻被他「啪啪」兩下全都打落在地。眾弟子正欲拾劍再鬥,孔子平靜地說道:「慢!」

  眾弟子茫然不知所措地望著孔子。

  在短短的幾秒鐘內,孔子的大腦飛速地思索著,這是個什麼人呢?刺客?不是,若是刺客,早已暗中下手了;盜賊?不像,若是盜賊,怎麼會講「除暴安民」呢?看來是一魯莽武夫!

  「這位先生請恕弟子無禮!」孔子上前深揖一禮,拱手道:

  「請教先生何方人士,尊姓大名。」

  「哼,偽君子,盡是虛言假意!」那人頭也不回,脖子硬梆梆的像插了根鐵槓。

  孔子微微一笑道:「在下姓孔名丘,字仲尼,請多指教!」

  「我早就知道你是孔老二。」

  「大膽!」弟子們氣惱地吼道。

  孔子又是微微一笑說:「互道姓名,乃古之常禮,難道先生竟連姓名也......」

  「我乃魯之卞人(今山東泗水縣),姓仲名由,字子路。」

  「原來是子路先生,失敬,失敬!」

  「你我道不同,不相與謀,何敬之有!爾等搖唇鼓舌,為那班昏君出謀劃策,怎比我專戮強暴,為民申冤,為國除害!」

  「子路先生精神可嘉,孔丘不勝欽佩!」孔子說,「然天下無道久矣,刀槍劍戈,爭來斗去,惡人卻有增無減。人民苦於征戰亦久矣,田園荒蕪,子孤母寡,白骨遍野,暴得除乎?民得安乎?」

  子路被孔子問得像洩了氣的皮球,雙手耷拉,長劍拄在地上:「依夫子之見,該怎麼辦?」

  「施行仁政!」

  「何謂仁?」

  「克己復禮為仁!」

  「仲由魯鈍,請夫子明示!」

  「譬如今夜,先生以利劍對孔丘,丘卻以禮對先生。若雙方俱以兵刃相對,勢必流血橫屍,丘目不忍睹,是為仁。仁者,愛人也。」

  子路靜靜地聽著,心似有所動。孔子繼續說:「先生責孔丘為昏君出謀劃策,豈不知丘之策旨在勸君為民,若君皆能克己復禮,則天下歸仁矣!仁離著我們很遠嗎?不遠,我想得到仁,仁就在眼前。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兵刃可以得天下而不可以治天下,治天下者,仁德也!」

  子路目中的兇光消失了,失神地望著遠方,他像似在思索......

  「噹啷」一聲,子路手中的劍掉到了地上。

  四周一片沉寂,孔子一言不發地望著他......

  子路呆呆地望著漆黑的遠方。孔子的話在他眼前展現了一個嶄新的世界。自己光知道長劍可以斬惡人,但天下惡人這樣多,一柄長劍能斬得完嗎?多年來諸侯征戰,天下紛爭,肥了官吏,苦了黎民。仲尼以仁德治天下,以禮義化蒼生,使人人向善棄惡,救民於水火之中......

  想到此,子路跪倒在地說:「請孔夫子重責由陵暴之罪。」

  孔子急忙上前扶起子路說:「先生言重了,你我同有為民之心,可謂志同而道合也。快快請起!」

  子路站起身來,低垂著頭說:「在夫子德風之下,由真羞愧得無地自容!」

  孔子笑著稱讚道:「真乃豪爽之士!」

  眾弟子也急忙上前說長道短,大家的熱情反而使子路很不好意思,他一一向眾弟子拱手謝罪:「慚愧!慚愧!......」

  曾皙半開玩笑地說:「仲由兄,你的劍法可真是上乘,來日一定向你請教!」

  子路揮著扇子般的大手憨厚地笑著說:「哪裡,哪裡,仲由乃一介武夫,總想以手中長劍斬盡天下不平,今日想來,大錯而特錯!夫子以德服人,以禮服天下,才是正路。由願拜夫子門下為徒!」他說著單膝跪倒,雙手合抱,拜在孔子面前。

  子路的舉動使孔子一時難以作答。雖然降服了這位武夫鬥士,但要他作為孔門一員,恐難對路數。若他一時性起,難免動手動腳......拒絕他嗎?看樣子他倒是一片真誠,自己不是宣佈「有教無類」,「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嗎?連這樣一個被德風降服的武士都無信心改造,還談得上什麼改造社會和人類呢?待我經過一番考驗,再收下他不遲。想到這裡,孔子嚴肅地說:「子路先生,既不嫌孔丘譾陋,自甘屈辱,那就一同回府,待安頓下來,再委贄行禮,收你為弟子。」

  「怎麼,現在還不行嗎?」子路不解地問。

  曾皙忙說:「夫子這就是答應你了,不過入門還得有一定的禮儀規程。」

  子路這才起身。眾弟子拉著他高興地說:「以後我們就可以常在一起了。」

  翌日,子路早早起身,梳洗修飾起來。多少年來,他被稱為「卞之野人」,過著野人般的生活,以山林為家,以野物為食。為了奉養八十歲老母,他常常到百裡之外去背米,自己則常年以藜藿野菜為食。現在,他看到身穿的野豬皮,不再覺得是雄武偉岸的標志,反感到是那樣齬齪和討厭。一夜之間,他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他手提那件野豬皮衣服,把它甩到戶外,然後來到街肆之上,狠了狠心,用自己的全部積蓄,買了一件絲織提花新衣。這在當時是極其昂貴的服裝,只有少數貴族才穿得起。他穿上新衣,美滋滋地轉了幾圈,然後去見孔子。

  圍繞著是否收子路入門牆,孔子師生展開了一場爭議。多數人認為應該收,因為夫子的教育方針是「有教無類」。少數認為不能收,因為子路太野,收進來會惹是生非,敗壞門風,成為害群之馬。最後孔子一錘定音:收下這個野小子。根據自然是「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孔子說,一位高明的染織師,不僅能將白練染成彩練。而且能將彩練,再染成某一種所需要的顏色。染有某種惡習的人,同樣可以通過教育革新自我,改造成君子,培養成聖人。大家正議論,見子路身著盛裝華服,光彩照人地走了進來。同學們圍上前去,驚奇地欣賞著。

  「咳,真美,子路一夜之間變成貴人了!」

  「這錦衣華服,再配上個窈窕淑女,就更帶勁了!」

  子路美得邁起方步在室內轉了三圈。曾皙湊到他耳邊摹仿著少女的姿態,捏著啜子唱起了《詩﹒緇衣》:

  緇衣之宜兮,(你的黑衣真合體啊,)

  敝予又改為兮。(破了我再給你做新的啊。)

  適子之館兮,(我要到你館舍去啊,)

  授子之粲兮。(去把新衣送給你啊。)

  這一下逗得眾人轟堂大笑,滿屋子熱鬧得像開了鍋。

  「嗯,嗯!」孔子故意乾咳了兩聲,喧鬧漸漸平息。孔子嚴肅地坐在那裡,一言不發,弟子們這才感到剛才鬧得有些過分,急忙回到夫子身旁,各就各位。子路不知夫子為何不快,小心翼翼地立在一旁。

  室內一陣沉默。片刻,孔子才緩緩說道:「仲由啊,長江之水出自高山,發源的地方,水淺得連酒杯也漂浮不起;而到了中下游則浩浩蕩蕩,不乘大船就難以渡過;這正是眾多的川河聚集到一起的緣故。你這樣華裝盛服,誰還再敢接近你,幫助你呢?」經孔子一說,子路急忙回屋加了一套縫掖之衣,這是當時極普通的服裝。

  待子路坐定,孔子沉吟道:「仲由入我孔門為徒,其志可嘉,除需委贄行禮之外,另有一則,不知肯依否?」

  「唯夫子之命是依!」子路斬釘截鐵地回答。

  「百日之內,不准習演禮、樂、御、書、數五藝,必須日日苦習射藝。」

  「這......」子路莫名其妙,「日日習射?夫子,不瞞您說,弟子早有了百發百中之絕技......」

  不等子路說完,孔子把臉一沉說:「我讓你練的不是絕技,而是德行!」

  「什麼,射箭練德行?」子路驚疑地張大了嘴巴。

  「如若不肯屈尊,那就請便吧。」說著孔子向內室走去。

  眾人忙向子路遞眼色,子路這才勉強說道:「弟子遵命就是。」

  孔子微微一笑,轉過身來,親切地拍著子路的肩頭說:「不要勉強,何時感到委屈,便來辭行。」說著親自拿起矢箙及弓箭遞給了子路。

  子路抬起頭來,誠懇地問孔子:「夫子如何讓我練德行呢?」

  孔子並不正面回答子路的問話,微笑著說:「直練至那幾分小小箭的(古時的即目標,現代人稱為靶。古時的靶為弓箭的握處)在你目中其近在鼻,其大如日,方可停止。」

  「好,讓弟子試試看......」

  「不是試試,而是必須照辦不誤!」

  「弟子斗膽動問,此為孔門常科,還是專為由而設呢?」

  「是我苦思冥想,專為你而設。自明日始,你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得懈怠!」孔子說完,不再理會子路,轉身對眾弟子說:「你們也要加倍努力,不得松懈。除我集中講授的課程外,還要抓緊演習我為你們個別開設的藝科。」

  「是!」眾弟子齊聲答應。

 

第八章仲由拜師冉耕入學

 

  子路提著矢箙弓箭來到戶外,擺好箭的,練起箭來。他「嗖、嗖、嗖」連發三箭,箭箭中的,心裡覺得好不痛快。他一時性起,連連發射,直至矢箙中的幾十支箭全部射光,這才把弓一扔,索性躺在草地上看那天上白雲行空。

  堂上傳來朗朗讀書聲,那聲音似吟似唱,抑揚頓挫,起伏跌宕,鏗鏘悅耳。子路聽著這讀書聲,心裡感到窩囊。哼,你不想收我,何不明講,卻想著法逼我離去。好,練就練,我就是不能走!他突然一個鯉魚打挺從草地上躍起,來到箭的前,把箭一一拔下,重新裝入矢箙。當他退回原地站定,將箭搭在弦上,拉滿弓,正待發射時,突然想起孔子讓他練德行的話,便引而不發,瞇只眼睛瞄準箭的。他的目光從羽括尾部的箭叉向前望去,尾、干、簇變成一個點,對著箭的紅色的鵠心。一刻時過去了,他一動不動。可是那箭的也一動未動,既未「其近在鼻」,也未「其大如日」,依然是一顆紅色鵠心。又一刻時過去了,他握住弓靶的左手出汗了,引箭鉤弦的拇指、食指、中指全都麻木了,一股不知如何發洩的怨氣使得他瘋狂拉弦,那弦「砰」,的一聲斷了。他懊喪地把弓向外一扔,然而孔子正站在他的身後,把弓接住了。

  「夫子,我,我用力過猛,這弦被拉斷了。」子路支吾著。

  「不妨,莫性急,就像方纔那樣,瞄準箭鵠,引而不發,心平氣和,神凝意聚。這樣,你會感到體內有一股真氣運行,再將此氣聚開目中,你便會看到那鵠心『其近在鼻,其大如日』了。」

  孔子說著重新換上弓弦,雙腿一前一後站定,上箭拉弦,弓如滿月,全身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那裡。一刻時、二刻時、三刻時過去了,他依然紋絲未動。子路說:「夫子,歇息半刻吧。」子路上前托住孔子的左手,他想試試夫子的臂力,發現他那撐弓的左臂竟如車前軾木,不動不顛。再看孔子,面似靜坐,氣如熟睡,泰然自若。子路驚歎道:

「啊,不料夫子力大非凡,文武卓絕!」並在心中暗想:前天夜裡,要是真交起鋒來,自己還真不是他的敵手,更不要說他身邊還有那眾多弟子。回想起來,他還真有點後怕呢。

  又過了若干時刻,孔子才放下了弓箭,擺擺手,平淡地說道:「仲由過獎了!要論臂力,你勝我三籌。不過,我亦有三籌勝你。」孔子說著向周圍看了看,走到一塊巨石跟前說:「這塊巨石,以你之力,舉手可托,我則不能。」孔子從袖中取出一塊玩玉,接著說:「這塊小玉,你我皆可玩於股掌之中。不過若把此玉伸臂托於掌中,你數刻臂抖,我可久托不動。不知由可信否?」

  「當然,當然,弟子已知夫子臂力,但不明這其中的道理。」

  子路口服心服地說。

  「此內力與外力之異也!」孔子解釋說。「外力不以德攝,徒體力耳,難以持久。內力乃以德助,化為毅力、志力、心力、韌力,可五力俱匯,曠日持久。內外相輔,勇德俱臻,方可百戰而不殆,禍不及身焉!」

  子路被這一番宏論深深打動了,拱手抱拳說:「夫子放心,由定能練武修德,不負重望!」

  孔子笑道:「吾要聽其言而觀其行矣。你可由淺入深,由表及裡。你雖勇力過人,但恐根基未固。可先練掌中托石,待不覺費力時再練掌中托水,托水不晃時再練引弓滿的,直練至鵠心『其近在鼻,其大如日』時,方可練射。此學射之途徑,不可躥逾也。」

  「多謝夫子教誨!」子路躬身施禮。

  自此以後,子路早起晚歸,苦練射藝。時入隆冬,天氣像故意跟子路找彆扭似的,日日大雪,天天酷寒,子路在雪地瞄準,風中托石,從不輟止,孔子和弟子們都為子路如此勤奮而喜悅。百日將近,眾人正議論著如何幫子路拜師學行禮,正式入門,這時,子路的心情卻越來越煩躁了。

  連日來,儘管子路拚了命似地練習,也不見長進。那鵠心像是嘲弄自己似的立在遠方,既不見近,也未見大。他越是焦躁,效果越壞,練了不幾刻,便是渾身熱汗。子路心想:我豁出去了,管他風刀雪劍,我也要這樣堅持到百日!從此,射場上好像似立了一座石雕,眾人醒來時,他早已立在那裡;眾人歸去時,他依然立在那裡。幾個弟子有些憐憫地向孔子求情,孔子卻一言不發地望著子路。他心裡何嘗不心疼子路,但卻必須這樣做,他要把一塊頑石琢磨成器,更要將一塊冥鐵淬火成鋼!......

  夜半,狂風野獸般咆哮,大雪盈天吞地,孔子一覺醒來,再也睡不著了。他想去告訴子路,今日風雪特大,不要再練了。但又一想,還是試一試他的毅力,看他如何抉擇。孔子披上衣服,點上燈,抱了一些《易》簡,細細地琢磨著。這部書太深奧了,一般人都難以理解。為了弟子們學習,也為後人著想,他打算著一本解《易》之傳,姑且名之為《易大傳》吧。這樣可以把自己多年研究的心得和對人生世事的看法融匯進去。

  忽然,他聽到外面有聲音,伏在牖上向外一看,只見風雪夜中,有一個人正在用木釽鏟雪。孔子趕忙來到門外一看,啊,正是子路。他心中一陣驚喜:好一條硬漢!如果在這樣的風雪之夜逃命那算不了什麼,而在這風雪之夜中練箭,可謂勇士也!

  孔子被子路的精神深深地感動了,他踏著剛剛鏟出的雪壕似的小路朝子路走去。

  子路回頭一看,見是夫子來了,急忙說道:「噢,夫子,天這般寒冷,您怎麼來了?

  孔子見子路絡腮胡子上結滿了冰碴,全身被白雪裹著,心疼地說:「仲由呀,看你都成了冰雪人了,快回去吧。」

  「不,如果不鏟出路來,到天明雪會積得更厚,越發不易鏟了。」

  「咳,如此狂風暴雪,用不了多久就把雪壕填平了,鏟也無益,還是回去吧!」孔子勸道。

  「不,我一直要干到風停雪住!」子路執拗地不肯罷手。

  孔子上前硬奪下木釽說:「由呀,你光會苦練,蠻練,還需巧練才行。快回去聽我給你講些道理。」說罷,孔子硬把子路拉回室內。

  二人坐定,孔子慈愛地望著子路說:「由啊,野小子,只知用力,不知用心。凡事均需用心體驗再做,然後邊做邊體驗,方可有成。譬如這弓,」孔子說著把子路的弓拿在手中,「你要懂得它的特性方可熟用。三人為弓,取六材必以其對。六材既備,技巧和之。干,以為遠也;角,以為疾也;筋,以為深也;膠,以為和也;絲,以為固也;漆,以為受霜露也。好弓材以柘木為上,檍次之,山桑又次之,橘、荊、竹更次之。弓干需色赤黑而聲清揚。赤黑則近木心,清揚則遠樹根。凡剖析干材,射遠者用反順木之曲勢,射深者要直。」孔子講到此處,徵詢子路的意見說:「怎麼樣?願意聽嗎?」

  子路迫不及待地說:「聽,聽,我沒想到這弓箭尚有如此高深的學問。」

  「是啊,比方這箭吧,兵矢,箭槁前面五分之二與後面五分之三輕重相等;鍭矢,前面三分之一與後面三分之二相等。箭羽長為箭槁長的五分之一。如箭槁前弱則箭垂而偏低,箭槁後弱則易掉頭回飛,箭槁中弱則紆回不直,箭干中強則輕飄不定,羽毛太豐則箭行遲緩,羽毛太紆則疾速旁落。是故擇箭,其形自然圓潤,同圓者以重為佳,同重者以節疏為佳,同節者以色如栗為佳。你看,這矢箭之中,我已為你備齊各種箭槁,不知你察覺否?」

  「啊,果然如此。」子路這才仔細觀看矢箙中的箭槁真的各有不同。他把一支支箭擺在案頭,像是第一次見到它們。

  「這是鍭矢、殺矢、兵矢、田矢、茀矢......」孔子一一向子路指點著。接著他又順手拿起弓對子路說:「這弓亦有夾臾弓、王弓、唐弓、句弓、侯弓、深弓各類。」

  子路高興得像個孩子:「夫子多講些道理給我,我枉用弓箭幾十年,全然不知其中學問。」

  「弓體外橈多而內向少者為夾臾之弓,宜於繳射。外橈少內向多者為王弓,宜於射

革與木椹,外橈與內向相等者為唐弓,宜於射深。弓角優良者為句弓,角干皆優者為侯弓,角干筋皆優者則為深弓。」

  「夫子,怪不得世人稱你為聖人,你真是樣樣俱通呀!」

  「說我聖,說我仁,我怎麼敢當呢?我不過是學習不知厭煩,教誨別人不知疲倦罷了。」

  「夫子,就連這弓角也有講究嗎?」

  「當然。」孔子拿起弓,撫摸著弓角說:「秋天殺的牛角厚,夏天殺的牛角薄。稚牛角直而潤澤,老牛角彎而干燥,病牛角傷而薄污不平,疲瘠之牛角無光澤之氣。角色青,角尖豐,角底白,長二尺五寸(一周尺,合今19.91厘米)之角,其價之高與牛同。只有角、干、筋俱佳的弓,才堪稱良弓。只有諳熟弓之特性及其工藝,方能練成上乘射藝。『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也。」

  子路歎了口氣,懊喪地說:「可是我卻器也不懂,事也不成啊!眼看百日將到,我的射藝卻離夫子的要求相差甚遠,真急死我也!」他說著兩只粗大的手在一起狠狠地搓著,看得出他正心急如火燎。

  孔子忽然朗聲大笑起來。子路莫名其妙,瞪著圓鈴似的大眼,懵懵懂懂地望著孔子。

  「傻小子,」孔子朗朗地笑著說,「我那是試你的毅力,挫你的銳氣,礪你的德行,驗你的性格。其實,射箭真功非百日千日可成,須待一生不懈。今日見你如此心誠志堅,定收你為徒。百日一到,行禮便是。」

  子路聽了這話,一把抱住了孔子的肩頭,激動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師徒二人久久地對視著。子路揉了揉濕潤的眼,不好意思地笑了。

  孔子笑著輕輕地拍著子路的肩頭,滿懷期冀地叮嚀道:「野小子,日後要剔除野性,修養德性。以仁修其內,以禮修其表。仁以養其心性,禮以度其言行。如此可以為君子也!」

  子路行入門拜師禮的日子到了,弟子們都換上了縫掖之衣,章甫之冠,雙手執笏,整齊地站在杏壇兩側。孔子端莊地坐在屏風前的席上。曾皙自報奮勇地當了子路入門的介紹人,引導著子路從門外進來。子路身著儒服,雙手擎著贄禮--一只死了的大雁,表示誓死效忠之意,從門外邁著緩慢的步子,恭恭敬敬地來到孔子面前立定。曾皙一反往日嬉鬧隨便的神態,用宏亮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孔門弟子曾點,紹介卞人仲由入門拜師。」

  縫掖之衣,章甫之冠即儒服。

  仲由躬下身子,把大雁舉過頭頂,心悅誠服地說:「卞人仲由,仰慕夫子仁德,願委贄行禮,請為弟子。」說著上前呈上大雁。

  孔子接過大雁說道:「可也。孔門以仁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士不可以不弘毅(剛強而有毅力),任重而道遠!」

  「弟子死守仁道,死不旋踵!」

  「善哉!仲由自此可為孔門弟子!」

  曾皙道:「請行大禮!」

  仲由拱手稽拜,額垂至席,三叩,然後退後再前,再三叩,即行所謂三拜九叩之大禮。

  自此子路為孔子之徒,終身相隨,常以身相衛,感情篤深,直至結纓而死,孔子傾醢。

  公元前518年,孔子三十四歲。

  杏壇,三年後的杏壇,已不再是一棵銀杏樹煢煢孑立,而變成了一片銀杏樹林。樹干挺拔,枝葉蒼翠蔥郁,枝枝相連,葉葉相復,充滿了勃勃生機。春天,它以濃郁的清香招來了四海的蜜蜂,夏秋,它以纍纍碩果吸引著八方的游客,當時的魯國,沒有什麼比杏壇更有誘惑力!

  這天,孔子正坐於杏壇之上,給弟子們講「仁」。忽然,一陣「得得」的馬蹄聲和「朗朗」的串鈴聲由遠而近,來到門前,御手甩了個響鞭,吆喝住牲口,馬車便戛然停住。接著,一對衣冠楚楚的貴公子跨進門來,走上講壇,納頭便拜......

  這是孟僖子的兩個兒子,大的叫孟懿子,原名仲孫何忌。小的名南宮適(括),字子容,一字敬叔,通稱南容。孔子以禮相待,起身將他們扶起,讓其就坐。

  孟僖子是「三桓」之一,在魯國的政治地位僅次於季平子,堪稱第三號人物,雖則位顯勢大。卻也是不學無術的酒囊飯袋。魯昭公七年(公元前535年),孟僖子陪同魯昭公出訪楚國,途經鄭國,鄭伯慰勞昭公,昭公君臣面面相覷,竟不知相儀之禮,無以應酬,羞得孟僖子無地而自容。當抵達楚國境內時,楚王在郊外舉行盛大的郊迎之禮,昭公君臣又不知所措,號稱「周禮盡在魯矣」的君臣懵懵混混,茫然無辭。在鼓樂齊奏,眾目睽睽,事關國儀的外交場合,孟僖子羞容滿面,大汗淋漓,回到驛館,一病不起。歸國後,孟僖子視此次出訪為平生奇恥大辱,於是遍訪名士,虛心求教。他曾屈尊登柴門問禮於孔子,二人促膝暢談,孔子有問必答,滔滔不絕,似黃河激浪。孔子淵博的知識,精湛的見解,很使孟僖子折服。他認定,孔子是當今青年中最有學問的一個。可是自己的長子仲孫何忌整日游手好閒,快三十歲的人了,仍學無所成。次子南宮適倒是天資聰慧,但眼下才是個十幾歲的頑童,何時能成氣候!似這般子弟,怎麼能鞏固孟氏在魯國的地位與季、叔兩家抗衡呢?這很使他憂心如焚。臨終前,他將兩個兒子叫到床前,給他們講禮的重要,自己的教訓,講孔仲尼的家世,孔子浩若煙海的學識,最後他說:

「禮,人之干也。無禮,無以立。吾聞達者仲尼,聖人之後也,若必師之學禮焉,以定其位。」

  孟懿子兄弟二人遵父命,安葬了父親之後,便來拜師求學了。

  這兄弟二人,雖說是一母同胞,但性情卻截然不同。孟懿子趾高氣揚,目中無人,拜師求學,並非出於誠心,迫於父囑而已。這也難怪,孟僖子一死,他便承襲了父職,立於朝廷,左右國政,怎麼能與這「烏合之眾」為伍,同窗同學呢?南宮適則老實敦厚,天真活潑,討人喜歡。孟懿子華麗的服飾與傲慢的態度,引起同學們議論紛紛。這一切,孔子俱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但卻無動於衷。

  孔子答應收下孟氏兄弟,按照孔門規矩,擇吉日委贄行禮入門。

  吉日良辰,艷陽高照,孟氏兄弟拜師入門,一切禮儀,一如既往。孟懿子代表弟弟南宮適雙手獻上二十只又肥又大的贄雉,行三拜九叩之禮。突然「撲通」一聲,彷彿有一重物墜入牆外,接著傳來了呼救聲與呻吟聲。顏路聞聲率先跑出門去,看個究竟。接著又有幾個好事的同學相繼跑了出去,一場肅穆的拜師禮儀混亂了。

  瞬間,顏路與兩三個同學攙扶著一個受傷的青年走近杏壇。這個青年叫禾兔,原來是一個奴隸,現在已經是庶民了,是顏路的朋友,常和顏路一起放牧、打柴。三年前修築杏壇的時候,他曾與顏路一起來幹得熱汗百流,那第一棵銀杏樹,就是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自家的院子裡移過來的,如今已是枝繁葉茂,銀杏滿頭了,堪稱為這片杏林的尊長。

  三年來,禾兔每日給主人放牧、打柴、駕車、抬轎、耕種,一有閒空便跑來偷聽孔子講學。他伏上牆頭聽,爬上大樹聽,鑽到陰溝裡聽,隱在柴垛後聽,學生們高聲朗誦,他卻只能低聲吟詠。他沒有勇氣拜求孔子入門,因為自己是個奴隸,「有教無類」是否包括奴隸在內呢?再說每日饑腸轆轆,三尺腸閒著二尺半,到哪去弄十只干雉作贄禮呢?去年,他自奴隸轉為庶民,自覺榮耀了許多。顏路熱情幫忙,為他宰了一頭豬,曬制了十只上乘的贄雉。顏路告訴他說,今天是黃道吉日,孟氏兄弟要來拜師入門,讓他在牆外耐心等待,自己瞅機會向夫子請求。夫子是個「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的人,一定能夠答應。至於十只贄雉,天一亮,顏路就偷偷地運到了「內」裡。孔子的諸多弟子中,有走讀的,也有寄宿的,還有半工半讀的。學生上課的地方叫「堂」,相當於今天的教室;睡覺的地方叫「內」,相當於今天的宿舍或寢室。

  禾兔先是在外隔牆聽講,後來索性騎上了牆頭。他想,讓夫子和同學們發現了自己也好,可以趁此機會請求入門。禾兔騎在牆頭上看孟氏兄弟拜師,一邊看一邊摹仿他們的動作,不想竟仰跌下牆去,摔傷了足骨。

  聽了顏路這些介紹,孔子默默地站起身來,走到那棵最大的銀杏樹旁,輕輕地撫摸著它那碗口粗的、蘿蔔似地泛著綠光的樹幹,怔怔地仰望著它那如傘似蓋、掛滿銀杏的樹冠,他的心潮起伏,眼圈濕潤,久久不肯離去......

  原先規定的那種拜師儀式失去了束縛的效用,不用誰作介紹,也無贊禮司儀,禾兔雙膝跪在孔子面前,淚痕滿面,苦苦哀求道:「小人早想拜師求學,只因......今天......今天就請主人開恩,收下小人這個學生吧!」他當慣了奴隸,習慣稱別人為主子,自己為小人。

  孔子內疚地雙手將他扶起:「孔丘早已有言在先,廣收弟子,不分年齡大小,身份貴賤,來者不拒!」

  顏路替禾兔抱著十只肥大的贄雉站立在孔子身旁,磕磕巴巴地解釋說:「夫,夫子,禾兔,兔,已經是庶,庶民啦!

  ......」

  孔子堅決地說:「有教無類。奴隸也無妨!只是......」

  禾兔惶恐地看著孔子,生怕被拒絕。

  「只是禾兔這名字不雅,」孔子說,「讓我另給你起個名字,你貴姓?」

  「夫子,他姓冉。」不等禾兔開口,顏路搶著為他報了姓,彷彿報慢了,孔子就會將禾兔逐出門去。

  「那好,」孔子說,「就叫冉耕,字伯牛吧。」

  冉耕再次雙膝跪倒,連連磕頭說:「感謝主人的大恩大德!」

  孔子糾正說:「從今往後,你不要再叫我主人!你和大家一樣,都是我的弟子,都稱我為老師!」

  冉耕感恩不盡,稱謝不已,叩頭至破,血染白席......是呀,若不是孔子創辦了私學,「有教無類」地廣收弟子,像冉伯牛這樣奴隸出身的青年怎麼能有機會上學讀書呢?又怎麼能出息成孔門七十二聖賢中的佼佼者,以德行稱著而永垂青史呢?

  冉耕入學,眾弟子歡欣雀躍,南宮適也為之鼓掌祝賀,唯獨孟懿子心中怏怏不快。這也是個直性子人,心裡有什麼,嘴上就說什麼,此時入世尚淺,還沒學會耍兩面派。他探過身去,似乎頗為誠懇地跟孔子說:「夫子,收一個奴隸入學,怕是不合禮的吧?照這樣下去,何談貴賤尊卑?」

  孟懿子一言出口,像滾油鍋裡灑上了水滴,立刻炸開了花。

  「我們這是學校,不是官場,大家是志願聚攏於孔夫子身邊,學知識,修品德,沒有誰是請來的,也沒有誰是逼來的,嫌不合口味,可以走嘛!」

  「怕辱沒身份,為什麼不到公學裡去呢?那兒盡是富貴子弟。」

  「奴隸為什麼就不能上學?沒有奴隸勞動,你們貴族一天也活不下去!」

  弟子們七言八語,議論紛紛。孔子並不制止,他想,讓孟懿子聽聽大家的意見也好,將省卻自己許多口舌。

  孟懿子長到這麼大,頭一次吃這樣的下氣,但礙於孔夫子的情面,不便發作。他很想解釋一番,被南宮適扯了扯衣襟,制止了。他畢竟是在官場混了一陣子,頗有一點涵養。再說,自己位極人臣,官拜上卿,總得在夫子面前顯示出博大的胸懷,不能與這些「無知之輩」計較。實際上,收誰入學與自己毫不相干,自己來拜師求學,只是迫於父親遺命,圖個名聲,根本沒打譜來此聽講,長知識,修品行。想到這些,他也就心平氣和,處之坦然了。

  待大家都平靜下來,孔子重申了自己「有教無類」的辦學方針,並闡明了其理論根據,作了一些解釋和說明,算是對孟懿子問題的答覆。接著令弟子們各就各位,繼續講「仁」。

  孟懿子見第一弟子的座位空著,便坦然地走過去坐下。眾弟子的目光一齊投向孔子......

  子路面帶慍怒,按劍而前曰:「仲孫大夫,此座已經空了三年,今日夫子並未讓你坐於此座!」

  孟懿子站起身來,以徵詢的口吻問孔子:「夫子,何忌坐此座不行嗎?」

  孔子說:「依你之見呢?」

  孟懿子被問得語塞,十分尷尬......

  南宮適為哥哥的行為羞辱得面紅耳赤,無地自容......

 

第九章周都求學學問益進

 

  自從吸收了孟氏兄弟入學,孔子辦學的經費得到了絕對的保證。

  孔子作學問,不似有些人那樣,東一把,西一掃帚,而是有著嚴格的計劃性,常集中數年時間,專事某一方面的研究,諸如普查民俗風情,研究音樂理論,等等。近來他正結合教學實踐,深入研究周禮。在研究的過程中,遇到了許多難題,而且平時學生關於禮的請教,他常常不能給以圓滿的答覆,很感內疚。他早聽說老聃貫通禮樂的奧旨,深明道德的精義,有心前往拜師求教,無奈困難重重,一直未能如願。如今南容每日來聽講,他是完全有條件幫助夫子的。一日,孔子向南容談出了自己的設想和打算,求他成全。夫子一經提出,南容滿腔熱情地答應,他說:「一年一度向周王納聘的時節到了,往年都是由家父前往,今歲我奏明君侯,讓先生攜我同往,如此便可收到一舉兩得之利。」南容刻不容緩地奏明昭公,昭公欣然准奏。其實,昭公是頗費過一番心思的。一則他素知南容是個賢臣,由他陪孔子出國,完全可以放心,可以信賴。二則孔子早有賢名,料定將會發展成為一股強大的政治勢力。早在十四年前,孔子生子,昭公賜魚,就並非盲目之舉。十四年的時勢證明他的預料是準確的。三則昭公早不滿於眼前的政治局勢--三分公室,政權旁落,自己充當傀儡。他幻想著孔子此番赴周都,將討回強公室、抑私家的靈丹妙藥。於是立刻頒賜孔子車一乘,馬兩匹,御者一人,由敬叔陪同前行。

  黃塵滾滾,馬蹄噠噠,一乘單轅華車從魯城中馳出,向西南方向飛奔而去。車轄、輪輞、鞍轡的精美黃銅飾件在陽光下閃耀著令人目眩的光斑。執御的人端坐在車上,長鞭一甩,「叭」的一聲在半空中一個炸響,四匹肩肥臀圓的駿馬撒開蹄子風馳電掣般地飛奔。

  車上兩人正襟危坐,儀態肅然。靠右首坐的那個人身材高大魁梧,頭弁幾乎觸到了車蓋,他便是孔子。左首是一個冠服華貴、皮膚白皙的青年公子,他就是南宮敬叔。

  一行三人,曉行夜宿,飲風餐露,雖說辛苦,倒也其樂無窮。敬叔不時地向孔子請教婚喪祭餉之禮,孔子便無所不答,津津樂道。就連各種禮儀的繁文縟節、一招一式都描繪得淋漓盡致,令敬叔歎為觀止。一路上更使敬叔大開眼界的是,孔子不僅會講,而且會做。每當遇有鄉下背攜戶口簿子的人從車前經過時,他總要御者放慢車速,手扶車軾(車前橫木),注目以禮,說是為了表示對人的尊敬;每當行至路口不知去向時,孔子從不讓御者問路,而是親自下車,大禮參拜後再問去路;遇著盲瞽之人,他總是下車表示敬意;遇著穿喪服的人,他總要手扶車軾以示同情。敬叔感歎道:「若如夫子知禮謙讓,何恐天下不安!」

  這一天,車子從一座山下經過,不遠處有一青年正在張網捕雀,孔子命御者暫停前行,師生憑軾觀看。只見那些大雀飛來,在網周圍落下,警惕地試探著跳向前去,它們跳跳停停,環顧周圍動靜,快到網跟前時,歪著頭,仔細地研究那羅網,對網中撒下的誘餌看也不看,立即振翅飛去,還發出警告的叫聲。而那些小雀毫無顧忌地集於網前,鑽進網內啄食,被捕雀青年盡行捉去,成了囊中的獵物。孔子對敬叔說:「大雀機警,見網遠避,機警則遠禍;小雀貪食,自投羅網,貪食則亡身。鳥雀尚且慎擇所從,所以君子應以不貪為貴,擇交而從。」

  敬叔拱手施禮道:「衷心感謝老師的教誨!」

  孔子教學的地點不限於講堂,而是全社會;孔子教學的教材不限於「六藝」,而是廣泛的生活。

  南宮敬叔年歲太輕,不足二十歲,說起來還是個孩子,第一次出國,一方面覺得重任在肩,不勝榮耀,另一方面感到緊張。快到洛邑了,他急切地詢問孔子說:「夫子,拜見老子時,應如何施禮?」

  孔子微微沉思,輕聲說道:「不必拘謹,大凡有德君子,嚴己寬人,虛懷若谷,唯求己之行有禮,不求人之行於己。此乃大德不逾矩,小德可出入喲!」

  聽孔子這樣說,敬叔放下心來。正欲談論別事,忽聽御者興奮地喊道:「快看,洛邑到了。」御者緊接著甩動鞭子,在空中連著炸了三個爆響,孔子等抬頭觀看,果然已經看到洛邑城中台榭觀闕高大的綽影了。

  孔子乘車不回顧,不講話,那是在一般情況下的習慣。如今要赴長途,連乘數日,又有得意弟子隨行,自然要打破舊習,與弟子交談,對弟子進行活生生的教育。

  孔子見已到洛邑,十分高興,向四周觀看一遍,忽然對御者說:「慢!」

  敬叔忙問:「夫子為何緩行?」

  「你看這大道已打掃得乾淨清潔,定是老聃已知我等近日到此,早有準備,切不可急馳狂奔。」

  御者遵命,緩韁而行。馬車拐過一個樹林,孔子看到路兩旁早有人在迎候,急忙下車,手擎贄禮--大雁,款步向前。敬叔也慌跳下車跟上。

  老子姓李名耳,字伯陽,外字聃,一說謚號聃,楚國苦縣人,此時正仕於周為「守藏室之史」。他熟於掌故,精於歷史,諳熟周禮,明於天道,通於歷數,雖未開庭設教,但問學者絡繹不絕。近日得知孔子赴周,不勝歡悅,連忙差人灑掃庭院,郊迎貴賓。孔子等人走上前去,只見正中一位長者,身材高大,骨硬肌健,上身著玄色右衽交領絲衣,下身穿玄色多幅裙裳,長可曳地,足登雙層絲靴,腰繫著四寸寬的生絹紳帶,其外有一細小雙帶,佩掛一支鯊鞘玉柄長劍。這渾身玄色給人一種莊嚴肅穆的感覺,使人一見便生幾分敬意。再看那面部,須眉皆白,與全身玄色形成鮮明對照。白眉長過寸餘,下垂過目。幾綹稀疏的長鬚,一尺有余,宛如一縷新絲,飄逸有致。滿頭白髮俱挽在一頂小巧的白色鹿皮爵弁之內,爵弁兩旁各綴一行晶瑩玉飾,燦如銀星。一柄彎如虯龍的籐杖點在路面上篤篤有聲。

  守藏室之史,相當於現在的國家圖書館館長或歷史博物館館長。

  孔子看後,心中暗暗稱讚:好一派道骨仙風!他雙手高舉大雁,深揖大禮說道:

「魯君派孔丘與南宮敬叔前來求教於尊師門下。」

  老子上前一步,還禮,接過大雁,交給侍從,復又施禮說道:「仲尼好學,遐邇聞名,後生可畏,老朽不及。」老子言若洪鐘,擲地有聲。他轉過身拿起侍童用木盤托上的三觥清酒,「仲尼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來,老朽敬二位薄酒一觥。」說罷,先自仰首一飲而盡。孔子和敬叔也隨之飲罷。二人又各斟一杯,啜一滿口,余酒潑灑於地。這也是秉禮而為,是為祭路。

  老子和孔子、敬叔同車入城,余者尾隨車後。直至驛館門前,老子絕口不談學禮之事,敬叔不免有些著急地問:「敢問尊師何日賜教?」

  「不必操之過急。」老子慢條斯理地說,「二位先到各處飽覽風光,歇息幾日再議不遲。」

  老子說罷,告辭走了。敬叔見孔子也一直未提學禮之事,埋怨道:「夫子忘記國君遣我等赴周使命否?」

  孔子說:「欲速則不達。我等先四處觀光,開拓耳目思路,待有心得,再與先生學禮,豈不體會更深!」

  敬叔聽孔子剖析,很覺有理,高興地說:「明日我們四處觀游,豈不妙哉!」

  「不!」孔子糾正說,「我們先謁明堂和太廟。」

  第二天,師生二人先來到了明堂。

  明堂是古代天子宣明政教的地方,所有朝會、慶賞、選士、教學等大典,都在這裡進行。明堂四面的大門上,畫著堯、舜、禹和桀紂的畫像。堯、舜、禹魁偉和善,豪爽英俊,桀、紂則兇神惡煞,尖嘴猴腮。牆壁上畫著周公相成王圖。孔子一見周公的畫像,立即想起了三天前的夢境。那一夜,他們一行三人投宿在一個老翁的家裡。半夜,一個小吏帶著一夥兵丁破門而入,捉走了老翁不滿十八歲相依為命的獨生子,並搶走了全部衣物和糧食。老翁悲泣了一夜,孔子雖嫻於辭令,也無言解勸,只有陪著傷心。他毫無倦意,心潮翻滾,心痛如絞,雙目滑膩,朦朧中見一長者乘龍車自天而降,與之促膝傾腸。作別時長者慈祥地微笑著對他說:「不要傷心,要實行仁政德治,救民於水火!......」說著用大手拭乾了他腮邊的淚痕。他睜開雙眼,面前那位和善的長者不見了,臉腮上還留有他那只寬厚大手的溫馨和余熱。他默默地回憶著夢境,但怎麼也想不起這位似曾相識的長者是誰。這團疑雲一直籠罩著他,三天來弄得他若有所失。仰望眼前周公的畫像,孔子這才恍然大悟了,原來自己夢見了周公!夢中的周公竟與這畫像不差毫髮。在孔子心目中,周公不是相武王伐紂,輔成王大治的周文王之子,而是天上神明,人間偶像,是帝王的楷模,自己的追隨。人類社會猶如一葉輕舟,在浩淼的浪濤中顛簸前進,而周公所制定的禮樂典章便是這輕舟的舵和帆槳,沒有它,這輕舟就要傾覆或失去方向,沒有它,這輕舟就要停滯或倒退。自己的使命,就是做一個出色水手,穩操舵,高揚帆,急划槳,讓這輕舟迅猛駛向遠方。其實,這比喻是不恰切的,周禮倒頗似水中的逆流和漩渦,常使輕舟倒行而逆施。

  孔子在「周公輔佐圖」前流連忘返,久久不肯離去......

  他們又來到東周太廟。太廟是帝王的祖廟,也是帝王祭祖的地方。

  敬叔見一排七座大廟,都是瓦脊草頂,飛簷斗拱,不知哪座是太廟。孔子解釋道:

「按周禮之制,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太祖之廟而為七。以左昭右穆,而定父子兩代之別。始祖居中,昭位在左,穆位在右。宗廟次序,墳位葬位,祭祀排列,均依此制。」

  敬叔恍然大悟說:「原來如此!那居中必是太廟,亦即後稷之廟爾!」

  二人說罷,拾級而上,步入太廟,指指點點,說古論今。忽見左陛之上有一金人,口上貼有三道封條,背上一行銘文:古之慎言人也。敬叔好不驚奇,用手摩挲著金人繞了三匝,看不明白。又看看孔子,見他也在沉思,就問道:「此乃何意?」

  「此金人三緘其口,古之慎言人也!相傳其背乃銘周公口囑,勸人出言慎重,處世小心。多言多事,多事多災,多災多悔也。」

  敬叔聽孔子一解釋,方才明白,便說道:「倒也有些道理。」

  孔子思索著說:「話雖如此,然而失之太過。世事乖舛,權貴暴戾,若無人匡政,仗義直言,則人間苦不待言。丘疑此非周公之言,乃後人托古而造罷了。」

  「莫非是那老......」敬叔話未出口,孔子截住話頭道:「我等學禮而來,切勿出言不遜,來日論道更需語恭詞謙,洗耳聆聽!」

  二人談論著步入廟室之後,審覽著各式各樣的祭器。

  孔子把那太廟和三昭三穆之廟裡裡外外仔仔細細地看了個遍,就連那殿堂觀闕的長寬高,祭器擺放的上中下,物件顏色的紅白黑都不放過。南宮敬叔十分驚歎夫子的知識像那東海之波,深不可測,多不可量,這兩天他的受益勝讀十年書簡。他疑惑地問孔子:

「夫子為何知道得如此之多?難道是生而知之的嗎?」

  孔子微微搖搖頭說道:「我非生而知之者,乃好古,勤敏學習得來者。吾初入太廟,事事皆發問。有人譏笑我說:『誰說叔梁紇之子懂禮呢?』吾聞之,回答道:『是為禮也。」

  敬叔有些著急了,牢騷著說:「照此觀禮問道,怕三年五載也難睹君顏了。」

  孔子半開玩笑地說:「先生不教,弟子奈何?姑且自學耳!」

  其實,孔子心裡也在揣摩:這老子把我二人送至驛館,一走了之,並不授禮論道,而是任你觀光,究竟何意?莫非不願傳授,抑或......」

  突然他精神一振,心裡豁然開朗。他明白了:老子已經開始傳道了!......

  「明日我們再到何處?」敬叔憂心忡忡地問道。

  「明日乘車前往孟津。」

  「就是武王伐紂,大會諸侯的地方嗎?」

  「諾。乘此良機憑吊夏商周三代古跡,追思盛世先賢先哲,真乃丘之幸也!」

  「何時才能求教於老子呢?」

  「任隨自然。以後每日早晨到其府上言明去處即可,不必強求相見。」孔子說話時那種充滿著信心和力量的神態使敬叔莫名其妙,他問道:此乃何意?」

  孔子回答說:「不必多問,逕自多思。三日之後若思而不得,吾將言之!」

  次日,孔子與敬叔前往老子府前,侍童言道:「先生外出,不在府上。」

  孔子說:「煩請稟報先生,丘與敬叔今日前往孟津。」

  又一日,天剛放亮,二人趕到府前,老子又不在,孔子便道:「煩請稟報先生,丘與敬叔今日赴西毫憑吊契、湯(前代二王)舊都。」

  憑吊舊都歸來,天色尚早,無所事事,孔子說:「聞聽京都人人知禮,我們何不找一人家求教一番。」

  敬叔說:「知禮者,士人貴族。像你這樣有學問的人,怎能求教庶人?」

  孔子說:「敬叔差矣,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學習是要不恥下問的。」

  他們敲開一草堂門,一位長者迎出,孔子道明來意,分賓主坐定。這是一個幾代同堂的大家,晚輩端上果品侍候。一家幾十口人,燒飯、紡線、搗米、鋤田、放牧,各有分工,顯得十分和睦。

  孔子說:「請問,京都通行的禮制都有哪些?」

  長者回答說:「老朽不才,請君指教。京都禮制,有饋贈禮,是敬死喪的;射饗禮,是敬鄉黨的;食饗禮,是敬賓客的......」

  孔子又問:「諸多禮制有何用處?」

  長者繼續說:「居家有禮則長幼分,閨門有禮則三族和,朝廷有禮則官爵尊,田獵有禮則戎事閒,軍旅有禮則武功成。若失卻了禮,就像瞎子行路,失卻了攙扶他的人;又如終夜無燭坐於暗室之中,耳目無所見,手足無所措,遺禍無窮矣。」

  敬叔欽佩得連連點頭。二人謝過長者,告辭回驛館。

  再一日,孔子與敬叔照舊例來到老子府前,未及開口,那童子便說:「我家先生已至太廟,請二位先生急速前往。」

  二人急忙奔向太廟,遠遠便見一位高齡長者站立廟前,一派超然大度。

  「你二位是孔仲尼和南宮敬叔吧?」老人率先問道。

  「正是在下,不知先生......」

  「老叟萇弘也!」

  二人急忙大禮參拜:「不知樂師在此,望請海涵。」

  「今日樂工演習《大武》樂章,請二位指教。」

  「《大武》?」孔子被這意外的消息驚呆了,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

  這《大武》乃是一曲反映周武王率諸侯傾覆殷紂王朝的大型樂舞,共有「六成」(相當於六場)。多少年來,《大武》樂舞幾瀕失傳,唯有周之萇弘樂師可以通演《大武》六成,尚且秘不傳授。一班貴族、大夫都以親睹《大武》為幸、為榮、為豪。孔子萬沒想到自己竟有這樣的福氣,真可謂大喜過望啊!

  萇弘引他二人落座。只見堂上的樂工已將樂器擺好。音量較小的彈撥樂器、琴瑟之類放在最前;音量較大的竹管等吹奏樂器放在其後;音量最大的建鼓、編鐘、編磬等放得更遠,真是金、石、土、革、絲、木、匏、竹,八音俱全!

  孔子心中暗暗稱讚:樂器如此排列,不僅有條不紊,而且更有音響層次,不愧是周樂師!那虎紋特磐,碩大細潤,還真從未見過。怎麼,那塤竟有七孔?魯國還一直用五孔塤。莫非是在宮、商、角、徵、羽(相當於簡譜的1、2、3、5、6)音外,另制清角、變宮(相當於簡譜4、7)二音?那築,看樣子有十三根弦,那笙竟有十四簧,那竽足有三十六簧,還有那龠(排蕭前身)如編管之式,那木柷,形如漆桶,那敔,狀如臥虎......

  正值孔子如癡如呆地辨認理解那些難以數清的精美樂器時,雄壯威武的鼓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咚!咚!咚!......咚!」只聽得玉枹(鼓槌)響騰,徐張徐緩,時揚時抑;時而有如萬馬奔騰,山呼海嘯,宛若霹靂千鈞,地裂山崩;時而又似幽谷清叩,山壑回聲,游絲斷線,即合即離......

  孔子心想:為何這敲鼓之聲如此之久?莫非......「夫《武》之播戎已久,恐不得其眾也。」坐在孔子身邊的萇弘老人像是自言自語。噢,孔子明白了,這長時間的擊鼓是召喚眾人之意。

  鼓聲過後,頭戴冠冕,手執玉斧朱盾的武士組成的舞隊自北面出場了。

  「始而出。」萇弘像一個絮叨話的老太太低聲地叨念著。

  武士們高聲地唱起了氣壯山河的頌歌:

  於皇武王!(啊,英明偉大的武王!)

  無競維烈。(堅強奮發,是為榮光。)

  允文文王!(有文德,顯考文王!)

  克開厥後。(能夠廓開後世大業。)

  嗣武受之,(武王繼承文王遺烈,)

  勝殷遏劉。(戰勝殷商,消滅紂王。)

  耆定爾功。(奠定其功,天下共仰。)

  這些武士們儀容是那樣恭敬虔誠,聲音是那麼嘹亮雄壯。

  突然連頓三次腳,舞隊開始行進。

  萇弘又在叨念著:「三步以見方。」

  孔子心想:這老樂師不時叨念,卻是何意?「三步以見方」是表示出征機會已到,同時表示第一成結束。噢,老人是在關鍵之處點撥於我啊!想到此處,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第二成正激烈地進行著。舞隊在行進中做各種擊刺戰鬥動作,象徵著軍威遠振全國。此成舞蹈熱烈、奔放、勇猛,顯示出周部落的必勝信心。最後舞隊分列以示殷紂已亡。

  「夾振而駟伐,威盛中國也。」「分夾而進,事早濟也。」萇弘老人依然在叨念。

  舞隊又唱歌祝捷了。

  第三成,伐紂凱旋之後又向南方進軍。

  第四成,平定了南方。

  第五成,舞隊以周,召兩公為首,分成左右兩隊,象徵輔佐武王統治。樂曲上用「亂」突現全曲高潮。曲「亂」時,舞者皆以「坐」姿,以示周、召二公的和平盛世。

  萇弘老人依然在自語著:「《武》亂皆坐,周、召之治也。」

  「再始以著往,復亂以飭歸。」

  第六成又開始了,舞隊合並一起,齊聲贊頌周朝強大和武王英明。

  整個舞樂至此結束。孔子深深地被這氣勢磅礡的歌舞折服了,他感到自己的心靈充滿了神聖、威武、肅穆的感情。他甚至想:如果自己能生活在文武周公的百年盛世,那該多好啊!

  忽然,他聽見萇弘老人叨念道:「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於外,故形於聲;聲成文,謂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聲和;亂世之音怨,以怨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

  孔子聽到此處,禁不住拍案叫絕:此言音樂與政教相通。太平盛世的音樂必定安樂,政治便也修明和美;禍亂之世的音樂必然怨恨,政治也必苛暴;亡喪之世的音樂必定悲哀,生民也困苦不堪。

  正當孔子要上前向萇弘老人致敬求教時,那老子不知何時來到,開口說道:「先生又欲兜售樂經耳?豈不知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萬物本於無,故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唯夫道,善貸且成。」

  萇弘老人氣得滿臉通紅,毫不相讓地駁斥道:「樂者,像成者也。唯樂不可以為偽,盡善盡美矣!」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也;皆知善之為惡,斯不善矣。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老子瞇著雙眼,悠然自得地說著,彷彿他在吟詠著一首意境優美的詩篇,陶然自娛。

  「與你論樂,久言不通,真可氣煞人也!」萇弘老人氣得跺著腳說,「年輕人,你向他問禮論道,定然徒勞往返。」

  孔子思索了一下,略一施禮,朗朗答道:「二位師長談樂論道,弟子受益匪淺。竊聞恐所論非同一事耳。老聃師,以道論樂,實則唯道;樂師以樂言道,實則唯樂,所言道同而類不同也,故不必相爭!」

  兩位老者聽了孔子的話,眼裡放出奇異的光。他們互相對視了一會,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果然名不虛傳,機敏過人。」

  孔子心想:此乃何意?怕是二人早有預謀。老子不授道,三拜不見,任他二人觀光憑吊,今朝又觀看《大武》樂舞......

  這一切皆出自精心安排,豈不正是以不授之道而授道嗎?

  孔子又向老子請教了關於禮的知識,例如出喪的時候逢見日食怎麼辦,小孩子死了該葬到近處還是遠處,國家有喪事的時候不避戰爭對不對,戰爭的時候應該把已死的國王的牌位帶著還是不帶,等等。老子都根據事實和情理作了明確的解答。孔子急忙施禮道:「多謝先師授禮!」

  老聃微笑道:「我等徒有虛名,何談傳道授禮?爾學已有成,返魯用心體會便是!」

  「請問先生之道何時向我們傳授?」敬叔再也忍不住了,但表面上仍然恭敬地問道。

  「哈,哈,哈哈!......」老子大笑一陣道:「爾問仲尼便知。」

  「問他?」敬叔怔了一下又說:「請問何為道也?」

  老子微微一笑,吟詩般地唱道:

  有物混成,(有個渾然一體的東西,)

  先天地生。(它先於天地而生。)

  寂兮寥兮!(無聲啊,又無形!)

  獨立不改,(它永遠不依靠外在力量,)

  周行而不殆。(不停地循環運行。)

  可以為天下母。(它可以算做天下萬物的根本。)

  吾不知其名,(我不知道它的名字,)

  字之曰道,(把它叫做「道」,)

  強為之名曰大。(勉強再給它起個名叫做「大」。)

  大曰逝,(大成為逝去,)

  逝曰遠,(逝去成為遼遠,)

  遠曰反。(遼遠又返轉還原。)

  故道大,(所以說道大,)

  天大,(天大,)

  地大,(地大,)

  人亦大。(人也大。)

  域中有四大,(宇宙間有四大,)

  而人居其一者。(而人居其一。)

  人法地,(人以地為法則,)

  地法天,(地以天為法則,)

  天法道。(天以道為法則。)

  「咳!」敬叔長歎一聲道:「竊恐敬叔永生難通先師此道。不通也罷,超然世外,心靜寡慾,若納若拙,若愚昔屈,萬事皆無!」

  「然也!此正吾道也!」老子臉上掛著神秘的笑容道,「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

  敬叔愣在那裡,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好。這位神秘古怪的老朽玄而又玄,鬼神難測,虛虛實實,有有無無,真真假假,令人暈頭轉向。

  正在凝神諦聽的孔子,似乎踏進了一個玄妙之門,忘記了周圍存在的一切。他感到了自己已經超脫了人間和現實生活的種種紛擾,飄向了浩渺世界。那裡沒有戰爭與創傷,沒有饑餓與呻吟,沒有血淚與刀槍,那裡的一切都是屬於大自然的,人是自然的驕子,自然是人類的母親--茂密的森林是她飄逸的長髮,潺潺的流水是她甘淳的乳汁,廣袤的草地是她坦蕩的胸膛,溫暖的太陽是她晶瑩明亮的眸子,高雅的月亮是她頭上的玉梳,和煦的輕風是她甜蜜的絮語,飄浮的靄嵐雲霧是她的絲裙綢裳;啊,日出月落,苗青谷黃,蟲啾蛙唱,鶯囀鶴翔,鹿奔蝶飛,山高水長......

  那個理想中的世界畢竟太遙遠,太渺茫了!而眼前--孔子的思緒猛地轉回到清醒理智的現實中來,這個充滿著愛與恨、惡與善的世界,才是自己思考的土壤。想到這裡,他抖起精神向老子和萇弘一拜說道:「承蒙二位師長指教,弟子終生受益。不日返魯,還望撥冗延見,以匡不逮!」老子與萇弘相互對視後言道:「老朽愚腐,未敢自詡聖賢。

  僅以齒長之故,臨別定為贈言。」

  還是郊迎時的路旁,還是那古老的禮節。老子捧起一觥清酒說:「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仁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貴,竊仁人之號,送子以言。」

  「諾,丘樂聞之!」

  「聰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因議人之非也。博辯廣大而危其身者,因發人之惡也。」

  「諾,丘謹記之!」

  反者謂之功,(向相反的方向變化是「道」的運動,)

  弱者道之用。(柔弱是「道」的作用。)

  禍兮,福之所倚,(災難啊,幸福緊靠在它的身邊,)

  福兮,禍之所伏。(幸福啊,災難埋伏在它的裡面。)

  多言數窮,(論說過多,注定行不通,)

  不如守中。(還不如保持適中。)

  見素抱樸,(外表單純,內心樸素,)

  少私寡慾。(減少私心,降低欲望。)

  方而不割,(方正而不顯得生硬勉強,)

  廉而不劌,(有楞角而不至於把人劃傷,)

  直而不肆,(正直而不至於無所顧及,)

  光而不耀。(明亮而沒有刺眼的光芒。)

  老子講到此處望了望垂首恭聽的孔子,贊賞地說:「吾乃以不教之道而授道,爾乃以不問之道而問道。吾道窮矣,爾道通矣!」

  「弟子不敢!吾師乃終生之吾師,願聞道之多矣,久矣!盼早日降趾魯都,再聆教誨!」

  「哈哈!」老子笑道:「去吧,盼你有成!」

  「拜辭先師!」孔子與敬叔三拜稽首於地,然後執綏登車,戀戀不捨而去。

  老子和孔子都是中國文化史上極其傑出的人物,他們的會見是燦爛的古代文化史上饒有意義的一頁。

  又是黃塵滾滾,馬蹄噠噠......

 

第十章去魯適齊泰山問苦

 

  孔子奉君命出使周都,學禮、學樂、學道,自覺恩寵榮耀,而且收效頗大,滿載而歸,心裡像陽春三月的花朵,正怒放噴香,歸家後不等與弟子和家人們交談,便登魯宮回奏。昭公日思夜盼的是孔子能從洛邑帶回一件得力的工具或鋒利的武器,有這一工具或武器在手,便可以「強公室,抑私家」,讓「三桓」及各貴族拜倒在他的膝下,忠心耿耿地聽呵斥,老老實實地服驅遣,安安分分地效忠心。然而孔子給他帶回來的卻是「克己服禮」之類的不切實際的理論和主張,這好比是隔靴搔癢,使其大失所望。魯昭公需要的是強心劑,而不是康復靈。他得出了一個結論:孔丘赤膽忠腸,但卻過於迂腐,向他請教學問是良師,與之一起改變魯國的政治形勢卻並非益友。昭公的冷漠猶如一盆冷水,從頭頂潑到腳跟,孔子乘興而去,敗興而歸。有柴、有火,無空氣和空間,便難以燃燒;有弓,有箭,無山林和苑囿,便無法射獵;滿腹經綸,赤誠肝膽,不遇明君,也難申抱負。國君不能重用,孔子只好佇足杏壇,專事教育和學問。

  孔子自見過老子,過去一些偏於主觀的做法明顯減少,遇事能更冷靜地分析,加以他原有的勤勉和熱情,就更令人欽敬,所以弟子愈益增多,且有許多來自遠方。

  弟子們向孔子問起老子,孔子說:「鳥,吾知其能翔,然善翔者卻常為人所射;魚,吾知其善游,然善游者卻常為漁人所釣;獸,吾知其善走,然善走者卻常為獵人所獲;唯龍,雲裡來,風裡去,行天穿霧,無可御者。吾觀老子,猶雲中之龍也。」

  近日來,孔子集中教授「樂」。那時的「樂」,與現在的概不同,而是文藝的泛稱,包括詞、曲、舞三部分。

  一日,杏壇上,孔子正在給弟子們講樂,教學生們鼓瑟操琴。弟子們或坐、或跪、或立,群星拱月般地將孔子圍於中間。談到周樂,孔子說,周樂的結構一般分為四個樂段,有引序、發展、高潮、結尾。演奏時開始合奏,舒緩平靜;放縱地展開以後,穩定和諧;發展到高潮時,節奏清晰、明快、熱烈;結尾部分余音裊裊,繞樑三日......

  曾皙在一邊鼓瑟,鼓著鼓著突然停住,圍過來問:「夫子,這瑟為何二十五弦?」

  孔子回答說:「瑟本伏羲氏所造,原五十弦,至黃帝時,命素女鼓瑟,曲甚哀傷,帝乃破其半,是為今之瑟也,故今瑟二十五弦。」

  子路粗大的手指,鼓起瑟來笨得要命,學了半天,才勉強掌握了基本指法,心中很不耐煩,對孔子說:「老師,士人彈琴鼓瑟,終有何用?」

  孔子和顏悅色地說:「琴瑟之聲和悅,頗具君子美德。其可幫人防御邪僻。經常鼓瑟彈琴,可達修身養性,重返天真之效果。樂之最大功效乃和同也,《禮》曰:『禮別異,樂和同。』二者相互協調,即可達到理想之道德境界。古書上說:『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講的即此道理。」

  孔子講得津津有味,子路聽得懵懵懂懂,又練了一氣,仍像老婆子彈棉花一樣。

  孔子見其他弟子都練得很專心,長進迅速,唯獨子路急於求成,瑟聲像雨打缸蓋,無曲無調,便說道:「仲由,你如此怎可學鼓瑟呢?」

  子路羞容滿面地說:「弟子不才!」

  孔子說:「由呀,彈琴鼓瑟不得性急,欲速則不達。最重要的是改掉浮躁脾氣。心浮而氣躁,功夫再大,亦是徒勞。」

  子路連連點頭,但心卻一時沉不下來。秉性難移呀!

  操弓揮劍的子路,手大指粗,加以秉性粗魯急躁,鼓瑟難能入門,進步緩慢,因此許多同學瞧不起他。孔子見此情形,對弟子們說:「仲由的學問大有長進,只是尚未精深。臂如歸家,已經走進正廳,尚未步入內室。」以此來鼓勵子路,使其不致灰心喪氣。

  公元前517年,孔子三十五歲。

  仲秋八月,魯昭公祭祖的時間快到了。依照慣例,不僅祭祀籌備工作一應由季平子負責,連主祭也是他的差事。近日來季平子很忙,除鬥雞外,便是組織力量排練八佾之舞。他決心將今年的祭祖大典搞得更隆重些,以炫耀自己的權威,慰藉祖宗在天之靈。

  孔子的教學活動一向是結合社會實際進行,入秋以來,他就忙著修改八佾舞。他要吸收《文王操》和《大武》的優點,參照周都天子郊祭的長處,重新修改八佾舞的唱詞、音樂和舞蹈,使之更充實,更完善,力求盡善而又盡美。他要將八佾舞修改得像太陽一樣莊嚴肅穆,以顯示文武的神威;像薰風一樣溫柔,以象徵文武的慈善;像月光一樣明清,以贊頌文武的廉潔;像春雨一樣滋潤,以表示文武的德澤......他夜以繼日地修改編寫,顧不得吃飯,忘記了睡覺。修改編寫既定,孔子便教弟子們練舞習樂。他煞費苦心地調整了樂隊,增加了樂器,擴大了規模,改組了隊形。縱觀、橫看、近視、遠瞧,都陣容井然,而且合理地配搭了音響效果。宮廷裡樂師們排練的八佾舞多是應酬之舉,表演者機械地手舞足蹈,並不理解每一個動作的意義,甚至連樂師本身也不甚了然。孔子排練的八佾舞則不然,他是從教與學的需要出發,從總體到局部,一舉足、一投手、一轉頸,一招一式,無不申明微義,講透道理,直至將演員送進那樂舞所表達的意境中去。孔子最講究的是那神態和感情的真摯,動作的協調,舞姿的優美,力求給人以維妙維肖,栩栩如生之感。所以,孔子師生所表演的八佾舞,遠非宮廷歌舞所能比擬。

  祭祀的時間迫近了,杏壇上的八佾舞也排練得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一天,南宮敬叔說:「祭祖大典即將來臨,可是季塚宰每日飲酒作樂,鬥雞走狗,全不過問。學生想奏明國君,請老師協助儐相禮儀主事,不知老師意下如何?」

  孔子說:「往年季平子主持祭禮,禮儀生疏,態度苟且。若國君同意我們協助相禮,也是對大家平日所學的實習和考驗,有何不可?只是季氏專權益重,恐國君未必敢做主。」

  孟懿子挺身而起說:「待我與敬叔一並前往諫君。」

  孟懿子初拜師時常出言不遜,態度傲慢。可是自襲父職以來,諸多公務禮儀,全賴孔子指導,因而逐漸改變了初入門時的情形,對孔子日益尊重。

  次日,魯昭公召見孔子,季平子、孟懿子、南宮敬叔、叔孫氏、郈昭伯等都在座。昭公說:「昨日孟孫氏兄弟向寡人推薦孔夫子協助襄理祭禮。寡人今日特召各家卿相前來商議此事,很想聽聽孔夫子的意見。」

  孔子說:「孔丘奉命出使周京時,有幸親睹周天子郊祭大典,由周天子親自主持。根據周公的禮制,各諸侯國祭禮典禮,也只能各國的君主主持,他人不得僭越。比如昊昊太空,只有一日,方陰陽得宜,風調雨順......傳說上古時十日並出,土地龜裂,草木焦枯,故後羿方引長弓而射落九日......」

  魯昭公與在座的人都專心致志地聽著,唯有季平子臉上不時露出冷笑。

  郈昭伯說:「啟稟君侯,仲尼所言極是,君侯乃魯之大家,『三桓』,小家也,祭祖大典理應由君侯主持。」

  孟孫氏、叔孫氏等都隨聲附和。魯昭公無所適從地忙側過身子看季平子的臉色。

  季平子泰然自若,起身長跪,從容地說:「臣並無異議。」

  這一下反倒使昏庸無能的魯昭公更加摸不著頭腦了。

  季平子異乎尋常的表態令孔子生疑,孔子料定季平子別有他圖,因而祭祀之前做好了臨場獻舞的部署。

  所謂「八佾舞」,就是舞蹈者列成八排,每排八人,共八八六十四人,邊歌邊舞。這是周天子祭祀時用的規格最高的舞蹈。因為魯國是周公的封地,周公幫助武王平定天下,輔佐成王坐天下,對周王朝的貢獻最大。為了表彰和報答周公的恩德,成王特許魯國祭祀時可享受天子的待遇,使用八佾之舞。其他諸侯用六佾,六八四十八人;大夫用四佾,四八三十二人;上用兩佾,二八一十六人。超越了這一規定,便是僭禮。

  祭祀這天,孔子四更起床,沐浴,更衣,精心地梳洗打扮,然後帶領弟子們趕到魯君祖廟。祖廟裡梁陳棟舊,朱褪畫殘;牛羊不肥,犧牲不全。魯昭公在兩三個人陪同下翹首仰望,天到已時,才有幾個王公貴族姍姍而來。整個祖廟裡裡外外,就像這深秋季節,一片蕭條肅殺,冷冷清清。孔子帶領一班弟子及早趕來,使這悲涼的氣氛略有緩和。孔子目睹眼前的一切,臉像烏雲一樣陰沉,心像彈簧一樣緊縮,周身的血液像冰霜一樣凝滯......

  祭祀的時間到了,季平子依然沒有來。不能再等了。隨著贊祝的聲音,昭公面露愧色,跪拜祖宗,只有幾個蒼老的樂師在奏著七零八落的破舊樂器,嚶嚶嗡嗡,像有幾隻越冬的金蒼蠅在飛;另有幾位鬚髮盡白的樂師在笨手笨腳地跳舞,似幾隻深秋的螞蚱在作垂死的掙扎。

  孔子滿腔淒楚地上前跪奏道:「國君,祭祖乃朝廷大典,豈可如此草率!」

  昭公歎了口粗氣,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就在這時,去請季平子的樂官來報:「季塚宰府中正八佾舞於庭,舉行隆重的祭祖大典,不肯前來......」

  孔子聞聽,指指天,跺跺地,然後跪對魯昭公說:「孔丘願任儐相之職,並率弟子們奏樂獻舞!」

  「那就有勞夫子了!......」魯昭公的眼圈濕潤了。

  孔子擔任司儀,指揮祭祖大典--獻爵,燔柴,奠帛,行禮。因為孔子早有預料,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一應樂器全都置於廟門之外,這時早有弟子們七手八腳地搬來布好。跳舞的弟子脫去外衣,裡邊便早已裝束成各種角色,一聲令下,各就各位。孔子坐於琴桌旁開始彈奏,邊彈邊唱。於是鐘鼓齊鳴,琴瑟有節,塤龠協調,磬築和悅;樂聲震天動地,悠揚飄蕩,遏行雲,誘飛鳥,戀走獸,舞蹈的弟子則隨聲跳起了威武雄壯的八佾之舞......先是八佾武舞,後變作八佾文舞。文舞的道具換作右手持翟(近似漢代使者手持的節杖,龍頭上懸垂著一串羽絨,不似今天曲阜所傳的野雉翎),左手持竽,舞姿變得莊嚴、典雅而肅穆。舞樂的氣勢和優美動人的程度超過了以往的任何一次祭祀,彌補了由祭祖人數寥落所造成的冷清氣氛。

  就在祭祖的這天夜裡,發生了魯國歷史上著名的「鬥雞之變」,這是魯國的一次內亂。

  內亂有遠因,也有近因。遠因是由來已久的魯國公室衰微,世卿專橫,政在季氏的局面,使魯昭公不得不想方設法剷除季平子,以恢復公室的權力。近因是這年夏天,季平子和郈昭伯所引起的鬥雞糾紛。開始是季家的雞翅膀上加了芥末,所以郈家無論怎樣雄壯的鬥雞總是被弄瞎了眼睛,連連失敗。後來郈家發現了這一秘密,便在雞爪上裝上鋒利的小銅鉤,於是反過來季家的雞又無一遺漏的被抓瞎了眼睛,總是以失敗而告終。就在祭祀的當天下午,他們又進行了一次角逐,季家發現了郈家的雞爪上裝有銅鉤,於是矛盾突然激化。季平子決心第二天早朝借昭公之口,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殺死郈昭伯,以洩心頭之恨。可是,他萬沒料到,就在這天深夜,郈昭伯聯合臧昭伯和魯昭公,三家合兵包圍了季宅。魯昭公想到白天祭祖所受的奇恥大辱,恨不能馬上除掉此賊,食其肉,寢其皮,以慰祖宗之靈。決定這場鬥爭勝負的關鍵是看「三桓」中的另兩家--孟孫氏和叔孫氏的態度。季平子專權霸道,恃強凌弱,與孟、叔兩家素有矛盾,故而兩家按兵不動,坐山觀虎鬥。郈昭伯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將軍隊交給魯昭公指揮,自己去游說孟、叔「二桓」。郈昭伯想,三家合兵圍攻季氏,只要穩住孟、叔二氏,定然穩操勝券,所以,儘管戰場上激戰廝殺,他卻在與孟懿子飲酒聊天。事實果然像郈昭伯所料定的那樣,季平子毫無防範,寡不抵眾,眼看成了甕中之鱉,即刻將束手就擒。而就在此千鈞一發之際,叔孫氏接受家臣建議,來到孟孫氏家中,對孟懿子說:「我等與季氏同為上卿,三分公室。三足鼎立,三家俱存;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孟懿子同意這一觀點,揮劍將郈昭伯斬為兩段,發兵救援季平子。援兵一到,拋下郈昭伯首級,圍兵四散逃命,魯昭公成了孤家寡人,逃奔齊國去了。

  魯昭公被逐,孔子三天三夜沒有合眼,那不時挑動的眉毛,顯示出他內心的波瀾;那沖冠的勁發,標志著他的滿腔憤怒;那滿臉烏雲,表明他憂心忡忡。他怨昭公昏庸,為何要聽郈、臧兩家的唆使,輕易出兵,並且赤膊上陣?這樣不自量力地助郈伐季,豈不是自趨其禍,被逐罪有應得嗎?他恨,恨「三桓」的兇狠,昭公再有錯,總還是國君,國君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怎麼好驅逐呢?這不僅是越禮,簡直是犯上作亂!他心懷僥倖,希望「三桓」悔悟,迎昭公歸國。三天過去了,不見有迎昭公的動靜,孔子一方面命弟子收拾行裝竹簡準備出走,一方面梳洗換裝,進諫季氏,請回國君。南宮敬叔勸阻說:

「季塚宰一貫獨斷專行,夫子此去,恐兇多吉少。」

  顏路、曾點、冉伯牛等也勸老師「三思」,但孔子主意已定,是不肯改變的。他想,季平子未必敢難為我,他不是怕我孔丘,而是怕失去人心。風險自然是有的,而且相當大,但孔子不怕。在與弟子們爭執的過程中,他說:「見義不為,無勇也。」「勇者不懼。」「志士仁人,不貪生怕死而害仁,只殺身以成仁」。「君辱臣死,便是粉身碎骨,我也再所不辭!」子路抓起長劍欲陪孔子前往,也被拒絕了。

  孔子簡直是闖進了相府,他不顧季平子虛情假意的應酬,提出了一系列的責問,諸如「為何要驅逐國君」,「有否請回國君之意」,「是否欲另立新君」,「是否欲取而代之」,等等。季平子則軟硬兼施,一會熱情,一會冷漠,一會懇切,一會無奈。當孔子得知季平子不迎,不立,也不承認要代君自立時,義憤填膺地數落說:「你獨攬朝政,擅權誤國,不臣之心久矣!昭公十一年春,你僭用天子與諸侯之禮,無恥地前往祭祀泰山,難道泰山之神真的會接受你的祭祀嗎?昭公二十五年秋,你身為塚宰,執掌國事,不參加國君的祭祖大典,竟然僭用天子與魯君之禮,八佾舞於庭,是可忍,孰不可忍!接著『三桓』驅逐其君,犯上作亂!」孔子冷冷一笑說:「倘若將來由孔丘修訂魯國《春秋》,定將這一筆筆一件件,俱都載入史冊,傳於子孫,昭彰後世!......」

  「你,你!......」季平子皮球似地彈了起來,那一直瞇縫著的雙眼忽然圓睜,背著雙手在地上踱來踱去,像一個打足了氣的圓球在大廳裡滾動。

  孔子憤然轉身,向大廳門口走去。

  陽虎拔出寶劍,追向孔子......季平子怒目瞪著陽虎,制止了他。

  孔子揚長而去,寬大的裳裙帶起了一陣清風。

  秋風怒號,秋雨淅瀝,天感地靈,蒼穹悲泣,一輛笨重的木輪馬車呻吟著碾出了曲阜城,它的後邊留下了深深的轍溝,轍溝兩邊是雜亂的腳印......

  曠野茫茫,不辨東西,雨鞭抽打孔子師徒,顫若寒雞。他們徑直向北,向北,出奔齊國,追隨國君。再者,五年前,齊國太宰晏嬰同齊景公到魯國進行國事訪問,曾專門會見了孔子,彼此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今日投奔,想不會擯諸門外。公元前522年,孔子三十歲時的一日,孔子正在靜心讀書,內侍飛車馳來。原來齊景公與晏嬰訪魯,欲見孔子,昭公命他來召。

  晏嬰是孔子崇拜的又一位政治家,他雖身居相位,但卻住草房,居陋室,家無完器,夫人親自下廚,他本人一件皮袍穿了三十余年。晏嬰執掌朝政,齊國一天比一天強盛。

  雖說孔子已小有名氣,但畢竟是一介寒士,不想今日魯君親召,又能見到齊君和晏子,真是受寵若驚,大喜過望!

  在國內,齊景公與晏子就已耳聞孔子的賢名。他知孝,知禮,是個無書不讀,無所不知的博物君子。今日相見,果然名不虛傳。只見他奇貌異相,舉止文雅,風度翩翩。

  大家相見已畢,齊景公問孔子:「昔者秦穆公國小地僻,何以能霸諸侯呢?」

  孔子泰然回答說:「秦國雖小而志大,地雖僻而善用人。」

  齊景公問:「怎見得他善用人呢?」

  「穆公贖百裡奚,招蹇叔,委以重任,授以國政,言聽計從,遂霸諸侯。」孔子侃侃而談。

  齊景公聽得十分高興。

  晏嬰雖嫻於辭令,此刻卻言語甚少,他在暗想,孔丘是要做百裡奚呀,只是尚未遇到秦穆公!......

  告別時,晏嬰握著孔子的手說:「願結為友,望早來臨淄賜教......」

  根據這次會見,孔子以為齊國是一個施展抱負的地方,幻想著到那裡去可以做百裡奚第二。

  一天黃昏,孔子一行來到泰山腳下。夕照中,巍峨莊嚴的泰山像一只雄獅,昂首蹲在齊魯大地上。隨著夜幕的降臨,它又像一個龐大的怪物,吞噬著這個世界的一切,最後只剩下了它模糊的身影。泰山的夜,很不寧靜,山風送來了松濤、狼嚎、虎嘯、猿啼、鹿鳴和禽鳥淒厲的怪叫聲,時而雜夾著啼哭、悲泣和呻吟,令人毛骨悚然。他們在一個村鎮小店裡借宿一夜,第二天一早趕路。正行間,黑魆魆的山坳裡傳來了一個女人淒慘的哭聲。舉目觀望,煙籠霧漫,辨不清雄偉泰山的眉目,只見灰蒙蒙的輪廓,這濃煙重霧,包裹著那位傷心嚎哭婦人的悲哀。一道道山溪在流淌,辨不清姿態,卻聽得嗚嗚咽咽的響聲,這流淌的溪水是那位痛不欲生婦人的洗面淚水。孔子少時當過吹鼓手,常給人辦喪事,從這哀傷的哭聲中料定那位婦人是在哭新亡的兒子。他令子路停車,憑軾聽了一會,不覺淒然下車,帶領弟子們向著哭聲傳來的方向走去,他要去勸慰這位心靈受傷的不幸女人。

  山坳裡,零零星星地散落著幾幢茅屋,茅屋周圍是高高低低的墳丘。大約深山野坳裡的零星人家,不受「不封不樹」的古禮約束,後世的墳丘塚累,也許正是這山野習俗的沿襲和發展。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婦正伏在一丘新墳上嚎哭,她哭天、哭地、哭世道不公,哭自己的命運太薄......孔子上前施禮,勸慰了一番,老婦見是遠道來的陌生客人,好心相勸,深受感動,慢慢止住了哭聲,但仍淚痕滿面,身子一聳一聳地在抽泣。孔子詢問老婦所哭何人,眼前這些墳丘裡都埋的是誰。

  老婦抽抽咽咽地說,她們數代住在這深山野嶺,以打獵為生。泰山裡虎狼殘暴,常傷害人命。她的公爹被虎吃掉,只剩下幾塊腿骨。她的丈夫死於虎口。前天,他三十五歲的兒子又為猛虎所食,這墳裡埋的是她兒子的幾件破舊衣服。「現在只剩下我老婆子孤身一人,無依無靠,今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喲!......」老婦越說越傷心,不禁又放聲大哭。

  顏路冒昧問道:「你們為何不遠離深山,搬到村子裡去住呢?」

  老婦回答說:「我們的先人原也是居住在山腳下的村子裡種田為生,為避苛政才搬進這深山。這兒雖說有猛虎害人,卻無苛政......」

  孔子聽了老婦的訴說,遙望長空出神,半天憤然轉身,慨歎道:「苛政猛於虎也!一處有猛虎,決非人皆葬身虎口之理,一處有苛政,卻無一倖免。」他又語重心長地對弟子們說:

  「將來爾等出仕為官,切勿施苛政!......」

  孔子師生又好言開導老婦一番,賜給她一些銅貝和乾糧,然後心酸地離去。

  在離國境很遠的地方,孔子就下車步行,而且行得很慢,他要多看幾眼祖國的山山水水,以減少內心的痛楚。前邊不遠就是齊魯界碑了,他命弟子們原地休息,誰也不准越過界碑一步,自己則理平了衣服上的皺褶,彈去帽子上的塵灰,磬折向南躬身默拜。是呀,車輪再轉動幾圈,就離開了生他養他的父母之邦,踏上異國他鄉的土地,他的心能不劇烈的疼痛嗎?然而再疼也不能返回!「危邦不入,亂邦不居。」這是他的政治主張,沒有君王的國家,怎麼能夠再居住下去呢?

  ......

  按照周禮,大夫無罪離國,需在邊境上往三天,若國君差人送來玉環,便是挽留;如果差人送來玉玦,便表決裂。如此說來,孔子遲遲不行,難道是在等候國內來人嗎?不,國君已被驅逐,他豈能有此奢望,而是故土難捨,故井難離呀!

  ......

  孔子背北面前,望空拜了三拜,蹲下身去,捧起一抔黃土,放在鼻子上聞了又聞,然後緊緊地貼在胸口......他扯下袍襟,包了這黃土,揣入懷中,眼含熱淚果斷地對弟子們說:

  「出發!」--母親顏征在死後,孔子這是第二次流淚。

  車輪滾動,越過了界碑,駛向前方,車後留下兩行深深的轍印,陣陣呻吟!......

 

第十一章景公問政仲尼聞《韶》

 

  齊國是東方第一大國,疆域在現在的山東中部和東部一帶,土地肥沃,農業發達,並富有魚鹽之利。早在春秋初期(公元前685-前643年),齊桓公任用大政治家管仲進行改革,增強國力,成為東方霸主。眼下是齊景公統治的時代,也是大政治家晏嬰活躍的時代,國家安定而強盛。孔子到齊國來,按說是能夠大有作為,干一番事業的。

  臨淄南門外,停放著一輛普通馬車,車旁立著一個士族打扮的人及其三五個隨從,他們在翹首南望......

  依照當時從事政治活動的方式,要去投效一個國家,得找一點門路。哪怕五年前孔子已經見過齊景公,齊景公對孔子的印象也很好,但如果不打通齊景公的親信,也還是難以掌握到實權。雖然有百裡奚那樣的傳說,但這究竟只是「士」所樂道的美談罷了,真正的社會現實並非如此。因此,孔子在決定赴齊之後,遣人致書晏嬰。

  孔子遠遠見有人郊迎,便下車步行。孔子師徒一步步走近了,士族打扮的人上前深施一禮說:「微巨黎鉏,奉晏太宰之命,恭候夫子大駕光臨!」

  孔子急忙還禮。只見這黎鉏上中等個,三十開外年紀,白皙的面皮,稀疏的胡須,頗有幾分文雅和英俊。孔子心裡泛起了一股熱浪,從晏嬰所派遣的使者可以看出他對自己的態度。

  黎鉏引路,孔子隨行,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地進了臨淄城。

  臨淄城內,街道寬闊,屋舍儼然,店舖林立,貨攤相銜,人煙稠密,大街肩摩轂擊,小巷熙來攘往,「農有條粟,女有條布」,「以粟易器械,紛紛與百工交易」,一派繁榮景象。市民們衣著整潔,服飾華麗,志高而揚,滿面喜氣,向遠方來客顯示著他們生活的殷實與富足。......

  馬車左彎右拐,拐進了一個陋巷。街巷狹窄,僅容一輛馬車通過。路面坑坑窪窪,坐在車上顛簸得十分厲害。小巷盡頭是一排低矮的茅草房,石級上,有一老者在躬身迎候孔子師徒,這就是齊太宰晏嬰。他身高不滿五尺,著一身緇褐色大襟粗麻布長袍,曳著地面。寬大的服裳裹著一個慈祥和藹的乾巴老頭,酷似窮鄉僻壤的一位樸實的老農。然而,他那寬闊的眉宇,灼灼目光,奕奕神采卻在告訴人們,這是一位卓越的政治家。

  故友相見,分外親熱,拱手,施禮,感情十分真摯。孔子介紹隨從弟子--見過,晏嬰將客人延引至家,讓入客廳,分賓主坐定。這所謂客廳,不過是一個較寬敞些的草堂,既無古玩字畫,也無珠玉珍寶。屋子本身低矮,門窗自然不會太大,室內光線昏暗。普通葦席舖地,席地上整齊地放著三五張幾桌,供飲茶進餐之用。孔子簡介了魯國內亂,申明來意,詢問魯昭公情況,請晏嬰引見齊景公。從晏嬰口中得知,齊無助昭公復國之意,昭公現在被安置在一個叫堂阜的邊遠小鎮,齊派小股部隊保衛其人身安全。

  說話間,天已黃昏,一著麻布衣裙的婦人端來了杯盤匙勺,向孔子施禮致敬。晏嬰介紹說:「此乃拙妻也,不善烹調,望夫子與眾高足海涵。」

  晏嬰布好餐具,重新正了正孔子面前的幾桌,晏太宰婦人陸續端來了酒菜,孔子面前還多了一盤姜絲和一碗醬肉松--晏嬰設家宴招待遠方來客,黎鉏作陪。酒宴並不豐盛,但卻都是新鮮的菜餚,刀工精細,色色依照孔子的生活習慣,孔子吃得津津有味。原來孔子平日起居,必依禮而行,席不正不坐,菜餚不及時不食,切得不正的不食,買來的熟肉熱酒不食,變色變味的不食,無姜無醬不食,飲酒不及亂,進食不過多......酒足飯飽之後,晏嬰又陪孔子說了一會閒話,便命黎鉏送孔子師徒到館舍中安歇。館舍內,孔子輾轉反側,難以安寢。他很興奮,回顧著半天來發生的一切,無一不說明晏嬰對他不僅十分尊重,而且異常了解。他既然如此熟悉自己的生活習慣,想必更理解自己的思想感情、志趣和抱負。他幻想著晏嬰是會像鮑叔薦管仲那樣向景公薦舉自己,他盤算著明天見了景公將首先說些什麼,今後怎樣與晏嬰齊心協力地輔佐景公一步一步地在齊國首先實現自己「仁政」、「德治」的政治理想,推而廣之,「天下為公」的大同世界就有望了。當然,今日的會見並非事事都使孔子喜悅,齊國對魯君的態度就很令其傷情。魯君寄人籬下,復國無望,在那邊遠小鎮是多麼孤獨、淒涼、悲哀和痛苦。他決定明天一早帶幾個弟子往堂阜探拜昭公,勸慰他暫且忍耐一時,只要自己得到齊景公的賞識和重用,齊定能出強兵幫昭公復國,懲罰季平子的不仁與無禮。常言道,耳聽是虛,眼見為實,今天目睹了相府的簡陋和一家人的服飾,方知人們平日關於晏嬰節儉的傳聞並非虛誇。自己一定要充分利用這一活教材,對弟子們進行艱苦節儉的教育,使每人都養成節儉的良好習慣,並逐漸成為全社會的習俗......孔子心裡很舒坦地這樣想著,漸漸鼾然入夢了。

  第二天,孔子赴堂阜拜見魯昭公歸來,欲見齊景公的心情更加迫切了,魯昭公復國的希望全寄托在他的此行此舉上。然而,一連數日,晏嬰或來與孔子談古論今,或派黎鉏陪孔子游覽、參觀、狩獵,絕口不提見景公之事。每當孔子提及,晏嬰總是回答「好說,好說。」「不忙,不忙。」孔子是聽其言而觀其行的,晏嬰這樣有言無行,怎能不令其生疑呢?但孔子總是以好心度人,特別是對晏嬰這樣他所崇拜的政治家。既然晏嬰遲遲不肯引他見齊景公,定有其難言之隱,不要過於難為於人,不要操之過急,欲速則不達呀。弟子們則七嘴八舌的像開了鍋,冉伯牛哈哈地笑個不停。孔子問道:「耕呀,為何無故發笑?」

  冉伯牛回答說:「我笑齊國大無人,竟讓一個矮矬子當太宰!」

  「放肆!」孔子生氣地說,「晏太宰乃天下大賢,滿腹經綸,豈可以貌取人!」

  子路冷笑一聲說:「依我看,那晏嬰不僅個子矮,而且腸子細!......」

  孔子責怪說:「由呀,你今日如何也變得如此刻薄?」

  子路說:「非弟子刻薄,那晏嬰表面上待夫子很熱情,可是一聽說夫子欲見齊景公,即刻變得吞吞吐吐,含含混混。若非雞腸鼠肚之輩,豈能如此嫉賢妒能!」

  「休得胡說!」孔子制止說,「晏子乃當今賢相,豈可胡亂猜疑!」

  子路冷冷地說道:「但願天下人都像夫子一般忠厚誠實!」

  還有幾個弟子欲有所言,都被孔子制止了。在這眾說紛紜,師生意見不一的情況下,是黎鉏幫了孔子的大忙。

  這黎鉏原是齊景公寵臣高昭子的家臣,卻整天在晏嬰身邊轉悠。這是個神秘的人物,他很像一只蝙蝠,在禽與獸的爭鬥中,能博得雙方的喜愛和寵信。飛禽說,蝙蝠有翅膀,分明是自己的戰友;走獸說,蝙蝠有牙齒,顯然與自己是同類。黎鉏就是這樣圓滑地騎牆,活動於晏嬰和高昭子之間。孔子接受黎鉏的建議,拜訪了高昭子。

  高宅豪華的客廳裡,漆器閃光,珠玉生輝,古玩陳列,書簡高累,地毯上龍飛鳳舞,杯盤裡熱氣蒸騰,昭子正在滿面春風地接待孔子,自然又是黎鉏作陪。

  高昭子賠笑說:「不知夫子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望孔夫子恕罪!」

  孔子應酬說:「孔丘何德何能,敢勞高大夫大駕。」

  「不知夫子與眾位高足現在何處下榻?」高昭子問。

  「孔丘率弟子於館舍安身。」孔子回答道。

  「哎呀!」高昭子故作驚訝,「館舍雜亂之地,豈是大聖安身之所!」他轉身命令黎鉏說:「黎大夫,回頭將孔夫子的眾門生俱都接進府來居住,將最幽雅舒適的客房騰出來讓給夫子,讓聖人住館舍,也不知那晏太宰是何居心!」

  其實,有黎鉏這樣的靈耳利目,孔子來齊的情況,高昭子豈能不知?故弄玄虛而已。孔子並不喜歡高昭子的虛言假套,後來他曾說過:「花言巧語,偽善面貌者,少有仁德!」

  孔子提及欲見齊景公,高昭子滿口應承,說明天一早就奏明國君,「為國薦賢。」多年來,高昭子在與晏嬰的較量中一直處於劣勢,他很想借助孔子的聲譽和力量與晏嬰抗衡,斗而勝之。

  齊景公是個虛榮心很重的君王,五年前孔子就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為圖一個「禮賢下士」的美名,經高昭子薦舉,豈有不見之理!所以,很出孔子的意料,高昭子面君回來,便喜形於色地說:「國君思賢若渴,明日早朝後便召見夫子!」

  好消息來得太突然了,孔子竟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人多是講究實惠的,評價人的好壞也往往從個人恩怨利害出發。晏嬰半月沒有辦的事,高昭子一朝便辦成了,怎不使孔子迅速改變對他的印象呢?

  當天夜裡,晏府的書房內,同普通農家一樣以陶制的小碗做成的油燈閃著昏黃的光,油燈下晏嬰與黎鉏對坐,中間隔一條粗糙而陳舊的幾案。黎鉏向晏嬰回報完了幾天來發生的情況後說:「高昭子向國君推薦了孔丘,明天國君即召見他,望太宰及早設法制止。國君耳根子軟,那孔丘又極富辯才,只怕經不住他三言兩語,便亂了方寸。」

  晏嬰長歎了一聲:「唉,我晏嬰侍奉國君,素來小心翼翼,戰戰兢兢,極謹慎地選擇接近國君之人,目的唯圖國君耳根清靜。普天之下,知我心者,能幾人歟?」

  黎鉏說:「高昭子正鑽此空,他將孔丘接回家中,百般殷勤,多方昭顧,又說動國君,召見孔丘,此乃置太宰於嫉賢妒能之地呀!」

  晏嬰目視著黎鉏問:「黎大夫是如何看待呢?」

  黎鉏機靈地眨眨眼睛,捋了一下他那三綹稀須,胸有成竹地回答說:「依下官之見,太宰與孔丘,道相異也......」

  晏嬰極感興趣地「哦?」了一聲。

  黎鉏繼續說道:「太宰講現實,而孔丘拘古禮,『道不同,不相與謀』也。」

  晏嬰拍案而起:「黎大夫深知我心!我素來佩服孔夫子的人品學識,道德文章,我們只能是好友,不能一殿稱臣!」

  第二天早朝後,溫柔和順的齊景公於齊宮接見了孔子,他像一個老朋友似地對孔子說:「五年前夫子勸諫寡人的一席話,使寡人受益匪淺。寡人不敢自比秦穆公,但對百裡奚那樣的賢才非常敬重與歡迎,請問夫子,如何才算政治清明呢?」

  孔子不假思索地回答說:「君像君,臣像臣,父像父,子像子。果能若此,可謂政治清明矣。」

  齊景公拍案稱絕:「講得好,講得好啊!真若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縱有千萬石糧食,寡人豈能得而食諸?」

  數日後,齊景公再次召見孔子,仍是高昭子奉陪。齊景公問:「夫子來敝國已有數日,依夫子所見,敝國當前最要緊者,莫過何為?」

  孔子回答說:「管子曰:『倉稟實而知禮義』,故政在節財。」

  齊景公是極敬重晏嬰的,而晏嬰就是一位非常節儉的人。聽到孔子也如此崇尚節儉,正中下懷。「講得好,講得好啊!」齊景公連聲稱讚,「夫子如此倡儉,與我晏太宰真乃同道之人呀!」

  高昭子在一旁冷冷一笑說:「可惜同道而不同心呀!......」

  齊景公一怔問:「愛卿此言何意?」

  高昭子毫不避諱地說:「啟奏國君,孔夫子多次提出欲拜見國君,太宰卻橫加阻攔,不知何意。」

  齊景公將信將疑地問:「愛卿此言當真?」

  高昭子說:「孔夫子可以作證。」

  齊景公生氣地說:「寡人望夫子來齊,猶暗夜中盼星月。如此以來,豈不陷寡人於不仁,讓寡人擔不敬賢之名嗎?為彌補寡人過失,願將尼谿一帶封夫子,作為夫子食邑。」

  高昭子贊歎說:「國君聖明!如此以來,則天下聖賢盡歸齊矣!」

  孔子急忙拱禮說:「國君厚恩,孔丘感激不盡!然丘於齊並無寸功,無功而受祿,豈不顯得國君賞罰不明嗎?且魯君正逃亡在外,有國難奔。常言道『君辱臣死』,如今丘苟且偷生,已不合禮儀,豈能再君辱而臣受封?」

  齊景公說:「孔夫子高風亮節,寡人欽佩之至!寡人素來敬重忠臣孝子,受封地,夫子當之無愧。」

  「啟奏國君,孔丘實不敢從命!」

  齊景公一擺手說:「寡人主意已定,請勿再言!」

  又是這簡陋的書房,還是那昏黃的油燈,晏嬰執意明日犯顏廷諫,勸國君別重用那誤國誤民的孔子。黎鉏說:「既然國君主意已定,太宰還是順水推舟吧。常言道,『伴君若伴虎』,惹怒了國君,自討沒趣事小,毀了身家性命何苦?.....」

  「晏嬰只知有國有民,不知有家有命,吾意決矣!」晏嬰果決地說。

  「有一言難聽,不知當講否?」黎鉏試探著問。

  「黎大夫有話請講!」

  「太宰就不怕別人說你心胸狹窄,容不得賢人嗎?」

  「作為大臣,晏嬰在考慮國家大事時,心中從無自己!」

  黎鉏似乎很受感動,他的眼圈濕潤了,表示若國君責怪下來,自己情願和太宰一道掛冠出走,永不為官。

  齊宮,只有景公和晏嬰兩人。

  「國君,此事萬不可行!」晏嬰聽了景公的決定,一反平日謙恭委婉的常態,十分堅決地說。

  齊景公帶著三分不快,七分不解地反問:「這卻為何?」晏嬰回答說:「啟奏國君,凡儒生皆傲慢成性,法度難約,不宜作臣下......」

  齊景公反駁說:「依寡人看來,孔夫子非世俗儒生之輩!」

  晏嬰說:「國君所見極是,孔子確與一般寒儒不同,因此也更加迂腐。他主張一切傚法古人,一切按古禮行事。然而,古人早已亡故,骨且成灰,古禮、古法何以能不變?孔子提倡復古,可他自己並不構木為巢,衣樹葉,食生肉,而是衣食起居,十分考究......」晏嬰真不愧是舌辯之士,開口便滔滔不絕,難怪當年出使楚國,弄得想污辱他的楚國君臣狼狽不堪。

  「孔子提倡節儉,卻是與愛卿相見略同。」齊景公像洩了氣的皮球,說話變得有氣無力了。

  晏嬰順茬說:「他雖倡儉,但卻極重喪禮,治喪主張舖張,埋葬不惜傾家蕩產,此等習俗豈能提倡?他們到處游說,乞求高官厚祿,此等人豈能用來治國?自大賢消失,周室衰微,禮樂殘缺久矣。今孔子盛飾外表,禮節繁雜瑣碎,令人難窮其極,主上如以此改變齊國風俗,豈不誤國?......」齊景公遲疑了半天說:「封地之事當緩圖,容寡人三思。」

  從此以後,齊景公仍常召孔子進宮,但多是探討學問,不再問政,絕口不提封地之事。孔子無事可做,便每日在高昭子家給弟子們講學,幫高家作些文牘之類的工作。孔子師徒的衣食及一應費用,多由高昭子提供,還安排了男僕女婢各一人,專供孔子驅使,孔子整日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生活倒也安閒自在。

  一天,齊景公視朝,見一單足鳥飛落殿前,展翅而跳。齊景公很奇怪,回頭問晏嬰:

「寡人有生以來,未見鳥生一足,太宰可識此鳥?」

  晏嬰回答說:「臣實不知,不敢捏名誑對。」

  景公又問群臣,群臣無不瞠目結舌。高昭子說:「孔夫子,人稱博物君子,待我回府請教,或可知曉。」

  齊景公欣然同意。高昭子奉命回府請教孔子,先將詳細情形說了一遍,孔子聞後回答說:「此鳥名商羊,乃是水祥。」

  高昭子跟問道:「夫子何以知之?」

  孔子說:「昔者有兒童屈一足,張兩手,且唱且跳道:『天將大雨,商羊起舞。』今齊廷見此鳥,必有水災,應速告百姓開溝疏渠,修築堤防,以免大水成災。」

  高昭子汲汲回朝堂,把孔子的話如數告訴了齊景公。景公叫晏嬰定奪。晏嬰對孔子的學問素來是深信不疑的,立即與有關大臣擬定若干防汛條款,頒布全國施行。數日後,天果降暴雨,洪水氾濫,周圍國家俱都遭災,齊因早有防範,田畝莊禾,安然無恙,全國上下,無不感激稱頌孔子。

  洪水過後,齊景公對晏嬰所說又有動搖,看來孔子的學問能博施於民,並非誤國之道,因而封田之念又有萌動。高昭子則積極進諫,廣為宣傳,於是朝野上下,無所不知,受惠農夫拍手叫好。

  這天,晏嬰趁齊景公興致正濃,送來了一幅畫,這是他請齊國著名畫師新繪製的。畫面上是一清澈見底的小溪,溪中魚蝦清晰可辨,或稱霸,或追逐,或逃命。只見大魚正吃小魚,小魚吃蝦,蝦吃砂,內中有一大魚,渾身束滿了細絲,欲追不能,欲逃不成。岸邊有一老翁,怡然坐於石上,等候魚蝦落網,被束縛的大魚眼看劫數難逃......

  齊景公端詳了半天,不解其意,對晏嬰說:「寡人不解其中深義,請相國明教!」

  晏嬰湊近畫幅,指指點點地說:「此畫雖描繪自然景物,卻是當今天下的真實寫照。君王請看,這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蝦吃砂,酷似諸侯間的強凌弱,眾暴寡,你不想侵吞他,他卻欲食你,故值此天下多事,諸侯爭霸之秋,當務之急乃富國強兵,做一個撒網老翁!而孔子所鼓吹的那套周禮古樂,專講究怎樣見人,如何走路,穿戴什麼,擺何等面孔,不僅與爭霸無益,且猶如諸多細絲,將此大魚纏得緊緊,既不能追逐魚蝦,強健身心,又難免成為漁人釜中美味......」

  齊景公擊案而起:「愛卿不必多言,寡人頓開茅塞!」

  一日,高昭子陪孔子閒游,忽然,一曲美麗悠揚的樂曲超過華麗府第的高牆,震擊著孔子的耳鼓,孔子急忙上前,駐足諦聽。那樂曲描繪了一幅和風細雨、鳥語花香、雞鳴犬吠、男耕女織、尊老愛幼、怡然恬靜的田園風光和太平盛世圖景,塑造了一位敦厚大度、謙恭禮讓的慈祥老者的形象。孔子聽得入迷,連連贊歎道:「沒料到世上竟有如此美好的音樂!」他按捺不住地詢問高昭子,高昭子告訴他說,這是齊國太師(樂官)的府第,定是太師在彈琴。孔子請高昭子引薦,破門而入,拜師學琴。

  孔子與齊太師一見如故,談話投機,談論音樂,太師有問必答,比萇弘更為詳細。太師告訴孔子,方才彈的曲子名《韶》,乃歌頌虞舜之作。孔子評論說:「丘於洛邑曾聽萇弘組織樂隊演習《大武》,今又聞太師以琴彈《韶》,自覺《韶》樂優於《武》樂,不知太師以為如何?」

  太師說:「夫子所言極是。」

  孔子說:「孔丘有一事不明,《韶》樂在前,《武》樂在後,《武》樂何不仿效

《韶》樂而竟歌意晦澀呢?」

  太師回答說:「此因舜、武兩人處境不同。舜處順境,唐堯先將兩個愛女妻他,後將帝位讓他,雖則也是以臣繼君,卻由禪讓順受而得,所以他常處樂境,發明五弦琴,作《南風》歌,歌雲:『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聲容何等宏大,詩歌中滿含樂意,猶如泉水般順流而下。武王所處的是逆境,他載著文王木主,東征伐紂,遇見伯夷、叔齊跪在馬前諫道:『以臣伐君,不仁也!』伯夷、叔齊乃孤竹君二子,並非商紂臣子,因素知文王仁德,不願武王建逆理之功,故而叩馬諫阻。武王雖得了商紂天下,逃不了以臣伐君的公論。身處逆境,作樂記功,不便盡量顯揚功德,盡量形容舊君的罪惡,於是變成或吞或吐,寓意曲折的《武》樂了。」

  孔子說:「太師所論精確無比,丘欲習《韶》樂,懇望太師正拍!」

  自此以後,孔子專心習《韶》,不分晝夜,連飲食也是弟子或高府奴僕侍候到嘴邊。他常常是邊吃飯邊操琴,或狼吞虎嚥地吃完一餐飯又練,至於吃的什麼,滋味如何,全然不知,以往的飲食習慣早已忘得一乾二淨。弟子們見夫子如此辛苦勞神,便在膳食上格外注意調整。孔子像喜歡姜絲和醬那樣喜歡牛肉,因此,一日三餐必備之。如是者三月有余,直至達到自以為理想境界為止。

  子路見老師一天天消瘦下去,很是愛憐。一天,他進山射了一只梅花鹿,剁成肉餡,買來初春的頭刀鮮韭菜,用香油調拌,包成肉丸包子。鹿肉是夫子不曾吃過的,子路心想,夫子定能美餐一頓,誇他賢能。包子蒸熟之後,子路端到夫子跟前,請夫子用餐。孔子正在操琴,十分興奮,照例是邊吃邊練,搖頭晃腦。突然,他的琴聲戛然止住,孩子似地高喊:「成功了!成功了,這是世上最好的音樂,盡善盡美,盡善而又盡美矣!......」忽然,他發現子路站在身邊,用手拍著他的肩膀說:「仲由呀,為師在習樂上又邁上了新的台級!下午你快去買些牛肉來犒勞為師,為師已經三月不曾嘗到肉味了......」

  子路聞聽,「噗嗤」的一聲笑了,笑得孔子發愣,忙問:

  「由呀,你為何發笑?」

  子路笑著問:「夫子,您方才吃的什麼?」

  孔子被問得十分茫然:「吃的什麼?我啥也沒吃呀!

  ......」

  子路說:「這肉包我尚未端走,夫子嘴角的油珠尚在閃光呢!」

  「是嘛?」孔子用手抹了一把嘴角,看看,果然油珠尚在,無限感慨地說:「想不到欣賞音樂竟到了這種境界!」孔子說著抓起了一個包子,咬了一口,咀嚼著,贊歎說:

「香,真香!.....」不禁又是一陣哈哈大笑,笑得眼角溢出了淚滴......

 

第十二章孔子遁逃秋子悲城

 

  高昭子府第,孔子寓所。

  子路風尖僕僕,將一對玉斗放在孔子面前說:「此乃國君請夫子轉贈高昭子,請其諫景公派兵,幫國君回國復位。」又拿出一雙玉環:「此乃國君贈送夫子。」又拿出一件羊羔皮衣:

  「此衣國君賜學生。」

  孔子拿起魯昭公贈物,玉環晶瑩碧綠。孔子賞玩了一會兒,放到玉斗一起說:「一並贈予高昭子吧,物重則情深呀。」

  子路深情地看看老師,把玉斗、玉環和羊羔皮衣包在一起,轉身向高昭子書房走去。

  高昭子慢慢解開包袱,愛不釋手地把玩著玉斗和玉環。子路恭恭敬敬地說:「敝國國君多多拜託上大夫......」

  高昭子端起玉鬥,瞇縫著眼,端詳著它晶瑩的程度。

  子路說:「我們國君說,現有家難投,若大人肯幫忙,將來......」

  高昭子放下玉鬥,又拿起玉環,瞇縫著眼審視著。

  子路說:「我們國君說,齊、魯兩國乃甥舅之親,又系比鄰......」

  高昭子放下玉環,拿起羊羔皮衣,在身上比量著。

  子路突然噌的一聲拔出寶劍,將鋒利的劍鋒壓在玉斗和玉環上說:「我們國君還說,若是高大夫嫌禮太薄,就......」

  高昭子放聲大笑起來:「此乃區區小事。不久晏嬰將外出查訪,我趁機諫君,保魯侯稱心......」

  子路緩緩插劍入鞘,拱手行禮:「一切拜託高大夫,我們國君將不勝感激!」

  公元前515年,孔子三十七歲。

  晏嬰離京視察,高昭子趁機說通了齊景公,派大軍伐魯,幫助魯昭公歸國復位。兵至鄆城,魯軍奉季平子之命,不但不抵抗,反而開城犒師,迎接魯昭公歸國。齊將看季平子並不像魯昭公說的那樣壞,勃勃雄心先自冷卻了一半。恰在這時晏嬰遣使日夜兼程趕至鄆城,急令班師,於是昭公復國半途而廢。

  久旱的河床,上游突然降了一陣驟雨,山洪暴發,河水奔流,開始倒也有澎湃之勢,然而愈流愈細,直至消失。孔子初到齊國,景公時常召見,問政,問道,問禮,視孔子為良師益友。自從晏嬰諫阻封地之後,尤其是自晏嬰獻畫之後,齊景公召見孔子的次數則像這久旱河床中的流水,愈來愈少,今日突然相召,倒使孔子感到意外。孔子來到齊宮,景公正在獨自一人操琴,琴聲像半睜半閉的眼睛,似睡非睡的嬰兒。一曲終了,他閉目養神,根本不理會身邊的孔子,半天才沒頭沒腦地說:「夫子,像魯昭公對待季氏那樣重用你,寡人不能;像對待孟氏那樣慢待你,寡人不忍。寡人且待你於季孟二氏之間吧。」

  聽了齊景公的話,孔子心中騰起了一股烈焰。君子謀道不謀食,孔丘此行,並非來齊行乞,景公何出此言!......

  齊景公伸了個懶腰,張著大嘴打著哈欠說:

  「吾老矣,不能用夫子......」

  這不僅是冷淡,簡直是在下逐客之令。孔子的手顫抖了一下,默然地坐著,半晌才說:「國君,請聽一曲《文王操》吧。」

  孔子嚴峻地面對琴幾而坐,手指在琴弦上跳躍,琴聲時而激越,似萬馬奔騰;時而舒緩,像藍天上飄浮的白雲......

  就在齊景公召見孔子的同時,富麗堂皇的高宅客廳內正孕育著一個陰謀,做著一場美夢。

  高昭子盤膝而坐,安閒自在地品茶遐思。晏嬰一聲令下,討魯軍隊立即班師回國,自己再次敗於晏嬰手下。若在以往,他定要狂暴地飲酒,捶胸頓足地罵人、殺人。然而,這次他卻不僅十分坦然,簡直是異常喜悅。他想,晏嬰此舉,必然激怒忠君的孔子師徒,自己正可借刀殺人,一則除掉晏嬰,不落任何罪名;二則抵消孔子兩年來在齊國的影響,逼他出走。這樣以來,他便可玩齊景公於股掌之中,主宰齊國的一切。不僅是晏嬰在研究孔子,高昭子也在研究孔子。孔子重仁義,迂腐不堪,雖對晏嬰的屢屢阻撓不滿,但他們畢竟是舊友,斷不肯動殺機,為他所用。子路粗魯,忠誠,重義氣,有武力,倒是個理想的角色,所以,便趁孔子進宮的機會,派人去請子路密謀。成敗在此一舉。

  子路帶劍步入客廳。客廳內除高昭子外,還有一個一直令他厭惡的人。此人身高丈余,三十開外年紀,五大三粗,滿臉橫肉,右額角有一道三寸餘長的紫紅色刀疤。他影子似的不離高昭子左右,不會說,不會笑,木雕泥塑一般,這是高昭子的近身侍衛,那額上的傷疤便是無限忠於主子的標志。

  高昭子見子路進廳,忽然震怒,擊案而起,茶几上的杯盤震得嘩啦啦響,彷彿要向子路發洩心中無限的郁憤似地說:

  「功敗垂成,魯侯復國無望了!」

  子路吃了一驚,忙問:「復國無望?齊軍不是已到鄆城了嗎?」

  高昭子見魚已上鉤,更加大發雷霆:「若不是下令班師,眼下准到了曲阜!」

  子路茫然不解地問:「下令班師?高大夫此話怎講?」

  「仲將軍有所不知,」高昭子解釋說,「晏嬰在外視察,聞聽齊軍伐魯,星夜趕回臨淄,迫使齊侯下令撤軍。還說下官接受魯國賄賂,真乃豈有此理!有此矮矬子,下官在齊,難成一事!......」

  「原來如此!」子路默默地望著星斗閃爍的夜空出神。

  高昭子在客廳裡踱來踱去,半晌,突然停在子路面前說:「孔夫子乃千古聖人,本可以在齊一展宏圖,恩澤萬民,然晏矬子處處作梗,致使夫子兩年多一事無成,如今他迫使景公下令班師,又陷夫子於不忠不義之深淵。仲將軍乃夫子得意高足,忠義之士,值此國難家仇相累之秋,豈能袖手旁觀?」

  高昭子的話說到了子路的心裡,夫子來齊後,那晏嬰確是處處作梗。先是遲遲不肯引薦夫子見齊景公,後又諫阻齊侯封夫子食邑,眼下魯昭公復國在際,他又迫使齊侯下令撤兵。這諸多事實都在證明,一年前他對晏嬰的評價是正確的。

  高昭子見子路默默不語,並不催促,他欣喜自己一箭中的。子路正在認真考慮他所提出的問題。大廳裡很靜,只有三人的呼吸聲和高昭子偶爾走動的腳步聲......

  子路突然爆發似地長歎一聲說:「事已至此,不袖手旁觀又有何路可行呢?」

  高昭子微微一笑說:「路倒是有一條,只怕將軍怯而無勇,不敢涉足......」

  高昭子不僅在研究孔子,也在研究子路,對子路這樣性格的人,最好的自然莫過於激將法。

  子路果然被激起,高聲問道:「有何見教,請高大人明示!」

  「好,仲由將軍果然豪爽!」高昭子走上前去,以長者的身份拍著子路的肩頭說:

「只要你能幫我除掉晏矬子,我便向景公薦孔夫子為太宰,到那時,不僅,魯侯復國不費吹灰之力,孔夫子的仁義之道亦可光照天下,豈不美哉!」

  子路一怔,默默地低下了頭。

  高昭子冷冷一笑說:「記得孔夫子曾說,見義不為,無勇也,莫非將軍無此膽量嗎?」

  子路說:「非由無勇,此等人命關天的大事,不與夫子商量,豈可貿然妄行?」

  「此事萬不可讓夫子知曉!」高昭子忙說。

  子路問:「這卻為何?」

  高昭子回答說:「將軍請想,夫子乃天下大賢,豈能取故友之位而代之?再者,萬一事洩,豈不毀了夫子的賢名?下官深知將軍不僅忠於魯君,更忠於孔夫子。下官料想,將軍豪俠,聞名遐邇,為了忠義,為遂魯君與孔夫子心願,必赴湯而蹈火矣......」

  「就依高大人,仲由當遵囑行事!」子路說。他並非為高昭子的一席美言弄暈了頭腦,而是在想,何必跟他糾纏,姑且答應下來,待稟過夫子再說。

  高昭子信以為真,心花怒放地說:「仲將軍真不愧是聖人之徒,忠、仁、義、勇兼而有之!」

  子路告辭離去,高昭子在繼續著他的美夢......

  聽完了子路的稟報,孔子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果決地說:「仲由,收拾行李,即刻搬往館舍!」說完,前往高昭子書房辭行:「高大人,孔丘在此多有打擾,告辭了。」

  高昭子一怔:「怎麼,你們要走?」

  「仍搬回館舍去住。」孔子冷冷地說。

  高昭子來回踱著步,忽然停下來,也是冷冷地:「夫子,且莫悔之晚矣。」

  孔子微微一笑說:「孔丘只知禮義,不知後悔。」

  高昭子將右手一伸,作了個送客的動作說:「那就請便吧。」

  車輪緩緩移動,孔子師徒滿懷希望而來,心灰意冷而去。高昭子並不送行,只有那個額上有紫紅色刀疤的漢子跟出了大門。

  第二天上午,館舍孔子的居室,晏嬰與孔子席地而坐,交談了半天,臨別時晏嬰拱手說:「還望夫子海涵!」

  孔子默默不語。晏嬰欲行又止,繼續解釋說:「只要晏嬰任一天齊國太宰,就決不讓齊魯交戰!」

  孔子歎了口氣說:「惜乎魯無晏太宰這樣的賢臣!......」

  晏嬰上前抓住孔子的雙手說:「夫子肯原諒我嗎?」

  孔子寬厚地說:「彼此各為其主,有何不可原諒的呢?」

  晏嬰感動得兩手顫抖,久久不肯放下......

  太陽落山了,晚霞燒紅了半邊天,館舍裡灑滿了夕陽的余輝。院子裡,子路淘米,冉伯牛劈柴,曾點燒火,大家正在七手八腳地忙做晚飯。一群烏鴉飛來,落在一棵光禿禿的棗樹上,報喪似的呱呱地叫著,令人生厭。冉伯牛抓起一塊木柴揮臂打去,「轟」的一聲,烏鴉呱呱地飛走了。就在這時,黎鉏急急闖進院來,驚惶失措地對子路說:

「快,快領我去見夫子!」

  聽說今夜有人在向他們師徒下毒手,孔子不解地說:「孔丘並未獲罪於誰,何人竟來加害?」

  黎鉏說:「夫子不必多問。我家太宰說,請夫子即刻動身,免遭不測。」

  子路並不信任這位高昭子的家臣,滿臉殺氣,拔劍在手:

  「怕什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孔子用手勢制止住子路,沉思不語。大家也都沉思不語。

  孔子長長地歎了口氣說:「也罷,我們離去吧。」

  子路說:「米已淘好,吃了晚飯再走不遲。」

  孔子嚴峻地命令道:「不,即刻動身!」

  淘好的米被倒進口袋裡,裝上馬車。馬車急速前行,車後是淅淅瀝瀝的水滴......

  黎鉏將夫子一行送出城去,迎接他們的是茫茫黑夜......

  黑暗吞噬了一切,遠山,近樹,城樓,只留下模糊的身影。

  夜幕下,城樓上一位身材矮小的老者正在躬身施禮拜送孔夫子遠去......

  兩個蒙面人輕手輕腳地翻過館舍的高牆,敏捷地竄進孔子下榻的房間。房間空空,地面掃得乾乾淨淨。蒙面人見狀面面相覷。正在這時,一館人哼著小曲跨進門來,突然,一把明晃晃的鋼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一蒙面人惡狠狠地問:

  「孔丘何處去了?」

  「這,這......」館人嚇得顫若寒蟬。

  蒙面人將刀在館人眼前晃了晃:「說!」

  「走,走了......」館人癱坐在地上。

  另一蒙面人向院子裡一指說:「老三,你看--」

  他們來到院子,伏身看去,一行水滴直通院外。那個被稱為「老三」的蒙面人喘了口粗氣說:「那就是大哥他們的菜了,與咱無干。」

  夜色濃重的茫茫原野,司馬牛打馬疾馳。子路手把劍柄,率眾同學疾走緊跟。馬車駛進了一片樹林,黑魆魆的松樹怪物似的在晃動,陣風過後,發出鬼哭似的淒厲聲。正行間,松林深處竄出兩個高大的蒙面人,怒吼一聲:「孔丘,哪裡去!」

  子路忙拔長劍,但已來不及了,一歹徒挺槍向車內刺去。與此同時,另一歹徒亦挺槍上前,像似爭奪頭功,將第一個歹徒的槍架走,保住了孔子性命。子路抽出寶劍與兩個歹徒格鬥廝殺,讓同學們趕緊保駕夫子前進。

  兩個歹徒俱都十分驍勇,子路寡不敵眾。但說來奇怪,其中一個明在與子路格鬥,暗中彷彿卻在助子路一臂之力,因而子路才得以和他們廝殺若干時光而不分勝負。突然,一歹徒追上孔子,挺槍便刺。另一個也追了上去,見擋架不迭,手起刀落,將頭一個歹徒砍為兩段。子路從後邊殺來,見狀似乎明白了什麼,不再進攻。

  蒙面人忙向孔子跪倒,解去面上黑布,揮淚如雨地說:

  「夫子受驚,奴才罪該萬死!」

  孔子忙上前扶起:「壯士保護孔丘不死,恩重如山,何罪之有!」

  壯士提過那顆血淋淋的頭顱,用刀挑去黑布,星光下隱約可辨右額角上那道三寸多長的刀疤。孔子師徒恍然大悟......

  這位捨身保衛孔子的壯士名公皙哀,字季次,在高昭子家當侍衛,兩年前與魯女戚秋子成婚。秋子娘家也居住在曲阜城闕裡街,乃是孔夫子的近鄰,常隔牆偷聽孔子講學,故而深明孔子思想之精髓。孔子來齊,因自己是女流之輩,不便前往拜見和求師,便囑咐丈夫一則向孔夫子學習,二則暗中保衛孔夫子的安全。從此,公皙哀便抓緊一切時機暗聽孔子講學,心中豁然。今天下午,高昭子密令幾個心腹家丁暗殺孔子,公皙哀決心保護孔夫子安全出境。

  孔子師徒謝過恩人,公皙哀拜孔子為師,然後與孔子一行揖別,表示日後必到魯國求學。

  這天夜裡,臨淄城上空迴盪著一曲哀婉的歌。這歌聲似從天上飄然而來,又如地上油然而生,抑或來自林中、山巔、河谷、溪邊。這是一個弱女的歌喉,似乎不是在唱,不是在吟,而是在向你訴說百般愁腸,千種哀苦。那細如油絲的曲音,像一根鋸條在你五髒六腑來回不斷地撕拉,把它一點點地鋸成碎片;那慘如血滴的歌聲,會使你感覺自己彷彿卷進一條淚水、鮮血、骷髏、矛戈匯成的河流......

  歌聲傳送到秘宮深院、陋室茅棚。夜風停息啜泣,黑雲凝滯,溪水寒徹成冰。臨淄城內外上下,貧富貴賤,男女老幼,無人不悲,無人不失聲痛哭。聽到這曲悲歌,像聽到了民為夏桀投入沸湯之鑊時的慘叫,臣被商紂所逼赤身爬上燒紅的銅柱時的悲號;像看到了諸侯爭戰所造成屍骨如山,血流成河的慘景。

  齊景公此刻也在哭泣。歌聲使他想到先祖齊桓公曾為列國霸主,稱雄中原,何等威風?如今大齊一蹶不振,難以復興。

  曲聲漸遠,哭聲未絕,偌大臨淄城浸泡在淚水裡......

  第二天一早,臨淄大街上行人稀少,個個眼睛紅腫,表情哀苦。一座觀闕前,貼著一張告示,乃是齊景公懸賞尋找歌女。一個青年歎息著告訴人們,他的八十歲老母昨夜聽到歌聲痛哭至今,如此下去怎麼得了!......

  三天過去了,還不見歌女下落,臨淄城的人還在嚶嚶哭泣。齊景公一直未理朝政,日日在寢宮與夫人相對而泣。

  三天後在青州尋到了歌女。齊景公派心腹用自己的鑾車迎來,親自在殿外恭候。齊景公心中暗想:這女子一定是哪方公卿閨秀,定是一位閉月羞花的絕代佳麗,若是夫人不嫉,不妨留在後宮......

  正在想入非非的時候,鑾鈴響處,下來一位女子,景公驚得張著大口,呆若木雞,怎麼,竟是一位村姑?

  她上身穿一件農家自織自染的月白色大襟麻布衫,下身著褐色麻布裙,鬢旁斜插一朵白色山花,散發著田園清香。彎眉之下一雙鳳目,鳳目之中兩泓清水。那面色,白中透黑,黑中透紅。那身材,豐中有纖,纖中有豐。那眉宇間,既有哀怨,亦有剛強。那舉止,既有民間少婦的灑脫,又有名門閨秀的文雅。但見她緩步上前,略施一禮:「民女拜見大王。」

  齊景公一愣,半天才返過神來,問道:「你就是那位歌女嗎?」

  「正是民女。」

  齊景公點點頭,依然端詳著她......

  齊景公此時的表情和心理,晏嬰看得一清二楚。他暗想:好色的君王垂涎於村姑野婦了,這樣下去准要出丑。怎麼辦?想到此,便問女子:「請問女子,府上何處?為何唱這悲曲?」

  那女子側身頷首答道:「民女婆家乃淄川南關人氏。只因公爹早逝,小叔亡於陣前,婆母氣急加攻,雙目失明。民女越思越悲,不禁唱成一曲,不料驚動君王,只好躲避。望大王恕罪。」

  齊景公見她說話時兩眼淚水欲滴,雙靨酒窩閃動,腰肢楚楚動人,更是慾火中燒。

  「請問尊姓大名。」晏嬰問。

  「民女賤姓戚,名秋子。」

  「好一個戚秋子!」齊景公喊道,「多麼優雅的芳名,快快陪孤王飲酒,唱上一支歡樂的歌曲。」

  「啟稟大王,民女心中只有悲歌而無樂曲。」

  齊景公一愣,問道:「這卻為何?」

  「民女生於這多事之秋,只見哀鴻遍野,餓殍遍地,但聞嬰兒啼饑,叟嫗哭兒,何來歡歌?」

  這番話使晏嬰大為吃驚,一個民間弱女竟敢面當君王說出如此譏諷朝政的話來,何等膽識啊!看你這昏君還有何面目去挑逗風情。

  誰知齊景公這時正是色耳、色眼、色魂、色膽,就連諷刺他的話也聽不出來。他的兩只色眼直勾勾地盯在戚秋子的胸前、腰下,一股比一股更強的慾火騰騰燃燒。他早把這面官議事、眾目睽睽的莊嚴大殿當成了他和嬪妃們調情播雨、顛鸞倒鳳的骯髒床榻。

  齊景公已經像個醉漢似的口齒不清了:「來,山野美人,......別,別難過了,孤王與你快,快活,快活......」他晃晃悠悠地向戚秋子偎去。

  晏嬰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齊景公是什麼丑事也能做得出來的,他一面派人飛報景公夫人,一面焦急地考慮對策。

  他只能勸諫,而不能強攔,否則會招致殺身之禍。

  突然,齊景公那雙玩慣了女人的手朝戚秋子的酥胸抓去......

  晏嬰的心提到了喉嚨。平常民女見到這雙罪惡的手,早已嚇破魂魄癱在地上任他蹂躪。只見戚秋子躬身欲跪,閃過齊景公。齊景公回手再抓時,戚秋子猛然一跪,向齊景公撞去。齊景公趔趄了幾步,頹然跌倒在地。「民女給大王請安。」

  戚秋子平靜地說道。

  晏嬰暗叫:「好一個機智聰明的女子!」再也不能遲疑了,他高聲嘁道:「晏嬰拜迎君夫人進殿--」接著他就跪在了殿門旁。

  這一著頗為奏效。齊景公渾身一抖,慌忙回到案前端正坐下,再也不敢看秋子一眼。

  過了片刻時辰,仍不見景公夫人進殿,景公心裡納悶,晏嬰心裡著急,二人正翹首延頸向外張望的時候,隨著一陣環佩叮噹,衣裙窸窣的聲音,夫人走進殿來。只見她悲容滿面,髮鬢松散,衣帶不舒,像是久病傷神的弱婦。一見地上跪著的戚秋子,上前攙起道:「你就是那夜的歌女嗎?」

  「正是賤女。」戚秋子拜見了夫人。

  齊景公此時說不出是何種心情,一頓到口的「野味」竟不翼而飛了,真是又氣,又惱,又悔。唉,早一時下手不就好了?......

  晏嬰見景公垂首不語,知他是作賊心虛,偷嘴口軟。為讓景公下台,便對秋子說:

「秋子,你既是齊民,就當以國事為重。」

  「不知太宰何出此言?」戚秋子抬起淚眼不解地問。

  「如今滿城悲泣,農不扶犁,商不就市,兵不成列,豈不誤事?你何不唱支歡歌,讓大家轉悲為樂?」晏嬰說。

  「民眾心中無歡情,小女哪能成歡歌?」

  「這......」晏嬰真不知說什麼好了。

  戚秋子站起道:「啟稟夫人,農未收糧而賦先征,商未獲利而稅先行,兵未成年而先抽丁,民眾積怨已久,哪裡是我一曲悲城!」

  幾句話說得有理有力,羞得景公和晏嬰瞠目結舌,無言以對。倒是齊夫人頗有心計,他撫摸著秋子說:「秋子啊,為君,為臣,為民都各有其苦啊!你應該節哀抑悲,以防傷體啊!」

  齊夫人這幾句話甚是得體,完全是位長姐勸慰小妹的口吻,戚秋子垂下眼簾不做聲了。

  「夫人所言極是。秋子姑娘,不要再讓全城民眾傷心難過了,如此下去,與國與家皆無利益啊!」晏嬰補充道。

  秋子暗自思忖,既然他們君臣求諸於我,何不借機諷君喻政,讓他們知道草民之心願所向,也算我秋子不枉此行。

  「啟稟君王、夫人、太宰,民女有三樁心願,若能得償則樂為歡曲,慨當以歌。」

  「好,好,好!」齊景公一聽秋子此言,頓時來了精神,「你的三樁事,寡人件件照辦!」

  秋子轉身又向齊夫人:「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齊夫人心想,一個民間女子能有什麼棘手之事呢?因而也應允了。

  「你呢,太宰大人?」

  「我,嗯......」晏嬰心想:這女子好厲害啊。適才聽他言談不凡,胸有政見,不可輕允。可是國君和夫人俱都應允,自己不允也有失君王和夫人的臉面。他腦瓜一轉,所問非所答地說:「嗯,嗯,嗯,你說說吧。」

  老謀深算的晏嬰用三個「嗯」字巧妙地搪塞過去。這三個字本身無具體含義,既可能為點頭應允,也可釋成搖首詰問。

  齊景公急不可待地問戚秋子:「第一樁是何事?」

  「第一樁願大王罷兵休戰,偃武修文,切莫攻城掠地,窮兵黷武,使民免除征戰殺伐之苦。」

  「好,就依你。」齊景公連聲應答,也不知是否聽到了秋子說的什麼,只願乘夫人未曾注意,抓緊時間在秋子胸前溜了幾眼。他像蚊子見了血斑,咬不出血,也要叮上幾口。

  秋子又道:「第二樁,願君王親民愛眾,輕徭薄賦,賑濟災民,整飭吏治,使百姓安居樂業,嚴懲仗勢欺民之鷹犬。」

  這最後一句話嚇得齊景公慌忙把目光移開,諾諾稱是。他似乎覺得戚秋子是指自己剛才那不光彩的舉動而言。」

  「第三樁,願君王舉賢才,遠佞人,施教化,行仁義。」

  齊景公一聽這三樁,連連稱讚:「好啊,好啊,寡人不僅件件依你,定會件件做到,這回你總該高興了吧?」

  怎麼?孔仲尼何時教育出這樣一個女儒生?晏嬰聽完這三樁心願後,心中頓起狐疑。這三樁事與孔丘的治國之術如出一轍,難道是偶然的巧合嗎?......

  齊國畢竟是東方第一大國,比起落後的魯國,確實國勢強,人民富,都城臨淄更不知要比曲阜繁榮昌盛多少倍。然而,齊國奉行稱霸諸侯的政策,連年征戰不息,給人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致使人民怨聲載道。這便是戚秋子一曲之所以能夠悲城的原因。

  孔子一生從事教育四十多年,首倡「有教無類」,弟子三千,然而卻沒有教過一個女性。如果能收些戚秋子這樣的女弟子,焉知不能成為聖賢之輩!

  「秋子,你來看。」齊夫人將戚秋子帶到了殿前的高台上,「城中民眾知你在此,聞訊而來,都等著你唱支歡樂的歌來驅趕心中的怨愁呢!」

  齊宮門前果然一片黑壓壓的人群。

  戚秋子想了想說:「我得到他們中間才能唱出歡樂的歌。」

  「好,就依你!」夫人自作主張地答應了戚秋子的要求。

  「謝夫人、君王、太宰。」戚秋子施禮說罷,雲雀般地飛出齊宮。

  宮外人群中有一個神色焦慮的青年男子,大門一開,便急步迎上前去。戚秋子撥開人群,撲向他。二人相視無語,甜蜜地笑了。

  那男子靜聲說:「秋子,為父老姐妹唱吧,唱支歡樂的歌吧!」

  「皙哀,孔夫子無恙乎?」

  「夫子一行三天前已經安全離開齊國。」

  戚秋子抬起頭來,深情地向公皙哀看了看,又把頭貼在他那寬厚的胸膛上。

  「秋子,父老鄉親都在等著你呢,唱一支歡樂的歌吧,也祝賀孔夫子安全歸國。」公皙哀勸說道。

  「嗯。」戚秋子答應著,拉起那些素不相識的姐妹們的手,歡快地唱了起來:

  仁德賢至魯孔!

  禮教如陽春風。

  尼父後裔欲安,

  當崇當尊當敬。

  漁米工商俱興,

  海捕丘采廩豐;

  民樂和諧世代,

  當興當歌當頌。

  百靈、黃鶯羞閉了口,世界上一切聲響俱都消逝......

 

第十三章歸裡主婚觀廟教子

 

  一只航船,在洶湧的洋面上險些被風浪掀翻,一旦抵達港口,便覺安全,坦然;孩子在外受人凌辱,一頭撲進母親的懷抱,常常委屈得放聲大哭;千禽日暮回巢,萬獸黃昏歸穴,它們的巢穴並非都那樣安全、溫暖和甜蜜,但卻俱都喜氣洋洋,因為這是它們自己的家;太陽早晨噴薄出山,中午熱似火球,日行八萬裡而不知疲倦,將無限的光和熱慷慨地灑向人間,賜福於萬物,傍晚落山,依然是紅彤彤的笑臉,夕照描繪著美好,晚霞染紅了天邊,毫無淒涼悲哀之感,因為這是它應得的歸宿。孔子率弟子在齊近三年,這是顛簸的三年,被凌辱的三年。如今在蒼茫的暮色中回到了曲阜,儘管如今的魯國依然是「危邦」、「亂世」,亂糟糟的程度較三年前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一踏上這塊滾燙的土地就覺得心安和快慰,因為這畢竟是他自己的祖國,自己的家鄉啊!......

  孔子的家不僅是溫暖的,而且是熾熱的。他是這個家庭的星星,有了他,這個家庭才燦爛明亮;他是這個家庭的月亮,有了他,這個家庭才和諧美好;他是這個家的太陽,全家人都星月般地圍繞著他轉,他是這個家庭的主宰者。這裡有他忠厚的哥哥,賢慧的嫂子,可愛而美麗的妻子。還有二十三歲的侄子子蔑,英俊蕭灑,業已成婚;二十二歲的侄女無加,出落得如花似玉一般;調皮的伯魚已經十八歲了,亭亭玉立,像一支出水的荷箭;十六歲的女兒無違更加文靜賢淑。三年的時間是短暫的,然而從迅速成長的晚輩看,又似乎是漫長的,後生催人老啊!孔子突然歸家,像春天來到這塊小小的天地,頓時天變暖了,風變薰了,地變綠了--一派復甦,活躍和生機。全家大小又像一團火,灼烤著他,燃燒著他,融化著他,使他忘記了苦惱、憂慮和不安。一連數日,這個家都像滾沸的肉鍋,冒著蒸騰的熱氣,溫暖和馨香籠罩著每一個家庭成員。

  靜謐的深夜,孔子的房間依然閃著明亮的燈光,夫妻對燈而坐,妻子正在向丈夫娓娓地講述著別後的一切,有喜,有悲,有愛,也有恨。孔子感激多年來妻子為這個家庭所付出的辛勞和做出的貢獻,他站起身,繞過幾案,與妻子並肩而坐,將妻子攬在懷裡,借著跳動的燈光端詳著妻子的面容,像花燭夜第一次端詳著這位遠離家鄉的宋女那樣。當他發現妻子鬢角上那根根白髮,心就像第一次發現母親與年齡極不相稱的衰老時那樣緊縮。自己拋家捨業,別妻離子流浪在外,三年來卻一無所成,理想依然像煙霧籠罩的大海那樣迷茫,而妻子卻被家庭重負壓得像母親那樣過早衰老,這怎能不使他感到內疚和不安呢?他盡力驅趕著心靈上的陰影,隱匿著感情上的憂鬱,使妻子這個久別重逢之夜過得更愉快些,更幸福些......

  第二天早晨,孔子梳洗完畢,顧不得吃早點便去見季平子。魯宮內,文武百官待立,季平子坐在魯昭公的位置上發號施令。他更胖了,顯得臃腫,象徵著權力的玉項鍊勒進了肉裡。孔子對季平子深深一揖說:「孔丘拜見塚宰。」

  季平子笑容可掬,他顯得異乎尋常的寬宏和大度,彷彿三年前的激烈爭鬥並不存在。他哈哈地笑著說:「夫子何必多禮。三年不見,夫子可好?」

  孔子回答說:「托塚宰之福,孔丘赴齊,學業稍有長進。」

  「哦?夫子學有所進,想必又有高見教我?」

  「塚宰,孔丘聽說,商之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故他人少有怨恨。」

  季平子的眼睛又瞇縫起來了:「是嗎?......」

  「國君乃一國之主,塚宰身居萬人之上,丘不敢以下犯上,妄議是非。然塚宰若能心胸豁達,迎回國君,豈不與伯夷、叔齊齊名?」

  季平子冷冷一笑,慢慢解開脖子上的玉項鍊。玉項鍊閃著晶瑩的光,顯得很神聖。半天,他瞇著眼說:「夫子,你以為季平子定要執此臨時之政嗎?百官推舉,不得已而為之啊!

  諸位王公大臣俱在,有願為者,意如情願相讓!」

  文武百官面面相覷,孟懿子的臉上現出了為夫子擔心的神色。季平子一擺手說:

「夫子,你不是常為民請命嗎?你可遍訪魯國朝野上下,看我季平子執政三年,政績如何。」季平子說得很激動,面色微紅,「我季平子勤於國事,對國對民一片赤誠,此心唯天可表!」

  「既如此辛勞,何不謂國君回朝理政呢?」孔子反駁說。

  季平子的兩眼瞇成了一條線:「若是我不願意呢?」

  孟懿子趕緊向孔子遞眼色:「老師......」

  孔子視而不見,神色堅定地說:「若是塚宰不肯,請將孔丘放逐於鄆城。」

  季平子一陣冷笑之後說:「三年前夫子去魯適齊,是誰放逐的呢?如今歸還故裡,又是誰請來的呢?既要追隨國君,就該自齊返鄆,何必要回曲阜呢?」

  孔子被問得語塞......。季平子忽然「哈哈」大笑說:「迂夫子,好一個迂夫子!也罷,念你一片忠心,請夫子幫意如往鄆城請回國君。」

  其實,季平子這不過是沽名釣譽罷了。前次齊軍抵達鄆城,他下令鄆城宰開城犒師,迎接昭公歸國。但魯昭公對往事耿耿於懷,執意不肯。如今往請,自然還是那個結局。他賞玩著手中的玉項鍊,忽然歎了口氣說:「汝以為,此乃權力之象征嗎?非也,此乃絞索耳。」

  「不知塚宰將帶多少人馬前往?」孔子試探著問。

  「迎接國君歸位,何需人馬?」季平子說,「你我兩人兩車足矣。」

  魯昭公老得很快,三年不見,他的鬢髮和胡須都已花白,足見其度日如年的艱辛與痛苦。儘管如此,他卻不肯委曲求全,態度仍然很堅決,人也很固執。聽了孔子的一番近似游說式的勸諫後,他果決地說:「愛卿不必多言,寡人與季氏誓不兩立,寧可客死異鄉,決不再當傀儡,受治於人!......」

  孔子碰了一鼻子灰。季平子心中暗喜,他感謝孔丘的勸諫,鄆城一行洗雪了自己的全部罪名。回到曲阜後,季平子不無譏諷地對孔子說:「國君不肯恕罪,意如心中疼如刀絞。

  夫子,您今後將作何打算呢?」

  孔子低頭沉思。他想,如今魯國政不在君而在大夫,大夫之政在陪臣,陪臣執國命。雖自己早想出仕,急於出仕,以便施展才幹,實現抱負,但決不能同這些權臣同流合污。半晌,他堅定地說:「廣收弟子,重振杏壇!」

  初冬季節,銀杏樹早已落光了葉子,粗壯的樹枝,挺拔的樹幹向人們顯示著它的勃勃生氣;粗糙的皮膚告訴人們它的年齡和資格。夜裡落過一場初雪,滿樹銀花盛開,滿林瓊鑲玉雕。孔子一早來到杏壇,撫摸著似乎帶有溫馨的樹幹,仰望著滿樹潔白的花朵--純淨的花,堅貞的花,遙望著銀裝素裹的世界,不禁心中思潮翻滾。這天下,這世道,能像茫茫白雪一樣純潔該有多好啊!雪花還在紛紛揚揚地飄落,孔子在心裡默念著:下吧,使勁地下吧,讓潔白和無瑕覆蓋一切污穢和雜質吧!......

  弟子們陸續來到杏壇,開始清掃壇邊積雪,因為今日又有眾多學生來此拜師入門。

  闕裡街東側有一條偏僻簡陋的小巷,破舊的茅草房擁擠不堪。陋巷盡頭一所茅屋內走出父子二人,他們衣衫單薄,踏著積雪興致勃勃地前進,這便是顏路帶著他的兒子顏回。這顏回長得很文弱,長方型的臉膛上眉毛長而淡,但卻天庭飽滿,鼻直口方,兩只圓溜溜的大眼睛放射著智慧的光。此刻,他蹦蹦跳跳地跑在父親的前邊,像一只歡快的小麻雀,雪地上留下了他一行彎彎曲曲的腳印......

  杏壇之上,委贄行禮拜師入門的儀式開始了。七歲的顏回模仿著前邊幾位師兄的模樣,手捧一只贄雉,恭恭敬敬地走上杏壇。正在這時,一個年齡同他差不多的富家子弟,身著華麗的服飾,手裡捧著十只又肥又大的贄雉,趾高氣揚地擦著顏回的肩膀搶到了前邊。這位富家子弟名端木賜,字子貢,衛(河南)人,現隨其父經商在魯,其父是曲阜城中的富商大賈。此人語言機敏,極有辯才。子貢輕蔑地瞥了瞥顏回手裡的那乾巴巴的小贄雉,撇撇嘴說:「難道這樣的贄禮也能拿得出手嗎?」

  顏回神態自若地說:「老師沒有規定贄禮的數量,大概就為了讓你同我這樣的人都能拿出贄禮之意吧。」

  子貢無言以對。他雖是小小年紀,但在他的記憶中,還沒有誰能辯過他。他並不甘心,挑剔地打量著顏回,又問:

  「看你面黃肌瘦,定然身患疾病。」

  顏回說:「我聽人說,無財產者曰貧,無學識者才謂病。我是貧,而非病也。」

  子貢鬧了個大紅臉。所有的人都愣怔怔地望著這位七歲的孩童。

  顏回毫不在意地跪倒在地,向孔子磕頭拜師。

  孔子望著顏回,感慨地在心裡說:「自從為師開壇講學以來,這第一弟子的位置就一直空著,難道是上天讓我虛位以待嗎?難道就是在等這個小小的顏回嗎?......」

  後來若干年後,顏回果然成為孔門「德行科」的第一人,也真的成為孔門第一弟子。

  從這時起,直到五十歲出仕中都宰以前,孔子集中精力辦教育,還結合教學實踐,作著修訂《詩》、《書》、《禮》、《樂》等著作的準備工作。這是孔子從事教育活動的第二個時期。這個時期前來拜師的弟子除山東境內的齊、魯外,還有從楚(湖北)、晉(山西)、秦(陝西)、陳(河南)、吳(江蘇)所屬各地慕名而來的,幾乎遍及當時主要的各諸侯國。顏回和子貢、還有冉求,仲弓、閔子賽、宰予、公冶長等,都是這一時期師事孔子的有代表性的弟子。

  這一天,孔子講完課從杏壇回到家中,只見嫂子和妻子俱都滿臉陰沉,十分不悅。孔子忙問原因。嫂子歎息著說:「非是嫂子批評二弟的不是,你整天忙於教育他人子女,對自己的子女卻不聞不問......」

  嫂子的批評很使孔子納悶,自己對伯魚和孔蔑一樣在抓緊教育,望子成龍,怎麼能說不聞不問呢?

  妻子插嘴說:「兩個女孩子都已長大成人,常言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總得替她們操點心呀!......」

  嫂子接著說:「是呀,無加已二十二歲,二弟在齊三年,登門提親者無數。可是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無二弟的話,我們怎好妄自做主呢?望二弟從諸多弟子中擇賢者二人,分別與兩個女兒婚配。」

  經嫂子和妻子提醒,孔子才恍然大悟,那無加確實到了成婚的年齡,是自己沒盡到做長輩的責任,難怪嫂子批評。經過深思熟慮,孔子決定選擇公冶長作女婿;南宮敬叔原配已亡故,正欲續弦,將無加嫁南宮適為妻。事情就這樣快刀斬亂麻地決定了。

  深夜,孔子從書房回到臥室,見妻子在嚶嚶哭泣,從那紅腫的眼睛可以看出,她哭了很久,哭得很傷心。不用問,孔子便知道妻子是因給女兒選擇的配偶不稱心而傷心落淚,便耐心地勸慰她。孔子告訴妻子,公冶長是個百裡挑一的好青年,他道德高尚,能忍辱負重,而且才智過人。至於他曾經蹲過監獄,那並不是他的過錯。公冶長能識鳥語。一次獨自趕路,只聽空中有一只飛鳥唱道:「公冶長,山前有頭老烏羊,你吃肉來我喝湯。」他辨明了鳥語,逕往前走,果然見到草地上有一只不系繩索的黑羊在吃草。於是他深信了鳥語,認為是只野羊,欲將其趕回家去宰殺。可是半路上遇見了羊的失主,硬說他是偷羊的賊,便拉著他去告官。那昏庸的狗官信以為真,不問青紅皂白,便將公冶長押進了南監。後經人保釋,不久便清洗了罪名。

  聽著丈夫的敘述,亓官氏停止了啜泣,張著淚汪汪的眼睛詰問孔子道:「那南宮敬叔就不及公冶長聰明賢德嗎?」

  孔子回答說:「南宮敬叔言行非常謹慎,魯昭公在位,國內平治,他能久居大夫之位;待到昭公逃亡,國內擾亂,他能安居國內,不遭刑戮,德才當均在公冶長之上。」

  「既如此,又有萬貫家產,何不將女兒無違嫁他呢?」妻子瞪大了眼睛,等待著丈夫回答。

  聽了妻子的責問,孔子心中頗為不快,但仍耐心地解釋說:「此乃量才擇配。侄女無加的才與貌,均在女兒無違之上,理應嫁的丈夫優於無違。再者,南宮敬叔系續娶,前妻尚留下一雙兒女,需拉扯成人。無違剛滿十六歲,自己尚孩子氣十足,怎能擔起母親之重擔?無加年歲已大,嫁南宮敬叔,可勝此任。」

  亓官氏被丈夫說服了,默默地點著頭,臉羞得似晚霞一般紅。

  在孔子崇拜的政治家中,除了鄭國的子產,齊國的晏嬰,還有吳國的季札。委札是吳王夢的第四個兒子,因他在兄弟四個中最賢,所以夢欲將君位傳給他,但他堅決不肯接受,於是傳給了大兒子。老大還想讓給老四,季札還是不肯,後來老大死時便傳給了老二,心想這樣兄弟相傳,終會傳到老四。可是老二、老三先後去世,季札又躲開了,於是老三的兒子繼了位,這就是吳王僚。季札奉王僚之命出使楚、齊、晉、魯、秦等大國,並隨身帶著長子毅,準備到魯國來拜孔子為師,不想毅在齊暴病而亡,葬於嬴、博(臨近魯境的齊地)之間。孔子得到消息,率部分弟子前往吊祭觀葬。只見死者穿著隨身的衣服,草草成殮,懸棺而葬。季札袒露著左臂,用右手撫摸著封土,嗚咽著說:

「骨肉歸此土,命也!魂氣則無所不至,自當歸去。」整個葬禮極其馬虎。事後有的弟子責備季札葬子這樣草率從事,不合禮制。孔子說:「季札乃吳王之叔,喪子禮應從豐棺殮。只因奉命聘使,不當挈子同行。不幸愛子客死異鄉,只好草草殮葬。看他最後悲號三聲,心中無限悲痛,此乃『禮不足而哀有余』,哀子於父使命未畢而客死,喪葬以從簡為合禮。」

  季札出使未歸,國內發生了政變。老大的兒子光對老三的兒子僚繼君位不服氣,便收買刺客專諸刺殺王僚。專諸扮作廚師,在一次宴會中把短劍藏在燒好的魚裡,上菜時將王僚刺殺了,光奪取了王位,這就是吳王闔廬。季札聞訊從國外趕了回來,但他不是回來爭奪王位,而是為了吊祭已死的吳王僚--他的侄兒。然後,他便到自己的封地延陵(現在江蘇武城縣)去,永不從政。

  季札對人很講信義。他出使途經徐國(在現在安徽泗縣北),徐國國君很喜歡他佩帶的寶劍,但卻不好意思開口。季札看出了他的心思,只是使臣者不能無佩劍,便決定待出使完畢後再將劍送給他。當季札吊祭王僚後赴徐贈劍時,徐國國君卻亡故了。季札便把寶劍解下,掛在墓旁的樹上。於是當地便流傳了這樣一首歌謠:

  延陵季子啊,

  他真念舊;

  寶劍值千金呵,

  他掛在墳丘。

  據說孔子對季札十分敬重,後來季札死了,孔子給他題了墓碑。這塊碑上的字,是唯一的被保存下來的孔子的書法。

  公元前514年,孔子三十八歲。魯昭公看著齊無意幫他復國,又流亡到晉國,居住在乾侯。這也是晏嬰有意將這個包袱推給了晉國,因為魯國依靠晉國,便對齊是個無形的威脅。

  晉國魏舒(魏獻子)執政,消滅了祁氏和羊舌氏,將他們所占的土地劃分為十個縣,選派賢能之士為縣宰,其中包括自己的兒子。孔子對魏舒的做法十分贊賞,說魏子之舉「近不失親,遠不失舉,可謂義矣。」

  第二年冬天,晉國的趙鞅和荀寅把范宣子制定的刑書鑄在鐵鼎上。孔子聽到這個消息後,怒發上衝冠,倒背雙手在屋內踱來踱去,自言自語地說:「此乃亡國之兆,此乃亡國之兆!」在場的弟子被弄得莫名其妙,面面相覷。冉求試探著問:「晉鑄刑鼎,夫子何必如此惱怒?」

  孔子忿忿地說:「晉應以始封唐叔所受周武王之法度治理百姓,卿大夫各居其位,百姓自然能尊其君,畏刑法,守其職,如此以來,則貴賤相安,國有法度。晉文公率眾春獵於被廬,見秩序不整,乃修唐叔舊法,謂之被廬法,並制定了官位襲爵之制,遂成中國諸侯之盟主。如今晉頃公無視祖宗之法,鑄刑書於鼎,使百姓看慣了刑鼎,時起犯法,國君何以尊貴?無尊貴怎能守業?貴賤無序怎能立國?況且范宣子之刑書作於晉文公六年春,當時三換中軍元帥,賈季、箕鄭作亂。如此亂世之刑書。怎可鑄於鼎,作為晉之定製呢?」

  經孔子的一番講解,弟子們不僅獲得了一些刑法方面的知識,而且進一步認定:夫子的喜怒哀樂很少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仁與禮,為了天下。

  公元前510年,孔子四十二歲,魯昭公卒於乾侯。第二年,季平子指令昭公的弟弟宋為君,是為魯定公。

  公元前507年,孔子四十五歲。

  邾是魯國的附庸小國,邾莊公卒,邾隱公即位,遣使來魯向孔子請教加冠之禮。一天,孔子正在專心刪《詩》,孟懿子陪著邾使前來拜訪求教。孔子將竹簡推於一邊,熱情地接待來客,分賓主坐定。邾使說明來意,孔子說:「冠禮複雜非常,世子加冠,肅立於東階主位,醮酒於戶西客位,表示敬父考。加冠三次,首次繞緇布,二次戴皮弁,三次加爵弁,冠上加字。冠禮必行於祖廟,奠酒享神,燔柴行禮,並需撞鐘擊鼓以奏樂,此乃敬重祖先兼示不敢自專也。」

  邾使追問道:「諸侯之等級有別,冠禮有無區別,請夫子詳敘之。」

  孔子回答說:「大同而小異也。公爵加冠,以卿為賓,無介禮,公自為主,迎賓作揖,步登階級,肅立於席之北面,饗賓行三獻禮,敬酒畢,從主位東階走下。侯、伯、子、男加冠,也是自為主,儀式相同,所異的是奠酒以後,從賓位西階走下。公爵加冠四次,加玄冕,著祭服,冠禮既成,以幣酬報賓客。」

  邾使關切地問:「邾乃人之附庸,邾君行冠禮,有無不合禮制之嫌?」

  孔子肯定地回答說:「同為諸侯,不分國之強弱大小,均可行冠禮。」

  邾使又問:「邾君欲仿王太子,制做華麗的冕冠,不知是否僭禮?」

  孔子說:「冠者,小物也,且戴於頭上,雖華美不為靡,所費有限不為奢。加冠禮制王太子與諸侯無異,只須牢記禮畢之後,當走西階賓位下退。若然從立之東階主位下退,便是失禮。至於冠之華貴,趁家之有無,算不得僭禮。」

  圍繞著冠禮,邾使與孟懿子又請教了許多問題,諸如天子未冠時即位,待到冠年是否需補冠禮?諸侯之冠與天子有何不同?加冠之禮從何時開始?第一次為何必加緇布之冠?夏商周三代的王冠為何異樣?等等,孔子都予以詳細解答,那邾使像剛出牢獄的囚徒一樣,頓覺心胸大開,眼前敞亮,獲得了自由。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呀!又如久餓之人飽餐一頓美味那樣心滿意足。孟懿子是陪客的,自然也有酒醇飯香之感。揖別時,邾使千恩萬謝,戀戀不捨離去。

  公元前506年,孔子四十六歲。

  孔鯉自幼聰明穎悟,才智過人,加以他是夫子的獨生愛子,所以同學們都寵著他,久而久之便滋長了驕傲自滿的情緒,常常盛氣凌人,不可一世。還有一班弟子,因拜於孔子門牆便自命不凡,往往出言不遜。這一切,孔子看在眼裡,記在心上,只是沒有婆婆媽媽地嘮叨批評。忽一日,孔子帶領孔鯉及幾個弟子去觀魯桓公太廟。他們來到一尊神像前,這兒有一個傾斜著的青銅容器。孔子問孔鯉和弟子們:「孰知此器之名?」

  孔鯉和同學們圍繞著這個稀罕玩藝轉來轉去,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全都搖頭不語。

  孔子並不急於公佈答案,半天才說:「鯉呀,你去提桶水來。」

  孔鯉找廟祝借了水桶,提過一桶水來。孔子命令道:「將水慢慢注入器內,大家詳察其變化。」

  孔鯉遵命將水慢慢倒入器內,當注水一半,它便漸漸端正起來。可是,當孔鯉向器內注滿水時,器則翻倒,滿滿一器水反扣下來,灑得滿地皆是。同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的發笑,有的納悶,有的省悟。孔子說:「汝輩繼續思考,待我問時回答。」

  孔鯉與同學們都在認真思考,在心裡作著答案。孔子要求學生回答問題,不僅要正,而且需准。片刻之後,孔子問道:「鯉啊,此器告訴人們何種道理?」

  孔鯉脫口而出說:「滿則覆。」

  回答是準確的,孔子臉上現出了滿意的微笑。部分不解其意的學生聽了孔鯉的回答,也都恍然大悟了。孔子告訴大家,此器名叫宥坐之欹器,原是放在天子座旁,作為警誡用的。因魯是周公封地,所以也同洛邑周天子太廟一樣設有宥坐之欹器。孔子說:「此宥坐之欹器告誡人們,虛則欹,中則正,滿則覆,天下無滿而不覆者!聰明聖智,需守之以愚;功破天下,需守之以讓;勇力撫世,需守之以怯;富有四海,需守之以謙。此所謂挹而損之之道也。」

  孔鯉和同學們聽了孔子的一番訓誡,人人臉有愧色,明白了夫子突然帶他們來觀太廟的原因和目的。

  正在這時,司馬牛氣喘吁吁地跑來說:「老,老師,不,不好了,一男一女吵,吵架,來,來請夫子評理......」

  孔子說:「司馬牛,有話慢慢講。」

  司馬牛接著說:「那女的是個寡,寡婦,男的是個鰥、鰥棍,寡婦雨夜去敲鰥棍的門,鰥棍不開,兩個便、便吵起來了,來找老師評,評理。老師快,快回去看看吧!......」

  於是不等參觀完畢,孔子便匆匆帶領弟子們趕了回去。

 

第十四章泗水觀瀾泰山抒懷

 

  孔子帶一班弟子回到杏壇,見一對中年男女正在大吵大鬧,那女的還流著淚水。弟子們紛紛勸解,毫無效果。見孔子歸來,他們像見到救星似地撲了過去,爭著講敘事情的原委,讓夫子評判是非。

  原來他們都居住在闕裡,應算作孔子的街坊。這位中年漢子自號魯男子,既無伯叔兄弟,又無妻妾子女,因為身強力壯能勞動,又無家眷拖累,因而倒也不愁吃穿,頗覺舒適安閒。他的東鄰是個寡婦,也是獨居一室。夜裡突然襲來了一場暴風雨,寡婦的兩間茅屋被風雨掀翻,跑到西鄰居去敲門。風雨中她隔窗告訴魯男子,自己的茅屋倒塌,無法安歇,乞求他看在老街舊鄰的份上,開門借宿一夜,以避風雨。魯男子亦隔窗勸她快些離去,以免招惹是非。寡婦說:「君室中無他人,借宿一夜,誰人能知?」

  魯男子說:「正因無人作證,才不敢開門。否則,傳揚出去,豈不是跳進黃河也難洗清嗎?請你快快離去,不要在簷下受那風雨之苦。」

  寡婦苦苦哀求,魯男子始終不肯開門,逼得她只得捨近求遠,恨恨離去。第二天一早,魯男子去找那寡婦解釋,寡婦不服,二人爭吵起來,便來找知禮的孔夫子評理。

  孔子並不急於下斷語,而是讓弟子們就此問題展開討論,充分發表意見。

  弟子們議論紛紛。有的說,一個寡婦,深夜去打光棍的門,這本身就是失節的行為。有的說,魯男子為人心腸太恨,缺乏起碼的同情和憐憫。有的說,魯男子為了個人聲譽,竟不顧鄰里死活,這是不義之舉。也有的說,魯男子應該開門借宿,救寡婦危難,至於他人品頭評足,何必予以理睬......

  夫子先給大家講了一個柳下惠的故事。

  柳下惠是魯國的賢大夫,曾有一中年婦女深夜闖入臥室,坐在他的懷中,他竟一點也不動心。

  孔子接著評論說:「風雨之夜,有孀婦叩門借宿,魯男子能堅拒門外,比坐懷不亂之柳下惠,堪稱伯仲。在這淫風遍及朝野之時代,我們魯國竟有一雙見色不亂的真君子,豈不值得自豪!」孔子又轉身對那寡婦說:「魯男子雖使你飽受風雨之苦,但卻保全了你的節操,正所謂『喪身事小,失節事大』,你該感謝他才是。冥冥中之鬼神也因此而敬重他,你何以與之爭吵?」

  聽了孔子的評論,孀婦羞愧地低下了頭。魯男子面有喜色。弟子們交口稱譽。

  孔子的思想不僅在弟子們中傳播,而且春風似地吹遍了每一個角落,並正在深入人心,戚秋子與魯男子便是例證。

  公元前505年,孔子四十七歲。

  春天到了。春姑娘在泗水河畔漫步,一路走去,桃紅柳綠,草色青青,春汛激盪。孔子聽說泗水正漲桃春潮,忙帶領弟子們前往春遊踏青,賞水觀瀾。

  習習春風像優美的琴聲,在給翩翩起舞的春姑娘伴奏,又似情人溫潤的嘴唇,在頻頻地吻著人們的面頰;柔和的陽光像母親溫暖的大手,在輕輕地拍著寶寶入睡,又似姑娘多情的眼睛,瞅得小伙子們心中發癢。鵝黃色的長堤蜿蜒而去,泛著春的氣息,像熟睡在搖籃中的嬰兒,散發著奶香。平坦的河灘,暄騰騰,溫乎乎,像寬闊的胸脯。河水滾滾滔滔,泛著藍澄澄的波瀾,奔流向前,像夜空一樣深邃,眸子一樣晶瑩,馬駒一樣歡騰,孔子來到河邊,俯身彎腰,目不轉睛地盯著奔騰的波瀾。他佇立良久,頂禮膜拜似地靜靜地站著,然而他那不時緊縮的眉頭卻在告訴人們,他此刻的心像奔騰的春汛一樣不平靜。弟子們圍攏過去,不知夫子在看什麼,在想什麼。率直的子路問:夫子何觀?」

  孔子平靜地說:「觀水也。」

  「觀水?」......弟子們不解其意,一個個都愣怔怔地望著夫子。

  顏回說:「夫子遇水必觀,其中必有講究。願夫子明教。」孔子凝望著泗水河的綠波,無限深情地說:「水奔流不息,是哺育一切生靈之乳汁,它好像有德,德高蓋世;水無定形,流必向下,或方或長,循之以理,它好像有義,義重如山;千支萬流匯入汪汪,茫茫蕩蕩不見涯際,水好像有道,道浩煙海;穿山崖,鑿石壁,從無懼色,水好像有勇,勇往直前!再者,安放必平,無高低上下,水似守法;量見多少,勿需削刮,水好像正直;無孔不入,好像明察;發源必向東,好像立志;萬物入水洗滌必潔淨,又好像善施教化。由此觀之,水乃真君子也,它能曉人以立身處世之大道,安可不觀!

  ......」

  弟子們聞聽夫子的一番宏論,無不驚詫。誰能料想,司空見慣的流水,在夫子的心目中竟能如此深奧神秘,有血有肉。

  綠草如茵的河畔上,弟子們拱圍在夫子身邊,或蹲,或坐,或仰,或伏,夫子操琴,弟子們唱歌。先是獨唱,後是合唱,抒情言志,或悲,或喜,或壯,歌聲駕著駘蕩的春風飛向天際,歌聲融進溫暖的春天裡,溶解在泗水的碧波裡,奔向遠方,奔向大海。春天的泗水河畔,是一個與世隔絕的世外樂園,這裡沒有爾虞我詐,沒有爭權奪利,沒有血腥與污穢,有的只是春天的和諧。

  說笑了一會,彈唱了一會,弟子們各自分散游玩,有的采花,有的捕蝶,有的垂釣,有的戲水,有的彈琴唱歌,有的談心抒懷,只有顏回和子路在陪著夫子閒坐。孔子說:

「你們兩人何不各言爾志呢?」

  子路是個急性子,夫子的話音未落就開了腔:「願我的車馬和衣服與朋友共同使用,用壞了亦無不滿。」

  顏回經過深思熟慮後,慢條斯理地說:「願無誇己善,無表己功。」

  孔子滿意地點點頭。子路說:「請夫子談談您的志向!」

  孔子微笑著說:「吾之志是使老者安逸幸福,朋友相互信任,青年相互關懷。」

  顏回說:「昨夜見夫子瞑目凝神良久,不知夫子在作何想。」

  孔子回答說:「加我數年光陰,萬十而學《易》,可以無大過矣。」

  懶惰者總嫌時光走得太慢,奉獻者總歎人生太短。

  「回呀,聽說爾近作歌一首,何不唱給為師聽聽。」孔子說著將琴推至顏回面前。

  顏回並不推辭,調正琴弦,邊彈邊唱道:

  有利劍兮匿於鞘中,

  有美玉兮泥土深藏。

  虎落平壤兮反不如犬,

  鳳凰落地兮被雞啄傷。

  生不逢時兮玉石不辨,

  不遇明主兮驥鎖廄房。

  用之則行兮閃閃發光,

  捨之則藏兮不卑不亢。

  「好,言志抒懷,切中時弊,曲調亦甚優美動聽。回呀,重歌一遍。」

  顏回奉命再唱一遍。孔子先是洗耳恭聽,繼而手舞足蹈地和著唱了起來。唱完連連贊歎道:「好一個用之則行,捨之則藏,惟有你我二人能夠做到。」

  子路見老師在誇顏回,心裡很不是滋味,是不服?是不憤?是輕蔑?還是嫉妒?可能都有一點,他是個不能隱瞞觀點和感情,心中藏不得半句話的直性子人,於是粗聲粗氣地問:「夫子,倘您統率三軍出征,那麼將由誰偕同呢?」

  孔子早已明白了子路的心意,先默不做聲。子路很自信,在諸多同學中,最數自己勇敢,武功高強。莫看彈琴鼓瑟粗手笨腳,揮劍相拼,保衛夫子,同學們則誰都不是個兒。他美滋滋地望著夫子,單等夫子一言出口,也好在顏回面前炫耀一番,平衡一下自己不平的心情。半晌,孔子卻說道:「徒手搏虎,徒足涉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之共事。吾所與者,必臨危而懼,遇事而慎,善於謀略而能成大事者......」

  子路是個粗中有細的人,夫子的話雖然很委婉,但他知道這是在批評自己有勇無謀,辦事粗魯,羞愧地低下了頭。

  五黃六月的一天,孔子又率一班弟子向北進發,他們要去泰山攬勝。

  孔子一行,頂烈日,冒酷暑,曉行夜宿,約行了三五日,來到泰山腳下。舉目仰望,可以看清泰山那雄偉的輪廓了。再往前,路愈走愈崎嶇,人也愈行愈感艱難。這天時近中午,大家都覺饑腸轆轆,孔子便命停車,尋客店打尖吃飯。哪知這窮鄉僻壤,並無客店,不得已便走進一家茅舍,向主人買食充饑。這家人的日子過得十分清貧,但山裡人好客,聽說聖人駕到,便盡全力熱情招待。飯後孔子讓冉求付過銅貝,算做飯錢。主人死活不肯收受,說:「我們這山溝旮靈,無魚肉葷腥招待遠方貴客,吃些家常便飯慢待客人,怎好厚顏取酬。」

  孔子說:「貧寒之家,飯菜來之不易。能給我們這不速之客一方便,解我師徒饑餓之苦,已感恩不盡,豈有不付酬勞之理!」說著硬將錢塞與主人,道謝告辭,出門登車往泰安而去。

  泰山古稱「岱山」,又稱「岱宗」,春秋時始稱泰山。因位於華夏東部,故稱「東岳」,為五岳之一,主峰海拔一千五百四十五米。山勢磅礡,渾厚雄偉,有「五岳獨尊」之稱。

  孔子師徒數人循東谷以入,沿山路攀登而上,一路風光無究,氣象萬千--或林蔭夾道,峰迴路轉;或盤巖疊嶂,突兀峻峭;或泉水低吟,林清谷幽;或絕壁矗立,青峰刺天;或劍峰沖天而起,斬雲為雨;或白雲繚繞,山巒飄浮;或飛瀑懸流,濺銀舖玉;或古松招手,迎來送往;或幽谷深壑,寒氣瀰漫;或怪石嶙峋,溪穿石間......奇峰異嶺,千姿百態--有的貌若老人,有的形如長劍,有的神若怪獸,有的狀似羽扇,有的明燭高照,有的門戶洞開,令人目不暇給,美不勝收。他們正走得熱汗涔涔,眼前盤道兩旁,古柏參天,陰森蔽日,形成一個深不可測的蒼翠洞穴。步入柏洞,穿行其間,頓覺涼氣襲人,暑氣盡消。攀上中天門,仰頭北望,岱頂雲梯高懸,俯首南眺,汶河碧水若帶,東有中溪山雄峙群峰,西有鳳凰嶺蜿蜒奔騰。抬頭望,左邊山坡上有一株古松,你看它探身招手,郁郁蔥蔥,彷彿在喜迎三江八河的游客,笑送五洲四海的賓朋。休看它歲歲月月身居深山,但卻朝朝暮暮耳伴笑聲。風霜雨雪令它強筋傲骨,千秋萬載永遠年輕。迎陽洞深廣若屋,可容二十余人,頂壁凝露垂珠,彷彿無數飽含乳汁的奶頭,那乳汁就要滴落下來。萬松山上蒼松環翠,亂雲飛渡,松海生波。山頂有一平地,孔子師徒駐足少憩。觀山色,聽松濤,別有情趣。再往前走,石級依山勢曲折而上,名曰「十八盤」。遠望十八盤,像碧霞元君投下的一條素練,縹緲繚繞,飛舞雲端。攀登在十八盤上,只聽山在呼,林在吼,彷彿海潮在湧。身邊煙騰霧漫,只覺得身子在蕩鞦韆。先慢後緊,越往上攀石級越陡、越險,只好手腳著地,磨胸捏石而前,回視山下,大有騰雲駕霧之感,於是神志更壯。不回頭倒好,一回頭更覺兇險,彷彿隨時都有滾落萬丈深淵,粉身碎骨之可能,於是只好屏息瞑目,然而心潮卻像大海的波濤一樣在翻騰,終於攀上了南天門,進入了仙境。按說這就該是山之極頂了吧,不,上邊還有月觀峰、日觀峰、仙人橋等許多名勝。真乃山外有山、天上有天啊!漫步天街,奇花異草俱都躬身施禮,慷慨地奉獻著郁香,簇擁著孔子師徒來到了天柱峰。孔子傲立於岱宗之巔,蹶起於天地之間。他胸中揣著日月,襟袖生著雲煙。萬水從他腳下流過,千峰拱於他的膝前。舉目遠眺,只覺得乾坤朗朗赤,心胸蕩蕩寬,不禁脫口喊道:「啊,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

  夜色籠罩了天柱峰,千山萬壑漸漸隱去。孔子師徒找一處背靜地方篝火野餐,吃飽喝足之後,或撫琴唱歌,或說地談天。他們是大自然的兒子,此刻又融於大自然,崇辱皆忘,成為真正自由的人。這一夜,不知山下有人看到他們那熊熊篝火否?若看見,當是天宮之明燭。不知有人聽到他們那悅耳的琴聲否?若聽到,當是天宮之仙樂。這一夜,他們舖地蓋天,餐風飲露,盡情地享受著大自然的真誠撫愛。

  凡在泰山頂上過夜者,多是為了第二天早晨觀賞日出奇景。不到四更,孔子師徒就來到了日觀峰,靜坐而待日出。可是天不作美,極目望去,見到的卻是茫茫白雲無邊無際,像汪洋大海一般,陣風掠過,雲濤滾滾,氣壯山河。時而有大片白雲在群峰中回旋繚繞,青峰浮於雲上,時隱時現,若詩,類畫,似仙景,實為壯觀。日觀峰下,有一巨石平地向前探出兩丈多遠,此石名「拱北石」,又稱「探海石」。三三兩兩的人在此眺望東海,有兩三個竟爬上了巨石的頂端。他們來到瞻魯台向南遙望自己的家鄉。瞻魯台附近,在對峙的兩座峭壁之間,有三塊大石互相銜接抵撐成橋形,稱為「仙人橋」,橋下是萬丈深壑,十分險要。雲在橋上蕩,煙從橋下竄,人行於橋上,飄飄欲仙。子路攙扶著夫子小心翼翼地渡過仙人橋,在一塊大青石上坐下休息,弟子們相繼圍攏過去,形成了一個群仙聚會。孔子說:「我們師生雖聚於仙人橋頭,然而卻難以成仙,吾輩亦不欲成仙,游覽完畢,仍要回至現實中去,為仁政德治之理想而奮鬥。因我較汝輩多了幾歲年紀,無人肯用。平日汝輩常言「『無知我者也!』若有知者,請汝輩出仕,汝將何為?」

  每到這種場合,總是子路第一個搶先發言。他說:「戰鼓咚咚,驚天動地,旌旗獵

獵,遮天蔽日,由統率大軍追亡逐北,殺得敵人潰不成軍,猶如狼入羊群,割下俘虜的耳朵串成長串,凱旋而歸。」

  孔子評論說:「可謂勇士矣。」

  子貢說:「齊楚交兵,戰於廣漠沙場。兩軍對壘,戰場上沙塵蔽天,廝殺聲盈耳。賜穿縞衣戴白冠,前往游說交戰雙方,詳論利害,曉以用兵之禍,使齊楚停戰休武,言歸於好。」

  孔子說:「可謂辯士矣。」

  顏回在專心聽著同學們的高談闊論,默不做聲。孔子問道:「回何無言?」

  顏回笑笑說:「武有由,文有賜,回無能可言。」

  孔子說:「人各有志,回具此昂藏七尺之軀,有預知東野華軼馬之智,有讀書破萬卷的學問,豈能無志?照直說來,待為師批評。」

  原來前不久,魯定公聽說顏回為孔門第一賢弟子,想起用他從政,召進宮去面試,對答中談及了東野華。東野華是魯定公的御馬官,以善騎稱著,頗得定公賞識。魯定公問顏回:「你可曉得東野華精於御馬嗎?」顏回答道:「東野華御馬,雖則精明,但未完善,不久其馬必軼。」魯定公聽顏回言語中有頂撞之意,十分不滿。

  顏回的面試失敗了,沒有被錄取。但過了不久,東野華所駕之馬果然脫軼,兩驂與兩服俱都逃入廄中。魯定公聞言,大吃一驚:顏回怎麼會知道東野華所御之馬必軼呢?於是再次將顏回召進宮來。顏回說,從前虞舜善能使民,造父善能使馬,但都不願用盡其力,所以虞舜在位無軼民,造父任職無軼馬。東野華御馬,單求馬快,不知愛惜,每御必使馬四蹄淌汗,力竭聲嘶。鳥窮則亂啄,獸窮則亂攫,馬窮則脫軼,人窮則作亂。這便是料定東野華所御之馬必軼的根據。孔子誇顏回「有預知東野華軼馬之智」,即指此而言。

  顏回沉思了一會說:「薰草獲草不可同器而藏,唐堯夏桀不可同國而治,其類異也。回願得明王輔佐為相,施行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之教,以禮樂導民,改兵器為農具,放牛馬於平地,令國無刀兵之禍。民無離散之苦,天下諸侯各守其土,天下人民各安其居。」

  孔子脫口贊道:「善哉,回之志德也。」

  子路見夫子又贊顏回,心中不悅,說道:「有千乘之國,屈服於大國強權之下,經過兵禍,遇著荒年,由去治理,三年內能使民有勇力,且曉得衛國。」

  孔子微笑而不言。停了一會問道:「冉求,爾何如?」

  冉求回答說:「地方六七十裡,或五六十裡之小國,求去治理,三年可使民富。至於禮樂,非求所能,只好另請君子。」公西華以禮樂著稱,當下說道:「華不敢稱能,願學罷了。

  遇到祭禮盟會,戴上禮冠,願做諸侯之贊禮。」

  輪到曾皙了,他獨坐一旁鼓瑟,聽夫子問他,忙捨瑟答道:「點之志與同學們異也。」

  孔子啟發說:「這有何妨,各言其志耳。」

  曾皙說:「暮春天氣,做成了春裝,同少年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出城踏青春遊,到溫暖的沂水中洗浴,至舞雩台上吹風納涼。游興既倦,一路緩步歌唱而歸......」

  曾皙的話描繪了一幅太平盛世的圖景,正是孔子所追求的理想境界,所以聽後長歎一聲道:「吾的志願,與曾點相同。」

  古時登泰山,多循東谷入,由西谷歸。孔子師徒行至百丈崖前翹首仰望,只見那西溪流水經百丈崖傾瀉而下,奔騰直瀉谷底,猶如萬匹百練自天而垂,激起水浪上下翻騰,有似玉龍飛舞。因激流長期沖刷,崖下形成一潭,深可數丈,名「黑龍潭」。此刻,師生那喜悅、興奮、激動的心情,就像這龍潭飛瀑一般......

 

第十五章璵璠之爭陽虎饋豚

 

  一年前子路便出仕蒲邑宰了,此番回曲阜,是專為探望夫子的。幾天來,他向夫子回報了赴任以來的情況,請教了許多從政的學問,陪夫子游泗水,登泰山。登泰山之後便返回蒲邑去了。

  一個月後季平子病卒。死前,他深知兒子斯的無能,清楚地看到季氏的大權即將落到陽虎手中,便密托孟懿子兩件大事:一是為季氏薦賢,以削弱和抵銷陽虎的勢力;二是代他向孔子賠罪,教育斯(季桓子)要相信和依賴孔子。孔子聽了孟懿子的回報後,決定將冉求和子路派到季氏府中去做家臣。

  季平子殮葬的日期近了,陽虎以季平子曾代行國政為借口,要陪葬一塊名叫「璵璠」的寶玉。在中國,自從有了私有制度就已形成了陪葬制度或習俗。開始,人死了,把他們生前所用的物品一同下葬。這是活人對死人的心願,願死者到另一個世界中去也能得到應有的享受。待發展到奴隸社會,這種迷信的風習便打上了階級的烙印。奴隸主死後,不僅要有物品陪葬,還要用他生前的奴隸陪葬,讓他死後繼續役使。殉葬的奴隸有的多達幾百人,後人稱之為「人殉」。隨著歷史的發展,「人殉」現象減少了,但還要用泥或陶做成俑陪葬。孔子堅決反對這種野蠻的「人殉制度」,莫說用活人,就連用俑他也不容忍,曾抨擊說:「始作俑者,其無後乎!」意思是說,第一次製作人俑者,真該斷子絕孫!季平子生前實際上是魯國政權的操縱者,陪葬品定然異常豐厚,但陽虎力主陪葬的璵璠不是一塊普通的玉,而是主持宗廟祭祀者所佩帶的寶玉,它是天子,國王或諸侯的象征。

  季桓子阻止說:「璵璠乃國君佩帶之物,先父身為大夫,以此陪葬,豈不害其於不義嗎?」

  陽虎毫不相讓地說:「季塚宰生前曾帶此物而主持宗廟祭祀,主持國政,如今仙逝,為何不可帶去呢?爾乃不孝之子也!」

  季氏家臣仲梁懷說:「意如大夫代行國政,是於國君不在之時,實屬不得已而為之。如今新君已立,璵璠早已交國君,怎好再去索回?」

  此刻冉求已奉師命來季氏府做家臣,管理租賦糧穡。他見雙方各持己見,爭執不下,就插言說:「我家夫子精通禮制,何不登門求教呢?」

  冉求的提議得到了季桓子的支持,便奉命往闕裡請孔子。

  孔子來到季氏府,先吊唁了季平子,然後與眾人來到大廳,陽虎先發制人說:「陽虎才疏學淺,不通葬禮。意如大夫已做古,他生前曾為『輔貳』該怎樣辦理喪事,望孔夫子賜教。」

  孔子見陽虎一改以往專橫的面孔,換上了恭維的腔調與笑臉,頗為反感。陽虎提出季平子曾為『輔貳』,是暗示孔子,季平子的葬禮應與諸侯相同。這是陽虎的陰謀,季平子是諸侯,他自然便是大夫。季平子代行祭祀是僭禮之舉,季平子驅逐了魯昭公之後才代行國政的,這不僅不是他的功績,而是亂國叛君的行為。只要季桓子肯用璵璠陪葬,他就有理由討伐季氏,取而代之,進而像季平子那樣控制整個魯國。陽虎確非等閒之輩,然而他的鬼蜮伎倆,孔子豈能不識?於是不冷不熱地說:「意如大夫去逝,喪事自有他兒子料理,丘乃外人,不好多言。陽大人久居季氏門下,又系至親,自會按禮相輔,何必問丘!」

  陽虎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但他不是呆蟲,他知道孔子一向反對季氏專權,他想借此機會將孔子拉到自己一邊,置季平子於亂臣賊子之地,以後的事情就好辦了。他毫不隱晦地說:「意如大夫在世時,治理國家,主持祭祀,代行國政,均佩帶璵璠,今日逝去,理應以此陪葬。怎奈桓子大夫過謙,一再推辭,一時難以決定。孔夫子通曉禮節,敬請評說。」

  孔子答非所問地說:「意如大夫生前功業卓著,昭公雖不在朝中秉政,國事卻依舊井井有條,全賴意如大夫之功。然而,昭公為何不在國中呢?如今他們俱已作古,其中糾葛後人自有評說。丘十分贊賞意如大夫之才能,但也難容忍他的一些做法。至於其他,自有季桓子大夫做主,我們勿需多慮。」

  孔子說完微微一笑。

  季桓子已經聽出,孔子是不同意陪葬璵璠的。他久聞孔子的賢名,並有一種近之不及,遠之不忍的感情。欲親近孔子,而孔子是一向反對季氏的;欲疏遠孔子。而孔子又是很有學問的。如今聽了孔子的話,得知孔子對季氏並非勢不兩立,於是心中萌發了起用孔子的念頭。只是眼下父親停靈在地,自己重孝在身,不便往見定公,不便就辦。他說:「孔夫子真乃通達禮節之人。定公已執政五年,家父早已將璵璠交還國君,斯剛剛代父執政......」

  「送去了可以再索回!」陽虎不等季桓子說完便搶過話頭,「魯國早已政不在君而在大夫。」

  季桓子聽後,面有窘迫之色。的確,魯國政不在君而在「三桓」。昭公死時,晉國的史墨評論說:魯君世代失其政,季氏世代修其勤,百姓早把魯君忘了,他死在國外,有誰可憐呢?陽虎呀,陽虎,你是我季氏家臣,又是親戚,怎麼一點也不為我家遮掩,卻在一味煽動?孔子本就對我季氏有怨隙,你這樣煽惑,他若改變了主意,豈不害了我季氏,與你何益?想到此,季桓子不由得瞥了孔子一眼。孔子坐在那裡,臉上既嚴肅又平靜。他自然懂得陽虎的用意,只是不便明說。季平子剛剛去世,只有村野鄙夫才會此刻慷慨陳辭。他沒有忘記去洛邑在周天子祖廟所見之「三緘金人」季桓子在頻頻側視他,但他卻視而不見,只呆呆地坐著,心中卻在盤算著主意。如果陽虎硬逼他說出該不該用璵璠陪葬,他可讓人向定公索取寶玉。如果定公肯給,說明他是個無能的昏君。如果不給,既能了卻季桓子的一樁心願,又可阻止陽虎的野心,且證明定公比昭公精明,魯國有望。孔子在專心地思考著,臉上無任何表情,只偶爾眉頭緊皺,眼眨神動,但卻久久沒有開口。季桓子見孔子這副神態,不知他內心在想些什麼,只希望他明確表態阻止陽虎的陰謀。季桓子雖出身於權門,也學了些詩書禮樂,但那都是些死東西,到了關鍵時刻便不會應用。加以他在花天酒地中長大,遇到眼前這種棘手的情況,更覺無計可施。他見孔子只在事外繞圈子,一直沒有明確表態,本想張口詰問,又怕失去大夫的體面,窘急中不覺汗水淋漓。此刻陽虎倒十分悠閒,他知道孔子在有意迴避他,不同意用璵璠殉葬,卻又不明說,正可以利用這個縫隙作文章。他之所以敢向定公索玉殉葬,是堅信自己不僅有能力控制季氏,而且有能力操縱定公。季平子何等英明幹練,陰險狡猾,都被他捏在手心裡,令其言聽而計從,季桓子這個乳臭未乾的雛幼,自然更不在話下。魯君早已成為季氏的傀儡,豈不也是他股掌中的玩物!陽虎見季桓子頭上冒出涔涔汗珠,知他正一籌莫展,束手無策。陽虎正在撥弄著如意算盤遐想,臉上越發浮現出得意貪婪的笑容。

  大廳裡死一般沉默,似乎空氣已經凝滯,不再流動,萬物都已死去,不復存在。後面奔喪的哭聲隱約傳來,窗外陣陣熱風吹進,使這偌大的廳堂更加令人窒息難熬。仲梁懷受不住這人為的沉寂的煎熬,狂躁地在廳內走來走去。冉求正處年輕心勝之時,他弄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麼竟為一個陪葬的玉而勾心鬥角,隱約其辭者有之,居心叵測者有之,坐立不安者有之。方才聽陽虎說欲向定公索玉,冉求天真地想到自己欲去。他知道夫子不同意用璵璠陪葬,況且定公還不認識夫子,不宜去打交道。如果自己前去索玉,即使要不來,季桓子自不會責怪他,陽虎也拿他沒辦法。但轉念一想,還是不去為妙,雖然自己也在季氏家中辦事,不過管管田賦財糧而已,並無任何權柄,陽虎與仲梁懷才是名副其實的家臣。陽虎早有代季氏而行的野心,對此夫子早有警告。仲梁懷是真心忠於季氏的人,如果由他向定公索玉,比自己合適得多。冉求想到此,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水向季桓子說道:「陽虎大人的辦法可以一試,國君如果恩准,豈不為季氏增輝!只是陽大人家中諸事纏身,仲大人何不代勞跑一趟!」

  眾人聽了冉求的話不覺一怔,孔子和季桓子很快明白了他的用意。季桓子向仲梁懷

說:「那就請仲大人辛苦一趟吧!」

  仲梁懷與陽虎早有前嫌,他不同意季平子用璵璠陪葬完全出於個人義氣。當陽虎提出向定公索玉時,曾欲自報奮勇前往,但懾於陽虎的權威,未敢輕舉妄動。一經冉求提出,正中下懷。既然季桓子點名讓他去,便急不可待地離去。陽虎一見傻了眼,欲阻止

來不及了。要向定公索玉,非他親自出馬不可。他氣呼呼地站起身來,憤憤地向裡屋走去,心中暗暗發誓,非除掉季桓子與仲梁懷不可!

  孔子見狀,早已料到季氏家中不久將有禍亂發生,他起身告辭。季桓子身著孝服,讓冉求代送。師徒二人走到門外,冉求問道:「夫子為何態度曖昧,不冷不熱?」

  孔子環視四周無人,說道:「季氏發喪,我乃外人,何必過分熱心。非分之事而熱衷者,獻媚也。再者,『璵璠』乃祭祀之寶器,用它殉葬,天子諸侯亦需斟酌,況大夫乎!若用,不亞於暴屍中原,示百姓以僭禮,令死者不安,生者不寧。季桓子不逆禮以危親,不犯奸以陷君,可謂孝子。陽虎暗藏殺機,不久將禍起蕭牆之內矣。」

  冉求急忙問道:「夫子何出此言,弟子不解。」

  「不必多問,日後便知。」

  「仲梁懷若索來寶玉怎麼辦?要告訴季桓子早作打算。」

  「是你推薦的他,你自該有辦法解脫,何必問我!」孔子不滿地說,「辦事豈可鼠目寸光!看你樣子,倒真是季氏的好幫手。」

  冉求聽出孔子是在責備自己,便不敢多言,默默地陪送孔子向外走去。

  孔子見冉求不言語,知道他生性認真,若不點破,又該心思沉重了,便說道:「勿需著急,仲梁懷斷然不會前往索玉。今後為季氏辦事,要處處多加用心,這裡將有大的風暴發生。」

  正如孔子所料,仲梁懷確未進宮索玉,只在外邊轉了一圈便回來了。陽虎的陰謀沒有得逞,但他除掉季桓子和仲梁懷的決心更堅定了。

  就在這年十月,陽虎囚禁了季桓子,逼他訂盟:時時事事聽陽虎驅遣擺佈,並同意陽虎殺死仲梁懷等幾個家臣。從此,陽虎更加肆無忌憚,全不把季氏放在眼中,直接操縱起「國命」來了。

  季桓子自然不會束手待斃,他要進行抗爭。可是自己勢單力孤,實在鬥不過陽虎。現在他才明白了給父親發喪前徵求孔子對璵璠殉葬的意見時,孔子為何要那樣回答,那樣處事,心中不禁暗暗佩服孔子處世的靈活幹練。他想借助孔子的力量,可是孔子厭惡做家臣,那麼,就讓孔子任「公家」的官職吧。季桓子想,魯定公是靠「三桓」才做國君的,斷不會駁回他的提議。經過一番推敲,魯定公同意讓孔子入朝為官,但必須先考驗一下他的真才實學方能任命,這樣百官才能佩服,孔子也才好施展才華。

  恰在此時,季桓子的封地費邑鑿井,從地下挖出一只陶罐,裡邊裝著一只似羊非羊的動物,誰也叫不出它的名字,大家都覺得奇怪,便獻給了季桓子。季桓子看了也十分驚訝,問遍了周圍所有的人,沒有知道這是個啥怪物的,忙派冉求去將孔子請來。季桓子說:「費人穿井,於土中掘得一狗,此為何物?」

  孔子回答說:「以丘說來,土中所得之物非狗,羊也。」

  在場的人全都瞪大了驚異的眼睛。季桓子問:「夫子怎知所得非狗而羊?」

  孔子說:「丘聞山中有土石之怪,名夔、魍魎;水中之怪謂龍、罔、象;土中之怪叫羵羊。今穿井從土中所得,必為羵羊無疑。」

  季桓子問道:「怎麼叫羵羊呢?」

  「非雌非雄,徒具羊形。」

  季桓子命人詳細察看,果然非雌非雄,僅具羊形罷了。這使他更加欽佩孔子的淵博學識。南宮敬叔因是孔門弟子,更加感到自豪。待大家坐定,南宮敬叔忽然說:「吳王夫差伐越,於會稽得一巨骨,訪遍列國,無人知曉。昨日來魯,居於驛館,欲請教夫子。幸今日夫子在此,何不召吳使載骨前來以觀,共長見識。」

  季桓子欣然同意,不等孔子回話,便令冉求往請吳使。不足一刻工夫,冉求和吳使來到堂上。吳使仔細端詳著孔子,只見他身高九尺有余,一掬黑須飄灑胸前,紫紅色的臉膛十分和祥,不禁肅然起敬地說道:「久聞夫子乃當今聖人,吳國偏遠,有緣今日會見,乃終生大幸!吾王夫差征越國,於會稽城垣中得一大骨,遍訪列國,無人知曉,請孔夫子辨別,一掃我君臣霧障。」

  孔子微笑著說:「過獎了。我只不過比別人好學罷了,何敢當『聖人』之名。待我詳觀骨骸再發妄言吧。」

  眾人陪著孔子來到門外,圍著車上的巨骨看了一會,孔子還用手比量來,比量去,半天才帶領眾人回到房中。眾人不好開口追問,只見孔子眉間聚起一個「川」字,用手指輕輕地敲打著桌面,時而抬起頭向門外車上看看,時而瞑目深思。突然,他眉頭舒展,臉上微露喜色。南宮敬叔與冉求都知道老師已經有了答案。孔子微微一笑,雙手抱拳向吳使一拱說:「此乃防風氏之骨,距今已有二千餘年。」

  吳使懇求似地說:「請夫子言其詳!」

  眾人亦都以期待的目光望著孔子。孔子不慌不忙地說:「禹繼承舜之領袖以後,曾大會各部落首領於會稽,待各部首領到齊,正欲會盟,禹發現防風氏未到。此人生得身高無比,力大如牛,一向恃強凌弱,今日聚會又遲遲不來。禹於治水期間曾會其面,知其蠻橫殘暴,不聽調遣,正欲除他。會盟將完,防風氏醉醺醺而來。禹素來最恨吃酒誤事者,豈能不惱!便令人將他拿下,聲討其怠慢首領,不尊法令、恃強凌弱、侵暴鄰國之罪,然後斬首示眾。據傳他死後躺在地上,佔地九畝有余。今貴國於會稽得此骨,除他而誰?」

  孔子講得有根有據,眾人聽得津津有味,聞後都長長噓了一口氣。吳使想:魯國離會稽千里之遙,竟能知道得如此詳細,怎不令人感佩!伍子胥在吳國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但與孔子相比,真有天地之差,霄壤之別。想到此,他急忙站起身,深施大禮,代表吳王向孔子致謝。

  從此以後,孔子的賢名傳得更遠,慕名而來拜師求學者更加增多。

  西北風凜冽地吹著,樹梢打著呼嘯。寒冬已到,天陰沉沉,地灰蒙蒙,整個世界被鉛灰色挾裹著。陽虎的心在寒風中顫竦,他的算盤撥得並不如意,他的幻夢已經破滅,而致使他失敗的原因不是別的,正是孔子的智謀。說也奇怪,這個三十多年的冤家對頭,陽虎此刻非但不恨孔子,反而欲將他拉到自己一邊,共同對付「三桓」與魯定公。如今的孔子竟像一塊肥肉,誰都想捧著啃上幾口,沾一嘴油,以便招搖過市,煩耀自己的富有。又像一個沉重的砝碼,誰都想搶過來放到自己一邊,以便勝過對方。陽虎深知孔子與自己的主張截然不同,自己是「求權」,「求富」,而孔子是「求仁」。難道「求仁」,就不想做官嗎?許他以世卿世祿難道他就不動心嗎?他父親才是個陬邑大夫,死後沒有俸祿,否則他們母子何能清貧而卑賤呢?想到此,陽虎決定去見孔子。

  這天,孔子帶領弟子們練習射御回到家,子貢告訴他說,陽虎來過兩次,看樣子好像有急事。孔子聽後,不覺低低「哦」了一聲,心裡想,陽虎找我會有何事?如果季桓子有事,會打發冉求來。跟陽虎這種人,還是少打交道為好。正在這時,孔鯉急火火地進來說:「陽虎求見,父親快去會客吧。」孔子見陽虎一天三次求見,心中更加生疑,決定回絕,轉身對兒子說:「前去回稟,就說為父不在家。」

  子貢和孔鯉相互看看,二人不解地搖搖頭。

  陽虎見孔子有意迴避,邊走邊思量著計策。

  第二天孔子繼續和弟子們練習射御,待回到家中,孔鯉與公冶長迎上前去,吞訴他陽虎剛才送來了一只蒸豚(小豬)。孔子聽後跺腳說道:「這陽虎真乃詭計多端,昨日三次登門,今日又趁我不在而饋豚,誘我上門拜謝。」

  孔鯉不解地說:「陽虎有何可怕,父親一直避著他。」

  孔子說:「三十余年來,陽虎一直視我如仇敵,如今忽而一日三訪,饋豚贈禮,其中定有緣故。我乃謹慎以待,並非懼他。」

  公冶長說:「收人之禮,需親往拜謝,看來今日是難以迴避的了。」

  孔子背著雙手在室內踱步,突然停住,對公冶長說:「速去陽虎府中,探其在家否?」公冶長明白了孔子的意圖,急急向陽虎家奔去。

  轉瞬間,公冶長回來稟報說,陽虎剛乘車往孟氏府中赴宴去了。孔子聞聽,急忙穿戴整齊,直奔陽虎家中。門人言說陽虎不在,孔子說明來意,讓門人代謝,然後轉身離去。恰在這時,陽虎乘車迎面而來,孔子想避已來不及了,只得上前施禮,感謝他饋豚之情。

  陽虎急忙下車還禮,知孔子是乘自己不在家而來答謝。他何嘗不是假說孟府赴宴,其實停車於小胡同口窺探呢?陽虎邀孔子進家敘談,孔子推說勞累一天,弟子們正等他回家用餐,不能奉陪。陽虎並不惱怒,而是微笑著說道:「陽虎乃一魯莽武夫,不明禮數,多有得罪。今求教若渴,不知夫子肯賜教否?」

  孔子只求快快脫身,自然不願和他饒舌,然而出於禮貌,只好勉強應付說:「丘也不才,實不敢當。大人乃魯之顯赫,孔丘視大人若矮子觀天。」

  陽虎並不在意孔子的推托,單刀直入地問:「常言道,君子不念舊怨,莫非三十年前阻宴之怨,孔夫子仍耿耿於懷嗎?」

  「孔丘在家無怨,在邦無怨,大人何必提及以往!」

  「那好,請問孔夫子,一個人心懷韜略,卻不顧國家衰亡,而只圖個人潔身自好,能算是『仁』嗎?本想從政,卻屢失良機,能算是『智』嗎?」陽虎不等孔子回答,上前一步說:「魯之政在『三桓』已近百年,當今天下,天子被逐,諸侯爭權,禮樂崩潰殆盡。夫子乃聰睿博學之人,難道能碌碌一生,永仰人之鼻息嗎?」

  陽虎侃侃而談,孔子隨著話音推敲他的用意。原來是在說服自己與他一起反對「三桓」。

  陽虎又將那「世卿世祿」的誘餌垂給了孔子,誘他上鉤。這是個攸關重大的事情,不能再迴避了。孔子上前拱手道:「對國家之盛衰,人各持政見與治世之術。大人欲仿效諸侯爭權,豈不破壞周禮?即使大權在握,不行仁政,不以禮樂化民,焉能長治久安?丘欲以周公之道默化君臣,既可使百姓免於刀槍之苦,又可定國於詩書之盛。自東周以來,戰爭蜂起,何止百年。我欲以仁德化干戈為玉帛,拯救華夏,恢復一統。丘不為一家一族之榮耀,豈冀求世卿世祿以澤被後世!為尋求阻止分裂之道,丘甘願疏飯飲水,枕肱肘而眠,視不義之富貴如浮雲耳。」

  陽虎又是微微一笑,轉而正色說道:「夫子所論,可謂高明至極,然而皆空論也。昔周公高居三公九卿之首,制禮作樂以化萬民。初行時若日出東山,光焰萬丈。可歎後世個個衰弱無能,故封國百余,姬姓遍佈天下。而今同族相爭,父子相殘,周名存而實亡。我等在此霸主迭起之際,仍固守周之舊禮,何異於緣木而求魚?你若能與我共起,不枉你滿腹治世之經綸。夫子已年近半百,時不我待,儘管你才華橫溢,無職無權,焉能施展才幹?何談實現抱負?時光像流水一般逝去,難道就讓它這樣白白逝去而不惋惜嗎?」

  孔子在默默沉思,似乎覺得陽虎說的也有一些道理。他抬頭看看四周,太陽已經落山,天紛紛揚揚地下起了大雪。街上靜得要死,雪花無聲地飄落到地上,轉瞬又被微風吹到牆角或路邊。孔子的心雪花般地飄忽不定:他本不同意陽虎犯上作亂的行為,但覺得他說的話較為現實。是什麼道理呢?又說不出來,正如眼前飄飛的雪花,看得見而抓不住,即使偶爾能夠抓住,卻又即刻融化了。他感到陽虎的兩道目光比寒風還凜冽,只求得快些離開這是非之地。自己本來不想參與陽虎與「三桓」的糾葛,但今天卻無意地誤入它的邊緣,其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看來他們是非拼個魚死網破不可了,自己該怎麼辦呢?

  陽虎見孔子沉思不語,欣喜自己的話已經對他產生了影響。孔子到底會怎麼辦?陽虎在揣測著。當然,也不能逼他立即做出答覆。看看天色已晚,雪愈下愈大,該分手了,於是陽虎微笑著說道:「虎非陷夫子於不義,還望夫子三思!......」陽虎說著向孔子詭秘地笑了笑,然後步入他那黑洞洞的大門。

  孔子回到家,眾弟子早已吃過晚飯。大家見夫子悶悶不樂,不便多問。公冶長夫婦服侍他吃飯。孔子問:「子路今日該到了吧?......」

  公冶長說:「請父親釋念,子路兄一向是信守時間的,興許此時正在快馬加鞭地趕路,或正在拴馬呢。」

  說話間就聽到了子路那粗大嗓門的吵嚷聲......

 

第十六章夫子運籌家臣叛逃

 

  三天前,孔子將子貢叫到身邊說:「賜呀,煩你明天前往蒲邑,召仲由返回,為師有要言相囑。」

  子貢不解地問:「子路兄離去不足兩日,為何又要召回?」

  孔子解釋說:「聞聽由正於蒲邑組織農夫挖溝開渠,以備防汛排澇之用......」

  子貢贊歎說:「此乃未雨綢繆之舉,防患於未然也。」

  孔子說:「是呀,由乃為師之得意弟子,現已出仕為官,能夠勤政愛民,為民預防水患,我聽了甚是欣喜。可是,他不該以自己的俸祿賑濟民工,每人每日賜一簞食,一壺漿。」

  子貢越發糊塗了,他瞪著兩只疑惑的大眼睛望著夫子:「子路肯以自身俸祿賑濟民工,每日賜簞食壺漿,正是遵夫子『仁』之教導而為之。仁者愛人,身為邑宰,愛民若子,有何不可?」

  孔子果斷地說:「仲由禍在眉睫,你只說為師命他速返。」

  子貢為難地說:「我自身糊塗,怎能說服他人?若子路推說公務繁忙,不肯從命,賜又該如何?」

  孔子嚴肅地說:「賜呀。此等小事竟糾纏不清,何以做兩軍陣前之說客?」

  子貢被問得無言以對,滿臉騰起了紅雲,現出了十分為難的樣子。

  顏回拉拉子貢的衣袖,低聲說道:「你去把子路盛湯之飯缶砸碎,他便不召而自回,到那時,夫子定會教導於我們。」

  子貢聽後,略一沉思,方恍然大悟說:「對呀,子淵真比我穎悟十倍!」

  眾人齊聲催促道:「子貢,快去快回,夫子含而不露,無先後放,定有新學問教吾輩。再者,子路一回,杏壇便無風而浪湧了。」

  子貢來到孔子面前,像戲台上的傳令兵,單腿跪地道:

  「夫子失怒,弟子端木賜得令去也!」

  眾人見他滑稽,不免哄笑起來。孔子也被逗笑了,說道:

  「子路不回,當心腦袋!」

  「是,弟子謹記,」子貢向眾人做了個鬼臉說,「子路不回,讓他當心腦袋!」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子貢出門,駕車往蒲邑而去。

  話說孔子正在惦記子路為何遲遲不歸,難道子貢不向他講明緣故,他就真的不從命嗎?還是公冶長了解子路,他說子路從來信守時間,說不定他此時正在快馬加鞭地趕路,或正在拴馬呢。說話間,子路與子貢吵吵嚷嚷地闖了進來,兩個都變成了雪人。只見子路一手持鞭,一手拉著子貢,雙唇直抿,兩眼佈滿了血絲。而子貢卻是笑嘻嘻的,也不掙脫。顏回見狀,忙上前去勸說。子路見顏回前來,放開子貢,問道:

  「子貢說夫子讓他砸我的飯缶,可真有其事?」

  顏回笑笑說:「是夫子命他召你急回,至於砸飯缶......」

  「是夫子讓砸的!」子貢搶著說道。

  子路聽他二人說話支支吾吾,明白是他們在搗鬼,揚起鞭子恫嚇子貢,子貢躲到孔子身後,讓夫子那高大的身軀做他的屏障。這時子路方悔自己失禮,進門竟未首先拜見夫子,而一味與同學們胡鬧,臉羞得像塊紅布,頭像放了血的鬥雞,耷拉在胸前,那大粗嗓門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少女似地忸忸怩怩地說:「仲由見過夫子。方才由失禮,望夫子嚴懲。」

  孔子並不責怪,也不生氣,反而哈哈地笑著說:「由呀,你這個野小子,莫非治理

蒲邑,全賴這手中的鞭子?」

  「夫子可親往蒲邑考察弟子的政績,」子路十分委屈地說,「弟子時刻謹記夫子教言,視民若父母,豈能以鞭役使?」

  「二三子各自就坐,聽我曉以利害。」孔子避開子路的話題,並不就事論事。

  南宮敬叔與顏回等弟子讓孔子於幾前坐下,然後各自圍了過來,或坐、或蹲、或立,洗耳恭聽夫子的教誨。

  孔子說:「仲由見暴雨將至,低窪之處恐受水災,所以使民修溝洫以備洩水,且身先士卒,晝夜不息。吾聞聽之後,內心感到無限欣慰!為官者,假如皆若仲由,天下豈會有災!」

  孔子的話似一股暖流,流遍了子路的全身,子路不覺兩眼濕潤,心裡暗暗地說:

「知我者,莫若夫子!」

  孔子喝了口茶,片刻之後繼續說:「為官固然離不開勤政,但更需重教。《詩》教民溫柔敦厚,《書》教人政通致遠,《樂》教民廣博善良,《易》教人好潔靜而尚靜細,《禮》教眾知恭儉而莊敬,《春秋》教人屬此比事,循規蹈矩,再者,天有四時,春夏秋冬,風霜雨露也是教;地載山川高低燥濕,吐納雷霆,滋生五谷,亦為教。由率民修溝渠乃一教也,然施小惠於民,則非教而唆也。」

  子路申辯說:「由見貧民挨餓做工,於心不忍,因而從自己的俸祿中每人供簞食壺漿,稍解饑渴。夫子教導『汎愛眾而親仁』,難道只是口頭講講而勿需實行的嗎?」

  樊遲等幾個弟子也附和著說:「我等為官,不恤民情,不惜民力,與貪官污吏何異?」

  孔子板緊了面孔嚴肅地說:「爾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在這春秋時代,尤其是在這公室衰微,權臣執政的魯國,居官行政,格外需瞻前顧後審時度勢,若只管憑良心辦事,施行仁政,那麼,隨時均有大禍臨頭之險。」

  子路說:「如此說來,我等在魯為官,勿需施仁政,倒應該貪贓枉法,搾取百姓脂膏,去奉敬權臣嗎?」

  孔子說:「斷然並非如此!廉潔乃為官之本,斷不可有貪污行為。然而,當今世界,為權臣左右,趨炎附勢之小人,多似附膻之蟻,他們個個虎視眈眈,專門吹毛求疵,據此為把柄,在權臣面前添油加醋,危言聳聽,置你於死地。你既憐惜貧民挨餓工作,何不稟請魯君,發公家倉廩中之糧米來賑濟?私人出資購米賜食,自以為行德政,豈不示魯君無德嗎?常言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而今你食君祿,卻私自行恩惠於百姓,雖則居心為民,若然小人說你唆使民眾反君亂國,豈不有口難辯!故而吾刻不待緩,差賜追爾返回。賜砸了你的飯缶,卻保住了你的頭顱,應感謝他才是。」

  眾弟子聽後,不僅深受教育,而且感戴夫子的關懷。子路避席肅立說道:「夫子愛我,勝於父母!」

  孔子說:「時已二更,各自回去安歇吧,我還有話單獨與仲由說。」

  眾弟子各自散去,孔子令孔鯉在火盆裡又加了一些木炭,中間放著火盆,師生對面而坐,烤火議事。

  孔子以商議的口氣說:「季桓子要我薦一位武功高強的弟子做其家臣,我再三思之,以你為宜......」

  「讓我做季氏家臣?虧夫子想得出!夫子年近半百,尚未出仕,就是因不願為家臣,不甘當權臣附庸。由雖粗魯,非夫子得意高足,然而『師善其善』之理尚懂,願學吾師之志,願步吾師之塵,寧可餓死,決不肯做家臣!」子路粗氣厲聲地說著,雙手按地而起。

  孔子見子路一提做季氏家臣便氣沖鬥牛,這正是他所希望的,心中暗暗高興。弟子中子路最直率坦誠,本以武功出眾,自來就學,處處勤學苦練,現在已經變成文武雙全的「士」了。他平時有話敢說,有時候發些牢騷,但心似竹筒,平直光潔,善惡分明。自從季氏提出讓孔子薦賢,孔子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一則他在蒲邑為宰幹得很出色,已經有了一些應付事變的經驗和能力;二來他一向辦事忠於職守,歷來看不起不忠不孝的佞邪之輩,不願做「私室」臣下。現在陽虎馬上就要發起反對季氏的暴亂,雖然自己對季氏把持朝政,要挾國君不滿,但他的做法是有先例的,史稱「輔貳」之制,周公便是「輔貳」,輔佐成王做國王,只是季氏做得太過分了。陽虎就不同了,他反季氏是虛,欲奪取魯國政權,自己稱侯是實。如果一旦季氏被推翻,魯君定然無存,因為魯國的一切政權都掌握在季氏手中。眼看政權即將落於暴徒手中,面對國家危急存亡之秋,自己豈能袖手而旁觀!然而自己又不便出面,一則自己無職無權,二則陽虎已向自己談了反季氏的打算,自己一出面,就要背上「不義」之名,為人笑罵。子路做了季氏家臣,從中斡旋就方便多了,現在子路聽說做季氏家臣便火冒三丈。還需將其中道理細細講予他聽。

  孔子站起身,走到子路跟前,見他只顧生氣,並不搭理自己,便輕聲說道:「由呀,待為師將話說完再氣不遲。」

  子路轉身走向一邊。

  「你亦系四十開外之人,怎跟小孩子一樣。你想,當今之魯國,哪一樣不在季氏管轄之中?『公室』、『私家』早已不復存在。冉求已去季氏家數月,爾等去做家臣,並非為季氏,而為魯君,為魯之江山社稷!......」

  於是孔子把陽虎的陰謀及自己的打算詳細地告訴了子路。子路聽後羞愧地低下了頭說:「夫子早把話說清楚,弟子怎會生氣。」

  孔子說:「冉求辦事細緻,然其過於忠於季氏。你去後,需與冉求仔細觀察陽虎之行動,及時與季氏商量,定要阻止陽虎叛亂。魯無內亂,實行禮教方可有望,並進而波及他國。」

  「由去後,該如何對待季桓子?」

  「莫背地議其是非,若其違禮,當正面勸諫,明日我帶你前往相見,再將蒲邑之事交代完畢即可上任。」

  陽虎回到家中。僕人稟報孔子來謝之事,他不耐煩地說道:「知道了。快去請陽越過府議事!」

  陽虎與孔子會面後,在回家的路上心情十分沉重。孔子知道了自己的計劃與打算,不願加入自己的行列。平時他見孔子反對季氏專權,大有嫉惡如仇,不共戴天之勢,所以才敢邀他相見,與之結伙,不料孔子反對自己的主張比反對季氏專權更甚。如果孔子將自己的計劃報告了季桓子,固然憑著自己的地位和實力,季桓子對自己也無可奈何,然而如果他把全國的軍隊都調集起來,再以國君的名義討伐,那麼自己便是以卵擊石了。他越想越覺後怕,風雪夜竟然渾身冒汗。現在擺在他面前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改變計劃,提前行動,打他個措手不及。他回到家立即籌劃,先找自己的弟弟陽越商量,而後再與「三桓」中的得勢家臣磋商。想到「三桓」的家族和門客,他的心情輕松了一些,緊皺的眉頭隨著長長的噓氣漸漸展開。

  陽虎雖是季氏家臣,但他的威懾力遠遠超過了當年的季平子,魯君與季桓子也不在他話下。孟孫氏,叔孫氏兩家的臣僚幕賓對其主人早有取代的野心,「三桓」的家族也窺測時機,以求一逞,於是,陽虎便成了他們當然的核心與領袖。想到這些,陽虎倒又覺得穩操左券了。只要摧毀了「三桓」,對付定公便如探囊取物耳!這時的陽虎似乎已經端坐在魯國的宮室裡,役使著男差女僕,觀賞著翩翩舞姿,指揮著千軍萬馬,沉醉於頌辭美言之中。陽虎瞇著雙眼,在欲望的幻海中蕩槳揚帆,見到孔子後的悔恨和懼怕的情緒早已隨著他虛構的幻覺消逝了。

  「啟稟兄長,人已到齊,請吩咐吧!」陽虎被突然的喊聲驚醒,不覺怔了片刻。定神一看,只見陽越與公斂陽、叔孫輒、叔仲志治等齊聚身邊,季孫寤坐於一側,眾人都在靜靜地看著自己。他吩咐眾人坐下,將傍晚見到孔子的經過及自己的打算說了一遍。從人聽後面面相覷。陽虎用他那餓鷹似的目光把大家掃視了一遍,然後說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此事宜早不宜遲,遲則生變,以眾位之見,何為上策?」

  公斂陽說:「陽大人,你為諸家首領,誰不言聽而計從!前年子獨身一人令定公並眾大夫立誓締約於周社祭壇,又操國人盟誓於亳社神壇。舉國上下盡人皆知子之壯舉與神威,此刻何需相問!」

  「話不能如此講法,此事關係重大,成功爾等則均為公卿,失敗貨則為賊首,不得不慎也。」陽虎還是慢慢地說。

  叔孫輒說:「我只患兵力未必充足,我們叔孫氏的大權全掌握於叔孫州仇之手,輒一兵一卒也難調動。」

  陽越接著說:「季氏家甲曲我統率,只管放心分派,俱為心腹之人,斷無佐助『三桓』之理!」

  公斂陽說:「以愚之見,兵力不足為慮。常言道,兵不在多而在精,更在將勇,季氏家甲有陽越將軍統率,定然似虎入狼群,何患不勝!斂陽雖弩鈍,智勇不若陽越將軍萬分之一,然手中刀槍卻也並非吃素。再者,費之公山不狃早有叛心,待我等稍有取勝之勢,定然挺戈相投。如此以來,何患兵力不足!」

  陽虎說:「斂陽弟言之有理,且此舉並非死拼兵力,而是要巧設計謀。我一直在想,於何時何地殺死季桓子為好......」

  陽越挺身說道:「就於季氏家中殺死,豈不省事!」

  話音未落,門外有人高聲說道:「好大膽的強賊,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犯上作亂,還不快快自首,免遭暴屍之恥!

  ......」

  眾人大驚,陽越拔出寶劍奔向門外。

  只聽門外「哈哈」大笑說「你們既有膽量取而代之,一句話何以竟這般驚慌。陽越不得無禮。」

  眾人定神一看,進來的竟是聞人少正卯。

  陽虎急忙讓座說:「少正大夫何故到此,嚇煞我也。」

  「爾等所為,只能瞞過「三桓』,如何瞞過我的眼睛?」少正卯說,「卯已來過多時,不忍心視爾等死於非命,故來相助。」

  「依大夫之言,此事行不得?」陽虎不安地問。

  少正卯微微一笑,搖搖手說道:「豈但當行,簡直應將定公與孔丘一並殺死,方解吾心頭之恨!然而你們視此事為兒戲,如何行得通?」

  「依大夫之言,該如何行之?」陽虎聽了少正卯的話正中下懷,他早有殺定公而自充公侯的奢望,顧不得矜持,忙向少正卯求教。

  少正卯慢條斯理地說:「行必有名,方可有理有力。諸侯爭霸,高舉『尊王攘夷』之旗幟,我等何不借助一番。當今之魯國,只有強公室,抑私家,才能得民心,順民意。因此,我們暫且不僅不能動定公一根毫毛,尚需高舉這一招牌,待權柄到手,再從長計議。」

  眾人聽少正卯一說,連連點頭稱是。公斂陽說:「少正大夫不枉有『聞人』之稱,真是足智多謀!難怪當初孔丘辦學,被你搞得他門下『三盈三虛』。」

  「請不要再提辦學之事,最終卯還是敗於孔丘手下。如今他已桃李遍地,我則孑然無聞矣!」少正卯憤憤地說,刀條臉拉得更長,氣得發青。

  「少正大夫不必生氣,待日後殺了孔丘為你解恨就是。你看何時舉事為好呢?」季孫寤急於奪取家主的地位,只求早日下手,哪裡還念什麼父子之情。

  「待祭祀過後,趁季桓子到蒲圃饗食祭品之際乘機將他殺死,然後宣詔其罪,大事可成矣。離祭祀尚有數月,有條件周密部署。此事機密,萬不可洩露。」少正卯儼然像一個司令官在作戰前部署和動員。

  陽虎十分感激,深施一禮說道:「多謝少正大夫指點,還是博學之人辦事精明。時已丁夜(四更天),待略備薄酒,一則酬勞大夫,二則為我等舉事壯色。」

  酒宴備齊,一夥人為祝願陰謀得逞而頻頻舉杯,直到東方破曉方才散去。

  暴風雨到來之前的天空瞬息萬變,有似走馬燈。先是空氣凝滯,微風不動,鉛灰色的雲低垂、瀰漫、籠罩,彷彿天地就要相連,一切動物都被擠在其間,悶熱得淌汗,窒息得要死。繼而雲變黑,變紫,像烏盆的瓦碴,像深藍色的大海,像紫紅色的火焰在燃燒。起風了,但不大,天空開始有了裂縫,愈裂愈深,愈裂愈大,烏雲漸漸在凝聚,在湧動,像海裡的浪濤,遠處傳來了隱約滾動的雷聲,風漸漸大了起來,那成堆的烏雲像一隊隊兵馬在集結、在奔跑,有的朝東,有的往西,有的奔南,有的趨北,速度快慢不一,但似乎都在奔向所指定的地點,這怕是玉帝在調兵遣將,顯然戰鬥就要打響,暴風雨就要來臨!......

  深夜,一輛馬車披著濃重的夜色馳進季氏府。轉瞬之間,一陣腳步聲從季氏府通向闕裡。

  孟懿子在築新室,向季氏府借來了子路督工,於是晝夜突擊,工程進度加快,新室改成了明碉暗堡。

  孟氏府中,子路在加強訓練。

  孔子書房,孔子與南宮敬叔秘談。

  杏壇一角,孔子授意子貢。

  南宮敬叔與子貢出現在魯定公身邊。

  子貢在與林楚對面喝茶。林楚是季桓子的御手。

  孔子在與公斂陽對飲,頻頻舉杯,邊喝邊談,談得很是投機。

  季氏府內,陽越在加緊訓練家甲。

  陽虎的眼睛都熬紅了,他正忙得不可開交。

  陽虎在和顏悅色地與季桓子交談,一反以往的傲慢神態。

  ......

  雪後初晴,天氣變得更冷。夕陽的熱量被冰雪掠去,行人縮手頓足,搓手呼氣,奔回家中,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少。白皚皚的曲阜城正孕育著一場刀槍火劍的混戰,雙方為著各自的權益和理想都在忙碌著,他們借助大自然賜予的舞台,扮演著各自的角色,竭力演出那驚人的一幕。

  祭祀的第二天,季桓子剛洗漱完畢,陽虎便殷勤地迎上前來說道:「塚宰今日照例要去蒲圃饗胙,時已不早,請快動身吧!」

  「以往需待日中方去,這會才是晨時,我尚有事料理。」季桓子說,「煩你將祭胙分給各位大夫,以免國君怪罪。」

  「請塚宰放心,虎定照辦不誤,你就放心蒲圃赴宴去吧。陽越伴塚宰同去,一路之上也好有個照應。」陽虎說著向門外喊道:「越弟,快陪塚宰蒲圃饗胙,天氣寒冷,沿途需多加當心!」

  陽越在門外答道:「請塚宰上車,我等已侍候多時了。」

  季桓子雖然在花團錦簇中長大,但也並非酒囊飯袋之輩,今天陽虎的恭順和殷勤使他產生了疑心。去蒲圃饗胙雖是慣例,但從未去這樣早。以往也不用家甲陪護,剛才陽越的答話語調十分激昂,使人聽後頓生竦骨豎毛之感。抬頭往外望去,家甲個個執械,裝束整齊,儘管都是和平時一樣的站立,但面有殺伐之色。季桓子想到此,不覺向陽虎看去,只見他一手緊握寶劍,另一只手攥著拳頭,兩隻眼乜斜著向自己觀看,看到這副架式,季桓子便想起了兩年前陽虎一手提著一只雪白的羊羔,一手提著寶劍逼他訂盟的情形。當時陽虎也是兩隻眼乜斜著自己說:「余之劍下有二命,一條為汝,一條乃羊羔,請大夫抉擇。如留己命,余則宰殺羊羔;與之訂盟;若留羊命,余則--」陽虎說著舉起寶劍對準自己的喉嚨。在此劍落人亡之際,還能有什麼抉擇呢?只好訂盟,將季氏一應大事全交陽虎,魯國政權也由陽虎外理。季桓子只覺得一股冷氣從腳跟直衝到頭頂,看看周圍,冉求與子路都不在,難道他們不知今日要去蒲圃嗎?子路來我家後從未跟我談話,不久便被孟氏借去,冉求說這是他們夫子的安排,還說,到了關鍵時刻,子路就會出現。這孔夫子的葫蘆裡究竟裝的是什麼藥?難道眼下還不是關鍵時刻嗎?如果陽虎此刻下手,我便有一百個命也難保住......

  陽虎見季桓子默不作聲,唯恐被他看出破綻,忙催促道「請吧,一應用物俱都備齊,仍由林楚駕御。」隨即又向外喊道:「大夫欲登車前往,快來侍候。」

  蒲圃在曲阜城南門外,要經過中心大街,路過孟氏府第。季桓子向後望去,只見陽越手提大刀,怒目圓睜,面帶殺機,如同押送犯人赴刑場,哪裡像是護駕赴宴!可是怎麼辦?難道就這樣束手待斃嗎?寒風似刀劍,身上卻大汗淋漓。這時駕車的林楚說道:

「大夫果真去赴宴嗎?」

  季桓子不覺怔住,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林楚又說道:「今日天氣驟寒,大夫不覺得冷嗎?」

  季桓子聽出林楚的弦外之音,現在也只有和這個御手商議了。他親切地對林楚說:

「你家世代在我季府駕車,自覺待你不薄,如遇危難,肯助我一臂之力否?」

  林楚說:「大夫此言晚矣!......」

  「你若肯捨身相助,日後定有重賞!」

  「事已至此,大夫依然不忘錢財,錢財重於性命嗎?」

  季桓子歎了口氣,低垂了頭。林楚安慰他說:「子路囑我助你,他自有安排,大夫不必驚恐!」

  季桓子聽後,稍覺寬慰。說話間車已近孟氏府第。前邊是一個急轉彎,林楚向那轅馬猛抽三鞭,馬車旋風般轉過牆角,駛進孟氏府中。陽越毫無思想準備,待回過神來,急忙追趕,拐過牆角,早已不見馬車的影子。陽越心知中計,帶領人馬向孟氏府第沖去。孟府柵門大開,空無一人,陽越的兵卒一窩蜂似地擁了進去。正在此時,箭似飛蝗,從四面八方的明碉暗堡射了出來,陽越首先喉嚨中箭身亡。陽越所率的眾兵甲見主將陣亡,紛紛潰逃。突然,一聲驚天動地的吶喊,子路訓練的兵勇從各碉堡沖殺出來,其勢如決堤之洪水,陽越的兵卒哪是對手,被殺得七零八落。陽虎按照少正卯的授意,打發季桓子走後,便帶領人馬闖進魯宮,欲挾持魯定公討伐「三桓」,弄個名正言順。他哪知有子貢在定公身邊,死人也能被他說活,定公早已避到了孟氏新居。陽虎撲了個空,只劫掠了宮中無數珠寶,率卒向蒲圃趕去。行到孟氏府前,見兩軍正在廝殺,弟弟身亡,士卒死亡大半,正潰不成軍。陽虎見狀,肺都氣炸了,兩個眼珠子都嘟嚕出來了,變得血紅血紅。他馬上將兩軍合作一處,指揮反撲。這時柵門早已緊閉,陽虎便下令火攻,於是濃煙滾滾,烈焰騰天,孟府一片火海。陽虎來回奔突,命令兵甲衝擊。圍牆內孟懿子與冉求見柵門被火燒燬,全府第的人均有葬身火海之危險,便紛紛沖出掩殺相拼。然而此番不比先前,一則陽虎所率乃兩軍並作一軍,兵力眾寡懸殊,二則陽虎十分驍勇,此刻正像輸光了衣褲的賭徒,孟懿子與冉求哪是他的敵手?戰不三五回合便敗下陣來,形勢岌岌可危。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子路帶領人馬從後邊包抄過來。陽虎腹背受敵,形勢急轉直下,立即由優勢變為劣勢,這子路不比孟懿子與冉求,正與陽虎棋逢對手,愈戰愈勇,愈殺愈猛。那陽虎畢竟廝殺了半天,早已筋疲力盡了。而子路卻像久困於山林的猛虎,如今沖下山來,饑餓待食,一旦碰見了獵物,豈能饒他!於是如狼捕羊,陽虎不敢戀戰,且戰且退。那陽虎的家甲也俱成疲敝之卒,碰到子路的精銳部隊,有似老鼠見了貓,只想逃命。

  子貢瞅上了門道,組織兩幫不能上陣的文人,一幫在自己隊伍中吶喊助威,鼓舞士氣。一幫扮做敵軍,邊逃邊喊:「陽虎犯上作亂,不要再為他賣命了!」「陽虎眼看全軍覆沒,我們快逃吧!」「我們為叛賊賣命,死於陣前,遺臭萬年!」

  「我們戰死於陣前,有誰照顧家中老少呀!」......陽虎的兵甲聽到這喊聲,不覺斗志全消,有的棄戈逃走,有的跪下受降。

  陽虎見大勢已去,只好落荒而逃。

  原來孔子早已料定,魯定公與「三桓」俱在孟氏新居,陽虎勢必孤注一擲地攻佔此處,因此命子路留一部分兵力堅守陣地,子路率精銳部隊抄其後路,形成夾擊之勢。

  陽虎殺一條血路突圍出走,先到蒲圃,欲糾集陽越埋伏在那裡的部隊卷土重來。可是趕到蒲圃一看,屍橫遍地,陽越的士兵非死即亡。他又拍馬來到叔孫氏府第,想與叔孫輒合兵一處。可是叔孫氏大門緊閉,門前橫七豎八地躺著許多屍體。原來敵中有我,我中有敵,公斂陽並非陽虎同夥,而是站在季桓子一邊,正是他深夜駕車馳入季氏府,報告了陽虎的全部行動計劃。今天,公斂陽先撲殺了蒲圃的伏兵,又同叔孫氏一起消滅了叔孫輒,然後便回府去按兵待命,這一切,都是按孔子的部署進行的。

  叛亂平定了,君臣相互安慰祝賀。南宮敬叔說:「桓子不死,國君無恙,全賴孔夫子運籌,眾同窗努力,願國君論功封賞。」

  魯定公說:「朕多虧子貢規勸與保駕,方免於難,子貢堪稱臨危不懼之雄才啊!」

  叔孫武說:「以我之見,子貢比孔夫子有膽識,孔夫子至今未敢露面。」

  南宮敬叔欲要辯釋,子貢搶著說:「賜何敢與夫子相比。以宮牆為喻,賜之宮牆只有肩頭高,人們張眼便可看清牆內之一切。而夫子之宮牆高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便難見宗廟之雄偉,殿堂之華美。」

  眾人聽後十分佩服子貢的口才,更加敬重孔子。

  陽虎滅「三桓」的陰謀破產了,他單槍匹馬先入讙(今山東寧陽縣西北),後至陽關(今山東泰安縣東南)。陽關原為魯地,後被齊國占領,公元前503年二月歸還魯國,陽虎據為己有。所以,陽關是陽虎的一塊小小的根據地,經營的時間也只有一年半。魯國「陪臣執國命」的歷史結束了。

  這是公元前502年的事,此年孔子五十歲。孔子自謂「五十而知天命」,所謂知天命即自以為掌握了客觀事物的發展規律之意。

  這場鬥爭給人們以深思:魯國能夠恢復「周禮」嗎?當權的大夫能夠與國君相處為安嗎?千百年來人們一直為這場鬥爭爭論不休。只有歷史才能做出公正的裁決。

 

第十七章孔子初仕春到中都

 

生活是水,但不像潭中之水、湖中之水那樣風平浪靜,而像江河之水,後浪推著前浪;大海之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生活又像六月的天氣,神秘莫測,說翻就翻,說變就變。

  季孫氏的封地費邑為公山不狃所盤踞,此人早有叛季氏之心,但卻不似陽虎那樣張牙舞爪,鋒芒畢露。他比陽虎精靈,像一只鱉,常將頭伸出來,脖子抻得老長,東望望,西瞧瞧,窺測方向,待氣候對自己有利,再興風作浪一番;不利,即刻將脖子縮回去。陽虎叛亂之前,曾幾次派人去拉他入伙,觀點上他支持甚至慫恿陽虎快些下手,但卻一直按兵不動。陽虎叛亂失敗,他異常活躍,四處吵吵嚷嚷,聲討陽虎犯上作亂的罪孽,似乎普天之下,只有他才對主子耿耿忠心,才無限地忠君尊王。他也將孔子視為一塊肥肉,一支強大的政治力量,要拉過來為己所用,擴大自己的影響。壯大自己的力量,發展自己的勢力。他知道孔子在平息陽虎叛亂中立了大功,唯恐為魯定公和「三桓」所用,所以迫不及待地派人請孔子到費邑去,共同治理這塊地方。來使是一個嫻於辭令的說客,他高度評價孔子的觀點和思想,贊揚孔子的才幹,給孔子戴上了一摞桂冠,留下了一連串的許諾。儘管孔子曾多次說「巧言令色鮮矣仁」,公山不狃派來的這位花言巧語的先生還是將孔子說得暈暈乎乎。最使孔子感興趣的是可以在費施行仁政德治,然後以費為中心,推而廣之,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與抱負。孔子答應了公山不狃的邀請,欲往費邑去。子路得到消息後很不高興,氣沖沖地來見孔子,說道:「公山不狃惡聲狼藉,休為其花言巧語所迷。與此不仁不義之輩為伍,弟子亦感羞恥。無處去便長留闕裡,永住杏壇,何必要到公山不狃那裡去呢?」

  孔子說:「昔日,文武嘗以鎬之彈丸之地而有天下,公山不狃既肯用我,難道我就不能以費為中心而於東方復興文武之道嗎?」

  孔子雖然這樣說,但最終還是接受了子路的意見,沒有往費邑去。

  公元前501年,孔子五十一歲。

  六月,魯伐陽虎,攻打陽關。陽虎突圍奔齊,齊國拘禁了他,他遁逃至宋,最後逃到了晉國,得到了權臣趙簡子的重用。孔子說:「陽虎乃害群之馬,趙氏收一禍根,其世必有大亂!」

  月牙兒懸在半空中,剛才還是喧鬧非常的杏壇,這會兒靜悄悄的。孔子送走了最後一批學生,向四周看了看,心中感到一陣寂寞。自從創辦私學以來,弟子日益增多,有的已經出仕做官,有的不願為官,只求永遠以師為學。自己的思想則是矛盾的,有時急於出仕,一展宏圖;有時則把出仕做官的念頭埋到了心底,只希望教育出一批賢能弟子,像周公那樣輔佐君王,成為治理國家的棟樑之材,通過他們實現自己的理想。因此,只有和他們在一起,心裡才有一種踏實的滿足和充實的感覺。這會兒他獨自一人站在杏壇上向四周觀望,弟子們的讀書聲,談笑聲以及為一個未解的問題而激烈爭論的聲音仍在耳際縈迴。往日這時,他總是坐下平靜一激動的心,而今日卻怎麼也平靜不下來。日間南宮敬叔來到這裡告訴他說,因夫子平叛有功,魯定公決定委任他為中都宰。眾弟子聽後歡呼跳躍,紛紛要置辦酒席為夫子慶賀。弟子們盼望自己出仕為官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要將一個亂糟糟的魯國治理得民安政清決非一件易事。其他國家也處於混戰中,齊國覬覦著魯國,魯國還想征服比自己更弱小的國家。越國已經滅亡,國王勾踐做了階下囚。吳國雖然已經取得了勝利,可是有誰能夠保證它不再滅亡呢?......國家需要治理,天下需要治理,而且自信有能力將它治理好,難道因為難而就畏縮不前嗎?猶如洪水滔滔,河那邊正有無數災民瀕於滅頂之災。那兒尚有大片的樹林,可以伐木為船,但這些災民不曉得以木為船的道理。自己渡過河去,告訴他們,就可以拯救他們於水深火熱之中。河水太深太急,泅渡不僅有困難,而且有危險,難道能因此而不敢涉足嗎?設若這樣,自己所倡導的「仁」又何在?自己所確立的「知其不可而為之」的處世態度又怎樣解釋?孔子信步走下杏壇,一陣秋風吹過,壇前的銀杏樹葉飄落了幾片,隨風滾到了角落裡。他借著微弱的燭光仔細地看了看,心中不由一陣驚悸。銀杏樹從初春發芽到秋風中敗落,其間經歷了無數的風雨,也曾為天地增添了美色,這會兒葉子卻無聲無息地掉落下來,不久將化作泥塵。詩曰「秋日淒淒,百卉俱腓」,這是它們在提醒自己吧?不要猶豫了,主張行得通就努力做下去,行不通還是教弟子以待後人。主意已定,心中頓覺輕松,在秋風中更感到涼爽,寂寞不覺消失。他提起燈籠向家中走去,要將這個決定告訴給妻子,以後妻子將更加忙累了......」

  季桓子打心眼裡欲擢用孔子,委以重任。面對魯國這個爛攤子,他一籌莫展,百思而不得其計。近日來盜賊蜂起,訛詐成風。大夫家臣各行其事,互相掣肘。他本人雖說挾制定公,擅行君權,但對下屬官吏與自己同樣的行為卻難以容忍,然而他又無能為力。在這種情況下,他想到了孔子。在璵璠殉葬的爭執中,在平息陽虎叛亂的鬥爭中,孔子的智謀與才幹使季桓子心悅而誠服。再說,孔子的政見對他治理眼下的魯國也是適宜的。「忠恕」可以緩和日益緊張的君臣上下關係,「仁政」可以博得民眾的擁戴,「德治」可以用來限制家臣等私人的武力,「中庸」可以緩和日益尖銳的社會矛盾。他多次奏請定公讓孔子在朝中任職,在自己身邊工作,以便及時協商請教。但魯定公是個見木不見林的人,他懷疑平息陽虎叛亂為孔子籌劃,認為那不過是弟子們對夫子的贊美之辭。有人在他面前說,孔子在齊兩年多,齊景公不用他,足見他的政見不合時宜,所以定公堅持先放到下邊去試試,如確有經天緯地之才,再提到朝中不遲。就這樣決定委任孔子為中都(今山東省汶上縣西)宰。

  孔子在冉求的陪同下來到季孫氏門前,只見季桓子立在台階上,孔子急忙上前見禮。季桓子還禮說:「國君要召見夫子,斯在此等候多時矣。」

  孔子和季桓子來到朝堂,只見南宮敬叔站在門外。南宮敬叔上前見過師禮,說道:「國君正在內廳等候,讓弟子在此迎接夫子。」

  三人登階入堂,迎面排列著左、中、右三個用絲綢挽結的門。季桓子與南宮敬叔舉步從中門向廳內走去。孔子見後微微搖搖頭,心中想道,中門是國君走的路,大夫走中門是越禮的行為。就在他略一停頓的時候,南宮敬叔覺察到老師的心境,自知失禮,又不便退回,滿臉羞紅。季桓子進門後不見孔子,正要問南宮敬叔,南宮敬叔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季桓子不解,停住腳步發怔,這時孔子從東邊的門進來。季桓子又看看南宮敬叔,見他面有窘迫之色,也正在看著自己。季桓子見狀,知道自己失禮,暗暗佩服孔子的行為,只是他們「三桓」早已沿習成俗,哪裡還把這些小節放在心上。但既然遇到孔子這樣嚴守節禮的呆板夫子,只好處處以禮行事,便向南宮敬叔遞了個眼色,尾隨著孔子向廳內走去。

  魯定公坐在案邊,幾名侍從分列左右,孔子等人施禮問安後,分別站在離定公五步遠的地方。定公令三人坐在已經準備好的坐席上,開口說道:「國家有賢人而不用,乃國君之過失。朕聞孔大夫久享聖人之名,今日有幸相見,望多賜教於朕,佐輔治理國家,重振魯國昔日之威。」

  孔子起身謝道:「孔丘乃村野鄙夫,何敢褻瀆天顏。」孔子這原是謙恭之辭,對繁文縟節,他可說如數家珍。在國君面前,又是初次會面,是不能多說話的,只聽國君講是不會錯的。定公詢問了一些辦學的事情,孔子一一具實回答。定公又問:「朕嘗聞,為君主者可一言而興邦,可一言而喪邦,有諸?」

  孔子向季桓子和南宮敬叔掃視了一眼,見他們也都豎起耳朵在聽,就慢條斯理地講了起來:「一言何以興邦?,設若君上知任重艱難,臣子知事君不易,上下謹慎,全力從事,不近乎一言而興邦嗎?設若君上一意孤行,不聽勸諫,不近乎一言而喪邦嗎?」

  定公默默點頭,少頃又問:「君使臣,臣事君,該何如?」

  孔子回答說:「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君主執政,政者、正也,君行端正,臣下便會竭力服從。為人臣者難矣,辦事忠心耿耿,人或以為諂也;潦草敷衍,誤國誤民,君主又會加罪其身。」孔子說著,仔細地察看定公與季桓子的表情。定公與季桓子的目光觸著孔子的目光,急忙避開。南宮敬叔坦然地端坐於席上。孔子深知他們是不會願意聽這種各負責任的話的,但既要他出仕從政,不說怎能算是「事君以忠」呢?

  南宮敬叔聽出了老師的弦外之音。剛開始,夫子談吐頗謹慎,那是因定公只是泛泛而談。越談越深入,越談越接觸實際問題,夫子便侃侃而談了。他像似又在給弟子們講課,這大約是作教師的職業病吧?南宮敬叔不願老師此時多言,以免招來不快,便引開了話題:「夫子何不談談如何治理中都呢?」

  孔子明白了弟子的用意,便不想在此久待,說道:「現在何必多言,只望一年後國君與兩位大夫前往中都考察丘之政績!」孔子說著向定公施禮告辭,季桓子與南宮敬叔也相繼退出。

  中都城外,孔子率領顏回、子貢等一班弟子在視察民情。他們扮成了外地來的商賈模樣,邊走邊看,邊指指點點地議論著,誰也辨不出這位魁偉的闊商人就是新到任的邑宰。

  郊野田園荒蕪,一群群的貧民背井離鄉,逃荒要飯。大路旁,一具具餓死的屍骨,烏鴉盤旋在屍骨的上空,呱呱地叫著,令人毛骨悚然。野狗瘋狂地撕咬著一具血淋淋的屍體,那屍體突然哀號起來,掙扎著爬動了兩下,就被野狗撕碎了。

  孔子眉頭緊皺,一言不發地望著這淒慘的景象和場面。

  破舊的土城牆四處坍塌,城門破碎得只剩下幾塊木板。兩個蒼老的兵丁在城門口打盹,人們從破碎的城門中出出進進,暢通無阻。孔子一行隨人群鑽進破城門,所謂的中都城不過是一個較大的集鎮,房屋矮小破舊,街道狹窄泥濘,孔子師徒從泥水中蹚過。

  街上游民成群,乞丐成幫,三三兩兩,懶懶洋洋。一個衣衫襤褸的年輕人從一間茅屋中探出頭來,四下張望了一陣之後,抱著包袱,鬼鬼祟祟地倉皇逃走。一夥人正在毆鬥,一團泥巴摔在一個年輕人的臉上,一塊石頭打碎了一個老人的頭,女人和孩子又哭又叫,在泥水中亂成一團。一個青年婦女在勾引一個小伙子兩個眉來眼去地嘀咕了一陣之後便拐進了一個陰暗的小胡同......

  孔子又用三五天的時間走訪了三老、明紳和各界名流,了解中都情況,聽取他們對治理中都的意見。經過視察和走訪,孔子對整個中都了如指掌,治理的辦法也隨之形成。

  孔子首先對所帶來的弟子進行了人事安排,例如派曾皙專司錢谷,閔損專司刑名,顏回專司文牘,子貢專司文教等等,然後將原有的書吏差役召集一處,明確地告訴他們,留署試辦一個月,辦事謹慎,自守廉潔的留用,懶惰怠工,貪贓斂錢的革職。

  一日,顏回見夫子獨坐室中,鎖眉凝神,便上前問道:

  「夫子莫非是在為治理中都而犯愁嗎?」

  孔子歎了口氣說:「萬沒料到,昔日繁華之中都,今日竟衰敗到如此地步:游民多,乞丐多,盜賊多,社會風氣敗壞--富人奢侈,商人欺詐,女人失節。真乃百廢待舉呀。」

  顏回進一步問:「不知夫子將如何使這中都百廢俱興?」

  孔子說:「為師將采取如下措施:第一,實施預防水旱災害之措施,發展農業生產。第二,發展工商,安置游民乞丐。第三,以仁德教民,改良地方風化。第四,提倡節儉,革除奢侈惡習。第五,制定養生送死規則。第六,設立鄉校,少年一律入學讀書。此六條亦可稱之為中都撥亂反正之方案。」

  孔子徵求了眾弟子及社會各界的意見,略作修改之後便頒布實行,各派專人負責。

  發動全邑農民,在高原地區開渠鑿井,每遇旱天,有渠流井水灌溉。低窪地區修治近田的溝洫,加固堤防,遇到澇天,田中積水容易排泄,農作物不致澇死,這樣以來,旱能抗,澇能排,無旱澇災害,確保農業豐收。農民儲粟既多,便不再有沿街乞討和背井離鄉者,游民和盜賊自然也大量減少。

  設立大小工場作坊,委派梁紳領導,收集無業游民和乞丐入場作工,聘用技術人員教授。專制民間日用要件,出品精益求精,銷路日漸擴大,不僅魯國各地,連齊、衛、吳、楚等國的商家也有來成批購貨的,產品供不應求。於是添設分廠,擴大經營範圍,少壯游民與乞丐,盡數入場工作,每日有應得的報酬,工作出色者還可增加工資,提升為頭目。非但游民乞丐,連農民也紛紛入場工作。孔子又設立養老所,將喪失勞動能力的貧民及無子女的老人聚集一處,從工場盈利中出錢供給他們衣食,使「老有所安」。

  提倡節儉,改良地方風化。孔子首先要求署衙工作人員以身作則,強調一律穿布衣,戴布帽,出外步行,不用車馬。大量裁減工作人員,讓他們到工場去做工,節約開支,以素食為主,限定每月魚肉葷腥的數量。取消服務人員,一應雜務均由工作人員自身料理。再組織人員向民間挨戶勸導,講仁,講義,講禮,講德,講居家要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唱婦隨,男子要孝,女子要貞節,讓百姓皆知孝親睦族的道理。勸導工商小販等,生意買賣要誠實,使老少無欺,人民皆知誠實為貴,虛偽為恥。勸導當公務的役吏,做交易的民眾,要忠於職守,取信於民,更不准貪贓受賄,魚肉百姓。

  在全邑四鄉設立鄉校,讓青少年一律入學讀書。挑選品學兼優,在民眾中享有崇高威望的士人做教師,補助他們的俸粟,使教師的工資待遇高出社會上的一般人。

  總之,孔子在用一個「修」字治理中都,使中都撥亂反正。四鄉添設鄉校,少年百姓,尤其是貧寒子弟,一律讓他們修學;發展農業,發展工商,開辦工場作坊,壯年百姓,一律要他們修業;成立養老所,使年長的百姓,尤其是那些鰥寡老人得以修養,保養身體,可望長壽。還有修身,修德行,修天爵等等。

  時光如流水,轉瞬間春姑娘又回到了齊魯大地。春風像蜜酒,和煦煦、暖融融,令人心醉。她歡快地到處奔跑,將中都大治的消息送到了曲阜,送到了中原各地。

  季氏府內,「三桓」正在相聚議事。季桓子由衷地贊歎說:「孔丘上任不到一年,中都大治,百姓安居樂業,真乃曠古未有之奇跡!」

  「我卻不信,」叔孫氏說,「一介寒儒,初入仕途,何來大治之才?不過是他的一班弟子為其鼓吹而已。」

  孟懿子勸解說「常言道,『耳聽為虛,眼見是實』,我們不妨去中都一觀,便知真偽。」

  叔孫氏說:「若是孔丘真有如此奇才,我誠願將這大司寇讓與他做!」

  孟懿子說:「叔孫大夫,君子豈有戲言!」

  叔孫氏說:「一言為定!」

  季桓子與孟懿子同時說:「好!,一言為定!」

  公元前500年春天的中都,像一個新生的嬰兒那樣白白胖胖,像一個依偎在情人懷中的新娘那樣甜蜜幸福,像一匹脫韁的馬駒那樣歡騰駿逸,她在溫暖中微笑,在明媚中撒嬌,在和風中馳騁,歡迎這京都的來客,魯國的權臣。原野上禾苗蔥蘢,綠草如茵,溝渠縱橫,流水潺潺。山坡上牛群似火,羊群若雲,堤壩高築,河床寬闊,河中流水清澈,游魚可辨。女子在上游戲水,男子在下游洗浴。一對對青年男女在桑林中嬉戲追逐,不時傳來陣陣優美的歌聲:

  爰采唐矣?(要采女蘿向哪方呀?)

  沫之鄉矣。(女蘿生長在沫鄉呀。)

  雲誰之思?(猜我心上把誰想?)

  美孟姜矣。(漂亮大姐本姓姜呀。)

  期我乎桑中,(約我到桑中,)

  要我乎上宮,(邀我來上宮,)

  送我乎淇之上矣。(送我送到淇水上呀。)

  ......

  春秋時間,男女間沒有那麼多繩索束縛,可以較盡情地表達自己的歡悅,描繪著一幅幅古樸純真的風情畫。

  季桓子,孟懿子、叔孫氏微服出訪,眼前的景緻令他們贊歎不已。在一個村莊,男女老幼全都手執各式各樣的器皿。相互潑水。他們三人立刻被圍住了,所有的水都潑在他們身上。三個人忘卻了身份,沉浸在民間的歡樂之中。不一會兒他們被潑得落湯雞似地哈哈大笑著沖出人群。叔孫氏欽佩地說:「真是年豐人樂呀!」

  孟懿子說:「叔孫大夫,那大司寇的寶座呢?」

  叔孫氏無可奈何地說:「讓,一定讓......

  季桓子說:「君子一言出口,駟馬難追,不讓豈不貽笑萬年!」

  中都城內面貌煥然一新,原來泥濘難行,坑坑窪窪、塵土飛揚的街道變得平坦整潔,一塵不染。大街兩旁,楊柳輕拂,散發著淡淡的清香。楊柳之下,店舖林立,市面繁盛,各種招告在春風中輕輕飄擺,各貨店傳來對顧客的熱情招呼和諄諄叮嚀。自由農工商和交易中心集中於各主要街道,各種物品都在親切友好的話語和氣氛中交流,人們根據自己的需要隨心選擇。人群熙熙攘攘,和諧融洽,一對對夫妻結伴而前,不相識的男女分道而行。七、八歲的兒童提籃買賣,公平交易,童叟無欺。不時有懷抱書簡的青少年匆匆走過,他們邊走邊背誦著三墳五典。各種工場作坊星羅棋布,裡邊不時傳出歡愉的笑聲和歌聲。三人信步來到一家藥店前,只見一位十多歲的男孩,一手提籃,一手托著一串銅貝,向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嗚嗚咽咽地哭訴著什麼,與周圍的甜蜜氣氛極不協調,十分招人注意。三人隨人眾圍攏過去觀看,只聽那老人說道:「你小小年紀,難得有此孝心。」原來這個孩子的娘貧病交加,他去馬半仙那裡苦求為娘治病。半仙見他家一貧如洗,患者的病情又十分危急,便給了小孩一串銅貝,讓他到這位老者的藥店中取藥。老者見他母子可憐,便悄悄在那籃中又放了一串銅貝。不料孩子在路上被一條黃狗追咬跌倒,錢失落在地,孩子發現,送與老者,老者說:「這錢我既已給你,就為你所有,是萬不能再收回的。」

  男童說道:「多謝老丈美意!我已有馬半仙所贈之幣,足夠為娘取藥買米之用,老丈的錢晚生是不能再收的了。孔夫子說『臨財勿苟得』,我讀了許多遍。為娘治病是作兒子應盡的孝道,再苦再難也心甘情願!」

  老者被男童的一席話深深打動,不禁垂淚,顫聲說道:「你的純孝和志氣都是少有的,又讀了書,日後定有出息!這錢於我無大補益,對你可謂『寒天加衣』。快去買米回家,你娘尚等藥治病呢。」老者邊說邊從男孩手中接過錢放於籃中,撫摸著男孩的肩頭,要把他送出人圈。男童還要送回,孟懿子上前說道:「小兄弟,老人承全你的孝心,你就收下吧。此非不義之財,待以後再報答老人的恩澤就是。」男童眨動著一雙掛著淚珠的大眼睛,沉思片刻,向老者和孟懿子深鞠三躬,然後向家裡匆匆走去。

  季桓子三人繼續沿街前行,來到一處生產農具的作坊門前,只聽店裡男主人大聲向妻子說道:「怪哉,怪哉!小偷昨夜竄入我店,竟然秋毫未犯。目下正值春耕大忙季節,這諸多農具隨便拿一件都是有用的。」

  季桓子向店裡看去,見店裡果然各式農具排列整齊,不像是被人劫掠過。

  主人的妻子說:「你再看看別處少了什麼沒有?哎呀,錢呢?少了沒有?」

  「我先看的錢櫃子,一個子兒都沒少,豈不讓人費解......」男主人邊說邊撓撓頭皮,又向四周看了看。

  正在這時,從裡邊走出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人,問道:

  「師母與師父又吵什麼?」

  「今天早晨我起來一看,心中咯登一下,不好,夜裡遭了賊了!誰知竟連一件東西也未少。」男主人說著,臉上露出了慶幸的神情。

  男青年聽後,稍一沉思,便哈哈大笑起來。女主人慍怒罵道:「該死的,你師父險些被嚇死,你還笑。這些農具是你師徒一冬半春的血汗,難道少了你不心疼?」

  青年解釋說:「昨天太累了,是我睡覺前忘了關門。師母,真沒少什麼吧?」

  季桓子聽得清清楚楚,耳聞目睹這一切,他對孔夫子更加佩服。如此大聖大賢,讓他治理這彈丸之地,不僅是大材小用,簡直是明珠暗投了。

  三人來到中都府衙,孔子喜出望外,設盛宴款待,徹夜交談。

  第二天,孔子又陪同視察了工場,作坊,游覽了名勝。

  孔子從政,瞬間成績卓著。後人作詩贊曰:

  長幼異食,強弱異任,

  男女別途。夜不閉戶,

  路不拾遺,器不雕偽。

  行之一年,四方則焉。

 

第十八章夾谷會盟孔子顯身

 

  「三桓」回到曲阜,將中都所見奏明魯定公,於是委任孔子為小司空。大司空是孟孫氏世襲的官職,司空掌管全國土地兼管工程建設。孔子一上任便帶領部分弟子和署衙工作人員跋山涉水,勘察土性,足跡幾乎遍及全國各地。然後,根據勘察所得和年輕時做委吏,乘田的實際經驗,將全國土地劃分成山林、川澤、丘陵、墳衍(即高原)、原隰(即平地)五種類型,再根據這五種土性的特點,因地制宜地或植樹造林,或發展魚鹽之利,或栽種果樹,或種植各種不同的農作物。孔子任小司空時間很短,旋即擢升為與三卿(司徒、司馬、司空)並列的司寇。司馬遷為了區別司寇下設的小司寇而稱之為「大司寇」。司寇之職原由叔孫氏世襲,掌管全國的公安司法工作。

  這時,孔子大治中都的消息像春風一樣傳到華夏各地。於是各國紛紛派使者來中都參觀、考察,回國後傚法施行,即所謂「行之一年,四方則焉」。齊國是魯國的近鄰,對中都的振興,孔子的政績,自然十分關注,特別是孔子做了大司寇,在魯國已經漸漸掌握了實權,十幾年前的憂慮已經變為事實,於是不斷有臣下諫齊景公出兵伐魯,免得將來魯國勢強大,威脅齊的安全。

  齊景公豆面耳朵,是個沒有主見的人,在他看來,似乎誰的話都有些道理。晏嬰臨終時說,齊的威脅在晉而不在魯,齊魯比鄰,應世代修好,以抵禦強晉。晏嬰還說,孔子不足為慮,因為他所熱衷的一套繁文縟節,無助於國家的強盛。周朝衰敗,勢在必然,孔子妄圖用恢復周之禮樂曲章制度挽救四分五裂的天下,只能碰得頭破血流。即使魯國真的因孔子秉政而強盛起來,也絕對不會威脅齊國,因為孔子一生極謹慎地談論怪異,勇力,叛亂和神鬼,小心翼翼地對待齋戒,戰爭和疾病,極力主張仁政德治,反對諸侯爭雄稱霸。晏嬰是齊景公最得意,最尊崇,最信賴的賢相,自然言聽而計從了,決定采取對魯友好的政策。如今部分臣僚吵吵嚷嚷要出兵伐魯,他又不以為然。他回憶當初孔子率弟子來齊求仕,晏嬰千方百計不肯用他,迫使其逃離。現在看來,晏嬰確乎是嫉賢妒能,怕孔子超過了自己,取代了自己。如果像晏嬰所說,孔子的一套是復古倒退的東西,早已不合時宜,那麼,孔子宰中都一年大治,該作何解釋呢?孔子任大司寇不久,魯國便漸漸政清民安,國勢日強,又該怎樣理解呢?照此發展下去,用不了多久,魯國將與齊國對峙於東方,進而侵吞蠶食齊國,怎麼能說「孔子不足為慮」呢?他後悔當初不該聽晏嬰的話,應該重用孔子。如果那樣,何來今日之苦惱,何有今朝之慮呢?想到這兒,景公不僅在埋怨晏嬰,甚至在暗暗恨晏嬰誤國誤民了。

  晏嬰去世後,齊景公遵照晏嬰的遺囑,委任大夫黎鉏做了太宰。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黎鉏急於有所作為,以顯示自己的才幹,既取信於景公,又樹威於百官,便很想用兵於魯。然而,自己「追隨」晏嬰半生,甚得晏嬰的栽培與重用,若無晏子的極力薦舉,自己今日未必能做這位極人臣的太宰。如今晏子的屍骨未寒,自己怎麼好違背他的意願而對魯用兵呢?所以他一直在隱瞞著自己的觀點,極力在尋求著兩全其美之策。一日,當齊景公徵求對此問題的意見時,黎鉏說:「晏太宰乃一世雄傑,齊魯修好可威震東方,使強晉不敢覬覦於我。魯昭公欲除『三桓』,兵敗奔齊,晏太宰冷遇之,昭公去齊適晉。魯之陽虎叛亂投齊,齊不納,晏太宰揚言欲殺之,陽虎逃晉。晉已兩次獲罪於魯,大王何不乘機與魯君會盟,以祝賀魯國大治為名,而離間晉魯之間的關係,令魯遠晉而親齊,對齊畏而敬之,為齊附庸呢?」

  景公聞言,心中大喜,脫口贊道:「黎愛卿果有韜略,此言甚合孤意。一切煩愛卿從速籌辦之。」

  黎鉏見景公准奏,美得不能自抑,眉飛色舞地說道:「請大王釋念,一切臣定會安排得妥當周到!」

  黎鉏忙修國書一封,遣使送往魯國,邀請魯君是年六月於夾谷(今山東省萊蕪境內)舉行乘車之會,永結盟好。書中充滿了溢美之詞,贊揚魯君如何善用人,如何力挽狂瀾,撥亂反正,如今魯如何大治,聲震寰宇,等等。

  魯定公頭腦簡單,無自知之明,讀了齊侯國書,喜出望外,重賞來使,不及與「三桓」商議便欣然應允。

  事情並不像定公想的那樣簡單,「三桓」的意見分歧很大。有的說,齊國來書,盡是獻媚鼓吹之詞,可見並無實意。有的說,齊強魯弱,且齊國向來詭計多端,突然相邀,決非善意,貿然赴會,恐為齊所挾迫。有的說,明知齊人有詐,卻不能不往,不往既表示魯不願與齊友好,又顯示了魯國的怯懦與軟弱。有的說,不去赴會,勢必得罪齊國,招至干戈之禍......眾說紛紜,弄得定公莫衷一是。他真懊悔自己的輕浮與冒失,然而晚矣!前次晏嬰逝世,齊曾遣使赴魯報喪,這是友好的表示,但魯國卻並未派人前往吊喪,已經失禮。如今齊侯盛情相邀,彬彬有禮,如若拒絕,再次失禮,齊則有理由刀兵問罪,豈不更糟!再說,自己業已修書與齊侯,答應如期赴會,豈可失信於諸侯!縱然是刀山火海,也得硬著頭皮去闖。只是這相禮之官需認真選擇,他不僅要熟知禮儀,權謀善辯,根據這次會盟的特點,更需臨危不懼。只有這樣,才能不失禮於對方,不失威於盟壇,關鍵時刻能轉危為安。按照慣例,兩君會盟,皆由塚宰相禮。可是季桓子年輕稚嫩,不諳世事,從未經過這樣的場面,恐難當此任。最令魯定公放心不下的,還是季桓子的膽識。五年前季平子去世時,家臣陽虎手中一柄閃著寒光的寶劍,和一只翻著白眼的羊羔,就嚇得他魂飛魄散,癱作一堆爛泥,乖乖地按陽虎的旨意訂盟。如此貪生怕死的怯懦之輩,怎麼能充任兩君會盟的相禮?孔子司寇倒是個理想的人選,就怕季桓子嫉妒,不肯相讓,鬧起糾紛。

  其實,魯定公又錯了。自從孔子任大司寇之職以來,朝中諸事,季桓子俱都推給孔子辦理,他自己倒落了個悠閒自在,整日花天酒地,鬥雞走狗。他雖不諳世事,卻也深明陪國君會盟是個苦差事,國君在外的衣食起居,會盟時的問答禮對均由相禮負責,稍一疏忽,便有喪權辱國之危險,特別是這一次,要冒著十二分的風險。因此,不等魯定公找他協商,他便主動進宮推讓,薦舉孔子為相禮。他說:「臣才疏學淺,不通禮儀,恐辱國辱君。孔大司寇博學多才,足智多謀,可當此任。」

  季桓子說出了魯定公的心裡話,這正是定公求之不得的。但他卻故意為難地說:「歷來兩君相會,由塚宰相禮,此乃古禮,怎好推給孔大司寇充任?」

  季桓子說:「只要官為上卿,均可任相禮,並非定由塚宰擔當。」

  魯定公說:「孔大司寇一向講的是名正言順,塚宰在朝,他恐難受此任。」

  季桓子說:「主公可宣大司寇上朝,先委其代行相事,再命其任相禮之職,事可成

矣。」

  孔子朝見已畢,定公依季氏之言委其代行相事。孔子聽後,很覺意外。齊對魯一直存有二心,如今魯國較前振興,齊非但不敵視,反而會盟慶賀,豈不反常!季桓子見孔子發愣,認為他不願代勞,便說道:「孔大夫代行相事乃我久已想定,只是無時機提出。夾谷會盟之後,斯將永不任塚宰,孔大夫應為國盡力,不負國君之重托。」

  孔子知道,季桓子推脫相禮之職,不僅是為了圖清閒,更是怕擔風險。齊魯兩國是異姓諸侯,魯國接受齊國的慶賀,雙方盡合周禮,這叫做親異性之舉。然而這只是表面現象,齊國的真正意圖恐決非如此簡單。「禮」乃先祖所制,但人世滄桑幾經變遷,人心變化更是莫測,以「禮」為名,行非禮之實,在當今天下已屢見不鮮。孔子在齊三年,對齊國君臣頗有所知,晏嬰素講信義,只是已經作古。其余大臣之中,多有奸詐之徒。特別是眼下當政的黎鉏,更是讓人難以捉摸。他原為高昭子家臣,卻整日與晏嬰形影不離。高昭子與晏嬰不共戴天,他卻能博得雙方的共同器重與信賴,連晏嬰這樣一位睿智英明,一世罕見的政治家也難識其廬山真面目。他爬上了太宰的寶座,主宰著強齊的命運。孔子在齊,與黎鉏接觸較頗,但卻一直摸不透他。對他的感情也無所謂愛與恨,只覺得他很神秘。他曾奉晏嬰之命保護過孔子師徒,可謂救命恩人,但孔子卻並不感戴他,反而覺得他令人生厭。孔子知道齊景公耳根子軟,料定這次夾谷之會定為黎鉏所策劃,是一個大陰謀。名為祝賀與結好,實則暗藏殺機,欲以刀光劍影脅迫魯君為其附庸。然而,身為大臣,應以宗廟社稷為念,豈可過多考慮個人安危?見義不為無勇也,寧殺身以成仁也,這正是報效國家,實踐自己主張的時機,豈能畏縮卻步?想到此,孔子微微一笑說:「丘受相禮之托,不敢推諉!太宰之職,丘不敢為!」

  定公聽孔子欣然受命,如釋重負,高興地說道:「有孔愛卿相禮,朕心放矣。」他似乎覺得這樣說有輕慢季氏之意,便又補充道:「魯乃禮儀之邦,萬不可失禮於齊國君臣。」孔子說:「啟奏國君,齊侯於國書上明寫著『乘車之會』。『乘車之會』乃修友好,不以暴力相凌。昔者齊桓公不以兵車,九合諸侯,一匡天下。雖然如此,然而臣嘗聞:『雖有文事,必有武備。』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昔楚約宋襄公會盟於孟,亦言乘車之會。然楚伏兵於孟,宋卻毫無戒備,被殺得一敗塗地。前車之覆,後車之鑒也,望君王命左右司馬訓精兵五百乘,屆時護駕前行,伏兵於夾谷隱蔽之處,以備不測。」

  魯定公准奏,立即命左司馬樂頎,右司馬申句須,於全國軍中選精兵五百乘,加強訓練,不得有誤。孔子本人則全權總理會盟事宜。

  這夾谷是位於泰山以東的一處狹長的溝谷地帶,谷深林密,四周層巒疊嶂,蒼松翠柏,遮天蔽日。鳥在林中棲息,蟬在枝頭吟唱,蛙在溪邊鼓噪。千溪萬壑,流水叮咚,似在歌詠;南坡北嶺,鹿奔雉飛,像在比賽。多麼靜謐幽雅的世界啊!然而,公元前500年盛夏,這密林幽谷之中卻孕育著一場風暴,一場血腥的屠殺。

  祭壇依山而築,宮殿傍水而建,飛簷斗拱,小巧玲瓏,四周有高牆圍擋,遠比曲阜宮室華美。圍牆內又有一堵隔牆,把整個建築分為東西兩個對稱的跨院,結構甚為新穎別緻。黎鉏興工建此會址,很用了一番心思。表面上齊是這次會盟的發起者,東道主,將會址建得考究一些,以示莊重和誠意。實際上,他這是為齊侯興建了一處避暑行宮,以討好景公。孔子依諸侯相見之禮,先行入內晉見齊景公。齊景公也依禮接魯定公分賓主入內,各自獻上見面的禮物--一只大雁。

  第二天,齊景公先去壇台,令黎鉏迎接魯定公來壇會盟。孔子偕魯定公來至壇邊,魯定公舉步欲從西階登壇,孔子扯扯他的衣襟,示意稍候。黎鉏發覺,微微一笑,也不搭話。黎鉏上壇報與齊景公,齊景公下壇迎接,於是兩位國君攜手從東階拾級而上。黎鉏這才招呼孔子,二人隨後並肩登上壇台。

  兩位國君各自按賓主坐定,黎鉏站在齊景公身邊,孔子立於魯定公側旁。黎鉏代表齊景公,以盟主的身份首先講話,他說道:「齊魯比鄰,似唇齒,若比肩,且歷有姻親,世代友好。齊侯欣聞魯國大治,國泰民安,不勝歡悅,特聚會以示祝賀,並永結盟好。」黎鉏講完,兩國相禮便引導國君正式舉行儀式--祭拜天地,歃血為盟,相互贈送象征和平的玉帛等禮品,相互祝賀。齊是盟主,黎鉏將手一揮,兩位使從各端著盛有活雁和酒器的盤子登上祭壇,來到魯定公面前。一位使從用牛耳尖刀把雁殺死,向兩樽酒杯中各滴了幾滴血,退於一邊,黎鉏捧起一杯血酒遞與齊景公,齊景公離座,向魯定公雙手舉杯。孔子捧起另一杯血酒遞與魯定公,魯定公接過,雙手舉杯還禮,與齊景公對視,二人齊肩舉杯向天地各灑少許,然後一飲而盡,這便是「歃血為盟」,是古代結盟的禮節。

  魯定公高興地說道:「魯國願與齊國共建繁榮,禮尚往來,互通工商。」

  齊景公更是熱情,說道:「齊魯雖異姓諸侯,實乃兄弟也,從今往後,情同一國。」

  孔子聽後,心中不禁一悸。齊早有併吞魯國之意,今天從齊景公的熱情中看出了他的狂妄野心。齊雖是太公姜尚的封國,但與魯國不同,魯國乃是天子嫡親封地。這「情同一國」,實在是不合「禮」之詞,本想站出反詰,但見定公無不悅之色,也就忍住。

  黎鉏說道:「兩君相會乃兩國幸事,不可無樂。今有一班樂工。特獻四方之樂以助興,請兩位君主欣賞。」

  黎鉏說著向壇下揮手,一群面目猙獰的怪物鼓噪而至,他們手持刀槍劍戟,旍旄羽祓,狂歡亂舞,妄圖於混亂中劫持魯君。

  諸侯相會,歌舞助興,這是常例。魯定公在國內,聽膩了魯國的歌,看厭了魯國的舞,很想借此機會觀賞一下異國他鄉的藝術風味。可是,齊國登台的「樂工」既非窈窕淑女,又不是風流少年,而是一群七長八短,齜牙咧嘴的鬼蜮。他們咿咿呀呀,手腳亂彈,邊跳邊向魯定公圍來,手中的刀槍斧鉞在定公面前搖來晃去,嚇得定公面如土灰,渾身顫抖,不覺依偎在孔子身上,孔子萬沒料到齊國竟能表演如此歌舞,他怒火中燒,心血上湧,二目圓睜,刷的一聲拔出寶劍向「樂工」喊道:「爾等休得無禮!」他一邊護住魯定公,一邊轉向齊景公質問道:「齊魯兩君友好盛會,不用宮廷雅樂,卻用蠻夷之音,是何道理?百姓炫惑諸侯,依禮,依法俱當斬首,請齊主事者依禮、法行事!」

  齊國的主事官看看黎鉏,黎鉏將頭轉向一邊,置之不理。孔子見狀說道:「齊魯既修兄弟之好,齊事亦即魯事,魯豈能視齊失禮托法而不顧!魯司馬何在?」

  孔子的話音未落,只聽山搖地動一聲怒吼:「下官在此!」

  隨著一聲空谷回響,申句須與樂頎躥上壇台。

  齊眾定睛看時,壇上屹立著兩座高高的鐵塔,都不禁悚懼汗然。只見兩位將軍向魯君與孔子深施一禮說:「末將聽令!」

  孔子命令說:「請代齊行事,斬帶頭樂工以正禮法!」

  「末將遵命!」只見寒光閃處,兩個領頭樂工的頭顱滾落在地,其余的四處逃散。

  盛夏,悶熱異常,人都在張著嘴喘息,遠處的山谷裡傳來了戰馬的嘶鳴,近處的密林裡有戰車在滾動,整個夾谷瀰漫著灼熱的空氣,似乎隨時都會爆炸,隨時都會燃起漫天大火......

  這一夜,雙方都過得很不平靜。

  齊景公大發雷霆,在軍事上他常勝於魯,今天在外交上卻一敗塗地。他斥責黎鉏說:「孔子導其君行仁義,循古禮,爾卻導朕行夷狄之陋俗,害朕於不義,失禮於諸侯,為天下笑,居心何為?」黎鉏雖口頭認罪,但心中卻並不懼怕,他知道景公雖然生氣,但圖魯之心並未改變。只要能從魯國那兒得到好處,景公自然會高興,自己也照樣得寵弄權。今天這第一個回合算是失敗了,下一步該怎樣辦呢?怎樣才能從魯國那兒弄到好處,達到預期的會盟目的呢?他在籌劃新的陰謀,玩弄新的花招,齊魯兩君,特別是那孔子,不是都喜歡欣賞那宮廷雅樂,只有這樣才算是合乎古禮的嗎?這個好辦,於是黎鉏奏請齊景公說:「啟奏大王,此番會盟,難道就這樣不歡而散嗎?」

  齊景公余怒未息,緊板著面孔說:「魯國君臣俱已震怒,且人家已有武備,不散又有何法?」

  黎鉏說:「盟約未簽,勝負未定,大王何必灰心喪氣呢?臣請大王明日設宴,招待魯國君臣,賠禮請罪,以解今日之隙。」

  「事情鬧到這等地步,也只好如此。」齊景公喘了口粗氣說。

  黎鉏連夜籌辦宴席,趕排歌舞,忙得不可開交。

  魯定公隨孔子回到住地,便要孔子回明齊景公,離開這是非之地。不久齊使又送來請柬,請他君臣明日赴宴。定公驚魂未定,哪裡還敢前往赴宴!孔子勸慰道:「君王休要擔憂,有孔丘在此,諒齊人奈何不得。我們匆匆離去,反遭他人恥笑。若黎鉏竟敢不軌,景公近在尺間,性命操在臣手。且有左右司馬侍立壇下,五百乘兵車陳於山林,何患之有?屆時我主儘管開懷暢飲,不虛此行!」

  魯定公還是放心不下,憂鬱無言。無奈事已至此,只好聽大司寇安排。

  第二天一早,齊景公親自來請魯定公君臣赴宴。宴會仍設在昨日的那個祭壇上,景公、定公共桌,黎鉏、孔子左右分別相陪。齊景公面有羞愧之色,殷勤賠笑。黎鉏不時向兩位國君張望,趁吃酒的當兒偷看孔子。孔子見狀,知道黎鉏還有新的花招,便倍加留意,只是不便顯露,假意只顧痛飲。

  黎鉏見魯國君臣只是貪杯,心中不免好笑。經過昨天的一場較量,他早已不把定公放在眼裡,只是這孔子確非等閒之輩,竟敢當著齊國君臣的面斬殺齊國樂工。可是現在你失算了,等會你喝醉了,我定要你君臣丑態百出,迫你就範,作我強齊附庸。到那時,我看你這位赫赫有名的聖人,將何面目去見魯國父老!黎鉏這樣想著,勸酒更加殷勤,一樽接一樽,一碗連一碗。景公與定公已經醉話連篇了,黎鉏起身說道:「臣不通禮數,昨日多有得罪!今有宮廷樂工一隊,善習齊風,願獻技於兩君席前,一則贖昨日之罪,二則助今日之興。」

  魯定公聽說又有樂工歌舞,急忙說道:「朕已醉矣,不,不......不要樂,樂工。」

  黎鉏哪管這些,迫不及待地說道:「魯君欲賞齊風,請樂工上場獻技。

  孔子默不作聲,他要觀察事態的發展,並不急於說話。

  幾位琴師調撥琴弦,一曲悠揚的調子奏過,四位女樂伴著一位太后服飾的女樂上場邊歌邊舞。四名女樂圍著太后服飾的女樂進進退退,忽而列隊行進,忽而作駟乘之形。太后服飾的女樂極盡力量,做出各種媚態和淫蕩的動作,不時地以目挑逗定公。四名女樂各將手中鮮花交給太后服飾女樂,將其圍在中間,如眾星捧月。太后服飾的女樂在四女樂簇擁下款步輕邁,婀娜前行,將手中的鮮花獻與定公。定公搖搖晃晃,正欠身去接。只聽「匡當」一聲巨響,眾人皆驚。只見孔子將面前幾案掀翻,美酒佳餚潑灑滿地。孔子奔上前去,按住魯定公說道:「主公慢來,此歌乃誣爾先祖之淫辭,此女扮作文姜,獻花乃視我主為禽獸也。」

  魯定公大吃一驚,愕然向孔子看去。

  原來這五個女樂扮的是文姜和齊宮宮女,唱的是齊詩《載驅》。《載驅》的內容是齊景公之先祖諸兒與其妹文姜的亂倫羞事。

  孔子怒不可遏,渾身顫抖,載指女樂喝道:「爾等踐踏盟壇,不僅破壞齊魯兄弟之盟,而且以淫辭誣爾先祖,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孔子轉向景公說道:「請大王速誅女樂,以潔兩君視聽,更慰汝先祖在天之靈。」

  齊景公見孔子發怒,斥責女樂,不知是何原因,又聽孔子要誅女樂,以慰先祖在天之靈,更加莫名其妙,忙向道:

  「大夫何故震怒?」

  孔子回答說:「大王深居宮中,焉知貴國風情否?《載驅》乃國人斥爾先祖之音,如今竟以恥為榮地於齊魯會盟之壇演唱,大王將何面目見先人於地下!......」

  景公急問:「何辭也?所記何事也?」

  孔子羞於回答。景公又問黎鉏,黎鉏此時嚇得跪在地上更不敢言語,只求景公寬恕。

  齊景公又催孔子快講:「孔大夫請講無妨,朕免你污君之罪。」

  於是孔子簡要地將二百年前齊國的那段不光榮的歷史敘述了一通,齊景公聽後,羞得臉發紅,氣得唇發青,驚得魂魄出竅,急令將女樂盡數斬首,以雪今日之恥。

  好一個太宰黎鉏,真乃機關算盡太聰明,竟然在莊嚴的外交盟壇上自掘祖墳,自鞭祖屍,齊景公豈能不惱!

  兩國會盟,盟約應本著平等互利的原則協商締訂。而夾谷會盟的盟約卻是齊國早在臨淄就已擬好,只拿到會上來讓魯國簽署執行,這哪裡是什麼兄弟之盟!盟約共有九款,最後一款為:齊國出征時,魯國需出三百乘兵車相從,否則便為破壞此盟。這顯然是要魯國無條件地承認自己是齊國的附庸。昨夜魯君臣研究這個盟約時,魯定公讀到這最後一款,義憤填膺,拒不肯接愛。孔子考慮到兩國強弱懸殊的客觀形勢,這一條雖然難以拒絕,但卻不能無條件地接受。見眼下的鬥爭形勢有利,便挺身說道:「魯君讀齊所擬之盟約甚喜,只末款未盡解其義,請齊侯明示。」

  這一款原本是黎鉏臨時加上去的,所以齊景公理不直,氣不壯,吞吞吐吐地說:「齊魯既結兄弟之好,理應相助。」

  孔子說:「大王所言極是,兄弟之間理應相助。然則,昔者齊所侵魯汶陽等地,若不歸還,何談兄弟之誼,手足之情呢?」

  齊國君臣猝不及防,被問得瞠目結舌。「這,這個......」那齊景公嘴直張,但卻說不出話來。他忽然想起,昨夜曾有心腹內侍奏道:「小人謝過以言,君子謝過以行。大王既知失禮於魯,何不將所占魯之汶陽、鄆、龜陰三地歸還之,以表修好之誠意!」可見,齊魯竭誠修好,若水之歸海。想到這兒,齊景公下定決心,歸還了以往侵占魯國的全部土地。

  齊魯重修舊好,結為兄弟之邦。

  孔子隨機應變,折沖尊俎,以「禮」為武器進行鬥爭,以弱勝強,保全國格,取得了外交上的重大勝利。

 

第十九章司寇執法人民受惠

 

  從嚴冬過來者方知春天的溫暖,久病初愈者方知健康的幸福,度過漫漫長夜者方知光明的偉大,初出洞穴者方知天地的遼闊。魯國長期受齊晉的欺凌與脅迫,一旦挺起胸來,昂起頭來,怎能不心花怒放!夾谷會盟,孔子斥齊君臣,斬齊樂工,不費一兵一卒收復了久已失去的國土,震驚諸侯,怎能不令人欣喜若狂!

  夜,一年三百六十五個夜,人們早已司空見慣。夜,是黑暗的標志,污穢的象征,丑類的聚會。然而,公元前500年盛夏魯都這個夜晚卻不同凡響,這是個勝利之夜,揚眉吐氣之夜,燃燒著光明之夜,狂歡之夜。全城居民,潮水般地湧上大街小巷,鼓樂喧天,歡聲雷動,燈籠火把映紅了天空,遠遠望去,宛如一條火龍在翻騰,在滾舞。狂熱的人群載歌載舞,使曲阜的每條街道都變成了歡騰的河流,整個曲阜城則是盛滿了歡歌笑語的海洋。無違和無加陪著亓官氏夾雜在歡樂的人群中,她們像這河流裡的浪花一樣在起伏,在流淌,亓官氏沉浸在這歡騰的熱流中,她感到溫暖,感到甜蜜和幸福,她彷彿第一次看清了丈夫的心胸和面容,認識了人生的意義......

  魯宮內正在大擺國宴,文武大臣濟濟一堂,共慶共賀。魯定公、季桓子走了進來,廳堂內頓時鴉雀無聲。魯定公站在首席位置上,用目光掃視著整個大廳,彷彿在尋找著什麼。

  執事官南宮敬叔趨前奏道:「請奏韶樂!」

  魯定公點點頭,南宮敬叔高喊道:「奏韶樂!」

  樂工們奏起優美悅耳的韶樂。突然,魯定公一揮手,樂聲戛然而止。魯定公問左右:「大司寇安在?」

  季桓子茫然地搖搖頭。南宮敬叔說:「啟稟國君,夫子身體不適,令弟子向國君致歉。」

  「噢?」魯定公吃了一驚。

  「請奏韶樂!」南宮敬叔再次奏曰。

  魯定公微微地點了點頭。樂師們奏起了韶樂,舞女們從宮廷兩側出來,翩翩起舞。

  魯定公舉起了酒杯,似有心事。眾大臣也都舉起了酒杯,大廳裡充滿了慶賀聲、談笑聲。漸漸的,魯定公的心事溶進了酒杯中,隨著蒸騰的熱汗冒走,他陶醉在歡樂之中。

  孔宅前廳,從魯宮中不斷傳來陣陣悠揚的樂聲,街上的火龍把廳內映得亮如白晝。孔門弟子有的坐著,有的立於窗前,看著外面的熱鬧場面,議論著夫子的功德。

  「不費一兵一卒就收復了失地,夫子真偉人也!」

  「嗯,老師呢?」

  「對了,老師為何不赴國宴?」

  正說著,從後堂傳來了和悅的琴聲。

  後堂之內,孔子正在操琴,琴聲時而輕悠,如潺潺流水,時而激越,似萬馬奔騰......他把自己的全部心願和理想都傾注在這五弦琴上。

  公元前499年,孔子五十三歲。

  夾谷會盟的勝利大大提高了孔子的威望,加上孔子以禮律己,對上恭敬,對事認真,更博得魯定公和季桓子的贊賞和信任。魯定公欲將齊歸還魯國的土地封給孔子,他說:「此次會盟,賴卿事前有備,臨事秉禮力爭,威震壇坫,使寡人化險為夷,那齊侯竟被嚇得歸田修好,實出寡人意料。今寡人將齊所歸之地賜卿為祿田,卿勿推辭。」

  孔子說:「人臣相君會盟,不為強權所屈,乃應盡之職,無所謂功,更談不到賜田封地。國君今天把國土封給微臣,明天又封給他人,試想,國君有多少國土可封呢?當今之魯國,公室衰微,朝政旁落,弊全在分封!」

  魯定公聽了,感歎再三。事後背著孔子於龜陰建了一座城池,命名為「謝城」,以志魯人永遠記住孔子,感謝他在夾谷會盟中為魯國立下的不朽功勳。直到工程竣工,魯定公才告知孔子,擺宴慶賀。

  宰中都一年,孔子總結出了一條很重要的經驗,那就是深入實際,調查研究,才能制訂出切實可行的政策與措施,才能贏得勝利,達到目的。如果只蹲在署衙中想當然,閉門造車,發號施令,難免因出不合轍而傾覆。所以,做大司寇以後,孔子常帶領弟子和司寇府的工作人員微服出訪,觀民風,察民情,訪民之疾苦。

  仲春一日,孔子帶領顏回、子貢、伯牛等幾個弟子下鄉查訪一件民事訟案。他們師徒一行正在曲阜城裡行走,越過中心大街向北,行不多時,見前邊街道兩旁,家家張燈,戶戶結彩,腳下紅毯舖地,空中彩柬飄飛。街上行人熙來攘往,俱都衣冠楚楚,喜氣盈盈。車輛尾隨,擔挑相銜,絲纏緞裹,耀眼生輝,令人目眩,忽然鑼聲震耳,鼓樂喧天。迎面來了一隊儀仗,只見彩旗獵獵,傘扇凜凜,金瓜錚明,斧鉞瓦亮,黃鐙朝天,排列兩行,款款前行。儀仗隊的後邊是龐大的樂隊,鐘鼓絲竹,八音俱全;吹拉彈唱,十技盡獻。樂隊後邊是兩輛駟乘裝飾豪華的車轎,車轎的前後左右俱是披紅掛彩的妖男冶女,簇擁而前。顏回告訴夫子,這是慎潰氏的兒子在娶親。孔子師徒像在萬花筒中前進,只看得眾弟子眼花繚亂,卻氣得孔夫子臉發黃,額發青,眼發脹,頭髮懵,手腳冰涼。孔夫子何以如此氣憤呢?因為魯國是周公封地,素來人心思古,民風淳厚,孔子常引以為驕傲。可是眼下竟有人奢侈腐化到如此地步。奢侈惡習最足以消耗民眾資財,變為窮困,弱者成為游民,流為乞丐,強者結黨為盜,遺害無窮。此風不煞,長此以往,勢必盜賊蜂起,國弱民窮,不攻而自破。最使孔子氣惱的還是慎潰氏兒子娶親竟僭用太子結婚的儀仗,真是無法無天!這正屬於他司寇執法所應管轄的範圍之內,因此暗暗決定嚴懲慎潰氏,以儆傚尤,煞住這股僭禮奢侈的邪風,以倡節儉和禮制。

  孔子師徒一行來到吳村東北的一個山鎮,這是他們這次出訪的目的地。他們扮成城裡下鄉收購山貨的商賈,找了一幢民房住下。鎮上有一個淳於氏,仗著與季孫氏有一點串門子親,便橫行鄉里,魚肉百姓。這裡山高皇帝遠,上邊素來無人過問,地方官吏又不敢過問,淳於氏便任意妄為,肆無忌憚。孔子做了大司寇後,此方百姓聽說他為官清廉,愛民如子,便紛紛聯名越級上訴到司寇府,希望大司寇能為民除害。

  城裡的商人進山收購土特產,走東家,串西家,接觸各式各樣的人,特別是多接觸些婆婆媽媽,她們心直口快,無所不講,所以很快就掌握了淳於氏驕橫不法,欺男霸女的大量罪行。

  一天中午,孔子師徒正在圍桌進餐,忽聽街上有一位老女人悲慘的哭聲,就跟當年經過泰山時所聞到的哭聲一樣令人撕肝裂膽。哭聲中還夾雜著眾多的議論聲和咒罵聲。他們哪裡還顧得上吃飯,顏回、子路等便跑到街上去探個究竟。原來鎮子上有一位名叫紅雲的姑娘,從小死去了父親,母子相依為命,苦度時光。淳於氏見紅雲長得俊俏絕倫,便欲霸佔為妾。紅雲被逼無奈便投河而死,所以她母親才哭得如此傷情。就在紅雲死後的第三天夜裡,她六十歲的母親哭瞎了雙眼,也懸樑自盡了。

  一天深夜,孔子被一陣嗚嗚的哭聲驚醒,側耳細聽,這是一個青年男子粗重的哀號。他披衣坐起,聽了一會,哭聲越來越悲,越來越慘,痛不欲生。他輕輕推醒子路,二人循聲尋去,來到一家屋簷下,見一青年男子正悲愴欲絕。借著朦朧的月光,孔子張眼認出這正是今天結婚的那個青年,門上的「囍」字正散發著淡淡的墨香。新婚之夜,洞房花燭,正該高興才是,這位青年為何要哭呢?原來淳於氏見他的新娘長得漂亮,便派家丁來搶了去。在這個深山小鎮裡,這樣的事,已經沿襲多年了,誰家的新娘長得美貌,必須先供淳於氏享用,或希罕夠了歸還,或霸佔終身。

  子路聽了這位可憐青年的哭訴,牙咬得咯崩崩的響,若不是隨夫子化裝私訪,有重任在身,他早提著長劍闖入淳於宅,將這個惡貫滿盈的畜生碎屍萬段!

  這天曲阜城裡趕集,司寇府前圍著許多人,吵吵嚷嚷。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在哭哭啼啼,手裡牽著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大約是她的孫子或外孫。祖孫二人俱都面黃肌瘦,三根青筋挑著個頭。身上衣衫襤褸,樣子十分可憐。一個黑大漢手裡拽著一個粗短胖的衣領,非要揍他個鼻青臉腫不可。圍觀的人,裡三層,外三層,像無數堵牆,把個司寇府圍得水洩不通。看熱鬧的人眾口一詞,都在給那個黑大漢加鋼,要他好好教訓教訓這個粗短胖,只嚇得那粗短胖渾身顫抖,面色蠟黃。原憲說說這個,勸勸那個,顧東顧不了西,春景天竟熱得滿頭大汗。正當原憲左右為難,無法平息這場糾紛的當兒,有人高喊:「大司寇回府來了!」原憲急忙抬頭望去,果然是夫子帶領子路等幾個弟子正急匆匆地向這邊趕來。夫子的突然歸來,像神明從天而降,解了原憲的圍,救了他的駕,他急忙向人群高喊:「眾位莫吵,大司寇歸來了!」眾人七言八語地說:「這一下可好了!」「請孔夫子評理!」「請大司寇發落!」

  孔子登上了府前的台級,掃視眾人一眼,眾人即刻鴉雀無聲。孔子首先讓那位要動武的黑大漢講,再讓那位滿面淚水的老婦人訴,也准那個粗短胖辯。

  原來這位粗短胖是沈猶氏,專靠販羊騙人為生。他賤價將瘦羊買回家去,用鹽水拌草料飼喂。羊吃了食鹽口渴,便大量飲水。沈猶氏將這肚子鼓脹的羊趕上市,外行人認為是膘肥體重,爭相購買,沈猶氏則高價出售。這樣,一只羊一夜之間便可增重十多斤,沈猶氏豈會不發財!然而,買主回家,不出三五天,羊必死。沈猶氏的這一招,坑害了許多善良的窮苦人。

  這位老婦人家住在昌平鄉,早年死去了丈夫,去年獨生子又死於戰場,孤苦無依,過繼族人的晚生為孫,生活十分艱難。他們祖孫二人省吃儉用,積攢了幾個錢,於集上買了沈猶氏一只羊,欲讓孫子在野坡中放大,繁殖小羊,換些零花錢,以資燈油炭火。可是將羊牽回家去,它不吃不喝,第二天便死了。剖腹一看,滿胃腸全是鹽水,便來找沈猶氏算賬。這沈猶氏竟萬般抵賴,他說,成交時羊活蹦亂跳,回家去死了,賣主豈能再管!只氣得老婦人悲憤落淚。這位黑大漢是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者,他先給了沈猶氏兩個耳光,然後拉他來司寇府說理。在場的觀眾又七言八語地說了一大堆沈猶氏販羊行詐的事實。沈猶氏見自己成了眾矢之的,抵賴恐皮肉吃苦,便一一供認不諱。

  孔子先詢問這位黑大漢說:「壯士,依汝之見,此案該如何發落?」

  黑大漢回答說:「先重責四十,然後從軍發配,令其永不得販羊!」

  孔子又問一位青年,那青年回答說:「將其腹中灌進十斤鹽水,令其活活脹死,為那些屈死的羊伸冤報仇!」

  青年的主意引起了一陣哄笑,人群中有許多人在高聲叫好。

  孔子又問一位老漢,老漢說:「沈猶氏圖財而行不義,著實可惡。然類似情形,不乏其人,竟成惡俗,故而應重教誨,以改社會風化。依老朽之愚見,可令其退回羊錢,並罰重款以責其過,通告全國以彰其咎,誨其同類。」

  孔子聽了老漢的一番議論,十分高興,國家有如此深明大義的百姓,何患不治!於是當機立斷地宣佈說:「就依老丈之言,沈猶氏退回羊錢,罰款五千,以責其過,通告全國,以彰其咎,若有再犯者,加倍懲處。」

  一件販羊行騙的案件就這樣三下五除二地明斷了,在場百姓,無不讚歎。及至通告全國,詭詐商販無不收斂,魯國漸漸形成了公買公賣的良好社會風習。

  孔子帶領幾個弟子在逛店舖,串集市,了解行情,有時也買幾件東西。

  司寇府,孔子在與各界人士促膝暢談,大家談得很興奮,很熱烈,很投機。

  孔子頭戴章甫,身著縫掖,帶領幾個弟子在鄉間漫遊,親切地與百姓交談。

  監獄中,孔子在視察牢房,在提審罪犯。

  經過歷時數月的大規模的社會調查,孔子基本上控制了魯國公安司法的全部情況,為擬定治理措施提供了依據。

  曲阜城內有一個公慎氏,原是書香子弟,但他生性懦弱。娶妻漆氏,生得十分美貌,但作風不規,結婚前就與人私通,結婚後仍與原姘頭來往甚密,並又勾搭上了新的淫夫,彼此朝舖夜蓋,丑聲四聞。公慎氏竟不敢過問,更不必說管教。

  整頓社會治安,只要嚴肅法紀,認真對待,是不難奏效的,或教,或罰,或關,或殺,如商人行詐騙人,懲處了一個沈猶氏,並且規定上幾條,公諸於世,問題大體上就解決了。最使孔子感到棘手的還是慎潰氏、淳於氏和公慎氏,前兩個與季孫氏有盤根錯節的關係,後一個妻子與人私通,自己心甘情願,正所謂民不告,官不咎,但卻嚴重地影響了社會風化。

  在商討這三個問題的懲處辦法時,不少弟子主張不必過於認真,睜著一只眼,閉著一只眼算了。子路說:「由勸夫子還是不管為好。」

  「不管,奢侈之風何煞?節儉之俗怎倡?」孔子說,「對違禮之舉置若罔聞,豈是君子所為?丘身為司寇,豈不失職?」

  宰予說:「聽說這慎潰氏與季孫氏過從甚密,只恐牽耳而動腮也。」

  孔子說:「無論如何,此風斷不可長!」

  話雖然這樣說,但具體處理起來,孔子還是審慎以行。他曾為此兩次專訪季桓子。第一次季桓子正在一個人獨斟獨酌地喝悶酒,見孔子來訪,熱情地招呼就坐,請孔子陪他飲酒消愁。孔子向季桓子介紹了連月來調查所得及今後的打算,季桓了聽了很是高興,連連稱讚,頻頻舉杯,似乎在自我陶醉,是他這位伯樂才發現了孔子這匹千里馬。他不僅誇孔子執法有方,而且在不絕口地贊賞孔子的才幹。孔子說:「只有兩案令丘為難,他們一為巨商,一為富豪,且在朝中俱有些根基。」

  季桓子說:「有道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況巨商富豪乎?」

  孔子說:「有一淳於氏,家中頗有些田產,仗著朝中有靠山,便欺男霸女,無惡不作,民怨沸騰。」

  季桓子說:「執法如山,不管其根基多粗,靠山多牢,俱應以法治罪。」

  點出了淳於氏的名字,季桓子毫無反應,而是一板正經地要孔子「以法治罪」。但孔子仍不放心,又試探著問:「不知塚宰可認識這位淳於氏?」

  季桓子肯定地回答不認識,且不耐煩地說:「我何以會去窮鄉僻壤結識什麼淳於氏呢?」

  聞聽此言,孔子心中輕松了許多。他繼續說:「有一巨商富賈,奢侈勝過王室,兒子結婚竟僭用太子結婚的儀仗,不知當管不當管?」

  季桓子義憤填膺地說:「如此僭禮枉法之徒,不管要大司寇何用!」

  孔子說:「丘倒是想認真管上一管,以煞邪風,倡禮制,樹節儉。只是怕有人干預......」

  「如此無法無禮,誰會幹預?」季桓子打斷了孔子的話,「但不知這巨商是誰,竟如此膽大包天!」

  孔子說:「並非別人,乃曲阜城內的慎潰氏。」

  「噢,是他呀......」季桓子像洩了氣的皮球。

  「莫非塚宰與慎潰氏沾親?」

  「非親。」

  「帶故?」

  「非故。」

  「慎潰氏之子僭用太子儀仗塚宰可曾知曉?」

  季桓子冷笑一聲說:「莫非大司寇在審問斯的官司?此等事情,斯何以得知!」

  「孔丘多有冒犯,望塚宰海涵恕罪!」孔子自知失言,忙賠罪說。

  「待斯勸導慎潰氏,以後多加檢點就是。」季桓子冷冷地說,「斯尚需進宮秉事,恕不奉陪。」說著,便起身要走。孔子只好告辭。

  孔子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但問題並未解決,第三天再次赴季氏府拜訪,季桓子推說身體不適,回絕了。看來要對慎潰氏繩之以法,季桓子是不會袖手不管的。

  宰予聽說夫子兩次拜訪季桓子,心中不快,逕直來見孔子。宰予心直口快,又極有辯才,當下便問孔子:「昔者予嘗聽夫子言:『王公不邀,不往見。』今夫子官為司寇不久,而竟屈己求見季氏多次,難道非去不可嗎?」

  孔子說:「是呀,丘確有此言。魯國『以眾相陵,以兵相暴』之動盪不安的時局由來久矣,而主管者不予以治理,勢必大亂。危亂之勢在邀聘我,難道還有比這個更大的嗎?」

  「危亂之勢在邀聘」,「主管者」應「予以治理」,然而侵犯了權貴們的利益則舉步有礙,投足艱難,這怎能不使孔子感到煩悶和苦惱呢?宦途坎坷呀!......

  子貢得知,來見夫子:「包在學生身上,保證既懲戒了慎潰氏,又不得罪季孫氏,斷乎不讓老師為難。」

  孔子知道子貢機謀善辯,忙問其計。子貢便如此這般地耳語一番,弄得孔子哭笑不得,只好點頭應允了。

  顏回也來獻計,為夫子分擔憂愁。

  一日,公慎氏出門送客,見一群頑皮兒童圍上前來,拍著小手,且跳且唱道:「曲阜城,風氣劣,夫懦弱,婦失節,公慎氏,心太邪,妄讀書,當老鱉,欲雪恥,快離絕!」公慎氏聽了惱羞成怒,追撲唱歌的兒童,被客人一把拉住,耳語道:「老兄家丑,全城皆知,否則何來此童謠!此謠必是上天點化於你,要你出妻雪恥,以圖飛黃騰達。我與你同屬衣冠中人,妻女不守婦道,顯犯七出之條,應與之離絕,不離,掏盡江河之水,也難雪恥。兄素性懦弱,小弟願助一臂之力。」

  旬日後,公慎氏果然出妻。

  這場趣劇是顏回導演的。

  公慎氏出妻月余,慎潰氏也離開了魯國。這卻是子貢所為。

  原來,這慎潰氏與子貢家同為曲阜城內的商業世家,彼此情同手足。子貢知道,慎潰氏與季孫氏卻系非親非故,並無盤根錯節的關係。只是季孫氏貪財好色,慎潰氏經商,足跡遍及江南塞北,常不吝錢財,於外地購些珠寶美女贈送於他。特別是那蘇杭美女,歌喉如鶯,舞姿似蝶,金石絲竹,無所不精,枕邊榻上,雲雨無度,令季氏神魂悠蕩,故而兩府來往甚密,慎潰氏也就有恃無恐。

  這一天,子貢拜訪慎潰氏,見了面邊施禮邊口稱「老伯」。慎潰氏素知子貢為孔子得意高足,近來又成了大司寇的膀膊,所以格外熱情,倍加殷勤,設盛宴款待。三巡過後,子貢假裝有幾分醉意,極神秘地對慎潰氏說:「慎端兩家為世交,親如兄弟,伯父待我視為己出,故賜有一機密,不能相瞞......」

  「賢侄有何機密?」慎潰氏驚疑地探過身去,豎起耳朵聽。

  「伯父能為賜保密乎?」子貢欲言又止,故意制造了一種玄妙氣氛,「萬一事洩,賜命休矣!」

  「賢侄但講無妨,老朽定然守口如瓶!」慎潰氏站起身,指指上空說:「老朽指天為誓,若走露半點風聲,願隨紅日西沉!」

  子貢將身子挪至慎潰氏近前,將口附到他的耳邊,低聲地說:「賜與夫子的關係,老伯是知曉的。昨日夫子從宮中歸來,單與賜言,魯國勢日強,即將與齊交戰,全國征兵攤資。

  老伯富甲天下,聽夫子說,需捐十萬軍資。」

  慎潰氏一聽,臉都嚇白了,生意人愛錢若命呀!他結結巴巴地說:「這,這豈不是要老朽之殘生嗎?縱然是傾家蕩產,也不值十萬呀!」

  「賜之所以冒死前來知照,就是為讓伯父早圖良策,以免傾家蕩產。」子貢極為關切地說。

  「有何良策可圖呢?......」慎潰氏抓耳撓腮,熱鍋上的螞蟻似地在客廳內走來走去。突然,他止住了步,頗為興奮地說:「我何不找季塚宰去,看在世代交往的份上,他總可以幫忙,或減,或免......」

  子貢最怕的就是這一招,他也早料到慎潰氏必用這一招,忙擺手制止說:「哎呀,老伯,這可萬萬使不得!伯父請想,魯國一應大事,哪一樣不由季塚宰所定?萬一他認為老伯是在反對其出兵伐齊,怪罪下來,豈不難保身家性命!官場和政界可不同於經商做買賣,既不能討價還價,也無任何情義。再者,如此一來,伯父這豈不是置賜於死地嗎?方才伯父尚指天為誓,怎麼能如此無義無信呢?......賜真悔恨不該多管閒事而自蹈死地!......」

  慎潰氏果真被鎮住了,他坐立不安。他知道子貢的機智與權變,極力懇求子貢為他想個萬全之策。

  子貢故作沉吟,賣足了關子之後才說:「楚國盛產蠶桑,前天有楚使來說,那裡的絲綢跌價,販至吳越出賣,可以日進斗金。商賈雲游天下,錢財便是生命,有利可圖之處便是家鄉。老伯何不去做此絲綢買賣,這樣既可避禍,又可贈筆大錢,以慰多年宿願呢?」

  慎潰氏以為子貢為他出了個好主意,便盛讚子貢的聰明與才智,連連施禮稱謝,並表示以後賺了錢,發了財,定以重金相酬。

  不久,慎潰氏便匆匆收拾細軟,變賣了財產,舉家出走往楚國去了。

  淳於氏罪惡昭彰,民憤難平,現已關押死牢,季桓子下令判死,不日將車裂於市,以教萬民。欲處死淳於氏,閔損持反對態度。他認為,夫子剛做大司寇不久便殺人,便處人以極刑,跟他所一貫倡導的「仁政」、「德治」背道而馳。孔子解釋說:「司寇執法,正是該以仁德化民,以刑法治民。單行德惠,只能服柔弱之民,只有德治與法治並行,方能兼服暴烈剛強之輩。治理天下,德與法缺一不可,好比御馬,既要有銜勒,又要有鞭策。」

  經夫子一說,閔損恍然大悟。難怪他當年宰單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施行夫子的「仁政」「德治」,但政績卻並不理想,原來癥結在此。

  淳於氏被車裂於市,觀者人山人海,無不拍手稱快。

  孔子並非只講仁德,不講法治。

  自此以後,魯國刑事案件大幅度減少,社會風化大變,逐漸形成了一個民安政清的政治局面。

 

第二十章計強公室行墮三都

 

  公元前498年,孔子五十四歲。

  孔子做大司寇不到兩年,不僅取得了外交上的重大勝利,而且把魯國治理得政清民安,一派盛世升平景象。孔子執法,不同於他人,罪大惡極者固然也繩之以法,甚至處以死刑或極刑,如淳於氏就被車裂於市,但更重要的是以仁德,以禮制教化人民,使人民知道怎樣做對,怎樣做不對,何為榮,何為恥。他說:「以政法誘導之,以刑罰整頓之,民暫免於罪過,卻無廉恥之心。以仁德誘導之,以禮教整頓之,民不僅有廉恥之心,且心歸服矣。」審理訴訟案件,他與別人沒有什麼兩樣,但他的奮鬥目標是從根本上消滅訴訟案件。他不僅這樣說,而且也這樣做了,並且取得了較為理想的效果--男的勤於農桑,女的嚴守貞節;市場上詐騙行為絕跡,公買公賣,童叟無欺;鄉校星羅棋布,讀書聲琅琅盈耳,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互敬互愛,互讓互諒;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署衙清靜,訴訟日稀......如此政績斐然,萬民豈能不稱頌。魯定公與季桓子自然也很滿意。

  孔子整日忙得不可開交,不僅忙他司寇府的本職工作,而且魯定公常召他進宮,請孔子講為政,講治國,講御民。定公深深感到,滿朝文武之中,孔子不僅最有才幹,而且也最忠誠於他。季桓子也三日兩頭召見孔子,把自己塚宰的份內之事推給孔子去辦。孔子有令必從,從不推托,件件謹慎,樣樣認真,俱都辦得十分出色,而且謙恭有禮,從無僭越之舉,彼此配合得異常默契。忽一日,季桓子對孔子說:「昭公出亡晉國,死於乾侯。昭公夫人吳孟子新亡,合葬於墓道之南。因系出亡之君,不近祖墓,以示貶意。不料國中耆老,皆議斯非,言斯『子彰父惡』。敢請大司寇明教於斯。」

  孔子回答說:「昭公出亡,確系令先君所逐。死後塚宰又不許合葬於祖墓,如此,令先君逐君之罪將永存不滅,豈非子彰父惡乎?」

  季桓子請問道:「墓土已封,無法改葬,有無他法,掩滅先嚴之罪呢?」

  孔子不假思索地說:「這卻不難,只須將墓道向南放寬改築,將昭公墓合並於祖墓,歸入墓道之中,貶君便成了昭彰不臣之罪,令先君不臣之跡亦就掩沒無存了。」

  季桓子拱手謝道:「幸得大司寇指教,以掩沒斯父子之罪,敢不唯命是聽!」

  季桓子立即令冉求等督工改築,朝野上下,有口皆碑,盛讚季桓子遠比其父賢明,能夠禮賢下士,任用賢人。孔子自然也並不與季桓子爭功,把魯國的開始強盛和大治的功勞全記在季桓子的賬上。

  在季桓子看來,魯國即季氏,季氏即魯國。他認定,孔子雖忠於社稷,但更忠誠國民。國民要富,魯國要盛,非依賴孔子不可!恰在此時,又有人為季桓子買來了一批江南佳麗,季桓子更加沉湎於酒色之中,無心問政。他認為,這樣美夢於溫柔之鄉,遠比被政事弄得焦頭爛額舒服得多,幸福得多。由於長期迷於聲色,荒淫無度,精力和身體每況愈下。於是,他奏明魯定公,委任孔子代理塚宰之職,並參與國事的討論。季桓子想,代理而已,若不如意,隨時撤銷。這樣以來,既可在魯定公和天下人的心目中改變季氏弄權的印象,又可充分借助孔門弟子的力量鞏固自己的勢力。魯定公自然十分贊同,孔子代理塚宰,可以強公室,抑私家,削弱「三桓」的勢力,改變魯君世代受人擺佈的局面,因而二人一拍即和,但卻是同床異夢。孔子半推半就,也就欣然接受了。在魯國的貴族統治集團中,除有名無實的魯定公和掌握實權的季桓子,這時的孔子已躍居為第三號人物了。

  孔子回到家中,喜形於色,笑容可掬,立即命家人殺豬宰羊,設宴慶賀。子路心直口快,見夫子興奮得不能自抑,便開口說道:「由嘗聞夫子言,君子禍至不懼,福至不喜。如今夫子『行攝相事』,『與聞國政』喜不自抑,豈不是自食其言嗎?」

  孔子笑哈哈地說:「由呀,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為師今日之喜,亦依古人之言,即君子樂以貴下人也。」

  子路問:「何為樂以貴下人?」

  孔子回答說:「喜得高貴之位,可以向在下之人勸善懲惡,實現余生之志,難道還不值得高興嗎?」

  子路不再多言,與一班同學入席共飲,盡歡而散。

  孔子自五十一歲出仕為官,做中都宰,到五十四歲「由大司寇行攝相事」,「與聞國政」,前後不過三、四年的時間。在這短短的三、四年內,無論外交內政,都取得了顯著的政績,可謂官運亨通,這就更堅定了他實現理想的信念,於是他在籌劃著下一步的打算。

  孔子的「忠君尊王」思想是堅定不移的,他對定公虛位,三卿擅權,家臣跋扈的混亂局面很不滿意。他感到唯一的出路便是強公室,即樹立國君的絕對統治權威;抑三卿,即使三卿特別是季氏嚴守臣道,不得僭越;貶家臣,即使家臣老老實實地效忠於主人。總之,要使魯國按照周禮,按照貴族等級制封建社會的秩序治國安民,然後以「仁政」「德治」的魯國為基礎,擴大「仁政」影響,尊天子,服諸侯,統一天下。這便是孔子的抱負與理想,是他一生追求而為之奮鬥的目標。

  公開提出「強公室,抑三卿」,「三桓」是斷然不會同意的。孔子分析了魯國政治形勢和各方面的力量,清楚地看到了「三桓」與各自家臣的不可調和的矛盾。

  費邑是季孫氏的封地,郈邑是叔孫氏的封地,成邑是孟孫氏的封地。「三桓」都住在曲阜,這三個城堡當時實際上都不在「三桓」的控制下,而為他們的家臣邑宰所盤據,用以對「三桓」鬧獨立性,侵凌「三桓」,以至越過「三桓」而干預國政,即孔子所謂的「陪臣執國命」。昭公十四年南蒯據費以叛,定公十年侯犯又以郈叛。眼下盤據費邑的公山不狃正在窺測方向,以求一逞,他早已不把定公和季桓子放在眼裡,前次夾谷之會調用兵車,他就堅拒不肯撥發一兵一卒。季桓子早有翦除公山不狃之意,無奈費邑兵強城高,他實在是無能為力。孔子就想利用這種矛盾墮三都,即拆毀三卿家臣據以叛亂的三個城堡,以抑制家臣為名,行強公室,抑三卿之實。

  主意既定,孔子進宮去朝見定公奏道:「大臣家不藏甲,大夫無長三百丈、高一丈之城,今三家過制,臣請拆除之。」

  魯定公欣然准奏,儘管他還不十分明了墮三都的意義,孔子也不便挑明,但他認定,孔子的任何主張,都不會損害公室的利益。

  季氏府,季桓子依然一個人在獨斟獨酌地喝悶酒,因為費邑宰公山不狃已經三年不曾繳納田賦了,前天他派公差去催,公山不狃非但分文不出,反而將催賦的公差殺死,這一刀顯然砍在他季桓子的脖頸上,不除此賊,難解心頭之恨!家臣既無法駕御,何以擅魯權,專魯政呢?陽虎的教訓難道還小嗎?正在這時,子貢一手持短劍,一只手拿著一只雪白的羔羊皮闖了進來。季桓子見狀,驚嚇得魂飛魄散,戰戰兢兢地說:「先,先生欲,欲將何為?」

  子貢感到好笑,如此無勇無謀之輩擔當塚宰,魯國豈有不亡之理!幸虧他還較為明智,將這塚宰之職交我們夫子代理。子貢強忍住笑,故作滿臉殺氣地說:「塚宰可還記得今天是何日子嗎?」

  季桓子被問得茫然若癡,結結巴巴地問:「何,何日子?

  ......」

  「塚宰真乃貴人多忘事。」子貢冷笑著說,「那麼,塚宰總該認識這只可憐的羔羊及這柄短劍吧?......」

  「先生是指?......」季桓子的渾身在顫栗。

  「如此奇恥大辱,塚宰豈可忘記!」子貢不無嘲諷地說,「七年前之今日,陽虎豈不是以此短劍殺該羊羔而逼塚宰訂盟的嗎?」

  這件事季桓子怎麼能會忘記呢?他眼前時常閃過一系列可怕的鏡頭:陽虎那猙獰的面孔,那陰冷的笑容,那不容置辯的斷喝;那柄閃著寒光的短劍,那挨近他喉嚨的利刃;那觳觫的羔羊,那慘厲的哀號,那淋漓的鮮血......可是他不明白,如今這短劍與羔皮怎麼會落在子貢的手裡呢?不禁脫口問道:「子貢先生,這短劍與羔皮......」

  子貢接過季桓子的話茬說:「此乃孔夫子於陽虎叛逃時為塚宰所收藏,以戒塚宰終生不忘此恥也!」

  聽了子貢的話,季桓子感激得眼圈濕潤,他感到孔子對自己不單單是忠誠,而且是像師長一樣無微不至地在關懷和愛護著自己。他在為先父當日冷淡甚至迫害孔子而羞愧,為自己沒有及早發現和重用孔子而悔恨和痛心。他感歎不已,唏噓再三,但卻說不成一句感激的話。

  子貢看透了季桓子的心,趁熱打鐵地說:「賜聽夫子言,尚有另一豺虎正張牙舞爪地猛撲過來,不知塚宰察覺否?」

  季桓子說:「大司寇指的莫非是費邑宰公山不狃?」

  子貢說:「塚宰明鑒,夫子所指,正是此人。」

  季桓子咬牙切齒地說:「此賊叛心日久,斯正束手無策呢。」

  子貢說:「何不及早翦除,防患於未然!」

  季桓子為難地說:「談何容易,軍隊全在他的掌握之中,費城既高且堅,斯無計可施矣。」

  子貢趁勢說:「可見城牆乃背叛之禍根,塚宰何不墮都拆城呢?」

  「墮都拆城?」

  「墮都拆城之後,公山不狃失去屏障,只好老實就範,聽從塚宰調遣。」

  「此計甚好。」季桓子沉吟著說:「然若其據城固守,將奈之若何?」

  子貢說:「塚宰可奏明國君,調集全國軍隊名正言順地討伐之,何患其不服?」

  季桓子遲疑了半晌說:「然而......」

  「然而什麼呢?」

  季桓子不再說下去。其實,這是把明牌,他是在擔心,若費城拆除了,郈城和成城不拆,豈不是自我削弱,自掘墳墓嗎?他的心思子貢看得一清二楚,忙說:「據賜所知,三城邑宰,各叛其主,塚宰應奏請國君,三都同墮。塚宰手掌朝權,左右乾坤,可令郈城、成城先墮,公山不狃則孤掌難鳴,若不請降,則勢同甕中之鱉也。」

  季桓子被子貢說得心悅誠服,但他沒見孔子的話,仍覺心中不踏實,便問子貢:「墮都拆城,抑制家臣,大司寇意下如何?」

  子貢微笑著說:「夫子早有此意。若無夫子教言,賜怎有如此遠見卓識!」

  第二天早朝以後,魯定公將季桓子、孟懿子、叔孫氏三家重臣和孔子留下,共商墮三都大計。魯定公提出問題,孔子闡明理由,季桓子首先響應,叔孫氏表示帶頭拆毀郈城。孟懿子見兩家積極響應和支持,又是夫子的倡導,他的成邑宰公斂陽雖然目下尚無任何叛跡,但難保永久,所以也勉強投了贊成票。於是,魯國歷史上的一項重大決策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決定了。三卿公推子路為軍事總指揮,拉開了墮三都的戰幕。

  「三桓」之中要數叔孫氏勢力最小,力量最弱,那麼他何以要率先墮郈呢?原來郈邑宰公若貌為叔孫氏的心腹,言聽而計從,毫無叛逆之心。兩年前的一天夜裡,郈邑馬正侯犯聚徒縱火,殺死了公若貌,取而代之,做了邑宰。休看這侯犯乃馬正出身,仗著身高力大,武術超群而野心勃勃,他心目中崇拜的人物是陽虎,他要挾持叔孫氏,控制「三桓」,總攬魯國大權。如此虎視眈眈之輩,怎能聽叔孫氏的驅遣和役使呢?他肆無忌憚,為所欲為,全不把叔孫氏放在心中。叔孫氏也視侯犯為眼中釘,肉中刺,一心欲翦除之,無奈力不從心,只好忍氣吞聲,打掉牙往肚子裡吞。如今有了這個機會,他自然急如星火。

  大千世界是由各色各樣的人物匯集而成,缺一不可。許多人,若干事,只有你想象不到的,沒有他不存在的。齊國的黎鉏是個神秘的人物。其實,他的神秘不過是兩面派手法耍得高妙。少正卯的神秘卻讓人莫測。他官為少正,被譽為「魯之聞人」,在社會上頗有一點名氣和影響。當初孔子開創私學,他在「三桓」的支持下振興公學,與孔子公庭抗禮,弄得孔子的杏壇「三盈三虛」,但最終還是以失敗而告終。魯昭公二十五年,魯國發生了「鬥雞之變」,他游說孟、叔二氏,支持季氏,驅逐了昭公。魯定公八年,他策劃了陽虎叛亂。南蒯以費叛,侯犯以郈叛,均由他一手策動。如今,他又四方游說,八方串聯,或煽風點火,或出謀劃策,糾集力量與墮二都相對抗。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彷彿是專為了與別人作對,找他人的彆扭,讓人不得順心,讓事不得順利。他先竄到費邑,勸公山不狃待「三桓」墮郈之時,趁都城空虛而襲擊之,一舉奪取魯國政權。又星火趕到郈邑,勸侯犯一方面據城抵抗,一方面遣使求援於齊,賄賂黎鉏。他修書一封給黎鉏,言說魯國正發生「墮三都」之亂,建議派大兵壓境,伺機攻城掠地,變魯為齊之附庸。

  黎鉏接到少正卯密告與侯犯的求援信,忙奏明齊景公,派大司馬穰苴率兵車五百乘,來到齊魯交界離郈城十數裡處下寨,以觀動靜。魯定公得報齊大軍壓境,驚慌失措,忙召「三桓」與孔子協商對策,欲派子路率兵車前往抵禦。這類事情一向由季氏定奪,如今自然都推在孔子身上。孔子想,齊國早不發兵,晚不發兵,偏偏在魯墮三都之時發兵,定然有奸賊裡外串通,借齊軍作威脅,破壞墮三都計劃的實施。夾谷之會剛過一年,訂盟筆跡未乾,齊歸土修好,魯國勢日強,聲震諸侯,在這樣的情況下,齊未必能真心用兵於魯。根據這些分析與推斷,孔子如此這般地奏明定公,作了周密的安排。

  子路率兵車抵達國境安營扎寨,與齊軍對峙。

  左右司馬樂頎、申句須統率傾國之兵抵達郈邑城下。曲阜城內只留些「三桓」老弱家甲護衛。

  且說郈邑委吏駟赤,是叔孫氏的心腹。此人足智多謀,頗得侯犯賞識和信賴,事事俱都與他商定而行。墮郈部隊兵臨城下,侯犯欲出城塊一死戰。駟赤勸他暫時按兵不動,把全部武器都收集到府衙中來,待齊援兵來到,召集壯丁,發給武器,殺出城去,前後夾擊,可以穩操左券。侯犯接受了駟赤的意見,暫不出戰。

  駟赤聞聽齊大司馬穰苴率五百乘兵車離郈城十裡下寨,嚇得心驚肉跳。他深知穰苴智勇雙全,用兵如神,一旦真的與侯犯內外夾攻,孟叔二氏必然被殺得一敗塗地,自己豈不真的為侯犯獻計,助紂為虐,害了主公,因而留罵名於千古嗎?他想,若要保全孟、叔二氏,只有用釜底抽薪之計,將侯犯逐出城去,使穰苴師出無名,勢必班師。於是駟赤派心腹在城內散佈流言:侯犯已將郈邑降送齊國,齊侯已派大司馬穰苴來接收,於離郈十裡處下寨。三、五日內全邑居民一律劫往齊國邊境墾荒種田,有敢不從者,誅其九族。城中居民聞聽此言,人人自危,推舉紳耆來問駟赤。駟赤回答說:「確系事實,不日齊軍即將入城劫民,百姓將受背井離鄉之苦。」紳耆向駟赤求救。馴赤說:「侯犯只顧自身富貴,全不顧城中居民世代居此,廬墓於此,豈能安土重遷!赤願與全城居民同生死,共存亡!但必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紳耆依計而行,全城居民聽說洗劫臨頭老幼悲泣,婦女啼哭,少壯咬牙切齒,沖進署衙,劫了兵器,把個署衙圍得水洩不通。守城兵卒嘩變,倒戈殺來署衙。軍民合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定要將侯犯碎屍萬段,剁為肉醬。

  侯犯正在做著美夢,聞聽兵變民反,嚇得神魂出竅,忙派人請駟赤來想對策。駟赤說道:「眾怒難犯,恐齊兵未及進城,吾公生命即為全城兵民所害,如之奈何?」

  侯犯說:「功敗垂成,說也痛心。目下只求免禍,豈敢再有奢望!眾聲洶洶,只恐插翅難逃。」

  駟赤假意說:「請公即刻收拾細軟,赤當捨命護送公及寶眷出城。事不宜遲,遲恐有變!」

  駟赤護送侯犯及眷屬出城。於是郈城順利地拆除了三尺高度,以符合周禮所規定的限度。叔孫氏委駟赤為郈邑宰。

  紅日西沉,殘陽如血。曲阜城東門外,苦越率領兵丁在盤查過往行人。突然,遠處來了一支商隊。苦越心中生疑,待商隊來到近前,見是十輛滿載的商車,為首的是一個五短三粗的胖子,滿臉橫肉,目帶殺氣。苦越感到好生面熟,彷彿在哪見過,但一時卻又想不起他姓什名誰,在何處見過。苦越忙上前攔住說:「請暫留步,進城之行人車輛是需檢查的。」滿臉橫肉的人冷冷一笑說:「豈有此理!少正大夫的商車,誰敢檢查!」

  苦越說:「此乃孔大司寇之命,無論是誰,均需檢查!」

  「哈哈......」隨著一陣朗笑,少正卯帶領一夥家丁迎了過來,「孔大司寇管得也太寬了!......」

  滿臉橫肉的人忙下車與少正卯見禮,同時向御手遞了個眼色,御手會意,揚鞭一揮,抽打在苦越的右腮上。打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與此同時,車隊快馬加鞭沖進城去。少正卯再次哈哈朗笑一陣,在家丁們的簇擁下,邁著方步返回城去。

  苦越捂著血淋淋的臉腮跑步去報告大司寇。突然,他想起了那個滿臉橫肉的人,他不正是費邑宰公山不狃嗎?兩年前他隨冉求去費邑催交田賦時見過他。

  孔子見了苦越的鞭傷,聽了苦越的報告,知道事變已經發生,一場無法避免的廝殺即將開始。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他一方面命苦越嚴加監察,但有進城的可疑人勿需攔阻,只需及時報告。一方面接魯定公到季氏府邸暫避。原來,季桓子從陽虎叛亂中接受了教訓,於府中築一武子台,明碉暗堡,地道勾連,武備精良,進可攻,退可守,是一處很好的軍事設施,遠遠越過了孟氏的新室。

  費邑的部隊由公山不狃的弟弟公山不擾指揮,陸續潛入曲阜城。

  深更半夜,公山不狃率眾明火執仗地包圍了魯宮,他也要劫持定公,打起「強公室,抑私家,為國討賊」的旗號,圖個名正言順。當他們得知定公早已由孔子護駕避往季宅時,便洪水猛獸般地朝季氏府邸撲來,雙方廝殺,混戰一場。

  季氏一個穿戴整齊的士兵,舉刀朝一個敞著胸膛的黑臉漢子殺來。黑臉漢子一閃,士兵撲了個空。黑臉漢子順勢舉起大棒狠命往下砸去,士兵的腦殼被擊得粉碎,倒於血泊中。黑臉大漢罵了句什麼,擦擦濺在臉上的腦漿,又朝另一個擊去......

  季氏一個軍官被三、四個頭上纏著布巾的士兵用鉤子拉了下去。軍官爬起來欲跑,被一個士兵上前一刀削下了耳朵,軍官捂著耳朵沒命地朝後跑去......

  公山不狃一槍將季氏軍隊中的一個軍官挑下戰車,季氏軍隊潮水般地朝後敗退。公山不狃乘勢率眾掩殺......

  季氏宅內,魯定公、季桓子、孔子正在議事,忽然,那個被削掉了耳朵的軍官踉踉蹌蹌地跑了進來:「報,報告,大事不好,敵兵殺過來了!」

  孔子登上武子台高聲喝道:「公山大夫,丘聞以禮法束已而獲罪者稀矣。爾以費反叛,以一家臣圍攻諸侯與大臣,非禮非法,豈能取勝!」

  公山不狃原是十分尊崇孔子的,不然的話。四年前怎麼會派人請孔子共同去治理費邑呢?然而,現在卻成了勢不兩立的仇敵,罵道:「巧偽人,背信棄義,有何臉面談禮論法!

  倒不如聽我一勸,快快交械投降,以免生靈塗炭!」

  孔子恨恨地長歎一聲道:「國至此,君至此,臣至此,誰之過也!......」然後又向公山不狃部眾說道:「國君在此,爾等皆為費邑百姓,何故不安分守己,卻要助亂黨叛逆呢?勝了乃不狃之富貴,敗了枉送性命。君上不忍汝輩盡做刀下之鬼,傳諭速速解甲請罪,免爾等不死。」

  季氏貪婪,常以苛捐重賦勒索費邑百姓,公山不狃每每抵拒,百姓受惠,因而恨透了季氏,願為公山不狃效力。孔子不勸倒好,一勸猶如火上澆油,眾敵寇齊聲吶喊著攻了上來,武子台岌岌可危!孔子萬般無奈,只好下令左右司馬樂頎、申句須率精卒出擊。

  一聲令下,兩彪人馬殺出武子台。一面面旌旗迎風招展,一陣陣殺聲破雲震天,一乘乘戰車殺氣騰騰。將師壑智,士卒驍勇,如虎入狼群,似鷹抓雛雞。那公山不狃的部卒長途疲憊,又血戰了半夜,一遇這樣的勁旅強敵,彷彿是雞蛋碰石頭,不大一會兒,便被殺得人仰馬翻,屍橫遍地,血流成渠。公山不狃見大勢已去,撥轉馬頭,驅車逃奔。孔子下令莫追,任其逃往齊國去了。主帥既逃,群蜂無王,誰肯再戰!

  一個個卸甲拋戈,堆積成丘,跪倒在武子台下請罪。

  一場叛亂平息了,公山不狃燈蛾撲火,自取滅亡。季氏率眾趕往費邑,亦將城牆拆去了三尺,委苦越為邑宰。

  原來左右司馬樂頎、申句須並未率部抵達郈城,而是調兵遣將地周旋一番之後便伏於武子台內。公山不狃果然中計上當。郈城既離齊大司馬穰苴營寨十裡之遙,子路一軍足擋兩面,因為孔子料定這時齊不會真心用兵於魯。

  這一切均由孔子籌劃。長期以來,人們認為孔子只懂文,不懂武,其實是片面的。這場運籌顯示了孔子的軍事才智,真乃料事若神!然而,他竟萬萬沒有料到,讓他棘手的竟是自己的弟子孟懿子的成邑,並因此而致使他墮三都失敗,與季桓子的關係破裂,堂堂三號人物竟在魯無立錐之地,只好再次出走。這是後話。

  漆黑夜,一輛馬車飛進孟氏府。公斂陽跳下車來,叩見孟懿子。

  夜色深沉,孟氏客廳的窗帛上有兩個人頭相聚的剪影,這是孟懿子與公斂陽在密談。孟懿子說:「墮三都乃夫子倡導,三家議就,國君欽定。如今兩都已墮,你為何抗命?」

  原來得知公山不狃率眾扮作商隊闖入曲阜之後,孔子擔心都城的軍事力量不足,便讓孟懿子致書公斂陽火速發兵曲阜,增援京都,而公斂陽卻抗命不遵,按兵不動。

  公斂陽說:「小人抗命,並非己圖。成乃魯之北門,亦為主公之保障。拆除成城,齊兵來攻,憑何阻擋?萬一朝中有變,主公有何依仗?無成,是無孟氏也。故小人為國為主著想,執意拒不墮成!」

  孟懿子見他說得有理有據,又素知他耿耿忠心,並無叛逆之意,與侯犯、公山不狃斷非一類,歎口氣說:「斂陽言之極是,只是兩都已墮,兩家豈肯罷休?且無忌為大司寇弟子,如此以來,豈不陷無忌於不義嗎?」

  公斂陽說:「一切罪責主公盡可推到奴才身上,墮與不墮,便與主公無關了。」

  孟懿子擔心地說:「小小成邑,豈能經得住舉國興兵討伐?」

  公斂陽說:「請主公放心,國中之兵乃烏合之眾,且各懷疑心,豈能死戰?斂陽早作準備,成城兵精糧足,萬眾一心,萬無一失!」孟懿子一把抓住公斂陽的手,感動地說:「當今多事之秋,難得斂陽如此俠肝義膽,孟氏將永誌斂陽之德......」說著,不禁熱淚盈眶,厚賞公斂陽。

  從此以後,孟懿子表面上支持墮城,將不肯墮城的罪責全都推到了公斂陽身上,暗地裡卻在堅決支持公斂陽據城抵抗。

  孟懿子隨子路統率的墮城大軍抵達成城下,假意先進城動員公斂陽墮城。公斂陽設盛宴款待孟懿子,然後施行苦肉之計,將孟懿子逐出城去。於是孟懿子隨軍養傷,上下皆罵公斂陽為逆賊。

  子路率部全力攻城,城上滾石檑木俱下,或煙火瀰漫,或箭如飛蝗,子路部眾傷亡慘重。想不到小小成城竟固若金湯,子路連攻數月,巋然不動。將士多已厭戰,加以秋雨連綿,瘟疫流行,死傷者甚多,哪裡還能有什麼戰鬥力!

  萬般無奈,孔子只好奏請定公,御駕親征,然而同樣是望城興歎,無可奈何,並且時常被偷營劫寨,損兵折將,定公一籌莫展,孔子也無計可施。

  數九寒天,滴水成冰,將士畏縮不前,並因糧草供應不足,棉衣單薄,士卒或手足皸裂,或逃亡,或凍餓而死,士氣全無。

  寒夜,朔風呼嘯,大雪紛飛。往年的此刻,定公深居華宮,絲竹裊裊,歌喉鶯囀,舞姿翩躚,錦衾溫馨,嬪妃依偎,縱雲播雨。而如今,帳內四壁透風,帳外馬嘶狼嚎,更梆淒厲,號角哀鳴,夜夜輾轉難眠,宿宿心驚肉跳。他吃不了這樣的苦,受不了這樣的罪,所以,儘管孔子一再進諫,說城內日趨彈盡糧絕,堅持便是勝利,他還是宣旨班師。

  歷時半年之久的墮三都,就此宣告失敗。孔子在他的政治生涯中面臨著一個新的轉折點......

 

第二十一章王卿施計君相迷色

 

  一場風暴來臨,江河湖海都要泛起波瀾。魯定公御駕親征,墮成失敗,班師回朝,猶如興起的一場風暴,魯國政界的首腦人物,思想上無不泛起波瀾。

  季氏寬綽的議事廳裡,季桓子又一個人在獨斟獨酌地喝悶酒。季桓子和他的先父季平子一樣,每當思想煩惱和籌劃新的陰謀時,都喜歡獨處,勿需別人排解,不喜歡與人協商。這間寬綽的議事廳,是他們父子別有天地的世界。但季平子不飲酒,他是獨自一人冥思苦想,議事廳寬闊,思路、心胸也隨之寬廣;議事廳清靜,他思考問題也就冷靜。季桓子跟他的父親不同,每當這個時候是離不開酒的。至於酒到底能起什麼作用,是興奮?是消愁?還是麻醉?他自己也說不清。開始,也許像汽車上的馬達,喝一點能夠啟動起大腦這台發動機。如果思考得並不那麼順利,愁火中燒,再喝一些,也許能熄滅愁火,即所謂借酒消愁。假若愁火愈燃愈旺,喝少許無濟於事,那就縱情大飲,喝個酩酊大醉,自然也就不再犯愁了。季桓子對酒有著特殊的感情,勝過得寵的貴妃。

  今天季桓子獨斟獨酌,酒倒是起到了興奮和清醒神經的作用,使他清楚地認識到,墮三都自己做了一樁折本的買賣。他原想借助定公和孔子,借助孟、叔兩家的力量翦除公山不狃這個陽虎式的家賊。正如子貢所說,憑著自己的職權和在朝中的特殊地位,逼孟、叔二氏先行墮城,自己坐觀成敗。若兩家墮城成功,公山不狃孤掌難鳴,勢同甕中之鱉。若兩家墮城失敗,自己的費城仍毫毛未損,實力未減,再設法將公山不狃拉過來。不料公山不狃搶先反叛,兵敗逃亡。這樣以來,家賊隱患是除掉了,但不僅拆除了費城,而且軍事實力葬送殆盡。他不相信小小成城竟會固若金湯,攻取不下。他深知孟懿子並無超人的智慧和計謀,那麼墮成失敗的原因究竟何在呢?於是他在懷疑孔子的所為。孟氏兄弟均為孔子的弟子,子路乃孔子的得意高足,擔任墮三都的總指揮,內中豈不是大有文章嗎?他擔心孔門師徒若真的聯起手來,勢必成為自己的心腹大患!不過,這一切都尚無真憑實據,只不過是懷疑憂慮而已。有一點卻是肯定無疑的,即孔子忠於季氏是假,忠於魯君是真;墮三都的目的,抑三卿家臣是假,抑「三桓」強公室是真。就憑這一點,他與孔子的繼續合作便成為不可能。那麼,該怎樣對付他呢?......他又連喝了兒盅酒,彷彿要給這台運轉不快的機器再加大些油門。正在這時,公伯寮走了進來。公伯寮也是孔子的學生,但他是季桓子安插在孔子身邊的耳目。公伯寮報告說:「啟稟塚宰,現已查明,墮三都之事,確系孔夫子的主意。」

  季桓子原以為公伯寮有什麼新的、有價值的情況報告,結果卻說了頗似天在上,地在下之類的話,這難道也能算是新聞和情報嗎?他十分不悅,瞇著雙眼繼續品評他的酒香,彷彿公伯寮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公伯寮見勢頭不對,討好似地說:「成城屢攻不克,原因全在子路攻城非真心也。」

  「你也這樣認為嗎?」季桓子放下了酒杯。

  公伯寮很神秘地說:「朝中議定國君御駕親征之夜,孟懿子大夫遣使抵成傳書......」

  「噢,竟有此事!」季桓子睜圓了眼睛,顯然這件事引起了他的警覺。

  公伯寮獻諂說:「吾夫子派子路做貴府總管,純系別有用心,望塚宰多加提防才是。」

  季桓子感激地點了點頭。

  墮成失敗,朝野上下議論紛紛,流言四起,孔子的思想自然也形成了一個翻騰的海洋。魯君與季氏經過連年爭奪與傾軋,已經精疲力盡,他們經過長期觀察,確認自己不是為了奪他們的權力,而是為了振興國家,恢復魯國在諸侯中的強盛地位,因而才放心地將手中的權柄交給了自己。自己出仕以來,納於言,敏於行,忠於職守,盡心竭力地為國強民富而獻身,取得了較為顯著的政績,不僅定公與季氏滿意,百姓也至誠擁戴,人們編成了歌舞來頌揚自己的功德:「袞衣章甫,實獲我所,章甫袞衣,惠我無私。」然而,如今費墮而成未墮,季桓子會怎樣想呢?孟氏兄弟和仲由都是自己的弟子,季桓子肯定認為我們師生在聯手奪魯權,專魯政,他豈肯善罷甘休!魯國的大權不掌握在國君之手已經五代(即經歷了宣公、成公、襄公、昭公、定公五代)了,政權落到大夫(季氏)之手已經四代(即經歷了季氏文子、武子、平子、桓子四代)了,所以「三桓」的後代子孫已經微弱無用了。「強公室,抑私家」和「強私家,弱公室」是勢不兩立的兩種根本對立的觀點,「墮三都」之前,這種矛盾被一種薄薄的面紗掩蓋著。自己利用三卿與家臣的矛盾提出了「墮三都」的主張,博得了三家的一致贊同與支持。而今面紗扯掉了,矛盾顯露了,尖銳了,決裂的端倪已經出現,季氏已開始不再信任子路,子路整日閒得彷彿根本不曾出仕。面對眼前的現實,自己該怎麼辦呢?放棄自己的政治主張,妥協投降,以保全頭上這頂烏紗帽嗎?聯絡一切可以聯絡的力量,以維護國君為號召,利用定公的名義,討伐季桓子,復興魯國,改革魯國貴族政治嗎?前者不甘為,後者不願為,那麼就只有棄官離魯,另尋出路......正在這時,弟子子服景伯氣沖沖地走了進來,將公伯寮在季桓子面前如何獻媚取寵,說夫子與子路的壞話原原本本地訴說了一遍,並憤憤地說:「夫子已為公伯寮所惑。只要夫子一聲令下,吾將梟其首以示眾於街頭!」

  孔子聽了,淡淡一笑,平靜而坦然地說:「吾之道將能夠實現,命該如此;吾之道不能夠實現,亦命該如此,公伯寮能奈吾之命何!」

  齊魯兩國緊鄰,夾谷會盟,齊國丟盡了臉面,無法立足於諸侯,時刻尋機報復。但孔子執政以來,政績赫然,國勢大強,齊一直未敢輕舉妄動。如今墮三都失敗,魯國統治集團內部又開始形成離異分裂的局面。一次早朝,齊景公說:

  「此乃天賜良機,正該用兵於魯!」

  黎鉏訕笑著說:「以微臣之見,魯國得治,用兵尚早,應施以巧計,先敗其政。」

  「且莫饒舌。」齊景公不耐煩地說,「爾有何計可施,能敗魯政,快快講來!」

  「待微臣略施小計,保魯國盡衰,前辱盡雪矣。」黎鉏仍在饒舌,他極其神秘地笑著說。

  「愛卿速離孤王,計將安出?」

  黎鉏向左右看了看。景公會意,揮令眾官員退了下去。黎鉏詭秘地說:「大王不聞樂事其二,一是人心感樂,樂聲從心而生;一是樂感人心,心隨樂聲而變異。古人言之,久勞必求逸。魯國數年內外紛爭,如今有孔丘代行相事,其君相必好尋歡作樂。我何不投其所好,送去美女良馬,去其雄心壯志!孔丘乃守禮之士,必要勸阻,墮三都嫌隙已成,如此以來,勢同火上澆油,內訌必起,我計成矣。」

  「桀以妹喜滅,紂以妲己亡。黎愛卿之言是也。」景公手捻著胡須點頭稱讚這是個好主意。

  「此計非欲致魯滅亡,而驅孔子離政。魯乃齊之屏障,此計專為孔子而設。」黎鉏沒忘記夾谷會盟之仇,恨孔子入骨髓。

  「待臣選美女八十,教以東方歌舞成康樂。大王再選出三十駟良馬以贈,此計便天衣無縫,心遂而願就矣。」

  齊王卿商量得意,相視哈哈大笑。

  景公還是放心不下,止住笑聲問:「焉知此計必成?」

  黎鉏十分自信地說:「此計不成,臣甘赴湯鑊!」

  公元前497年,孔子五十五歲。

  正值秋高氣爽,桂花飄香時節,齊使帶領著訓練有素、濃裝艷抹的八十名美女和渾身披著五彩繽紛的衣服的一百二十匹駿馬來到了魯都曲阜城外。他們不敢直接獻給定公,便在南門外的一家客店住下,一邊演習,一邊尋找機會獻技。這家客店距季氏府不遠,這也是黎鉏的精心安排,他要讓季桓子及其貴戚先睹為快,以便引見魯君。

  一天晚上,月明星稀。一陣絲竹笙龠響過,八十名妖冶異常身著奇異華麗服飾的女樂在樂工的伴奏下,啟動歌喉,舒展腰肢,飄飛長裙,曼煖婀娜,驚動了周圍的人們。人們蜂擁而至,圍在客店前的廣場上觀賞,看到精彩處,喝彩聲盈耳。蒼蠅的嗅覺是極其靈敏的,尤其是對腥臊之味,很遠處便能聞到。歌舞的聲浪時高時低,時緩時急,時揚時抑,飛過街道,越過高牆,驚動了季桓子。他急令僕人前往察看。僕人早已耳聞目睹,便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番。季桓子此時三十出頭,正當春望,煞是多情,便帶領家丁僕從微服前往觀看。

  廣場被圍得水洩不通,季桓子站在外圍,踮著腳尖,伸長脖頸向裡觀望。只見八十名女樂每八人一排,共分十排,輪番歌舞。歌聲遏雲,舞態生風,進進退退,飄忽如仙。又見歌女個個瘦肩蜂腰,佩環叮咚,雙雙鳳眼似睜似閉,張張桃口欲合又啟。最使季桓子神迷意亂、魂消魄奪的還是那奇異的服飾,或紅,或綠,或緊,或寬,一律輕紗所為,那豐滿的酥胸,那突起彈動的乳房,那凝脂白玉般的肌膚與大腿,那......--裸體舞古亦有之。季桓子不覺看得手麻腳軟,恨不得攬入懷中盡弄春潮。

  齊使在暗中已窺見季桓子的神態,悄悄地走到他跟前施禮搭言:「敝女樂多有驚動,還望大人恕罪!」

  季桓子只顧癡迷呆想,哪裡還聽得見有人正在跟他講話。

  使者提高了聲調說:「齊使叩見塚宰大人。」

  僕人扯了扯季桓子的衣襟說:「大人,有人請安。」

  季桓子這才轉過頭來,厭惡地說:「如此天上的歌舞不欣賞,請的哪輩子安!」

  齊使答道:「小人乃齊使樂舞正,特請塚宰大人店內賜教。」

  季桓子聽說是主管女樂之樂舞正兼使者,便收回目光,上下打量使者,問道:「爾為何方之人,竟有如此絕世之舞女,超俗之樂班?」

  齊使見問,悄聲說道:「此處非說話之地,請塚宰大人客店坐談。」

  來到店內一間高雅臥房,齊使跪稱:「下官奉齊侯之命使魯,為慶魯國大治與齊魯修好,欲獻美女八十名,良馬一百二十匹。無奈畏懼貴國大司寇孔丘,不敢徑進魯宮,故暫在此演習,不料驚動了塚宰,萬望恕罪!」

  季桓子一聽喜不自勝,忙扶起齊使者說:「承蒙齊侯厚意,斯不知齊使臣駕臨,請恕失禮!」

  齊使取出一捆書札呈上,桓子排開,但見上書:杵臼恭呈魯侯,齊魯先祖共扶天子,乃為世交。聞侯操政,安邦振興,堪比周公。孤聞慕欽,以歌女八十相贈,可供悅心;良馬三十駟,可驅車服勞,萬望笑納勿卻。

  季桓子看後,喜在眉梢,收起書札說:「待明日你我一齊進宮奏明魯侯。多謝大人辛苦。」

  齊使說道:「齊魯雖為鄰邦,但風物人情多有不同,此女樂之音不知能悅魯侯耳鼓否?下官冒昧,請塚宰於府中指教數日,爾後獻與魯侯,不知塚宰意下若何?」說罷笑吟吟地看著季桓子。

  季桓子明白齊使的弦外之音,只樂得眉眼俱笑。這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哪裡還顧得上君臣之禮!

  第二天,齊使將歌婢美女遷至季氏府中,季桓子自有一番風情,早把上朝之慣例拋到了腦後,定公一日三宣竟不赴詔。季桓子日歡夜樂,不覺三日。他自恃權威,並不急於將女樂獻給定公。豈料子路與冉求這時在府中已經很熟,幾天不見桓子上朝,國君之宣置若罔聞,料定必有原由。經過一番探聽,得知齊國送來了美女。二人相商,趕快報告夫子。孔子聞言,沒來得及坐車就匆匆趕到季氏府上,求見季桓子。門人見大司寇到來,不敢怠慢,急忙入內稟報。季桓子聞聽孔子到來,吃驚不小。自己已經幾天不曾赴朝辦事,心知有愧,忙起身迎接孔子。齊使攔住道:「大人這般模樣,怎能會客?」一句話提醒了季桓子,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皺巴巴的,像嬰兒的尿布。污跡染遍了下裳,散發著腥臭氣味。他嘴裡呵欠連天,目角眼屎成堆。季桓子想起已經幾天不曾洗臉更衣了,如果讓孔子看到,豈不丟失了身份,被他譏笑,說不定還會被他婉言斥責一頓,倒不如不見的好,便對門人說道:「告訴大司寇,言斯已外出查訪多日,不曾歸來。」說完又回到那群女樂中縱雲播雨去了。門人見到孔子,按照季桓子的吩咐說了一遍。孔子知道季桓子沉湎女色,拒不接見,但又不好發作,只好悶悶不樂地返回。

  齊使者沒忘自己的使命,見季桓子回絕孔子,心中十分得意。然而,只令季桓子上鉤並非最終目的,若定公亦能如此,才算了結心願完成使命。他對季桓子說道:「塚宰大人見歌舞可有長進否?」

  季桓子此時也在動腦筋,唯恐孔子奏明定公,他必須搶在孔子之前晉見定公,將定公拉到自己一邊,孔子也就無可奈何了。想到此,他立即吩咐僕人:「速備車馬,吾欲晉見國君。」

  季桓子來到宮殿,朝見定公。定公責問他為何三日不朝,他笑嘻嘻地獻上書札。待定公看後,他附耳說道:「此乃齊侯美意,君王萬不可卻之不受!」

  「夾谷之會齊人心懷不良,此舉豈無詐乎?」定公頗為擔心地說。

  「夾谷乃兩國會盟,」季桓子說,「今番女樂在我國都,豈可同日而語!履王如若棄之,兩國永無結好之日矣。」

  「請大司寇共來協商定奪。」關鍵時刻魯定公總忘不了孔子。

  「齊侯獻美女良馬與君王,與大司寇何干!」季桓子怕的就是這一手,急忙阻攔,「此等區區小事,君王竟不得自主,怎立威於諸侯?豈不讓齊使譏笑!」

  定公沉思了一會兒說道:「不知技藝如何?」

  季桓子見定公已動心,喜上心頭,連忙說道:「正在南門外客店內日夜操練,君王何不先睹為快,為臣也可托大王之福,以睹風彩。若不堪入目,當婉言回絕。」

  季桓子知道,定公也是風花雪月中長大,宮中雖然嬪妃成群,怎奈已成舊器,聽到齊國送來女樂,定然如同久渴思泉。只要定公肯前往一瞥,便會視若珍寶,決無不受之理。當下君相議定,明晚微服往觀。

  次日,定公無心理政,一切政事均推給孔子辦理。他早早換上了平民的服裝,只盼紅日早沉。他眼盯著太陽慢慢移動,恨不得用手去推它下山。好不容易熬到天黑,急忙乘上輕便馬車奔向南門外客店。那裡,季桓子已經等候多時了。定公不便徑直闖入,錯以為季桓子也是初來乍到,便拉著他於黑暗處細細觀看起來。

  季桓子早已告知齊使,魯定公今晚來此觀賞歌舞。齊使囑咐八十名女樂今夜盡力賣弄風騷,有誰博得魯君青睞,便可選為嬪妃,享受榮華富貴,得寵受尊,豈不美事!於是各顯其能,盡情歌舞。

  第一曲是齊風《著》:

  俟我於著乎而。(等我等在屏風旁。)

  充耳以素平面,(耳墜把那白玉鑲,)

  尚之以瓊華乎而。(加飾瓊華美妙世無雙。)

  俟我於庭乎而。(等我等在庭院中。)

  充耳以青乎而,(碧玉嵌在耳墜中,)

  尚之以瓊瑩乎而。(精妙無比加飾美瓊瑩。)

  俟我於堂乎而。(等我等在正堂前。)

  充耳以黃乎而,(耳墜把那黃玉嵌,)

  尚之以瓊英乎而。(加飾瓊瑩美妙不可言。)

  這是一首新娘贊美新郎的詩,魯國君相聽後更有一番愜意,周身麻酥難忍,不覺往前擠去。這時又有一曲,八十名女樂分隊進退,彼伏此起,如潮似煙,綵帶生輝,雙目顧盼,兩眸流光,歌曰:

  奎婁似南歌,

  侯賢卿韋萬世兮。

  玉瓊高執,

  窈窕捐耳兮。

  月明顧君,

  思枕春懷兮。

  定公自幼生長在深宮,魯國又系謹守《詩》、《禮》之鄉,哪有機會見到這樣半裸體的歌舞,又兼歌曲明顯撩撥,早已按捺不住心中嫉火,拉著季桓子就要往裡撞。就在此時,人群裡突然有人喊道:「國君觀看舞樂來了。」季桓子忙拉住定公循喊聲看去,只見子路並幾個小童正邊喊邊向這邊張望。季桓子知道這又是孔子導演的一出戲,忙向定公說道:「君王請速回宮,大司寇已派人來此。」

  定公吃驚地站住,心裡涼了半截。為了顧及國君的威儀,急忙和季桓子鼠竄而逃。

  孔子拜見季氏遭拒,他意識到彼此相合不違的關係已經無法維持了,但他還是要向定公奏明,齊國所贈之女樂、良馬萬不可收受。正當孔子冥思之時,子路又來稟報,魯定公與季桓子微服觀歌舞去了。孔子想,這是定公有意瞞過自己,便令子路等人去南門外窺測,並要相機行事。孔子長歎一聲道:「吾道不行矣,魯國衰也!」眾弟子不解,要孔子解釋,孔子說:「日後便知,只需多加留心便是。眾弟子見夫子郁悶,不便再問,只好各自安歇。

  季桓子與魯定公回到宮中,季桓子問道:「齊之女樂,主公以為如何?」

  定公唏噓道:「美則美矣,只恐大司寇不容也。」

  「我主何不連夜召齊使進宮,待木已成舟,大司寇又不好奈君王若何。」

  定公側頭看看季桓子。自從孔子攝行相事,與聞國政以來,「三桓」的勢力明顯削弱了,自己的命令較前行得暢快多了。孔子儘管刻守古板,總比季桓子他們幾家世襲大夫隨和,不能因為幾個美女疏遠了孔子。

  季桓子見定公沉思,知道他猶豫不決的原因,這也是季桓子近來的心病。幾天來,他已經完全明白了齊使此行的目的,他們是為了離間定公與孔子的關係。孔子任大司寇以來,彼此配合默契,兩相不違,而且似乎孔子處處在為自己著想,故而才肯將相職讓他代理,自己以圖清閒安逸。可是萬沒料到孔子卻於暗中算計自己,墮三都自己中了圈套,墮了城,折損了兵將,削弱了勢力,而孟氏的勢力卻較前大大加強。眼下定公對孔子言聽而計從,長此以往,自己豈不落個空頭大夫?季氏四世控制魯政的局面豈不就要敗於自己手中?自己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將來有何面目見先人於地下?齊國送來女樂實乃天賜良機,只要借此機會將國君拉轉回來,孔子一個采邑大夫就好對付了。他雖然僅次於國君和自己,但也有致命之處可攻。他既要實行自己的主張,又不善於權謀,不僅在魯國行不通,在列國也要碰壁,一旦受到國君的冷落,他還能在魯國呆下去嗎?想到此便說道:「接納齊之女樂,乃是結好鄰邦,消彌苴隙,興邦定國之策。君王既已觀看子路又諠譁於大庭廣眾之中,如不收受,豈不有損兩國之好?」

  定公本是傀儡成性,又為季氏所立,提起齊國女樂,歌聲猶在耳釁,姿色猶在枕邊,心中好似有二十五個老鼠嬉戲,不覺又把孔子丟到腦後了。他答應季桓子去召齊使,當夜收下歌女良馬。季桓子引線有功,賜與歌女三十名,任其享用。自此魯定公與季桓子俱在宮室中歡樂,不理朝政,一應大事均交孔子辦理。別的大夫認為孔子紅運至極,權勢灸手。然而孔子卻有他自己的難處,他並不僭越職權半步,遇事向國君奏明,向季桓子請示,無奈定公不見,桓子推辭,只幾天工夫便積下一大堆政事急需處理。孔子憂愁萬干,形容憔悴,弟子們都在為他擔心和鳴不平。

  這天退朝,孔子悶悶不樂地回到家中,見顏回正在帶領孫子孔伋玩耍。孔伋見祖父回來,連蹦帶跳地喊著「爺爺」跑了過來,用兩隻小手勾住孔子的脖頸,爬到他的身上。孔子心中不悅,勉強抱住孫子。孔伋問道:「爺爺為何不高興?莫不是擔心孫兒不能將您的仁道傳繼下去嗎?」

  孔子聽了不禁熱淚盈眶,緊緊地將孫子摟抱在懷中說:

  「你小小年紀,知道何為仁道呢?」

  「怎麼不知?」孔伋瞪著一雙機靈的大眼睛看著爺爺。「爺爺不是說,若父親劈柴,兒子不能幫忙,便為不肖嗎?何為不肖?不肖就是不仁,對嗎?」

  孔子使勁地親著孫子,長長的花白胡須在他那稚嫩的臉蛋上擦來磨去:「對極了,好孩子,對極了!」

  「每當想起爺爺的話,我就不敢偷懶,就背《詩》讀《禮》。」孔伋一板正經地說,像個大人。

  孔子被孫子的話溫暖了,感動了,一股暖流湧上心頭,顫聲說道:「能這樣就好了,事業能夠傳遞下去,我就高興了。」

  是呀,只要自己的仁道能夠傳播,只要自己的事業後繼有人,那麼「仁政德治」的理想便遲早能夠實現。碰壁怕什麼?丟官怕什麼,甚至死亡又算得了什麼!......想到這兒,像掠過一陣清風,孔子不僅心中的愁雲全消,而且感到快慰,回頭對顏回說:「儒子較其父天資睿智,為師無暇教誨,望你多費苦心,以堯舜之德教之,繼我儒業,傳我道統。」

  仲春三月,萬象更新,銀杏樹滿頭繁花,杏壇前那三株檜柏更是滋綠滴翠。杏壇上眾弟子有的讀書,有的操琴,有的唱歌,有的吟詩。孔子被孫子的一句話拂去了心頭的煩悶,再看看眼前這情景,確也感到快慰和自豪。以往的此時,他總要巡視弟子們的學習情況,詢問弟子們的學業,啟發誘導,有意提出問題讓大家思考。今天他兀立在那裡苦苦地思索著,不願多講話,因為朝中的不快對他的刺激太大了,他的心頭,他的腦際,總是縈繞著那一件件不愉快的事。眾弟子見夫子心事重重,也不像以往那樣一見面便圍攏上去,問長問短。他們都低著頭,各行其事。其實他們都是心不在焉,有的在不時地偷看夫子一眼,有的在竊竊私語。尤其是子路,他平時風風火火,粗門大嗓,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而今天,卻只是在閉目鼓瑟,彷彿根本不知夫子已經到來。他彈的是什麼曲子,為何如此淒涼而有殺伐征戰之音?孔子凝神細聽,原來是《大武》之樂。自從墮三都失敗,季桓子冷落疏遠了孔子師徒,甚至暗中派人盯梢子路的行蹤。公伯寮竟在季桓子面前攻訐子路和孔子,這哪裡還有什麼師生之誼,同窗之情!此時子路彈奏《大武》,莫非他想到用武力推倒季桓子?孔子不由地向子路走去,只見他雖然緊閉雙眼,但卻淚水縱橫,嘴角和臉腮都在抽搐。子路啊,你在想什麼我已經知道了,但那是一條為師不願走的路啊!驅陽虎,墮三都,都是為了強公室,抑私家。然而三卿家臣卻在打著這一旗號反叛,我們也走這條路,豈不也成了犯上作亂的逆賊嗎?儘管彼此有著本質的區別,可是世間有多少有識之士呢?我也曾想過扶持定公,聯合孟、叔兩家用武力推倒季氏。在歷史上周公就曾經為鞏固周室而征伐過他的親兄弟,即所謂平定管蔡之亂。我這樣做可謂有根有據也。我身為大司寇,攝行相事,有權指揮公室之武部車乘,還有這班文武兼備的弟子。而季桓子正沉湎於酒色,公山不狃反叛,季氏折了老本,正不堪一擊。如果此時舉事,可保馬到成功,藥到病除,然而不能呀!此一時,彼一時也,如今和周公時代不同了,魯變則齊必變,各諸侯國本來就危機四伏,這樣以來,豈不就要天下大亂了嗎?天下一亂,需得多少生靈塗炭,多少家園被毀,多少人流離失所啊!歷史上的任何一次變亂,不管誰勝誰負,受害者總是民眾啊!......

  子路此時雖然正在閉目鼓瑟,但已感到夫子站在面前。他推開瑟,霍地站了起來,揮動緊攥的雙拳,惡狠狠地說:「夫子,此時不為,又待何時!」

  眾同學忽聽子路這樣一喊,都摸不著頭腦,各自停止了練習,傻呆呆地向這邊看。只有顏回猜透了子路的心思。別看顏回每天在杏壇一邊學習一邊輔導幫助其他同學,但周圍發生的一切他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對關係到夫子的事尤為關注。顏回忙組織同學們回內歇息,杏壇上只剩下了宰予、子路、子貢等幾個弟子陪著夫子。孔子見顏回此舉,不覺點頭稱是,感到非常欣慰。孔子問道:「由呀,你欲何為?」

  子路見問,並不答言,重新坐於琴幾之旁,賭氣似地叮叮咚咚將《大武》的出征一章又彈奏了一遍,那聲音如撕泉裂竹一般。

  孔子嚴厲地說道:「由呀,赤手空拳搏龍虎者,非勇士也,充其量不過是陪為師赴死而已。匹夫之勇,焉能成事!」

  「由難受此窩囊氣!六萬祿粟便滿足了,夫子的道德何在?」子路氣得發瘋,怒目圓睜,頂撞孔子道。

  「丘早有言,不義富且貴,於我如浮雲。祿粟六萬豈能礙我仁德之志!爾意吾知,吾意爾弗知也。汝雖隨我多年,然只登堂而未入室也,切不可任意胡言!」孔子評論說。

  「那麼,夫子總該掛冠出走了吧?」子路試探著問。

  「余將駕一葉扁舟,訪得可行之隅而行之。」孔子說,「郊祭將至,若仍將膰(亦稱胙,即祭祀用的烤肉)依禮送我,魯尚有救,余將規勸定公與季氏,振興魯邦,立威於諸侯,否則,吾將行矣。」

  孔子並未絕望,仍存幻想,希望季桓子及定公悔悟過來,恢復「三月不違」的局面,共圖大計,實現理想。然而,這是怎樣的癡心狂想呀!......

 

第二十二章孔子離邦子貢答賢

 

魯國今年的郊祭進行得草率簡單,定公不等禮儀進行完畢即與季桓子各自返回,與齊所贈之女樂歡樂調情去了,一應余事交給孔子辦理。現實使孔子大失所望了!

  這天一早,孔子便畢恭畢敬地沐浴梳洗,誠惶誠恐地來到南門外參加郊祭。這時的孔子已再不是為了聽音樂,觀看國君大臣的威儀,他已是魯國屈指可數的重要人物,他的行動本身就是國家政治活動的內容。當他見定公對周禮規定的祭祀天神的禮節漫不經心,已和季桓子襟連不開時,不覺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暗自歎息:我並不主張敬神奉鬼,這些禮儀並非為神靈、為祖先而設,實際上是為活人而制,可以通過這些禮儀看出人民的品德和國家的興衰。但古有制規,國家以祭祀和戍戰為重。國君不重,國何興焉?難道我真的要掛冠出走了嗎?

  孔子回到家中,子路等人忙問郊祭的情況,孔子簡單說過,獨自惆悵。子路氣哼哼地說道:「夫子,吾等可行矣。」

  孔子長歎一聲說道:「國君如此違禮之舉,令人失望。按祖制明日需將膰肉分與親臣共享,如不分膰肉,則可辭職而行矣!」

  定公急火火地回至宮中,與歌女堂上戲鬧,榻上弄潮。季桓子奏請分享膰肉之事,定公只顧與歌女們調情賣俏,哪還顧得上。季桓子在旁一再催問,他不耐煩地揮揮手說道:「孤令你代分膰肉,不必詢問。」

  季桓子遵命將膰肉帶回家中,早有歌女迎上,拉入後廳。季桓子又令家臣代分膰肉。家臣們俱是官場熟客,深知此肉不是隨便分的。國君應在朝廷之上,隆重地分給親信大臣。今國君推給大夫,大夫又推給家臣,實在是告訴他們自己分而食之罷了,眾家臣何樂而不為。

  孔子在家一直坐等到天黑,不見國君派內侍來召入朝。第二天又等了一天,還不見膰肉分到。孔子正在焦慮中,恰巧子路趕來向他說道:「夫子,膰肉已被季氏家臣分享。我等可行矣。」

  孔子好像根本沒有聽到子路的話,一動不動地呆坐著。子路連聲呼喊:「夫子,夫子!你怎麼了?」孔子默默地搖了搖頭,眼眶中的淚水,潸然而下。他徹底地絕望了,傷透了心,從頭冷到了腳。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一切都完了!自己在魯國竭忠盡誠努力奮鬥了這麼多年,就這樣結束了。滿腔熱情化為冰水,多年心血付之東流,自己也該走了!

  「夫子,我們還賴在這干什麼?該走了!」子路急切地說道,他似乎一天也不能再呆下去了。

  孔子無言地點點頭,拭了拭淚水說:「鳳凰不至,河不出圖,吾之一生豈能就此了結!......」

  顏回上前勸慰道:「夫子何必如此傷情,回嘗聽夫子言道:『有德者永不孤立,必有敬仰之夥伴。』夫子道德文章超群絕代,何愁不遇明君?」

  孔子深情地看看顏回,望望大家,良久才開口說道:「吾決計離開這父母之邦,訪問列國諸侯,尋求明君聖王,以行吾道,達吾志--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眾弟子不願隨吾行者可留下讀書,亦可回家養親......」

  「願隨夫子同行!」眾弟子異口同聲地喊道。

  望著這一張張誠懇的面孔,一雙雙純潔的眼睛和期待的目光,孔子的心被深深地震撼了,一股強大的熱流衝擊著他的心扉。這位以理智、清醒、冷靜著稱於世的聖哲,此刻也深深地動情了,他再也控制不住那奪眶而出的淚水。流吧,為這些可愛的弟子盡情地流吧;流吧,為人世間的昏暗不明而悲憤地流吧;流吧,為正義和善良的人們的不幸而憐憫地流吧;流吧,為道路艱難坎坷而辛酸地流吧!他哽咽著對弟子們說:「若干年來,爾等隨丘受苦了,丘不勝感激!」說著,他向弟子們深施一禮。

  眾弟子急忙上前攙住夫子。突然,子路嗚嗚地放聲大哭起來。他拚命地抓著自己的頭髮喊道:「是非混淆,黑白顛倒,聖賢不得重用,天不平,地不公呀!......」他憤怒地擂著牆壁,牆壁被他那粗大的拳擂得搖搖欲坍。

  同學們急忙上前規勸,毫無效果,孔子走上前去,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子路的頭,熱淚灑在了他的肩胛上。子路轉身撲到孔子的肩頭,師徒二人緊緊地互相擁抱著,淚水流到了一起。孔子深深地理解弟子們的心情,他們和自己一起,為了振興魯國花費了多少心血,他們為行仁道付出了多少代價,做出了多少犧牲!他們有的拋捨了二老雙親,有的告別了新婚妻子,來到自己身邊,追隨著自己,殺身以成仁,可是到頭來卻遇到這樣的昏君佞臣,怎不讓人寒心!孔子知道,儘管子路整天價喊著要離開魯國,其實他並不願真心離開魯國,誰都不願真心離開魯國,大家的心都在流血呀!離開倒也容易,拔腿一走了之,可是,天昏昏,地沉沉,前途茫茫,到哪兒去呢?去安身立命,乞食謀生嗎?人哪,本就不應該有自己的主張,自己的追求,自己的作為;隨俗浮沉,同流合污,該是多麼幸福啊!......然而,當天地相接,混沌一片時,盤古何以要揮動板斧,開天闢地呢?當四極廢,九州裂時,女媧何以要練石補天呢?當十日並出,草木焦枯時,羿何以要援弓而射九日呢?當滄海橫流,九州淹沒,人為魚鱉時,禹何以要在外十三年,三過家門而不入呢?還有構木為巢的有巢,鑽燧取火的燧人,銜木石填海的精衛......謀食不謀道,只顧自己溫飽,不顧他人死活,有力而不出,不造福於天下,與禽獸何異?愚公能移太行王屋二山,丘為何就不能辟一「仁政」「德治」之蹊徑呢?想到此,孔子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平靜地說道:「爾等一腔深情,為師已經心領了,然而不可全部隨我同行,十余人足矣。其他各有安排,先與家小相商後再行定奪。」

  「我隨夫子同行!」

  「我!......」

  「我!......」

  眾弟子相爭不讓。顏回嫩聲稚氣地說:「我等何必爭吵,請夫子定奪就是。」

  大家都不吱聲了,眼巴巴地望著夫子,都希望點到自己的名下。

  孔子說道:「各位暫且回去安歇,待為師想好必有分曉。」

  眾弟子這才退下。

  子路回到季氏府中,找來冉求商量辭職一事。依子路的意見便要不辭而別,冉求說:

「求手下盡為季氏賬目田冊,怎好不作交代?余在此交差,汝去夫子處請眾人等我同行。」

  冉求進內廳向季桓子交賬辭職,卻見他正與歌女逗樂。季桓子聞聽,故作驚訝地說:

「你們師徒要走?如此說來,孔夫子是另攀高門了。」

  冉求也不便說明真相,彼此心照不宣,只好說道:「夫子欲訪問列國,求學問道,增長見聞,故而前來辭職。」

  季桓子說:「斯有何對不住夫子處,還請他海涵。師乙,你去盡量挽留夫子。」

  那個名喚師乙的家臣急忙上前,季桓子附耳叮嚀了幾句,然後說道:「爾要將我的真誠實意轉告夫子。」

  師乙點頭稱是,與冉求一同告別了季桓子。

  夜,本來是安詳寧靜的標志,溫存與幸福的象征,然而公元前497年農歷春三月的這一個夜晚,卻極不寧靜,這是話別的夜晚,揮淚的夜晚,一顆顆赤誠的心在滴血的夜晚......

  孔府內宅,待亓官氏為丈夫打點好行裝,孔子收拾好書簡,已是三更過後了。夫妻相對,默默無語。孔子望著妻子那與年齡不相稱的衰老的容顏,心中像刀扎一樣疼痛!雖說妻子較母親顏征在的命運稍好一些,但同樣是歷盡坎坷,自己沒有盡到做丈夫的責任,妻子則失去了一個女人所應該得到的溫存和愛撫,離別之苦,家庭的重負便是妻子的全部生活內容。三十余年,夫妻相伴,含辛茹苦,道路崎嶇。天下無道,峰火連年,自己在外邊入仕、從政,妻子為自己擔驚受怕,提心吊膽,曾偷偷抹過多少辛酸的淚水。今日之前,自己雖說身為大司寇攝行相事,但妻子卻依然是麻衣布裙,料理著全部的家務。妻子是賢惠的,她雖寡言少語,但對自己的愛卻是忠貞的,深情的。多少次她孤燈下飛針走線直到天明;多少次她夜備晨炊親自下廚烹調,做自己最喜歡吃的醃姜絲和肉籠松;多少次自己夜讀經書她秉燭相陪;多少次自己患病,她煎湯熬藥,守候身邊,問寒問暖;多少次,她枕邊細語溫暖著自己的心胸......如今又要離別了,妻子下一步的艱辛與淒苦可想而知。孔子抬頭望望妻子,妻子仍默默地坐著,她似乎並不悲傷。是的,她並不悲傷,三十多年來她一直在默默地支持著丈夫的一切,儘管她對丈夫的所作所為並不十分理解,但她堅信,丈夫無論怎樣都是正確的,她尤其不能忘記夾谷會盟勝利歸來時的那個火熱的、沸騰的夜晚......

  第二天一早,待師乙來到闕裡,只見道衢兩邊擠滿了人,大家議論紛紛。他顧不得細聽,來到孔宅門前。只見一排幾輛車馬正要出動,孔鯉夫婦,公冶長夫婦,南宮敬叔夫婦和一班弟子正在送行。師乙忙來到孔子車前施禮:「大司寇,何故離開父母之邦?季孫大夫令我前來勸留。」

  孔子手捧祭冕說道:「我道不行也,命矣夫。」

  師乙為難地說:「季孫大夫將怪罪小人未能盡心挽留夫子。」

  孔子說道:「人雲諫有五:一曰正諫,二曰降諫。三曰忠諫,四曰戇諫,五曰諷諫。國君不識正邪忠戇,我從諷諫矣。」

  師乙問道:「如何向季孫大夫稟報?」

  孔子歌曰:

  「彼婦之口,(用的是美人計,)

  可以出走。(美人計把我趕走。)

  彼女之謁,(歌舞也夠迷人,)

  可以死敗。(政事可就沒了救。)

  悠哉游哉,(悠哉游哉,)

  聊以卒歲。(度我余年。)

  大人請以此歌報季孫大夫,丘去也!」

  師乙轉身欲走,孔子說:「拜請大人代丘將此祭冕呈予國君,丘心安矣。」

  「祭冕乃榮譽與權力之象征,大司寇何故退還主公,師乙不敢代勞。」

  「丘將遍訪列國,此魯國之物,丘攜而無用矣,拜大人代勞。」孔子說著從車上將祭冕交給師乙,令子路御車而行。

  孔子一行出了曲阜,天色將晚,下起了蒙蒙細雨。馬車來到一處十字路口,子路不知該向哪個方向行走,便問孔子。孔子答非所問地說:「爾行何其速也,且慢行。」他戀戀不捨地從車窗探出頭來,向四周凝望......

  夜幕降臨,籠罩了大地,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孔子不覺悲上心頭。咳,一怒之下離開了故土,到什麼地方去呢?齊國是不能去了,夾谷會盟,饋送女樂這兩件事剛剛過去。到宋國去吧,那是自己的祖籍,又是妻子的故鄉......

  子路見夫子遲疑不答,知道他也在猶豫,至今尚未確定此行何方。回頭看看,夜色深沉,雨霧茫茫,不見後邊的幾輛車子與行人,豈能夠於莽莽曠野之中讓春雨淋澆一夜,於是便說道:「夫子,向西行便是衛國,由曾在衛做過邑宰,熟人多。由之妻兄顏濁鄒也在朝中為官,他對夫子敬佩得五體投地,定會在靈公面前推薦夫子,咱們就到衛國去吧!」

  孔子正欲令子路御車適宋,聽到子路如此一說,心中不覺一動。衛與魯乃兄弟之邦。衛國這塊版圖原為紂王少子武庚所盤踞,武王伐紂後,武庚投降,武王恐其叛亂,令兄弟管叔、蔡叔監督之。武王死後,成王年幼,周公旦輔佐成王坐天下。管叔、蔡叔懷疑周公篡權謀私,與武庚合夥叛亂。周公興兵討伐,殺死武庚、管叔,放逐了蔡叔,封康叔為衛君。康叔是周公旦的同母兄弟,周公平時最疼愛他,見他年幼,難以勝任,教導他做國君後「必求殷之賢人、君子、長者,問其先殷所以興,所以亡。」周公又說:

「紂之所以亡者,乃因其不行德政,不畏天命,沉湎酒色,唯婦人是聽。」周公命康叔以此為戒,制定法律,頒佈於世,衛國百姓歡悅,國勢興盛。周公提出的「明德慎罰」正是自己所崇尚的「仁政」「德治」。對於「不孝」、「不友」的「無惡大憝」一定要「刑茲無赦」,正是自己「寬猛相濟」的治國政策。想來衛國必有先祖遺風,況且還有史魚、蘧伯玉等自己所崇拜的賢臣,特別是蘧伯玉曾打發人專門來看望過自己,這是位既謙遜而又有修養的長者。衛國一直較為安定,衛靈公統治了三十八年,原有的一些人才大部分已經老了,正處於青黃不接,需要人才的時候,那麼自己去便可施展抱負,大有作為。想到此,孔子對子路說:「由呀,為師尊重你的意見,到衛國去。你先去衛,為師與二三子隨後就到,今夜宿於魯,父母之邦呀!」

  「是呀,」子路說,「夫子於齊,何其速也,於魯,何其遲也!......」

  子路將車趕到就近的一個村莊,找了一戶人家住宿,並請主人煮些飯食以充饑。此時後邊的幾輛車已趕到,顏回、子貢等人上前問安。待主人端上飯食,眾人十分驚訝。原來主人以瓦罐煮食,以土盆盛之。子貢斥責主人說:「爾待夫子如此無禮,焉用土盆也?」

  主人施禮說:「國君不厭玉器,大夫陶甄食之,我乃小人也,以土盆盛之,豈非禮乎?」說罷,退立一旁。

  「二三子請飽餐果腹,此乃魯食也!」孔子說著,雙手捧起土盆,大吃大嚼起來,如同吃膰肉一般。

  顏回、子路等人見夫子如此狼吞虎嚥,便也盡情地吃了起來。只是子貢等人富商出身,總覺難以下咽。孔子飯畢深情地說:「我不厭瓦甂陋器,煮食薄膳。不聞好諫者思其君,食美者念其親乎?不以饋為貴,以其食思我親也。此食乃故國之美也。」孔子說著,神色若有所失。

  子路放下土盆說道:「我等雲游天下,四海為家。夫子不必懷戀故土,待我連夜趕到衛國,奏明衛君,恭迎夫子入衛。」

  說罷起身,策馬向衛飛去。

  夜深了,弟子們俱已安歇,孔子輾轉反側,難以成眠,索性爬了起來,來到院當央。然而四堵高牆擋住了他的視線,什麼也看不見。他躡手躡腳地打開街門,來到大街上,步入村外,向東遙望。雨霧蒙蒙,夜色濃重,眼前只見那模糊而龐大的龜山身影,除此便一切渺然。再過兩個時辰,他就要踏上征途,離開魯國這父母之邦。應該說,魯國作為父母,對他這位赤子是極不公道的--他有一顆赤誠的心,父母不能理解;他有超人的才智,父母並不重用;他像熔化了的熾鐵一樣愛著自己的父母,父母潑向他的卻是一盆冷水,令他寒透了心。儘管如此,他還是不忍心離去,因為這兒有他的廬墓,埋著他童年的幻夢,青年的追求,成年的奮鬥,這塊土地是滾燙的,在這塊滾燙的土地上,有他的學生,他的杏壇,他所開創的人類史上的第一所規模宏大的私學。在這塊土地上播下了他深深的愛與恨,留有他的業績和理想......然而這一切全都為漫漫黑夜所吞噬,所掩沒,面前只有模糊的、龐大的、雨霧蒙蒙的龜山,他不禁脫口吟頌了一首《龜山操》:

  我想再看一眼魯國啊,

  龜山卻把我的視線擋住了。

  無奈手中沒有開山斧啊,

  卻只能望山興歎心似火燒。

  孔子不僅是在吟,而且是在唱,若不是夜深人靜,怕驚動了他人,他真想操琴高歌一曲......

  孔子師徒一行來到了衛國地界,正行間,見一婦人頭帶象牙梳子立於路旁。孔子停車向諸弟子說道:「欲知衛國的教化能否普及男女,當向婦人口中采風。誰能去向道旁婦女作回答?」

  夫子的話音剛落,顏回答道:「回願前往。」說罷下車,行至婦人面前,拱手施禮說:「吾有徘徊之山,百草生其上,有枝而無葉,萬獸集其中,有飲而無食,故向婦人乞羅網而捕之。」婦人聞言即取象牙梳子給顏回。顏回一邊伸手接梳子一邊問道:「婦人不問原委,即取寶櫛與我,是為何故?」

  婦人回答說:「徘徊之山,乃君之首;百草生其上,有枝而無葉,乃君之發;百獸集其中,是為發中生虱;乞羅網而捕之,乃乞櫛捕虱。故取櫛而授之。」

  顏回肅然起敬,解發臨風梳櫛,然後束髮如冠,將象牙梳擦拭乾淨,拱手奉還,長揖告別。顏回將全部經過告訴了孔子,孔子長歎道:「此婦人之智慧,吾愧不如!可見衛國的教化普及閨門,否則婦人何來如此之智慧呢?」

  衛國的都城帝丘(今之河南濮陽縣),繁榮異常,人煙稠密,長街之上,比肩繼踵,熙來攘往,這是國家安定昌盛的標志,孔子見了贊歎不已。

  「請問夫子。」冉求見孔子嘖嘖稱讚便問,「人口已經眾多了,下一步該如何呢?」

  孔子回答說:「使人民富裕起來。」

  「那麼,富裕起來以後呢?」

  「施以教化,使人人學禮,皆成君子。」

  衛靈公知道孔子是列國中頗享盛名的聖人,為了沽博愛賢之名,便盛情接待了孔子師徒。衛靈公問道:「夫子在魯俸粟幾何?」

  孔子回答道:「俸粟六萬。」

  「列國盛譽夫子門下弟子三千,賢者七十有余。我有幸親睹諸子風采,真乃快事!夫子何不闡述仁學,以開我之茅塞。」

  孔子聽後,暗之思忖,弟子中確也賢哲多不可數,小者可為諸侯相輔,大者勝似諸侯王公。有的可治千乘之國,有的可事工商賈肆。孔門可謂群星會萃,但這些怎麼能與一個剛見面的國君論說呢?

  公孫朝、彌子瑕、王孫賈等八位嫉賢妒能之輩,竟提出了許多希奇古怪的問題,冷諷熱嘲,故意刁難,孔子一律不予以回答,他要看看衛靈公對這些問題持怎樣的態度。

  一位鬚髮盡白的老臣說:「孔夫子學識淵博,不知師承哪家?既為聖人,又有眾多弟子相攜,不在父母之邦效力,跑來衛國何為?」

  孔子正在思索著該如何回答,子貢在一旁聽不下去了。他想,初次見面,衛君詢問仁學,倒還勉強說得過去,可是這伙權臣竟不懷好意,當面質問夫子,夫子又不作回答,定有難言之隱,我理當代夫子回擊他們,也好讓他們知道我等非登門乞食之輩。想到這兒,子貢便施禮答道:「文武聖王之道猶在人間未絕矣,賢者識其大,庸者識其小。夫人乃當今之聖人,焉能不學?何怙常師之授也!眾位大人以此問道,不知學之道也。夫子之道,猶如紅日,光照天下,豈暖一邦一國乎?夫子在魯,名可謂盛,祿可謂厚,今辭司寇之官來此,焉求名祿乎?乃為仁道行矣。魯衛兄弟之政,夫子道行三年必大興,何患晉侯加兵哉!至於夫子門下,賜非全識,略述一、二:顏淵,回也,不厭不倦,誦詩崇禮,行不貳過,安貧樂道。夫子贊以詩雲:『媚茲一人,應侯慎德。』子路,仲由也,好勇過人,奮不顧身,不畏強暴,不欺弱寡,出言循性,擅長政事,兼能治軍,夫子和以文,贊以詩,大意說:精通小法、大法,能使下國強大,受天子寵命,不憂不懼,奏事忠直,強哉武士,文不勝質。治理千乘,易如反掌。冉有,求也,敬老恤幼,迎賓知禮,好學博藝,辦事勤謹。夫子贊曰:『敬老近禮,恤幼近惠,好學多智,勤則有功,好似個宣德國老。』仲弓,冉雍也,純孝性成,德行無虧,若明君知遇,乃王者之相。不憂貧,不遷怒,不念舊惡。夫子有詩贊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子華,公西赤也,持躬齋莊嚴肅,立志通達好禮,儐相兩君,篤雅有節。夫子贊他《詩》、《禮》,可以免學而知,躬行三千威儀,極難得之。子我,宰予也,利口善辯,智足以知聖人,見解獨道,富於創造。可游說列國,出入兩軍陣前,勝過百萬雄師。論及子張、有若、南宮、公冶長等等,均具先賢之風,皆賜眼見目睹者也。賜之同窗居賜之右者眾矣。賜曾車駕九州,未聞若我孔門弟子者......」

  子貢侃侃而談,正氣凜然,口若懸河。衛君不時頷首稱是。幾位大臣聽得目瞪口呆,羞得面紅耳赤,低垂了頭。子貢說完,掃視朝堂,眾人默然無對。衛靈公點頭說道:

「孔夫子在魯俸粟六萬,孤亦供粟六萬,來日定然委以重任!」

  莫非孔子來衛真的逢到了知遇之明君嗎?......

 

第二十三章操琴答疑彈劍解圍

 

  孔子師徒一行幾十人就住在顏濁鄒大夫家中,自有衛靈公供粟,等待時機從政,一展宏圖。

  衛靈公欲用孔子,委以重任。寵臣彌子瑕奏道:「主公忘卻文王以西岐片席之地而滅殷紂嗎?」

  衛靈公說:「先祖功業,豈敢忘卻!」

  彌子瑕湊到衛靈公面前,故作神秘地說:「孔丘乃當代聖人,又有顏回、子路、子貢等賢才能將,主公若委以重任,似猛虎添翼,蛟龍入海,衛國江山,豈不拱手而讓與他人嗎?」

  衛靈公眉頭緊鎖說:「以愛卿之見呢?」

  「依微臣之見,大王莫若虛尊孔子,只供俸粟,不委官職。另派一人,明為招待,實則監督,以防不測,於名於實俱善矣。如此以來,既博愛賢之名,又無損於衛國江山之穩固。」彌子瑕以美貌著稱於衛,人稱「美男子」。本來官職不高,又無真才實學,單憑一張漂亮的臉蛋,博得了衛靈公夫人南子的愛戀,繼而與南子勾搭成奸,自由出入宮掖。衛靈公對於南子不僅寵愛異常,而且懼怕罕見。彌子瑕既為南子面首,南子自然要在靈公耳邊枕畔盛譽推崇之,於是漸漸的便在朝中得寵弄權。

  有一次,彌子瑕與南子顛鸞倒鳳之後走出後宮,口裡正洋洋得意地咀嚼著一半桃子。恰在這時,衛靈公走進宮來,正欲張口詢問,彌子瑕乘機將另一半桃子塞於靈公口中說:

「家臣獻碧桃一枚,臣想,眼下天氣乍暖又寒,草木未生,這定是仙桃無疑,故特進宮來獻與大王分享。」

  「難得愛卿一片忠心!」靈公那沒牙大嘴邊咀嚼著香甜的桃子邊說,美得狀不可言,而且事後很長時間他逢人便誇:「彌子瑕愛孤甚矣,一桃味美,不忍自食,與孤分而食之。」朝野上下聞言無不嗤之以鼻,但彌子瑕卻自此恩寵倍加,有恃無恐,史魚、蘧伯玉等忠臣皆因他的讒言而被疏遠。

  衛靈公聽彌子瑕言之有理,便采納了他的主意,派公孫余假去侍奉孔子。孔子每天給弟子們講學,演習「禮」、「樂」,等待靈公的任用,但數月已過,卻毫無消息。子貢唯恐其中有詐,暗地裡去詢問大將軍文子。文子不便明言,只隱晦地說:「岐山有木,其名梧桐,故鳳凰日出而去,日落而歸--良禽擇木而棲也。」子貢不甚解其意,悶悶不樂地回到住所,只見大夫蘧伯玉正在訪問夫子,公孫余假也在座。子貢上前施禮坐下,低頭不語。蘧伯玉見狀問道:「子貢利口強辯,自詡不畏兩軍陣前,今日為何默默不言?」

  子貢長歎道:「我等到此十月有余,每日只是讀書作文,游山詠水,倒也悅忻。然夫子壯志未酬,令人不平。」

  孔子聞言,以目示意,制止了子貢。

  蘧伯玉張口欲言,瞥見公孫余假正在安閒地喝茶,便止住了話頭,嘴巴干動了幾下,把到舌邊的話又嚥了回去。公孫余假明白,這都是在背著他,怕他回稟彌子瑕,便哈哈地笑著站起來告辭。

  蘧伯玉見公孫余假離去,只欠了欠身,並不相送,示意孔子師徒也勿需多禮。蘧伯玉此番秘密來訪孔子,是有要事請教,不意公孫余假也跟了來。

  公孫余假離去之後,子貢憤然起身,欲侃侃而談,發洩一通,並將文子將軍「良禽擇木而棲」的話告訴夫子,可是蘧伯玉用眼神制止了他,他隨蘧伯玉眼角余光看去,見屏風下邊露出了一條飄帶。原來公孫余假的這一招蘧伯玉早已料定,這便是他暗示孔子師徒不必相送的原因。真是,常當獸醫,豈能不知驢肚子裡的病!

  蘧伯玉沉吟了半刻,計上心來,說道:「孔大人窮究《易》理,善演八卦,老朽欲先知後果,敢擾大人指教!」說完朝屏風努了努嘴,向孔子示意。

  孔子豈是那呆若木雞之輩,方才子貢憤起而未言,便明白了一切,蘧伯玉真是多此一舉。

  孔子略一思索說道:「天道遠,人事邇,欲知前程與後果,謹慎從事而已,豈有他哉!至於卜卦,深奧莫測,因時因事因人因地而異,非亙古一理也。」

  蘧伯玉又問:「有人雲:『與其獻媚於一室之主,不如獻媚於灶神更有飯吃。』夫子以為此言若何?」蘧伯玉說著指了指屏風後,並兩手一前一後挪動,作步履行走之狀。

  原來這公孫余假為衛國重臣,頗得靈公的賞識與器重,本應很好地為朝廷出力,以圖進取。但他的胃口太大,總想一口吃個胖子,見彌子瑕投於南子懷抱,甚得靈公與南子的寵愛,位極人臣,便認為這是個很好的灶神,投靠他才會有飯吃,於是經過一番權衡,便一頭紮入彌子瑕的卵翼之下,做了他的家臣。蘧伯玉言「有人雲」,即公孫余假之言。

  幾個月來,孔子隱約感到公孫余假對自己的關照有些過分,他像一只狗,不離左右,而且不管弟子們怎樣冷言冷語,他總是嘻嘻哈哈的,笑容可掬。他像一條尾巴,難以甩掉,起居住行,他必跟隨;有客來訪,他必在場;應邀赴宴,他必奉陪;出游、狩獵,他必車前馬後地奔波......孔子原以為這是衛靈公的美意,對公孫余假亦十分禮待,每當有弟子頂撞和嘲諷時,背後總責備弟子們的不是。今天經蘧伯玉一發問,又以兩手比劃隨行之狀,更見屏風後有人偷聽,方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一直被人監視,不覺一身冷汗。但孔子畢竟是久經磨難,見過世面的人,因而短時間內便恢復了常態,鎮定自若。他故意大聲回答蘧伯玉的問話說:「此言差矣,人行仁德,焉媚於神;不孝忤逆,媚神何益!」說罷,也向屏風看了看,又與蘧伯玉對視,二人心領神會地哈哈大笑。

  因屏風下一直有衣帶在動,所以蘧伯玉的這次訪問並未達到目的。二更時分,蘧伯玉遣心腹家臣送來請柬,請孔子明日過府赴宴。

  來衛時近一年,孔子大失所望。衛靈公六十開外年紀,高不過五尺,胖乎乎,圓滾滾,活像一個肉球,特別是那張臉,由於肥胖所致,五官集聚一處,難分鼻凸嘴凹,猶如一個圓葫蘆,衛靈公的思想頗似他的長相,不分眉眼,沒有線條,更無稜角。他在齊晉等強國的夾縫裡生活,仰人鼻息,受人凌辱,但卻過得很舒服,很自在。他不求進取,更無稱雄爭霸的野心,大約這便是他得以維持統治三十余年的根本所在,他常因此而滿足,而陶醉,而自豪。他似乎很大度,能忍讓,例如他公然允許南子夫人與他人共枕同衾。生活上是這樣,政治上亦如此,他不如魯昭公有志氣,敢於反抗「三桓」的控制,寧可客死異鄉,也不甘再做傀儡。他不如魯定公有生氣,肯於頂風冒雪,御駕親征,決心墮三都,削弱「三桓」的勢力。衛國的政治也像衛靈公其人,也是一個肉球,一個圓葫蘆。表面上看,這裡死水一潭,不流動,無波瀾。然而潭下地殼變薄,地下的巖漿正在奔突,隨時都有沖破微薄的地殼,掀起軒然大波,釀成毀滅性災禍的可能。童顏鶴髮的老臣蘧伯玉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因而才往訪和宴請孔子。

  第二天一早,孔子便由顏濁鄒奉陪,子路駕車,往蘧府赴宴。當車子來到一個十字路口,早有一輛裝飾豪華的馬車等在那裡。公孫余假見孔子的馬車駛來,忙上前躬身施禮說:「得知夫子欲往蘧伯玉大夫府上赴宴,余假前來作陪,作一個不速之客。」

  孔子只好還禮,表示歡迎和感激。

  這傢伙的耳朵像兔子一樣長,眼像鷹一樣尖,鼻子像警犬一樣靈。蘧伯玉本來是密派心腹來顏府下柬的,他怎麼就會知道呢?

  恰在這時,有一只灰狗從車旁經過,子路揮臂便是一鞭:「這只討厭的狗!......」只抽得那灰狗在地上打了一個滾,爬起來,拖著一只後腿,呻吟著狼狽而逃。

  公孫余假豈能不解這弦外之音?但他卻並不生氣,笑嘻嘻地贊道:「子路兄真乃神鞭也!」

  他還誇贊呢,可見要當只主人中意的狗也並非容易!

  酒宴之上,有公孫余假這個耳目在座,賓主自然興致大減,而顏濁鄒卻一反常態。他一向十分鄙視公孫余假的為人,或不屑一顧,或冷嘲熱諷,今日卻一反常態,一入席便殷勤勸酒。顏濁鄒舉杯在手,要公孫余假先為國泰民安干一杯,再為衛君身體健康干一杯。這樣的酒是不能不喝的,不喝便有慢君之罪。接著,顏濁鄒又為公孫余假靠山穩牢,官運亨通敬一杯,為彌子瑕的俊逸美麗,為國爭光敬一杯。這樣的酒也是必須喝的,不喝便有輕主之過。繼而是喝雙不喝單,因為雙橋好過,獨木難行,又敬兩杯。祝他四紅四喜,萬事如意,喝四杯;祝他六六大順,平步青雲,喝六杯;祝他八面玲瓏,八方拜賀,喝八杯;祝他一人成仙,雞犬升天,全家得福,滿堂皆紅,喝十杯。人多是願聽好話的,特別是公孫余假投靠彌子瑕,正在得意忘形之時,經不住顏濁鄒好言相勸,阿諛奉承,三杯酒下肚,便心醉神亂,豈有不喝之理,於是只喝得酩酊大醉,癱作一堆亂泥。

  蘧伯玉趁公孫余假醉得不省人事,忙向孔子敬了一杯酒說:「伯玉前天購得古琴一具,請夫子代為鑒賞!」

  孔子說:「孔丘得飽眼福,不勝榮幸,願意領教。」

  二人起身,向後堂走去,公孫余假堪稱酒鬼,喝了這麼多,竟然只醉了四肢而沒有醉心,他也站起身來,踉踉蹌蹌地欲跟到後堂去,醉意朦朧地說:「夫子賞、賞琴,下,下官理當奉,奉陪......」

  公孫余假畢竟是喝得太多了,東腳打西腳地挪動了三、五步便一頭栽倒,若不是顏濁鄒手疾眼快,忙上前攙扶,定撞得頭破血流。顏濁鄒扶他坐於木榻之上,有意激他說:

「公孫大夫,你的酒量太淺了,尚未敬我,便喝得如此狼狽。」

  「什,什麼,我酒量太,太淺?不是余假吹牛,憑你的酒量,十,十個也,也不抵我,我一個!不,不信,咱就比,比試,比試!......」

  顏濁鄒乘機又灌了公孫余假幾杯,這樣,蘧伯玉才有機會較從容地將他的難處講與孔子,求教孔子為他想個萬全之策。

  原來衛國宮廷之爭已經明朗化了。太子蒯瞶派人日夜監視其母南子,而南子與彌子瑕仗著得寵於靈公,依舊明來暗去,朝舖夜蓋,為所欲為。蒯瞶曾多次奏請靈公除掉彌子瑕,以報家仇,雪國恥,保住母親的貞節。靈公非但不准奏,反而申斥蒯瞶不該過問母親的私事。一日蒯瞶將蘧伯玉召進宮去,要他設法除掉彌子瑕,以洗雪這奇恥大辱。

  蘧伯玉一生辦事謹慎,素來極重自身的道德修養,太子的要求給他出了個大難題。一個彌子瑕無關緊要,除掉如屠一狗耳,然而他是南子的面首,衛靈極寵信的人呀!不答應世子的要求,便為不忠;答應他的要求,除掉彌子瑕,南子決不會善罷甘休,便會引起一場大流血、大屠殺的宮廷政變,禍國殃民,便又不義。如此不忠不義之舉,豈是君子所為?然而不肯為又怎麼辦呢?他百思不得其計,只好向孔子討教。

  孔子聽完了蘧伯玉的講述,微微一笑,答非所問地說:

  「蘧大夫請取琴來,讓孔丘長長見識。」

  蘧伯玉很是納悶,這孔夫子既知來後堂非為賞琴,為何不回答我提出的問題,卻硬要取琴呢?既然他要鑒賞,又不好拒絕,只好勉強拿來,放於孔子座前的幾案上。

  這時候,客廳裡公孫余假的酒已消了大半,如夢初醒似地爬了起來,有頭沒腦地說:

「什麼寶,寶貝琴,值得看,看如此之久?......余假理當奉陪!」他說著便步履蹣跚地闖入後堂,顏濁鄒拽了一把沒有拽住,急得一身冷汗......

  待公孫余假跌跌撞撞地走近屏風,後堂內果然傳出了一陣清幽的琴聲。公孫余假這才放了心,只覺得滿腹飲食一古腦往上湧,的強忍著翻江倒海似的噁心,轉身向外跑去。......

  孔子一曲終了,蘧伯玉眼前一亮,心中豁然開朗,忙向孔子深施一禮說:「謝夫子指教,老朽頓開茅塞!」

  原來孔子彈的是一首古曲,講的是商朝的伯夷、叔齊兄弟為避宮廷之爭,一起逃奔深山之中。

  第二天早朝之後,蘧伯玉假托某些地方官吏不勤王事,請旨外出考察去了。

  「危邦不入,亂邦不居。」這是孔子的一貫主張。他既已看清了衛國正孕育著一場政治風暴,且勸蘧伯玉暫避,又有彌子瑕之流仇視,公孫余假之輩監視,自然不會再在衛國居住下去,便留下顏回向顏濁鄒道謝辭行,自己先帶領弟子們離開了帝丘,奔陳國而去。

  這一日來到衛國境內的匡城(今河南省長垣縣西南),駕車的弟子顏刻用馬鞭指著城的一個缺口說道:「昔日刻曾御車從此豁口經過,不想今日又隨夫子重來匡城。」此話被城中居民聽到,有的怒目而視,有的驚慌逃竄,孔子一行莫名其妙。

  原來,當年陽虎叛亂,兵敗逃齊。齊景公欲以陽虎結好魯國,便囚禁了他,準備獻給季孫大夫。不料陽虎買通了獄卒,半夜潛逃,經過衛國的匡城逃到了晉國。陽虎當年就是從這個缺口入城的,殺人放火,洗劫財物,害得匡城人民好苦,因而匡城人民對陽虎恨之入骨。今天匡城人聽顏刻這樣一說,又見車中的孔子長相酷似陽虎,便懷疑是當年的陽虎又來了,於是有人忙跑去報告了邑宰簡子。這一切,孔子師徒自然不知,當夜投宿在城中的一家客店裡安歇。

  簡子招集城中居民及兵丁說道:「昔日之陽虎今日復來,宿於客店,我等快去圍捉,以洗當年之恥。」

  居民們高舉火把、銅矛、大刀、石戈、弓箭,忽啦啦一擁而上,將個小小客店圍得

水洩不通。」

  孔子師徒正待入睡,忽然外面人聲諠譁,燈籠火把亮如白晝。子路依窗窺探,店外人頭攢動,喊聲震天,匡人個個怒目圓睜,黑暗中更覺氣勢逼人。大家十分納悶,忙找來店家詢問究竟。店家說:「你們之中有一位名喚陽虎者,早年曾騷擾過匡城居民,殺人放火,無惡不做。今見陽虎復來,匡人集眾捕之,報仇雪恨。」

  子路聽後,更覺奇怪。陽虎現居晉國,此行只有我們師徒幾人,還有些同學和幾輛車子離我們尚有一天的路程,這裡哪有什麼陽虎!他對店家說:「煩請店家到外邊解釋,陽虎現在晉國,請他們快快退去吧。」

  「哦......這個......」

  「汝不去,眾人沖進,必混戰一場,小店恐難保矣!

  ......」

  第二天一早,門外喊聲又起,子路讓子貢等人侍奉夫子洗漱吃飯,預備趕路,自己又找店家詢問。店家說道:「他們本欲沖進店來捉拿陽虎,怎奈余苦苦哀求,方答應只圍不打,定要捉住陽虎,食其肉,寢其皮,以洩民憤。」

  子路想,匡人要捉的是陽虎,與我們有什麼關係?還是趕快打點書簡行囊,準備趕路吧。但轉念又一想,門外圍得裡三層,外三層,夫子偌大年紀,如何通得過去呢?讓我去和他們協商,閃開一條道路,待我們去後,他們再去捉什麼陽虎。子路這樣想著便去打開店門,只聽「嗖嗖」幾支翎箭射來,有人吶喊:「捉住他,此人亦系陽虎同夥!」哪容得子路分說,急忙轉身退回,將門閂好,心中好不納悶:我怎麼也成了陽虎同夥呢?

  孔子師徒被圍在店中,店家無法招待四方來客賺錢,急催趕快離去。子貢說道:

「賜與其相商,待我等離去之後再捉拿陽虎不遲。」

  子路說:「由亦如此設想,但剛見面便喊我為陽虎同夥,亂箭將由射回。」

  眾人聽後,都感愕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冉求說道:

  「莫非匡人非捉陽虎,而欲捉吾輩中之一員嗎?」

  子路不耐煩地說道:「外面明明喊著捉拿陽虎,店家亦言捉拿陽虎,何以會是吾輩中之一員呢?」

  「你是否隨同陽虎來過匡城?」

  「由與陽虎,猶水火也,怎會跟他來過此地?」

  子貢說道:「且莫爭吵,待我試上一試。」

  子貢正欲開門,店家又來說道:「敝店本小利薄,眾位明日快些離開吧。再待幾日,我一家數口,只好停炊斷食了。」

  子貢趁機說:「請店家陪我走一趟,只要匡人肯放行,吾輩明日即可離去。」

  店家答應,前邊打開店門說道:「眾鄉親且莫妄為,這位先生欲見邑宰簡子。」

  簡子持劍而前問道:「小子有何話講?」

  「汝輩捉拿陽虎,非陽虎者可否出店?」

  「陽虎曾侵凌匡民,生啖其肉而不解吾恨也!我等只捉拿陽虎,與他人無干。」

  「今日天色已晚,吾輩明日早行可否?」

  「當然可以,只是不能放走了陽虎!汝亦系陽虎同夥,轉告於他,快快出來受降,免得牽連他人。」

  「大人誤會了,我們師徒數人自魯而來,陽虎早在晉國多年,怎會與他同夥?」

  「休得狡辯,汝既非陽虎同夥,不必多言,明日速速離去便是。」

  子貢也很納悶,這是哪裡的事呀!子路是陽虎同夥,我也是陽虎同夥,看來其中定有奧妙。子貢邊想邊回到店內,告訴夫子等人,明天一早便可離店。只是這陽虎在哪兒,令人不解。雖然不解,也不放在心上,大家各自安歇,準備來日登程。

  第三天拂曉,眾人吃過早飯,冉求等幾個第子打開店門,整飾車馬行裝,等候孔子上車。子路和子貢陪著孔子來到店門口,只聽匡民中有人指著孔子喊:「這個就是陽虎,捉住他!」

  於是一陣吶喊,眾人圍將上來。

  「捉住他,別讓他溜了!」

  子路見狀,大吃一驚,急忙抽出寶劍護住孔子。子貢護送孔子返回店內,冉求等人也返了回來,車子和書簡任匡人搗毀,砸爛。

  眾弟子閂上店門,又搬來桌凳頂牢。子路安慰夫子不必擔驚,匡人只為捉陽虎,並非要加害夫子。直到這時,孔子師徒才明白,原來匡人錯把孔子當成了陽虎。冉求很奇怪地問子貢:「夫子與陽虎,鳳凰之與雞也,匡人何能錯將夫子當陽虎呢?」

  孔子苦笑著搖了搖頭。子貢歎了一口氣說道:「夫子與陽虎皆為魯之『長人』,平時我等與夫子相處得情同骨肉,未能細細觀察。如今經匡人喊出,夫子與陽虎皆為三縷長髯,方面大耳......」

  不等子貢將話說完,子路喝道:「賜休得胡言!陽虎乃犯上作亂之輩,焉能與夫子相提並論!匡人無知,吾輩豈可隨波逐流,也將夫子誣為陽虎也!」

  孔子見子路怒斥子貢,看得出他是在維護自己的聲譽。子路真稱得上是個忠誠的弟子,他不僅要保護著自己的生命安全,即使同窗好友,也不允許對自己略有微詞。但這也有些過分,子貢也並非惡意,這也太難為他了。孔子寬厚地笑笑說道:「賜之一言提醒了為師,陽虎與丘確有相似之處。由啊,只是長相之似又有何妨!吾輩與陽虎在魯爭鬥了一場,他逃齊、奔宋、居晉,終有實行自己主張之所。眼下吾輩尚不若陽虎也!」孔子說著,有意地捋捋長鬚,哈哈大笑起來。

  子路看看子貢,恰好子貢也顧盼子路,四目相對,隨著孔子的哈哈笑聲也會心地笑了起來。

  冉求說道:「吾輩需嚴加防範,萬不能讓夫子落入匡人之手。萬一有個好歹,豈不要了我等性命!」

  子路點頭稱是:「爾等看護夫子,我與子貢嚴加巡視,尋找時機,沖出重圍!」

  眾弟子正欲按子路吩咐行事,孔子說道:「二三子,時光不可任其流逝,聽為師講些歷史上臨危不懼的故事......」

  客店外面的包圍越來越緊,白天人們輪番吃飯,夜間點起了火把,照得四周一片通明,連一只鳥也休想飛過。幾起民眾吶喊著欲沖進客店,店主人苦苦哀求保護他的店面,簡子答應了他,向眾人說道:「陽虎既被圍困,勿需急於攻打,店中食物已絕,不出幾日,陽虎便會束手就擒。」

  眾人聽令,只是將客店包圍得更加嚴實。

  孔子等人在店中已三天沒有吃飯了,子路見夫子精疲力竭,兩唇乾裂,講學時聲音嘶啞,時斷時續,便找來了店家說:「請為夫子做點吃食,老人家已三天粒米未進了。」

  「這......小人不敢!」

  「來日定有厚報!」

  「小人不求厚報,但求保全客店!」

  「店家何出此言?」

  「幾天來無人住店,小本生意,怎經得起!簡子大人傳話,如若膽敢供給飲食,便放火燒了客店,將我一家大小逐出匡城......」店家說著,流出了眼淚。

  子路聞聽,抓住店家衣袖,厲聲問道:「此言當真?」

  「小人不敢哄騙客官!」

  子路放開店家,抽出寶劍,大喊一聲道:「子貢保護夫子,由沖出去殺他個三進三出,倒要看看這小小邑宰,是何等人物!」

  「由啊,萬不可胡來,容為師別圖良策。」孔子喘息著說。

  「夫子,我等豈能活活困死在此!」

  「由啊,吾與匡人,前無冤仇,今無隙恨,純系誤會。格鬥廝殺,豈不要塗炭生靈!以怨報怨怨更深,我等以仁德待人,終有結果。」

  「被困五天,又無糧食,豈不是要束手待斃嗎!」

  孔子從容鎮靜地說:「文王既沒,周之文化豈不全掌握於為師之手嗎?設若上天欲滅此種文化,何以要讓我這後死之人掌握周代文化呢?上天若不欲此種文化毀滅,匡人能奈為師如何?」

  店家見孔子阻止子路廝殺,又講以仁德待人,很感意外,便仔細地打量起孔子來。他雖長得身高體壯,其貌不揚,但慈祥之色充溢儀表,給人一親切感,不似幾年前來此的陽虎,便問道:「客官何許人氏?既非陽虎,為何不表明身份?」

  常言道,當局者迷。孔子師徒幾天來被因得顛三倒四,誰也沒想到這一著。經店家一句話提醒,無不歡欣,子貢起身便要與匡人解說,孔子揚手阻止說:「店家言之有理,但此時行不通矣。」

  「這卻為何?」

  孔子解釋說:「匡人既認定我為陽虎,豈肯輕信吾等空口解說?只有做件非陽虎之所能為之事,圍方可解。」

  子路等人聽後,很感可笑。小小客店,方寸之地,且被圍五天,外有兵民相逼,內無充饑之食,夫子竟然提出做什麼讓匡人消除疑惑之事,豈不是太迂腐了嗎?眾弟子心中暗想,誰也沒有出聲。

  突然,孔子一拍幾案而起,高興地說道:「圍可解矣!」

  弟子們疑惑地抬起頭,呆呆地望著夫子。孔子說:「讓我等引亢高歌。」

  子路「唉」了一聲,重又低垂了頭。其他人有的雙手抱膝,把頭扭向一邊。有的氣惱地躺在席上。孔子笑了:「為何皆耍孩子性?由呀,你且帶頭!」

  子路舉起寶劍,兩眼濕潤,直盯著孔子說:「夫子,恕弟子無禮,高歌還是由劍去唱吧!」

  「由呀,爾何時能脫武夫氣?」孔子說,「孔門之中,除了為師,爾便為兄長。遇事不驚不懼,方能解脫。只知拚命廝殺,為師素不喜歡。」

  「琴瑟俱在後邊車上,無琴瑟怎能放歌?」子路為難地說。

  「拿劍來,劍不僅是格鬥廝殺之武器,亦可做抒情達意之樂器。」孔子笑吟吟地走到子路面前,接過他手中的寶劍,輕輕地彈了幾下。

  子路抬起頭來,腮上掛滿了淚水,孔子給子路拭去了淚水,子路深情地望著夫子。

  孔子席地而坐,支起雙膝,將劍架於兩膝之間,正欲彈奏,忽又止住,說道:「誰能回答,歌自何出?」

  子貢抬頭應聲說道:「歌自心出。」

  孔子見他停住,問道:「還有嗎?」

  子貢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其他人相互看看,一齊將目光投向孔子,孔子說道:「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歌可以感人,可以使匡人知我非陽虎也。來,為師彈劍,二三子唱歌!」

  子路問道:「夫子欲唱哪首?弟子不知也。」

  孔子說:「我等不唱《詩》,非循矩,以心中之感而作歌,匡人必離去。」

  孔子說著,先錚錚地彈奏起來,邊彈奏邊搖頭擺尾地放聲高歌:

  昊東旭驕暖春華,

  風動葉舞鳥蟬鳴。

  兄耕勤耘嫂織帛,

  弟執壺漿教相恭。

  匡人慍難,

  枉恨橫來,

  我求仁德,

  災彌消。

  眾弟子拍手合唱,歌聲飄向店外,匡人的嘈雜聲漸漸平息。店家打開店門,走到門口,只見匡人在簡子的帶領下靜靜地站著向店內探望。

  店內歌聲又起,孔子唱著歌從室內走到門外。簡子一擺手,匡人呼啦一聲擁上......

 

第二十四章史魚屍諫蒯瞶殺母

 

  卻說店內歌聲又起,孔子唱著歌從室內走到門外。簡子一擺手,匡人呼啦一聲擁上,在簡子的帶領下,俱都一揖到地,施禮賠罪。簡子說:「武夫魯莽,有眼不識泰山,錯將鴻鵠當燕雀,驚動了大賢大聖,真乃罪該萬死也!」

  孔子急忙還禮道:「將軍乃嫉惡如仇,何罪之有!都怨孔丘師徒一時糊塗,未能表明身份,方勞將軍興師動眾,獲罪者,孔丘也!」

  原來顏回在路上遇見了一位遠房親戚,二人說了半天話,耽誤了趕路。顏回的這位親戚在匡城附近的寧武子府中做事,當顏回臨近匡城時,聽說夫子被誤認為是當年洗劫匡城的陽虎而被圍在客店裡,便急忙趕往寧府,說明原委,求寧武子幫助解圍。寧武子與顏回來到匡城,找到簡子,說明被困者並非陽虎,而是魯國的大聖人孔仲尼。恰在此時,店內孔子正在彈劍高歌,眾弟子齊聲相和,簡子方信以為真。

  一場誤會解除了,簡子就在客店內設宴為孔子師徒壓驚賠罪。賓主頻頻舉杯,氣氛十分融洽,情同故舊重逢。孔子見眾弟子俱已到齊,很是喜悅,風趣地對顏回說:「回呀,爾一直未歸,為師真擔心汝做了匡人刀下之鬼,再也不能相見了!......」

  顏回彬彬有禮地說:「恩師健在,大事未成,弟子何敢離去!」

  顏回的一句話,逗得眾人哈哈大笑。

  宴罷之後,簡子帶領兵丁親自護送孔子師徒出匡境。

  常言道,人走時運馬走膘,兔子走運招老雕。孔夫子這一步的時運真是不佳,一步一座窟窿橋。這也許是上天的有意安排,以此來考驗和鍛煉他的意志、道德和情操。孔子師徒離開匡城,行不到兩日,便又在蒲鄉(今河南省長垣縣境內)受阻。蒲鄉也是衛國的土地,這裡住著一位叫公叔戌的貴族。這公叔戌是太子蒯瞶的心腹,原也在朝中做事。大概衛靈公怕太子的勢力太大,便將公叔戌外放到蒲鄉來。這時公叔戌正以蒲鄉為根據地招兵買馬,擴大勢力,準備配合蒯瞶除掉南子,奪取君位,所以整個蒲城戒備森嚴。孔子一行來到城下,守卒嚴加盤查,不准進城,雙方發生了沖突,以至械鬥廝殺起來。公叔戌在城樓上觀戰,他認識孔子並熟知其人。他懷疑孔子此番來蒲鄉,或做衛靈公的奸細,探聽虛實;或做衛靈公的說客,規勸他放棄反叛邪念。他擔心孔子德高望重,眾弟子文武兼備,若站到國君一邊,對他們是很大的威脅,因而打算或消滅於城下,或驅逐出衛境。

  眼前的形勢與匡城不同,孔門弟子中除了子路、冉求兩個武功高強的外,又多了一個公良孺。這公良孺不僅有禮貌,講道德,而且武藝高強,有萬夫不當之勇。他的一把長劍使得風車兒似的,沖入亂陣,如虎入羊群。子路有公良孺相助,如虎添翼,那蒲鄉兵勇豈是這兩位虎將的對手,不久便被殺得屍橫血流,人仰馬翻,抱頭鼠竄。公叔戌見狀,忙下城施禮請罪,將孔子師徒迎入城中,設盛宴款待,並要求孔子與之歃血訂盟:不再回帝丘去。孔子既從衛國出走,自然再無返回之意,便爽快地答應了。

  就在蘧伯玉視察地方政績,孔子師徒被圍於匡,受阻於蒲時,衛宮室發生了內亂,爆發了小小的火山:太子蒯瞶殺母未成而出奔。

  內亂是由衛靈公夫人南子引起的。

  南子本為宋女,長得秀容窈窕,如花似玉,和公子朝被稱為宋宮的一對美人。惺惺惜惺惺,美人愛美人,一對情人就這樣傾心相愛著,但因是同族,便只能私通而不能成婚。後來南子出嫁到了衛國,做了衛靈公的第一夫人。怎奈衛靈公一個糟老頭子,一堆肉,一個圓葫蘆,確實無啥可愛的,南子便經常借口回宋國探親,與公子朝幽會。俗話說,雞蛋沒有縫能孵化出小雞,更何況這樣的男女艷事,豈能長久隱瞞?衛靈公發覺後,礙於國君體面,不好聲張,但又嚥不下這口綠湯,便不再讓南子回國。這時南子已經有了兒子,取名蒯瞶。衛靈公哪管他究竟是誰的兒子,便將蒯瞶立為世子,以後好繼承王位。南子雖然是將做太后的人了,但仍慾火甚旺,舊情纏綿。他見靈公不讓自己回國,便在宮中大鬧了幾場,只鬧得偌大的衛宮天昏地暗,雞犬不寧。靈公萬般無奈只好讓步,定期將公子朝請來,以商談國事為名,留在宮中,任他們重溫舊情,而自己則面對綠湯唉聲歎氣。

  丑聞傳遍朝野,百姓編成歌謠譏諷宮廷的淫亂。歌曰:「國君做媒人,姐弟共繡枕,郎舅爭衾溫,立國靠誰人。」朝中大臣多半明哲保身,不肯過問。只有幾名賢明的大夫,如史魚、蘧伯玉等,不忍心見國政腐敗,欲面見靈公進諫。但礙於君臣名分,不便明說,況且此事又是靈公為主,更不好開口。幾個人商量之後,便想法讓世子蒯瞶知道。世子此時年齡雖小,但已頗曉世事,聞聽此事,羞辱難支。他欲面見靈公,力加勸阻。史魚急忙阻止說:「世子不可操之過急,主公乃不得已而為之。公子朝如不再來衛,此恥雪矣。」

  「史大夫之言何意?」

  「臣有一計,可使公子朝不再來衛。」史魚沉思著說道。

  蒯瞶忙問何計。史魚有意激他,說道:「此計專為世子著想,不知世子肯為否?」

  「為國雪恥,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有何不肯?」

  「如所行不秘,被夫人知曉,臣一家性命不足慮,世子將危矣!」

  「我為世子,將統千乘之國,何懼夫人哉!大夫但說無妨。」

  史魚擯退眾人,附耳低聲,如此這般地說了半天。蒯瞶聽後連連點頭稱是,盛讚「此計甚妙」!

  不久,靈公又請來了公子朝。待到日落西山,靈公親自執燈將公子朝送入後宮內室。南子已經梳妝打扮得如出水芙蓉一般,站在宮門外迎候。靈公咬緊牙關,喘口粗氣,不好發作。待公子朝與南子攜手進入內室,靈公長歎一聲,不顧宮僕在旁,跌坐在台階級上長泣。一位老年宮僕扶起靈公向外走去,靈公回頭看看,內室已溶進黑乎乎的長夜之中......

  靈公在外室呆坐著,雖然久已成習,但心中也像針扎油煎一樣難受。他瞪著兩只噴射嫉火的眼睛,不時地向黑洞洞的內室張望。就這樣煎熬了一宵,直到東方發白,方才依著幾案昏昏欲睡。待到早朝時,文武兩列,正欲議事,只見世子一手提寶劍,一手抓著宋公子朝踉蹌奔來。眾位大臣見狀,相互對視,不敢出聲,但俱都心照不宣,暗暗高興。

  靈公這時卻坐不住了,他的心情十分複雜,真是又驚又喜。驚的是世子竟然捉到了其母的情人,如果在朝堂之上張揚,自己這國君的臉面往哪兒擱?喜的是這樣以來,公子朝再也不敢來了。儘管如此,他心裡還是埋怨蒯瞶,你這做兒子的怎麼倒管起母親的私事來了呢?連我都睜著一只眼,閉著一只眼,強嚥下了這口氣,你何必如此多事呢?雖然是為了父親,但萬不該將他帶到朝堂中來!這公子朝該如何發落才好呢?靈公不由得口中期期艾艾起來:「這,這個......這個......」

  蒯瞶雙手捧起寶劍,跪地說道:「兒臣從內室捉到一名刺客,請父王發落!」

  靈公一聽,長長噓了一口涼氣,心中好似一塊石頭落地。眾位大臣十分吃驚,世子將公子朝作為刺客捉到朝堂,無不暗暗佩服他的智慧。只見公子朝身披一件長袍,趿拉著足屐,一只手提拎著襯褲,髮結未挽,亂蓬蓬的頭髮散落著,這哪裡是什麼刺客,分明是從被窩裡拖出來的。幾個大臣禁不住掩口竊笑。公子朝雖然衣衫凌亂,但面無懼色。他一邊整系衣帶,一邊傲然四顧。眾宮衛一聲唬哨,公子朝方才急忙低頭。蒯瞶斷喝一聲道:「刺客跪下!」

  靈公問道:「我兒於何處捉拿的刺客?」

  「兒臣清晨內宮問安,只見一人手持利刃立於父王床前。兒臣身後撲上前去,將其捉住,原來竟是宋之大夫,不知其為何圖謀刺殺父王。待兒臣細看時,父王並不在內宮,就將其押來聽候父王發落。」

  靈公早已明白了兒子的用意,心中反而為難。公子朝是宋國人,是自己請來的「貴客」。他與夫人私通,是自己默許的,朝堂上審問,豈不是自尋難堪!蒯瞶絕不會想出這個主意,定是有人謀劃。如不審理,情理上不通。怎麼辦?靈公左右為難,不由得茫然四顧。史魚猜透了靈公的心思,上前奏道:「公子朝乃宋之大夫,臣想其不至於謀殺我王。但持利刃出入內宮,違犯宮禁。主公應逐其出境,永不得再來衛國!」

  靈公大喜,認為此法最妙,連忙准奏,將公子朝趕出衛國,永不准再來。

  再說南子心中怨恨兒子蒯瞶破壞了自己的好事,慾火難以熄滅,靈公雖百般溫存,無奈一個糟老頭子令其生厭,無甚樂趣,感情上總覺空虛。恰在這時,南子偶見彌子瑕生得眉清目秀,一見鐘情,便又勾搭起來。靈公生來懼內,也只好眼睜睜看著彌子瑕頂了自己的窩。彌子瑕乘機讓南子為自己謀得了重臣之位,暢通內宮,演出了「分桃而食」的丑劇。

  靈公內懼南子,外寵彌子瑕,政權旁落,國勢衰微。

  世子蒯瞶自從計逐公子朝以後,滿以為母親會收斂自己放蕩的行為,不料半路卻又竄出了個彌子瑕。此時史魚重病在身,不能上朝,蒯瞶便去府上拜訪,請史魚出謀劃策。史魚喘息著說道:「為臣病入膏肓,生命垂危,不能助世子雪恥矣。魯之孔仲尼,乃當今聖人,世子可前往討教。」

  蒯瞶沉吟片刻,搖頭歎息道,「此乃家丑,豈可外揚!孔子既為聖人,更加避諱宮廷艷事。求大夫賜教於瞶。」

  「臣未能諫君重用蘧伯玉而削彌子瑕,實不忠也。臣乃登臨泉台之人,想來必無機緣再諫大王,只好待臣以屍諫君吧!」

  史魚無神的雙眼流出了兩滴混濁的淚水。

  蒯瞶見狀不忍心再問下去,便起身告辭了。

  就在這天夜裡,史魚與世長辭了,文武百官無不前往祭奠。靈公令世子前往吊唁,史魚的兒子不讓蒯瞶進府,說道:「家嚴遺囑,定要請大王親自來吊,以償生前對世子的許諾。」

  蒯瞶會意,返回宮廷奏明靈公。

  靈公聽後,捻著胡須思忖,國君往吊臣子,不合祖祭。史魚大夫本為先朝重臣,深明禮制,臨終既有如此遺囑,其中必有奧妙。他一生忠君為國,莫不是讓我借機昭示天下愛才舉賢之心?史魚死後尚為孤著想,真乃忠臣也!想到此,靈公便令擺駕往吊史魚。

  史魚的兒子聽說國君駕臨,重孝迎到大門之外,施禮謝主隆恩。靈公進入靈堂,見史魚的屍體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之上,並未裝棺入殮,不覺怒發沖冠,責問道:「此乃欺君之罪,禍及九族,爾知罪否?」

  史魚之子撲通一聲跪倒,哭泣道:「家嚴留下遺言,不准裝殮!」

  靈公怒氣未消,拂袖轉身,就要離去。史魚之子跪行攔住去路,苦訴道:「常言道,事出必有因。國君不願聽聽這內中的緣故嗎?」

  靈公不覺停步說道:「快快講來!」

  「家嚴屢奏主公,免削彌子瑕之職,國可昌盛,家可安寧。主公不納家嚴之諫,家嚴自覺愧對國人,便行屍諫。鳥之將亡,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主公聖明,如若降削彌子瑕之職,臣即刻裝殮。如若屍諫不成,為臣一家大小願與家嚴黃泉相見。」史魚之子說罷伏地不起。

  靈公聽後,頓感淒然,一絲憐憫之情油然而生。又見史魚之子哭得悲痛欲絕,淚人一般,自己不免也灑下幾滴同情的淚水。靈公暗想,我何嘗不想降削彌子瑕呢?只是沒有抓住真正的把柄。彌子瑕與夫人私通,豈能明言?現在降削彌子瑕之職,恐怕只有讓去世的史魚承擔責任了。看來他是願意為我分擔責任的,不然的話,何以要行屍諫呢?靈公想到此,扶起了史魚之子,說道:「速將史愛卿裝殮入棺,愛卿所奏,孤一切皆准!」

  後來孔子聞知史魚屍諫靈公的事,曾稱讚說:「剛直不屈的史魚,政治清明如同箭一樣直,政治黑暗亦同箭一樣直!」

  如果簡單地用「懼內」來解釋衛靈公對南子的態度,那是不公正的,南子是宋國人,宋的保護國是強大的晉國,晉國與衛國比鄰,時刻都在虎視耽耽地盯著衛國的版圖。衛國正同齊國交好,但也決不想得罪晉國。衛靈公選擇南子,寵愛南子,甚至默許她的一些放蕩行為,固然因為她長得絕世無雙,著實討人喜歡,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目的,那就是萬一衛晉發生爭端,宋國可以出面斡旋。這叫做忍辱負重,或者說,他是怕小不忍而亂大謀呀。他的苦衷,他的策略,一般人並不理解,因而譏笑他;世子蒯瞶也不理解,因而嫌他窩囊並進而恨他。

  衛靈公雖以彌子瑕「文無安邦之策,武無定國之力」為由,降削了彌子瑕的官職,減掉俸粟五百石,並「今後非宣不得入宮!」但對夫人南子卻恩寵有加。南子日夜思念彌子瑕,不覺染病在身。南子的病情日見加重,她似乎在自責,在懺悔,把對公子朝和彌子瑕的愛全都集中到了靈公的身上,以千般的溫存,萬般的春潮來彌補自己的過失,將一般女人難以具備的調撥風情、招雲弄雨的技藝和解數全都施向了靈公,只弄得靈公受寵若驚,神魂顛倒,言聽而計從。於是,靈公開始疏遠蒯瞶,常常斥責他的不孝與無知,雞蛋裡挑骨頭似地挑剔他的過失,廢世子而另立的念頭迅速形成。這自然都是南子耳邊枕畔的功力。政治鬥爭常常是十分敏感的,這一切,蒯瞶察覺得毫爽無差,於是他決定先發制人,除掉南子--這個家與國的禍根,否則,他將不僅世子、君位難保,恐怕連頭顱性命也難保全。他不像父親那樣優柔寡斷,一經決定,便立即行動,刻不容緩。

  蒯瞶派心腹遍訪衛國,雇來了一位訓練有素的刺客。此人名戲陽速,生得小巧玲瓏,眉清目秀,一身商賈打扮,頗似一名文弱書生,或肩不能擔,手不能提的公子哥。若不是經過反覆實際考察,蒯瞶無論如何也難相信,面前這位英俏的少年竟會是位行刺的老手。戲陽速頭腦機敏,雙目有神,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膽大心細,遇事不慌。他腿腳靈便,身輕如燕,手眼心步,配合協調,所有輕短利刃,在他手中,無不像大姑娘手中的繡花針那樣飛走生花。他講義氣,重感情,嫉惡如仇,欲殺盡天下不平事,為朋友和主子肯兩肋插刀。蒯瞶先曉以大義,讓戲陽速明了此行乃為民除害,為國立功,是保江山社稷的壯舉。然後饋以重金,並答應事成之後,高官任做,榮華任享。

  第二天一早,蒯瞶將一裝璜精緻的小匣子遞給戲陽速說:

  「此匣中裝有獻給南子夫人之重禮,你需小心侍候!」

  戲陽速仍作巨商大賈裝束,衣著十分考究,舉止殷勤有禮。一切準備停當,蒯瞶帶戲陽速來到南子宮中,滿面春風地對南子說:「啟奏母后,兒臣新得了一件稀世之寶,特來孝敬娘親。」

  近來南子很少見蒯瞶這樣畢恭畢敬,和顏悅色地對自己說話,心裡十分高興。她想,畢竟是自己母子,親生的骨肉,過去的一切似乎都不應該發生,一句「娘親」喊得她心裡酸楚楚的,她甚至悔恨不該在靈公面前說蒯瞶的壞話,更不該勸靈公廢世子而另立--女人的心腸總是軟的。

  「何種寶物,竟把我兒喜到如此程度?」南子眉開眼笑地問。

  蒯瞶命令戲陽速說:「快將寶物獻上!」

  進得宮來,戲陽速便雙手捧匣,雙膝跪地,使勁地低垂著頭。這大約是小民百姓見皇後的禮節和規矩。聽蒯瞶命令獻寶,戲陽速急忙膝行而前,將精緻的小匣雙手捧與南子,但仍死死地低垂著頭。

  南子接過匣子打開一看,原來是一顆碩大晶瑩的明珠。

  「果然是稀世之寶!」南子驚喜地說,「難得我兒的一片孝心......」

  就在他們母子談話的剎那間,戲陽速偷偷瞥了南子一眼,這罪惡的一瞥呀,便釀成了大禍,不然的話,公元前497年以後的衛國歷史或許不是現在這個演法,這個寫法。卻說戲陽速偷偷瞥了南子一眼,只見她體段勻稱,削肩蜂腰;臉蛋漂亮,蠶眉鳳眼,膽鼻櫻口,貝齒朱唇;肌膚如凝脂,體態似生風,明眸若秋波......這樣的美人,天上難找,地上難尋,莫說親一口,抱一下,共枕一宵,即使是瞥一眼也終生足矣。這樣的美人莫說不能刺殺,簡直應該青春永存!若自己刀起人亡,豈不獲罪於天,留罵名於後世嗎?......

  戲陽速正在心醉神馳地想著,他不忍心殺害南子,不肯毀壞這美麗的花朵。蒯瞶在一旁心急如焚,一邊與南子說話應酬,一邊乾咳了幾聲,催戲陽速趕快下手。戲陽速如夢初醒,傻愣愣地跪在那裡,一時竟不知所措。他心慌意亂,身顫手抖,正欲爬起來逃跑,忽聽「噹啷」一聲,明晃晃的匕首落到了地上......

  宮衛一擁而上,將戲陽速捺倒在地。南子厲聲喝道:「爾為何人,竟敢身藏利刃入宮?」

  戲陽速鎮靜地回答道:「我乃珠寶商賈,世子買明珠一枚,讓我隨其進宮來獻......」

  蒯瞶繃緊的神經略感松弛,戲陽速果然講義氣,臨危不懼,刀按到脖子上卻為他隱瞞了事實的真相,心中無限感激。

  南子追問道:「既進宮獻寶,為何暗藏兵器?」

  戲陽速不慌不忙地回答說:「匕首乃珠寶商隨身攜帶之物,以防不測。只是世子獻寶心切,催逼太緊,忘記取出,觸犯宮禁,甘受斧鉞。」

  蒯瞶一邊贊賞戲陽速的勇敢無畏,一邊埋怨他不該與南子囉嗦,趕快逃命要緊!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南子與蒯瞶都辨得出,這是靈公回宮的腳步聲。蒯瞶心慌意亂了,他心裡清楚編造的謊言瞞得過南子,怎麼能瞞得過父王呢?他怨戲陽速與南子囉嗦,喪失了時間,在這種時刻,時間就是生命!他想著轉身逃跑,與迎門而進的靈公撞了個滿懷。

  靈公喝問道:「何事如此狼狽?」

  南子上前扯住蒯瞶的袍襟。

  蒯瞶回身以劍割斷袍襟,奪路倉皇而逃。

  其實,南子也不是好哄瞞的,她是在等待時間,等待時機,一見靈公歸來,便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見了娘,災難中的人們碰到了救星似地大哭大叫起來:「世,世子殺我,求主公為妾做主!」說著將蒯瞶的袍襟遞給了靈公,這便是鐵的證據!

  然後昏倒在靈公的懷裡。

  地上跪著從容自若的戲陽速,他的旁邊是一把閃著寒光的匕首。靈公什麼都明白了,他大吼一聲:「來人呀!」

  武士們一擁而上,欲剁翻戲陽速。南子掙扎著站起身,擺擺手制止道:「別,別傷害他,留著他有用......」有什麼用呢?只有南子自己知道。也許她要從戲陽速口中弄清事實的真相,也許她看中了戲陽速瀟灑的風度,臨危不懼的神態,英俊漂亮的臉蛋,又一見鐘情了。當戲陽速講清不忍傷害她,不肯毀壞這美麗的花朵時,該會是怎樣的情景和結果呢?

  靈公氣得掀翻了桌子,大叫道:「捉拿逆子!......」

 

第二十五章孔子誕辰子貢游說

 

  衛靈公並未捉到「逆子」,蒯瞶先是逃到了宋國,後又奔到了晉國,投靠了趙簡子,與陽虎結為手足之好,為衛國內亂埋下了種子。有朝一日,蒯瞶勢必在趙簡子的大力支持下返衛奪取君權,這是後話。

  話說孔子師徒一行在蒲鄉與公叔戌歃血訂盟:此番離開衛國,不再返回帝丘。之後,

公叔戌下令打開東門,讓孔子師徒出城,並親自送到東門外揖別。孔子師徒一行十數人離開蒲鄉向陳國進發,行了大約有半天的路程,忽聽後邊有人高喊:「孔夫子請留步!」

  孔子心中一愣,莫非公叔戌聽了他人唆使,又變了卦,前來追殺?但聽那喊聲,倒是挺親切的,不像懷有惡意。子路、冉求、公良孺等幾員虎將聞聲也都警覺起來,虎目圓睜,右手緊緊握住劍的把柄,做好廝殺格鬥的準備。孔子駐足往觀,見一輛馬車風馳電掣般地駛來。馬車來到近前煞住,車上跳下一員彪形大漢,向孔子深施一禮說:「奉蘧伯玉大夫之命前來下書,請夫子一行返回帝丘!」大漢說著恭恭敬敬地雙手遞給孔子一封信。孔子接信看時,正是蘧伯玉大夫親書。大意是說,宮廷之波業已平息,由史魚大夫屍諫,衛靈公降削了彌子瑕之職,蔬遠了這個不學無術的小白臉。衛靈公說,前次沒有重用夫子,都因聽了彌子瑕的讒言,是他的過失,很是痛心。信中蘧伯玉要求孔子「念往日手足之情,重返帝丘,共謀大業,一展夫子宏圖!」孔子讀完了信,深受感動,眼圈濕潤,為「展宏圖」,下令弟子們返回帝丘。

  原來蘧伯玉接受孔子的建議,以外出視察為名,暫避宮廷內亂。他聽到蒯瞶逃宋,風波平息的消息之後,星夜趕回,面奏靈公,然後派三路信使分頭追尋。

  子貢說:「夫子已與公叔戌訂盟,發誓不回衛都。如今回去,豈不是背信棄義嗎?」

  顏回反駁說:「賜兄此言差矣,公叔戌犯上作亂,是為不仁;迫使夫子訂盟,是為不義。背棄這不仁不義之盟,有何不好?」

  「回之言極是,不仁不義之盟理當背棄,神靈決無怪罪為師之理!」

  衛靈公率領文武百官擺駕郊迎孔子,這是只有迎接諸侯才用的隆重禮節。孔子老遠就下了車,正衣冠,撣灰塵,率領弟子們拜伏在地說:「孔丘何德何能,敢勞國君郊迎!」

  矮矮胖胖的衛靈公急忙「滾」上前去,雙手扶起孔子說:「簡慢了大賢乃寡人之過也!」然後回頭吩咐內侍:「設盛宴,寡人與夫子洗塵......」

  為歡迎孔子重返衛都,靈公舉行了盛大的國宴。

  孔子師徒這一次返回衛都,住在蘧伯玉家裡。從衛宮回來,弟子們自有一番祝賀。子貢說:「夫子之才終有用武之地,實在是可喜可賀!」

  「是呀,」孔子十分激動地說,「為人臣者,最大的苦惱莫過於不遇明君。如今衛君如此敬重於我,我等當奮發有為,以報知遇之恩!」

  蘧伯玉寫信邀請孔子返衛時,心情迫切,言詞激切,所以一下便打動了孔子。然而他對衛國,對靈公並不抱多大幻想,「一展夫子宏圖」,談何容易呀!在這歡呼喜悅的時刻,他就在擔心將來會怎樣對不起這位老朋友,使他失望,貽誤了他的業績與前程,他是最了解自己的國君,也是最了解這位老朋友的呀!所以當孔子師徒興奮異常,乃至有點亢奮時,他卻坐在一邊默默不語。

  大凡過分拘泥於禮的人,往往把面子看得比生命都重要。衛靈公郊迎孔子,又盛設國宴為之洗塵,便使孔子受寵若驚,決心肝腦塗地以報靈公知遇之恩,所以當靈公問孔子可否興兵伐蒲時,孔子便不假思索地回答說:「公叔戌乃衛之大患,亂臣賊子,人人得以誅之!」

  衛靈公點點頭說:「或曰,蒲乃衛防御晉、楚之屏障,出兵伐蒲,自毀屏障也。」

  「啟奏國君,」孔子說,「為國為君,蒲之男有捐軀之志,蒲之女有衛家之心,皆不願隨賊叛亂。討伐逆賊,喚起男女,乃加固屏障也!」

  「唔,唔,夫子言之有理!......」

  衛靈公倒是常召孔子進宮,但除開始問過伐蒲之事,並毫無下文外,很少談及國政。孔子畢竟是客居異國,不能像對魯君那樣犯顏直諫。忽一日,靈公很客氣地對孔子說:

「寡人欲借重夫子,又患夫子為事務纏身,寡人不得隨時請教。朝中現缺兩員師士,寡人欲借重夫子的兩位門生,想夫子不會推辭。」

  孔子說:「孔丘並非飽學之士,弟子亦皆才疏學淺,恐難勝任。」

  「夫子何必過謙。」靈公說,「夫子門生,皆忠義飽學之士,寡人只恨不能盡用其才耳。」

  從此,子路、子貢、子羔等便在衛國做官了。

  冬去春來,歲月蹉跎,孔子在衛國的境遇終未改變,衛靈公對他一直是敬而不用,他依然作為客卿,拿著兩千石的俸粟,整日陪靈公聊天,解悶,狩獵,出游。原來,祭父母者,並非為了父母,而是自己為了博得一個「孝」名;敬天地者,並非為了鬼神,而是為了天地賜福與他。直到這時,孔子才恍然大悟,衛靈公郊迎,盛設國宴為之洗塵,並非為了敬慕他,而是為了弄一個「敬賢」之名,以欺騙國人。自己不過是做了衛靈公的化妝師,給他臉上貼著「思賢」、「愛賢」之金。或者說做了一塊招牌,正在給衛靈公裝璜和炫耀門面。敬而不用,沽名釣譽而已,於是孔子萌發了離去的念頭。

  盛夏的一個上午,空氣潮濕,天氣悶熱,樹梢一動不動,天地之間沒有一絲風,人坐在屋子裡就像裝在蒸籠裡,孔子一人獨坐在室內無所事事,他想讀書,但讀不下去,只覺得周圍的空氣已經凝滯,不再流動,令人窒息、憋悶;他順手拿過身邊的石磬擊了起來,他要發洩一腔悶氣,讓石磬之聲攪動這凝滯的空氣,攪起一絲風,一點生氣和活力。石磬的音色原是渾厚、雄壯的,然而孔子此時所擊出的聲音卻是深沉、郁悶的。恰在這時,有一個挑草筐的漢子從門前經過。他聞聽室內的磬聲不同凡響,便放下擔子駐足諦聽。等到一曲終了之後,挑草筐的人歎息著說:「有心思呀,此擊磬之人!」過了一會兒,他又評論說:「從抑而不揚之聲聽來,擊磬者見識狹小而鄙俗。他彷彿在埋怨無人了解自己,無人了解便獨善其身,何必哀怨?猶如過河,水深則脫衣而過,水淺則提裳而涉。」

  挑草筐的人雖是自言自語,但聲音卻很大,彷彿有意在規勸室內的擊磬者。一牆之隔,這話孔子聽得真真切切,不禁脫口歎道:「很堅決呀,無法說服於他!」他彷彿是在說給牆外那挑筐者聽,但更多的卻是在評價自己。他的確是很固執,沒有辦法說服自己,沒有力量改變自己的觀點。

  轉眼來到了秋天,天高雲淡,北雁南飛。秋天是一個醉漢,他四肢無力,渾身疲憊,步履蹣跚,語言支吾,滿嘴夢囈,令人生厭,連他走過之後所留下的那行歪歪斜斜的腳印,都讓人心煩。秋天是一個病婦,她面黃肌瘦,這是枯萎的大地和浮動的殘雲;她一陣陣呻吟,不斷地哀號,這是淒厲的秋風和悲泣的蟲鳴;她渾身瑟瑟發抖,連一層層的老皮也被抖了下來,這是搖晃的枯枝和飄落的敗葉。

  公元前496年夏歷八月廿七日,一大早孔子便帶領弟子們到帝丘郊外一片樹林去漫遊。太陽從東方冉冉升起,它雖像一個圓圓的大火球,但卻十分蒼涼,像一個尚未睡醒的老叟,揉著惺忪的眼睛,挪動著艱難的步履。秋風蕭瑟,秋葉飄飛,一群群烏鴉集聚在光禿禿的樹枝上呱呱地叫著,令人不寒而慄。腳下是厚厚的落葉,踏在上邊彷彿踏著逝去的生命,流失的年華。前邊來到一個奇異的地方:中間是一棵蒼老的柏樹,樹幹高可數

丈,粗三、四抱;樹皮粗糙如鱗,像一張飽經風霜的老人的臉,記載著也在敘說著歷史的風風雨雨;仰望樹冠,枝杈多已枯死,只有為數不多的幾片綠葉在告訴人們,它還活著。這株老柏樹方圓數十步,一律是年輕或年幼的柏樹,無一株雜樹。這些年輕或年幼的柏樹,或粗或細,或高或矮,但一律是枝葉繁茂,蓊鬱蒼翠,樹幹挺拔,勃勃向上,充滿了無限的生機和活力。

  孔子來到老柏樹下站住,仰望著樹冠,撫摸著樹幹,心中百感交集。多麼高大、粗壯的柏樹呀,它巍然屹立,直刺藍天,在這片並不算古老的樹林裡,它堪稱為鶴立雞群,超凡脫俗。它本該充做廟宇、殿堂的棟樑,但卻因生不逢時,或不遇明主而默默地枯老在這荒郊野坡裡,等待著死亡、腐爛,化為灰燼,這是多麼可惜呀,它又是多麼不幸和悲哀呀!孔子圍繞著這棵老柏樹踱步,左轉三圈,右轉三圈,心似刀絞,兩顆晶瑩的老淚在眼眶裡團團轉。然而,當他把視野放開,望著那無數株生機勃勃,蒸蒸日上的年輕和年幼的柏樹時,不覺臉上的肌肉松弛,眼眶中的淚水消失,心中感到無限的溫暖和欣慰!毫無疑問,這無數株年輕或年幼的柏樹,俱都是這株即將枯死的老柏樹的子孫和弟子,是老柏樹孳生了它們,繁衍了它們,滋養了它們,使它們得以爭風奪日,茁壯成長。這株老柏樹或許要枯死、腐爛在這裡,化為灰燼溶於這塊土地,不為世人所知,但它的子孫和弟子卻定會充做棟樑之材,使這座人類的大廈永不坍塌。老柏樹能夠如此,它就該心滿意足了!至於人們是否知道它,這片樹林是否記住它,這塊土地是否懷念它,都是無關緊要的。

  「請夫子上坐,受弟子們一拜!」顏回過來攙扶孔子,老柏樹下已經擺好了一領小席。

  孔子不解地問:「回啊,爾欲何為?」

  顏回說:「今日乃夫子千秋,弟子怎敢忘記!」說話間,弟子們已七手八腳地在孔子的面前擺出了酒肉和十個活鮮的大桃子,然後顏回和子路率領大家一起跪倒在地,向夫子磕頭拜壽!

  孔子忙說:「都快快請起,不必如此!」

  今天是孔子的五十六歲壽誕之日,他怕蘧伯玉為其慶壽,驚擾了主人,便一大早帶領弟子們出城郊遊。不料細心的顏回卻早有準備、壽酒、壽桃、壽糕,還有夫子最喜歡吃的幾樣菜餚,一應慶壽的物品、器具準備得完完全全,並全都帶到了樹林來,這怎能不令夫子無限快慰和心花怒放呢?

  弟子們磕完了頭,拜完了壽,眾星捧月似地將夫子圍了起來,或說,或笑,或敬酒,但草地上卻還跪著兩個人不肯起來,其中一個是子貢,另一個大家全都不認識。

  原來子貢自在衛國做官之後,衛靈公看中了他的辯才,便常派他出使各國,辦理外交大事。前不久出使魯國,今日是為了給夫子慶壽而星夜趕回來的。跪著的另一個青年叫樊遲,他一身農民打扮,憨厚樸實,無多言多語,見人便羞得滿臉通紅。這次子貢去魯國,碰上樊遲在到處拜師求學。子貢見他雖十分靦腆,但卻很聰慧,便自做主張,冒昧地領來了。子貢與樊遲先到蘧伯玉家,又找到了這郊外樹林。等他們來到老柏樹前,適逢同學們為夫子拜壽,子貢二話沒說,拉著樊遲跪倒便磕頭,一則為夫子慶壽,二則為樊遲拜師,三則為請冒昧之罪,所以一直未起。

  孔子忙將樊遲扶起,問道:「樊遲啊,爾欲何學?」

  「嗯......」樊遲囁嚅著說,「遲欲學種五谷。」

  孔子說:「學種五谷,孔丘不若老農。」

  「那就學種蔬菜。」

  「學種蔬菜,孔丘不如老圃。」

  「那......」樊遲茫然地盯著孔子,「夫子能教遲何種學問呢?」

  孔子耐心地說:「樊遲啊,君子需樹雄心,立壯志。在上者好禮,民莫不尊服;在上者誠信,民莫不以誠相待。若能如是,四方之民皆攜兒負女歸附之,何需自己耕種呢?」

  樊遲連連點頭說:「弟子學禮,學信。」

  孔子客居衛國,一直懷念著祖國,所以見了子貢,就忙打聽魯國的情況。子貢告訴夫子,魯國依然是,三分公室,權歸季氏。只是定公與季桓子更加荒於酒色,無人理政,朝野上下四分五裂,不堪一擊。所以齊國的田常奏請齊景公批准,正欲興師伐魯,據說先頭部隊已經到達了齊魯邊境。

  這田常孔子是熟悉的,早在二十年前他在齊國時,田常就與齊景公鬧獨立性,施惠於民,早有取齊侯而代之的念頭。對此,齊景公似乎有所察覺,所以當孔子回答齊景公「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時,齊景公十分贊賞地說:「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豈得而食諸!」如今齊景公年老,晏嬰早死,黎鉏無能,田常羽毛豐滿,他適合齊景公的口味,以對外用兵為名擴大實力,擴大影響,控制軍權,以便進而奪取君位。孔子聞聽田常伐魯,焦慮不安,早把壽誕之喜拋到了九霄雲外,站起身來,背著雙手,在草地上踱來踱去。顏回看出了夫子的心思,問道:「夫子欲救魯嗎?」

  孔子停住腳步說道:「知丘心者,回也!魯乃我父母之邦,廬墓在此,宗廟在此,田常伐魯,豈能坐視而不救?......」

  司馬牛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救魯?就憑我們這幾個人?......」

  子路說:「衛靈公若肯借兵,由將率師往救之!」

  孔子說:「吾欲屈節於田常,派一舌辯之士適齊,陳說利害,阻田常伐魯。」

  弟子們異口同聲地說:「唯子貢堪當此任!」

  孔子說:「是呀,當仁不讓於師,賜何不辛苦一趟呢?」

  子貢堅決地表示說:「賜願往見田常!」

  子貢辭別了夫子與眾同學,駕車來到齊都臨淄,請見田常。田常忙出府迎接,讓入客室,分賓主坐定。田常早料到了子貢的來意,八字眉豎了豎,搶先說道:「子貢先生不辭辛勞,遠道而來,莫非欲阻我伐魯嗎?」

  子貢聞言,仰天哈哈大笑,只笑得田常吃驚不小,忙問道:「先生為何發笑?」

  子貢拭了拭兩眼笑出的淚水說:「賜笑將軍危在旦夕,卻全然不知。如此以往,大事何成?」

  田常見子貢說得蹊蹺,很感莫名其妙,忙湊上前去,躬身俯首問道:「先生何出此言,請明教我!」

  子貢沉吟著說道:「賜隨孔夫子去魯多年,魯事與賜何干?

  今長途跋涉,專為將軍運籌而來。」

  「先生教誨之恩,常當永誌不忘!」田常解除了戒心,微笑著,笑得兩眼都瞇成了一道縫。

  子貢說:「據賜愚見,收功於魯實難,伐吳圖功較易。」

  田常問道:「何以見得?」

  子貢回答說:「賜嘗聞,憂於內者宜攻強,憂於外者宜攻弱。將軍試想,如今齊對外用兵,內外何憂?」

  田常脫口說道:「憂於內也!」

  子貢說:「將軍所見,與賜盡同。將軍三次請封不成,乃大臣不聽令;長期以來,鮑、晏戰勝以驕主,破國以尊臣,將軍卻無寸功可言。君恩日疏,欲與權臣相爭,豈不以卵擊石,危在旦夕嗎?」

  田常不勝感激地說:「先生所言極是,然而先遣部隊已至齊魯邊境,不可改道,為之奈何?」

  子貢說:「將軍下令緩進,賜請救於吳,乞吳師伐齊以救魯,將軍豈不就可與吳交戰了嗎?」

  田常對子貢的才智佩服得五體投地,對子貢的誠心相助感激得可以性命相報,當夜設盛宴為子貢洗塵、餞別,以珠寶相贈,結為生死之交。

  子貢晝夜兼行,車船俱乘,從臨淄來到吳都姑蘇,入朝見吳王,奏道:「王者不滅國,霸者無強敵,重鎮千鈞,加銖兩便見傾側移動。目下齊國將伐魯,一戰而勝,與吳爭霸,臣竊為大王擔憂!」

  吳王問道:「既如是,將何如?」

  子貢說:「宜速仗義救魯,以撫泗上諸侯,誅暴齊以服晉,此乃大王雄長天下之功業,豈容錯失良機!名為救魯,實困強齊,智者決無疑義。」

  吳王說:「時勢實如子言,無奈吳常困越,宿仇未解;現勾踐養士教民,久有報吳之心。須待寡人先滅越,然後移兵伐齊以救魯。」

  子貢奏道:「越國僻小不及魯,吳國新強盛於齊,而大王今欲捨齊伐越,齊豈不早滅魯而稱霸中原嗎?大王當以救弱存亡之仁義號召諸侯。若棄強齊而代弱越,不義不勇,何以顯名當世?臣聞勇者不畏難,仁者不欺弱,智者不失時,義者不絕世。今宜存越示天下以仁,伐齊救魯示天下以義,威霸晉國示天下以強。天下諸侯正愁無盟主,得聞大王鋤強救弱之威名必相率來朝。霸業告成,易如反掌耳。如若大王恐越乘隙報仇,臣請往見越君,令他出兵隨王伐齊,大王可令其充先鋒以立功。此乃借齊兵以削越勢,豈不上策!敢情大王明察。」

  吳王盛讚子貢之計「乃絕妙上策」,當下殷勤接待,饋贈厚禮。子貢在吳不敢耽擱,辭別吳王從水道赴越,行至中途,捨舟登陸,雇車乘坐,逕到越都,在城外館舍安身。

越王得報,親自駕車出城,到館舍迎候,請子貢上車,親自執鞭駕御,抵達朝門下車,延請子貢入朝,用上賓之禮接待。賓主坐定,越王問道:「大夫辱臨蠻夷之邦,不知有何見教?」

  子貢將吳欲伐齊救魯,擔心越乘虛而入,以及自己的主張等大略說了一遍。勾踐拱手說道:「孤因不度法,不量力,與吳為難,受困於會稽,痛入骨髓,日夜焦唇乾舌,苦思與吳接踵而死。今請大夫告以利害,使孤知所適從。」子貢回答說:「吳王為人猛暴不仁,臣下難堪,國家疲弊,百姓怨上,大臣內變。伍子胥倚老忠諫,吳王深惡之;太宰嚭以嫉賢進讒,嬖倖當國,此乃上天假越以報吳之機。王若能發兵以激其伐齊之志,獻重寶取悅其心,卑辭聽命以尊奉,促成其出兵伐齊,堪稱『屈節以求達』之良謀。若然伐齊不勝,是越之福;若勝則必驕而移兵臨晉。賜將北行,請見晉君,出全國精銳迎敵。吳先與齊戰,精卒傷之必多,晉又用重兵迎擊,吳師必弱。王可攻其疲以報仇,事必有濟。」

  勾踐作揖拜謝道:「寡人謹遵教言行事,決不背信!」

  子貢臨別諄諄叮囑「以速為貴,遲恐生變,吳若按兵不動,養精蓄銳,專與貴國為難,後果將不堪設想!......」勾踐唯唯答應,親送子貢出城,鄭重而別。

  子貢仍回姑蘇,朝見吳王覆命道:「仰仗大王神威,臣往見勾踐,先揚大王德威,次曉以利害,說他出兵隨王伐齊。勾踐已應允,即日率兵來朝聽命。」

  吳王大喜,盛讚慰勞了子貢一番,回宮設宴為子貢洗塵。

  隔了五日,越王派大夫文種率領三千精兵來從征。文種向吳王行三拜九叩大禮,頓首奏道:「吾主得悉大王將率仁義之師伐齊救魯,盡出國內精銳三千,先遣臣統率來朝聽令。吾主現在守國,靜候王命以定行止。」

  吳王問子貢道:「越王欲隨寡人出征,卿以為如何?」

  子貢回答說:「越國盡出精銳以聽命,國內空虛,再命其君棄守從征,與義不合,當令其留守社稷為是。」

  吳王接受了子貢的意見,謝絕勾踐從征。吳國的軍隊自從孫武子訓練以來,行伍整齊,軍令嚴肅,共有左、右、中三軍。春秋時的軍制,每一萬二千五百人為一軍,吳為大國,所以有三萬七千五百名兵卒。吳王命左右司馬王孫駱、鱒毅為左右兩軍元帥,伍子胥為中軍元帥,先於校場上檢閱操練,然後擇吉日出征。

  伍子胥奏道:「伐齊師出無名,欲救魯,不如遣使至齊,為太子波求婚,且勸齊侯不必伐魯。齊侯年邁,國無良相,決不敢違逆大王之意,這樣便可不折一矢而解魯難,強似興師動眾。」

  吳王問左右司馬道:「伐齊,婚齊,何為上策?」

  王孫駱回答說:「婚齊為善,臣請至齊乞婚,並勸阻伐魯。若齊侯拒婚不納勸,然後合吳越之眾討伐,定然戰而勝之!」

  子貢只望齊不伐魯,不望吳必伐齊,所以在一旁默默不語。

  齊景公已經年邁,宮中只有一愛女少姜,心中雖不忍心遠嫁,只因國中沒有賢相良將,不敢得罪吳國,只好應允婚事,並命田常收回伐魯之兵。王孫駱歸國覆命,子貢得悉魯難已解,於是辭別吳王欲行。吳王說:「子說越君出兵助孤出征,現在魯難已解,吳不伐齊,越師徒勞往返,豈不失信於鄰國?」

  子貢說:「吳、晉有仇,大王何不遣越師伐晉,如若取勝,便可取威定霸了。」說罷,不管吳王依不依,匆匆告辭返回衛國。

  子貢回到衛國,將游說齊、吳、越三國的經過詳細地報告了孔子,孔子說:「伐齊救魯,是為師之意願。疲吳強晉,乃賜多言失信。吳若伐晉不勝,豈不恨你!你的游說口才,可稱當世無匹;惜乎喜歡多言,言多則必敗,古有明訓,以後當慎言為是。」

  吳王親率中軍伐晉,幾乎全軍覆沒,幸虧伍子胥率兵赴援,才得退兵歸國。

 

第二十六章南子沐浴孔子進宮

 

  話說衛靈公夫人南子久慕孔子大名,只恨無緣相識。孔子既然是無書不讀的聖人,天下的事情,人間的道理,定然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他講仁、講義、講禮,莫非他能驅逐自己心頭的疑雲迷霧,搬掉那塊長久壓在自己心靈上的石頭?興許能呢,於是她萌發了見孔子、向孔子討教的念頭。一日,靈公正在高興地摟著南子親吻,南子故作嬌嗔地揪著靈公的胡須說:「往後可不能總守著你廝混,妾也欲學些禮儀,做個青史留名的女中表率!」

  「哈哈......」靈公大笑起來,「表什麼率呀,只要勿與他人私通,嚴守女人貞節,寡人足矣,美人!」靈公說著用食指刮了一下南子那凝雪砌玉般的小鼻子。

  南子撒嬌地說:「嗯--」這個字的發音,她故意扭拐了三個彎,後邊又加上一個長長的尾音甩腔,「你不讓妾學些禮儀,妾難保舊病復發。」說著她扭著身子「格格」地笑了起來,並用手不住地胳肢靈公的腋下肋間,靈公癢得前仰後合,連連答應:「好,好,就依你。」

  「何時召孔夫子進宮?明天嗎?」南子迫不及待地問。

  「好,明天就明天,你就聽他講講仁義忠恕吧。」靈公痛快地答應了。

  南子這才罷手說道:「君子一言出口,駟馬難追!」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靈公討好地將南子攔到了懷裡,用手撮著她的下巴,看著她高興地微笑,然後二人解衣寬帶,交頸而眠。

  靈公年老體衰,經不住南子一陣戲弄,倒頭便睡。南子望著靈公那形如肥豬的身軀,流著口水的傻相,頓覺黯然傷神,若有所失。她感到自己是世上最不幸,最可憐的女子。雖說得到了一般女子所享受不到的錦衣美食,過著揮金如土的生活。也領略了一般女子所不曾領略的一呼百應,萬眾仰慕的優越感,但心中卻總覺得有一種缺了什麼似的空虛和惆悵。高興時,她會感到自己是世上最富有的人;空虛時,只覺得自己一貧如洗,兩手空空,就連自己的軀體也屬於別人,只有自己的靈魂才真正屬於自己,還常受摧殘和踐踏。這時南子正墜入後一種情緒中不能自拔。她想起天下的普通民女都可以在父母、夫君和子女的慈愛之中盡享天倫之樂,她們的心中總掛念著別人,別人的心中也總有她,多麼幸福和歡樂啊,她們的心是多麼充實和豐滿啊!可是自己呢?好生生的情侶被拆散,想愛的人不能愛,整天伴守著蠢豬似的一堆肉,一塊枯木朽株,哪裡談得上有半點愛情與幸福呢?其實這個糟老頭子也並不愛自己,他不過是將自己當作發洩獸性的工具,當成可供開心的玩物,當成一朵花,插在花瓶裡,美化環境。明天她要問一問孔聖人,難道這一切都是合禮的嗎?奇怪的是每當靈公傻裡傻氣地挑逗調情時,自己的眼前便幻化出一個不知姓名的風流倜儻,英俊貌美,氣宇軒昂的少年郎,他既不是兄長公子朝,也不是情人彌子瑕。只有在這樣的時候,她會感到自己是一個女人,而靈公還真的認為自己的柔情戀意,桃花春潮是為他而來的呢。哼,傻瓜!世界上的男人統統是傻瓜!但孔子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呢?他真的偉岸高大,相貌非凡嗎?聖人,什麼叫作聖人呢?她說不清楚,既然只有孔子才堪稱聖人,那他就一定是神聖的,美妙的,潔淨的,自己不應該馬馬虎虎地見他,於是她想到了沐浴,要將自己的軀體洗得乾乾淨淨,似乎只有這樣,才是對聖人的尊敬,才不至於玷污這次會見。想到這裡,南子悄悄爬起身,躡手躡腳地來到外室,輕聲喚起了兩個侍女,命她們為自己準備沐浴。

  兩個侍女揉著惺忪的睡眼,起來服侍南子。她們不明白,明天又不是什麼盛典莊嚴隆重的日子,夫人怎麼半夜三更的忽然想起了淨身呢?然而她們只能這樣想,不能問,更不能評說。不一會兒,一切都準備好了,南子步入沐浴的房間,一個侍女手裡托著絲巾、銅鑒和玉梳,另一個上前要為她解開衣帶。南子淡淡地說:「都出去吧,非喚勿需進來。」

  「是!」兩個侍女應著退了出去。

  南子緩慢而仔細地解開衣帶,脫下淡紅色的裳裙,然後費力地解開那件緊箍著上身,勒出曲線的內衣扣絆。當她那潔白如玉,閃爍著銀輝,富有質感和彈性的膚體裸露出來的時候,那閃耀的油燈像似突然明亮起來,整個房間頓時增輝。

  房間裡瀰漫著蒸騰的熱氣,像一團團仙霧纏繞在南子腰間,她感到飄飄然,熏熏然了。她撩了一把水,唔,還挺熱。她順手拿起那片碩大的銅鑒,輕輕地拂去上面的水汽,對著自己一絲不掛的肉體欣賞著。她一會把銅鑒放在自己的近前,仔細地欣賞著自己那又黑又長的濃發和長長的睫毛,或是一個個的細部。一會把銅鑒放得盡可能遠一些,想著看自己的芳姿。「啊,多美呀!」她忍俊不住,竟自我陶醉地贊歎起來。她像是要重新認識自己似的,雙手順著肩頭輕輕地向下撫摸著。突然,她發現那椒紅色的乳峰旁有一排紫色的牙痕。呸,這個沒出息的老東西,昨夜他在嘴裡含夠了,吸吮夠了,突然像個吃奶的嬰兒牙癢似的冷不防咬了一口。

  就憑我這樣一個潔白、美麗、鮮嫩的軀體,這樣一個花容月貌的妙齡女子,為什麼要讓一個發禿齒落,色褪力衰,胡須上掛著鼻涕,腮幫上流著口水的七十老翁去踐踏、蹂躪和玩弄呢?想到此,她心中騰然躥出一股股不可名狀的焦躁氣惱的烈火,「匡啷」一聲將銅鑒狠狠地摔到了地上,縱身跳入溫暖的水中。她用力地搓洗著,彷彿要洗淨身上的污垢,洗去心中的哀怨。

  熱乎乎的水像無數雙溫柔的手,輕輕地在撫摸著她的肌膚,溫暖著她那顆冰冷的心,使她逐漸高興起來。她將整個身子沉入水裡,只讓面部露在水面。水在耳邊、髮際輕輕地晃動著,她感到十分愜意,像似兒時安臥在母親的懷抱中。她索性把身子靠在板壁上,啊,水,只有水才是唯一潔淨的世界......

  她忘掉了一切不快,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地一動不動。

  驀地她又想起了就要見面的孔子,有人說他是天上的水精之子,下凡到人間為素王;有的說他生相七陋,少情寡慾。到底哪一種說法正確,明天見了面就知道了。少情寡慾,天下怎麼會有少情寡慾的男人呢?假正經罷了,尤其是這樣一個早從女人那兒享受到了歡樂和溫暖,而又長期流落在外,得不到女人的男人,怎麼能會對女人無情呢?除非他真是天上的神靈,而不是地上的凡人,或者他過於苛刻,沒有遇見意中的女人,若是見到我這身子,他定會癱跪在我的膝下,或者猛撲上來......

  她緊緊地閉上眼睛,盡情地享受著想象中的歡樂與甜蜜。啊,閉上眼吧,只有閉上眼睛,世界才是乾淨的,也只有想象中的世界才比眼前的現實美好!自從與公子朝和彌子瑕斷情以來,只能靠回憶和想象中的美好來充實自己空虛的生活,這對我一個女人來說,是太殘酷了。我畢竟是一個女人呀,我想過一個女人應該過的生活,有什麼可非議的呢?難道只有和靈公這樣的朽木疙瘩同床共枕,才是我應該過的日子嗎?蒼天在上,這難道是公平的嗎?國中那些嫉妒自己的長舌女人,和那些眼饞嘴硬的滿朝公卿,當著面恨不能將自己吐在地上的痰都捧起來吃掉,背地裡卻又在爭相傳播自己的桃色事件。今天我若是看了哪個男人一眼,明天就會傳出一大堆有鼻子有眼的軼聞故事來。可是,哪位公卿若是真的被我看上幾眼,給個笑臉,他就恨不能立刻爬到我的床上。明天,我就是要會會這位舉世聞名的孔夫子,看看世人又會編出什麼樣的「子見南子」的新故事,我也要看看這位正人君子在我的面前是否真的毫不動心......

  她詭秘地抿嘴一笑,露出了孩童般的頑皮和成人惡作劇式的神態。她很自信:無論他是君子,還是聖人,都會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熱氣順著毛孔鑽進體內,她感到周身肌肉松馳,精神倦怠,抑或是在熱水中浸泡得太久了吧?她從水中出來,懶得去擦身上的水露,一只手支托著粉腮,閉目側臥在席上,宛如一朵剛剛出水的白蓮花,又恰似一尊用稀世之玉精工雕刻的睡美人。身上的水露像珍珠織鑲的披篷。她靜靜地承受著仙霧神雲般霧氣的繚繞和甘露霽雨似的溜水的滋潤,陷下去的腰邊和突出的臀側構成優美動人的曲線,豐腴勻稱而頎長的大腿,顯露出潤玉冷脂般誘人的光澤,全身的皮膚像是在乳汁的滋潤中長成,平滑,圓潤,細膩,鮮嫩,沒有一個皺褶......

  她真的睡著了。

  第二天早朝以後,衛靈公再次對孔子說:「夫人慕先生高名,欲當面討教仁義禮智,安邦定國之道,望夫子屈尊進宮。且夫人早有言在先:『四方之君子,不辱寡君,欲與寡君為兄弟者,必見寡小君,寡小君願見之。』寡小君者,南子夫人也。孤身為國君,若再請而夫子不肯賞光,孤將何面目立於夫人之前!」這位懼內的國君言真意切,近乎是在苦苦哀求了。

  孔子默默地站立著,腦眉擰成了一個大疙瘩,許久沒有答話。蘧伯玉頷首示意,要孔子應允。孔子想,眾口鑠金,人言可畏,與這種風流夫人相見,有百害而無一利。眼前有許多要緊的事要辦,哪還有閒情逸緻去應酬這些毫無意義的禮節呢?他決定再次拒絕。可是當他抬頭望見衛靈公那雙混沌干澀的可憐巴巴的眼睛時,倏然動了惻隱之心,唉,就別再難為他了,既然國君如此信任我,親自代夫人求見,我還有何話可講?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君命如山呀!至於那些閒言碎語,只好隨它去吧,我孔丘身正還怕小人謫影嗎?

  「孔丘謹遵大王之命,願與夫人切磋。」孔子慨然答應進宮,樂得靈公慌忙不迭,急命宮衛護送夫子進宮見夫人。

  衛靈公倒也真相信孔子是位正人君子,一切安排妥當之後,他自己竟帶領人馬出城狩獵去了。

  一踏上後宮的甬道,孔子就感到一陣陣暖氣香風撲面而來,偌大的宮院內,使他處處可以感到女性特有的柔和與溫熙。這條彎彎曲曲的甬道通到陛下,那是用五顏六色的石子舖成的,路面上用各式各樣的貝殼和石子間隔地組成各種圖案,那是些令人難以辨別的古人想象中和神話中的動植物,諸如青龍、白虎、朱雀、玄鳥、元豹、合歡樹、連理枝、青梅、柞桑、麗藻一類的圖案。甬道的兩側是崴蕤茂盛的四時花木,均按春夏秋冬生長季節排列而為四株一組,以葆一年四季園中花常開,葉常綠,放眼望去,天下的奇花異葩,珍卉名株,這裡無所不有,它們有的高大挺拔,有的虯枝盤旋,有的嬌翠欲滴,有的蒼勁古樸,有的爭艷傲放,有的含苞羞展,各有芳姿,相映成趣。淡淡的晨靄像是不願離開這美麗的世界似地纏繞著花樹宮牆,絲絲縷縷地為她們披上了飄逸的長紗。金燦燦的朝陽把一柄柄金劍似的光芒射向乾坤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一對對鳥雀昂首抖翅唱著歡快的晨曲。萬物都在充分顯示自己的靈秀,為這美麗的宮苑增加了撲朔迷離的神話色彩。孔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把世間的一切美好全部裝進他那博大的胸懷。

  來到宮門,孔子提起下裙跨入宮室,一陣陣強烈的香氣直沁肺腑。四周擺著好幾個盛著點燃香鬯的鼎,一股股香氣上躥,足以使人心醉神酥。舉目四望,雕梁畫棟,彩色的牆壁,令人目眩。地上舖放著雙層蒲席,另有一塊精製的竹席橫放在宮中通向內室的地方,孔子知道,這是特地為他準備的坐席。前宮和內室之間,有一塊自上而下遮得嚴嚴實實的絲質的帷幄,其實只不過稍微妨礙人們的視線,主要是一種形式上的裝飾而已。偌大的宮室裡儘管有慷慨的朝陽透過南牆的牖窗斜插而入,光線仍然很昏暗--畢竟是面積太大了。孔子端端正正地跪在竹席上,坐在自己的足跟上,這是古人的「危坐」,心中暗暗在想:這南子夫人究竟有何事急於見我呢?

  四五個宮女走了進來,點燃了內室的十幾盞油燈,一切景物驟然生輝。她們撩起左右兩塊帷幄的下邊,挽作兩個漂亮的結扣,形成一個巨大的「人」字形,垂掛在宮室之間。幾盤紅棗、榛子,擺放在孔子面前,這是古代女子初見面的贄禮。宮女悄然退下,孔子在納悶:她們為什麼不同時點燃外宮的燈盞呢?

  一陣叮噹璆然的環佩之聲伴著一雙木屐有節奏的踢沓聲由遠而近,緩緩傳來。孔子心想,這一定是靈公夫人南子來了,他挺直高大的身軀,低垂昂揚的頭顱,雙手端正地放在雙膝之上。

  木屐聲消失了,只有環佩衣裙那有節奏的擺動輕叩之聲。

  孔子知道南子已脫去木屐走入內室。

  一切聲響都逝去了,孔子突然感到一種女性所特有的氣息......

  南子靜靜地、一動不動地站在孔子的面前,雖然相距咫尺,中間卻有那層帷幄隔開,她感到既那樣的迫近,又是那樣的遙遠。當剛才宮女在洗浴間外門將她喚醒,稟告孔子已經進宮的一剎那,她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慌亂,急忙抓起衣裙,遮住裸露的身體。當她開始進行那套繁雜的長時間的梳洗的時候,突然靈機一動,放棄了梳妝的打算,好像又回到了純真的少女時代。她把剛剛挽起的髮髻重新解開,讓滿頭的長髮自然隨便地從腦後垂到地面。她麻利地脫去已穿好的衣裙,找出了一件白色細紗深衣,這是靈公當年用幾座城池換來的送給她的稀世之寶,放在手上一握,揉作一團,輕如鴻毛,穿在身上長可曳地,瀟脫飄逸。這是春秋新興的一種上衣與下裙相連的女裝,稱為「深衣」,大約頗似現代的連衣裙。她展開紗衣放在身上比試了一下,喲,太露骨了,女人身上的一切都袒露無遺。她把紗衣放下,暗暗地思忖著:「征服孔子這樣理智強於感情的聖人,不能靠狐媚妖冶和搔首弄姿,而要靠自然含蓄和古樸淡雅。儘管你一切都是精心安排的,卻又必須裝作是漫不經心的樣子。既要千方百計地把女人的一切美都充分顯示在他的眼前,又必須裝作自己並沒意識到這些美,只是在偶然的情況下才是露出來。她這樣想著拿出一件平日最喜歡的緊身內衣,又嫌它會把身體的曲線繃勒得太醒目了。她索性穿上一件略顯肥大的內衣,然後來回晃動著走了幾步,任那彈跳力極強的胸肌縱性地掀動著衣胸。

  她滿意地穿上下裳,然後又把那件深衣罩在外邊。

  當她拿出那雙華貴的鑲珠嵌玉的繡鞋時,又感到格外刺眼,乾脆連襪子也不穿,拖拉著木屐走向宮室。

  宮室的佈置也是南子的精心設計。按當時的禮儀,她與孔子之間必須有一道帷幄,但只要設計上四盞燈,那薄薄的紗幄便形同虛設了。她像是一個近代高明的導演兼演員,在走上舞台之前,已經把音樂、佈景、燈光效果與自己的表演視為一體了。

  當她跨入內室的一瞬間,心裡突然一陣顫栗。他會瞧不起我嗎?他會把我看成一個放蕩的女人嗎?片刻,這種感覺消逝了,又恢復了平時的驕矜:若是那樣的話,他也不過是個凡夫俗子,而不是什麼聖人!

  展現在她面前的孔子,既不像有人形容的那樣英俊偉岸,也不像有人誇張的那樣醜陋呆板,但卻是一個典型的男子漢大丈夫。雖然她一時看不清孔子的面龐,但只需從遠處看一眼他那擔得起兩座山峰的寬闊肩頭,那天塌下來也不會彎曲的腰桿,那裝得下大海的胸襟,那近乎於冷酷的嚴峻思考的神情,任何女人都會感到這個男人是力量的象征,是高山、大海、蒼穹、雷電等一切力量的凝結。南子的心深深地被震撼了,僅僅這一眼,她十多年閨閣少女和二十年君王寵妃生活所築起的一道由驕傲、自負、蠻橫混合而成的城牆,頃刻坍潰了,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失望和虛弱,不覺臉上滲出了涔涔汗珠。

  孔子感到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氣息越來越強烈,愈來愈灼人,他不知道眼前會發生什麼事情,為什麼偌大的宮室裡,除了兩個人屏息呼吸的聲音外,竟再沒有一絲聲息,他只覺得這種男女相對無言的寂靜太可怕了。自己應該先發制人,還是應該靜坐等待呢?近則無禮,遠則怨,怎麼辦呢?他的大腦在飛速地旋轉著。

  金色的陽光斜射在他的臉上,他感到一陣眼花繚亂。忽然,他發現白色絲紗下藏著一排珠玉在閃著柔和滋潤的光輝,定神一看,啊,竟是一排潔白如玉的腳趾。孔子迅速垂下了眼瞼,掩飾了自己驚訝的心情。在這個風流女子面前,不能表現出有一絲的興趣,要使自己成為一個冷酷麻木沒有感情的人。他急劇地剔除這個不祥的端倪,構築理智的堤防。他極力將眼前這個女人想象成為猙獰、兇狠、丑陋、惡毒的饕餮、鴟鴞、毒蛇、猛獸,但這一切又怎麼能與眼前的美聯繫到一起呢?

  恰在這時,一位年歲較長的宮中主事輕輕地咳嗽了幾聲,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點燃了孔子座前的宮燈,光線的突然增強使兩個人的目光突然相撞,又慌忙移開,但仍然用眼的余光乜瞥對方。

  南子坐北面南,側身對著孔子,明亮的燈光灑在她的身上,形成了一個美麗的側影。烏黑油亮的長髮瀑布般地從頭上傾瀉到地面,拖在身後。白色的紗衣,白色的肌膚閃著眩目的光澤。隆起的額頭,深陷的眼睛,突起的鼻樑,緊湊的小嘴,尖翹的下巴,頎長的脖頸,尖聳的胸衣,構成了充分施展女性魅力的曲線。她的雙手隨意地搭在腿上,那麼纖細、修長、滑潤,像是春天裡盛開的玉蘭花。飄逸的紗衣和危坐的姿式掩蓋不住兩條大腿豐腴的肉質美,一只裸露的腳無意中從衣邊探出來。

  孔子感到自己這道堤防難以構築,就把關於南子下流賤事的材料構築起來。她的外貌就其自然屬性,可以說是美麗的,但她的靈魂卻是骯髒的,行為卻是醜惡的,因而這種外貌美便蝕蠹人們的良知,誘惑人們的心靈,招惹人們的邪念,騷擾平靜的生活,玩弄人們的感情。它可以使人墮落,可以挑起戰爭,導致流血,擾亂社會。歷史上的夏姬、妲己,還有眼前這位南子,長期的宮闈生活形成了她們狹隘、自私、刻薄、嫉妒、好斗的特性,她們一旦得志,就顯示出比男子更強烈的性慾、權欲、占有欲和顯示欲;她們常常會為了一點點皮毛的小事而不惜國家、民眾、君王的利益去爭奪,去角逐,她們雖不是戰爭的發動者和指揮者,但卻常常是戰爭、殺伐的引芯。人們愛美的天性促使了文明與進步,同時,對美的強烈欲望和追求,卻往往導致罪惡的淵藪!這樣想著,孔子理智的堤防隨之構築起來了,他決心要在南子面前顯示出真正男子的氣概和仁人志士的堅定信念。

  在這短短的一瞬間,孔子進行了一場靈與肉,情感與理智的搏鬥。猛將勇士可以不愧為沖鋒陷陣的英豪,但在這國色天香、麗姿芳容的女人面前卻往往吃敗仗,當俘虜。

  理智啊,你是人高於獸的標志,驅逐一切誘惑、邪念和獸慾吧,成為仁德高尚的人。

  孔子充滿了堅定自信的神態,唇髭邊掛著不易覺察的一閃即逝的嚴峻的微笑。南子以她女人特有的敏感發現了這一絲微笑,像一柄鋼刀劃破了她的心。她覺得這笑裡包含著譏諷,輕蔑、厭惡和嘲弄。一方面,她只覺得站也不是,立也不安,不知該如何是好。

  此時此刻的孔子,在她眼裡已經成為不可逾越的山峰,高不可攀的日月。她在深深地譴責自己,自昨夜沐浴以來,或者可以追溯得更早一些,自己萬不該對他有那些卑鄙、齷齪的邪念,是自己靈魂的污垢玷污了他的聖潔,南子感到內疚和不安。另一方面,她也在怨恨孔子,怨他不了解人--男人、女人,尤其是上層社會的男人。恨他不熟悉社會。

  南子在想,我承認你是一個清白、崇高、仁德的男子漢偉丈夫,但我也決不是吠春的母狗!世上哪一個女人不希冀鐘情於心愛的男人,可是有幾個男人真正忠誠於女人?他們無非是把女人當作發洩獸慾的場所,養兒育女的工具。他們不是把女人當作人來愛,只是愛女人身上他們需要的器物,因而,高興了他們拿女人開心;怨怒了,他們拿女人出氣。年少歌美時,他們跟你甜哥哥蜜姐姐,如膠似漆,像似些甩不掉、趕不走的綠頭蒼蠅;人老珠黃了,他們棄如敝屣,反目為仇,另尋新歡。在人面前,他們裝模作樣,正人君子;背地裡卻又招蜂引蝶,偷嘴吃腥。自從第一次那令人戰栗的失身之後,自己只好在痛苦中尋找歡樂,在色情中麻醉心靈,用肉欲的快感去掩飾精神的創傷。《詩》中所寫的那些男女摯愛是根本不存在的,那是虛偽的人們為了掩飾罪惡而編造出來欺騙善男信女的謊言。當自己還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的時候,是多麼崇拜、傾慕男子那粗壯的身軀,有力的手腳,結實的肌肉啊,那時自己也曾經朦朦朧朧,似是非是地想象著理想的夫君,他應當英俊健美,聰穎智慧,品德高尚,溫順體貼。為了這,自己也曾苦苦地尋找過,追求過。然而一個又一個的男人欺騙了自己,玩弄了自己,他們畜生似地追逐,畜生似地發洩,最後又畜生似地拋棄了自己。他們都是些畜生,自己也就不能不成為畜生,統統是一群長尾巴的畜生!然而你,孔夫子,卻總是把男人說得那麼高尚,偉大,而把女人說得那麼卑賤,渺小,這是為什麼?男人高尚,偉大,女人為什麼就一定要卑賤、渺小呢?有哪一個男人不是女人所生?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不也是他母親生養的嗎?就以你孔夫子本人來說,三歲喪父,成為孤兒,若沒有偉大的母親顏征在吃盡千辛萬苦撫養教育成人,你怎麼能成為受人尊敬的聖賢呢?男人可以有三妻四妾,君王可以三宮六院,姬妾成群,女人為什麼就不能有自己的意中人,而要成為男人的玩物和附屬品呢?我一個芳齡麗質的女子,為什麼偏要陪伴一個糟老頭子,一個七十老翁,任其玩於股掌之中呢?女人的罪孽多是男人造成的,災禍多是男人釀成的,為什麼偏要一古腦推到女人身上呢?據說這一切又都是合乎周禮的,而周禮為周公所制定,我想,假若周禮是周婆婆、周奶奶制定的,則斷然不會如此!......

  南子又哭、又訴、又罵,將一腔怨憤化作一盆污水,一古腦潑向了孔子,只潑得孔子懵頭轉向,瞠目結舌,無言以對,只能憤憤地在心裡說:「唯女人與小人為難養也!」

  南子經過精心設計和籌備的一場會見,就這樣不歡而散了。儘管如此,南子還是認為孔子不同於凡夫俗子,是很值得崇敬的。事後冷靜地想想,孔子也不得不承認南子的一席話確有某些道理,但這道理是他所不能解釋的,也是他不可能從根本上去認識和解決的,這個歷史的懸案一直拖了兩千多年。

  宮外的一群弟子在焦急地等待孔子,他們原以為孔子進宮,不過是應酬一下罷了,結果卻半天沒有出來,大家都有些焦慮不安了。尤其是子路,一見孔子步出宮門,便氣哼哼地迎上前去,一言不發。孔子剛剛爬上車,尚未坐穩,子路就賭氣地朝著馬臀狠擊一掌,那馬疼得尥著蹄子奔跑起來。

  「仲由,你這是在與何人賭氣?」孔子不解地問。

  「哼,萬沒料到夫子竟與一個聲名狼藉的女人共處若干時辰!」

  「南子夫人有若干話要講,丘豈可無禮告退!」

  「哼!......」子路依然是一肚子氣。

  「丘若有半點不規,上天會懲罰我,上天會懲罰我!......」孔子見最得意的弟子都不相信自己,一時難以解釋清楚,竟發起誓來。

 

第二十七章孔子臨河桓魋伐樹

 

  陽春三月,風和日麗,帝丘城大街上尾隨行駛著三輛豪華的馬車。大街兩旁站滿了看熱鬧的人群,大家蹺首昂頭,只恨自己的腿太短,個子太矮。馬車過後,兩堵人牆合作一股人流向前湧去,人頭攢動,像似河裡的朵朵浪花。

  第一輛馬車上乘坐的是衛靈公與南子夫人,他們趁今日風和日暖,出城游春踏青,觀賞名勝。南子與衛靈公並排坐在車上,令內侍撩起窗簾,以便滿城百姓能夠看清她的面容姿態,她也能夠將滿城春色盡收眼底,民俗風情一覽無餘,南子今天的裝束與以往大不相同,端莊素雅,雍容大方,矜持不苟。她端坐在那裡,不說也不笑,不似以往那樣輕浮,但臉上卻呈現著洋洋自得的神色。第二輛馬車上坐著孔子,這叫做次乘,是在陪靈公夫婦出游。他依舊是正襟危坐,但卻使勁地低垂著頭顱。偶爾抬起頭來,人們可以發現,他滿臉漲得通紅,面帶羞愧之色。第三輛馬車上乘坐的是太監雍渠。

  三輛馬車招搖過市之後便出了南門,到郊外游春去了。

  今天一早,靈公便派內侍來召孔子進宮,十分謙和地說:「今日天氣晴和,朝中無事,寡人欲同夫人出城賞玩春色,游覽名勝,請夫子同行,以便隨時討教!」孔子能有什麼話說呢?

  只好屈從,將不悅與憤懣埋在心底。

  游覽歸來,靈公很感滿足,他用自己的行動告訴了全城人民,自己是個尊敬賢能之士的明王聖君。南子也心滿意足,孔子能接受她的召見,能做次乘陪她出游,這本身就在向全城宣佈:南子並非是個放蕩女人,而是親近聖人,有道德、知禮儀的國色天香。

  孔子回到蘧府,心似刀絞,面色蠟黃。他擯退弟子,獨處空室,坐臥不寧。他的面前不時地出現那些交頭接耳的面孔和嘲弄的目光,耳畔時時回響著那些難聽的竊竊私語。

  他只覺得有人在向他臉上吐唾沫、令他屈辱難忍;有人在扇他的耳光了,扇得滿臉火辣辣的疼。他覺得這一次所受的奇恥大辱,不亞於四十年前赴宴被逐的那一次。他邊在室內踱步邊忿忿地說:「吾未見好德勝過好色者也!」

  衛靈公的身體與精神每況愈下,他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了。他對自己的一生是滿意的,對自己的衛國是滿意的,他無爭雄稱霸的野心,能忍辱,能屈從,善周旋,一生都在從事平衡的工作,因而他這小小的衛國方得以長治久安。他覺得即使現在歸天,也上對得起列祖列宗,下對得起子孫後代,沒有什麼遺憾與不足。唯一使他憂慮的便是逃到晉國的逆子蒯瞶,這終將成為後患,因此他想抓緊這彌留之際對晉用兵,剷除隱患。

  他曾徵求過幾位心腹大臣的意見,但眾說紛紜,使他莫衷一是。一天,他召孔子進宮,詢問是否可對晉用兵,討伐蒯瞶以及具體該怎樣作戰。孔子不禁感到好笑,衛靈公實在是老糊塗了,對晉用兵,無異於以卵擊石,自取滅亡。況且這是他們父子之間的爭執,外人不好插嘴,於是回答說:「祭祀之事,丘嘗學過;軍旅之事,丘未學也。」衛靈公聽了孔子的回答,滿心的不自在,恨不能立即將他逐出衛國。

  從此以後,衛靈公更加冷淡了孔子,召孔子進宮的次數日見稀少,偶然想見,也是似睡非睡,心不在焉。一次,孔子在與靈公談話,靈公竟仰頭望著空中的大雁出神,睬也不睬。孔子覺察到,現在必須離開這個地方了。後來孔子曾不無感歎地說:「靈公苟用我者,一年奏效,三年成績卓然。」

  這時晉國正在進行戰爭。趙簡子和晉國的另外兩個貴族范氏,中行氏互相攻打。趙簡子的家臣佛肸便占據中牟(在今河北省邢台和邯鄲之間)獨立起來了,他企圖打擊趙簡子的威信,趁機撈一把。這情形很像魯國的公山不狃占據費城反對季氏。佛肸見孔子在衛國一直未被重用,正在彷徨無路,便派人來請孔子,希望孔子來壯一壯他的聲威,為他出謀劃策,取趙簡子而代之。孔子果然也想去,但子路又出來反對了,他說:「由嘗聽夫子說過,做惡者,君子不與之合作。佛肸以中牟叛,夫子欲往,豈能說得過去?」

  孔子歎息著說:「是呀,丘確有此言。然丘亦嘗言:堅硬者磨而不薄,潔白者染而不黑。丘非匏瓜,焉能系而不食?」

  孔子的話雖這樣說,但終因子路等人的反對和晉國情況的混亂而沒有到中牟去。

  公元前493年,孔子五十九歲。

  這年夏天,衛靈公病逝,結束了他在衛國四十二年的統治。南子依照衛靈公的遺命,立小兒子郢為君,但郢卻不肯接受,他說:「太子蒯瞶雖逃亡在外,然其子輒尚在,應立輒為君。」於是衛靈公的孫子輒被立為衛君,這就是衛出公。從此,衛靈公的父子之爭演變成為第二代的父子之爭。

  六月的一天黃昏,衛晉交界衛國的戚邑城處來了十多個人,他們全都穿著喪服,披麻戴孝。守城軍卒喝問「來者何人」,為首的一個回答說:「靈公新亡,新君派臣等迎世子回朝赴喪。」

  守城軍校很有禮貌地問:「誰為世子?」

  蒯瞶哭得大鼻大淚,聲音嘶啞,泣不成聲地說:「我乃不孝逆子蒯瞶也。」

  城門洞開,戚邑宰率各界民眾恭迎世子一行入城安歇。

  原來,蒯瞶聞聽衛靈公駕崩,請求趙簡子支持他回國繼承君位。趙簡子命令陽虎護送蒯瞶歸國。陽虎派了八個人穿著喪服,假裝是從衛國來迎接蒯瞶的,蒯瞶則重孝在身,一路上裝模作樣,哭哭啼啼地來到了戚邑,賺開了城門。但是,齊國應衛出公之請,迅速派兵包圍了戚邑,蒯的陰謀沒有得逞。

  孔門弟子中有人懷疑夫子是否參與過擁立輒為君,冉有就曾問子貢說:「吾夫子是否幫助過衛出公呢?」

  子貢回答說:「待賜問問便知。」

  子貢是個聰明人,他不便直接問夫子,便借兩個歷史人物來試探孔子的口氣。他問孔子道:「伯夷、叔齊是何等人物?」

  伯夷、叔齊是古代傳說的兩個王子,他們彼此推讓,不肯繼任父親的王位,結果都逃到國外去了。子貢提出這兩個人來,看孔子對他們怎樣評價。孔子回答說:「皆仁德之人也。」

  「那麼,他們有何怨恨嗎?」子貢把問題弄得更明確些。

  「求仁得仁,追求業已滿足,尚有何怨呢?」孔子很肯定地說。

  子貢將與夫子的對話告訴了冉有,斷定夫子沒有參與。

  公元前492年,孔子六十歲。

  死去的衛靈公既然不能重用孔子,現在衛國又發生了激烈的內部爭鬥,而且牽扯到國外勢力--晉國支持蒯瞶,齊國則支持衛出公。「危邦不入,亂邦不居」,於是孔子決定離開衛國。

  孔子最後批評衛國的政治說:「衛與魯真難兄難弟也!」從歷史上說,魯國的祖先是周公,衛國的祖先是康叔,康叔與周公原是親兌弟,現在混亂的情形又差不多,所以孔子說了這樣一語雙關的話。

  孔子師徒一行告別了蘧伯玉和顏濁鄒等老友,告別了前後居住過五年之久的帝丘城,奔向晉國。他們要投奔趙簡子,希冀趙簡子會比魯國的季氏胸懷寬闊,頭腦精明,會支持他們干一番事業,以實現其「仁政德治」的政治理想。子路,子貢等弟子辭官追隨夫子前往。一路上曉行夜宿,馬車在崎嶇和泥濘的道路上顛簸前進,忽一日,來到了黃河岸邊。啊,九曲十八彎的黃河,母親的河流,華夏的搖籃!正值盛夏汛期,登上堤壩,放眼望去,茫茫蕩蕩,一片汪洋,泥砂俱下,一瀉千里。她像巨龍,似烈馬,咆哮奔騰。她波瀾壯闊,氣勢磅礡,有吞噬一切的氣魄和偉力。她不怕任何艱難險阻,摧枯拉朽,滌蕩著一切污泥濁水。她波浪滔天,喧囂不羈,順著蜿蜒曲折的河床,朝著理想的方向奔去。她蔑視一切,精力充沛,晝夜不息。她在歡呼,在歌唱,在怒吼......一群群水鳥在飛竄,在弄潮,在戲水。它們沖向浪峰,跌入浪谷,翅膀刮起黃色的飛沫。它們永不知疲倦地飛翔,追逐著波浪盤旋。它們歡快地鳴叫著,呼喚著,彷彿在嘲笑,在譏諷那些怯懦之輩......

  孔子佇立在堤壩上,遙望黃河,遙望藍天,遙望飛鳥,凝神遐思。與黃河比,與飛鳥比,他自慚行穢,他覺得自己缺乏黃河那雄偉的氣魄和勇往直前的力量,缺乏飛鳥的勇敢與毅力。他深深地感到自己不配做黃河的兒子,炎黃的後裔。這黃河,這飛鳥,仿佛給孔子注入了新的血液,給了他新的生命和力量。

  黃河之上,一葉扁舟正在浪尖波谷中顛簸前進,像飄浮的一只小瓢。艄公頭戴又圓又大的竹笠,一邊拚命地划槳,一邊高唱著粗獷的艄公號子,小船在貼著水皮飛馳。船漸漸靠近了,子貢踮著腳跟,用雙手做成一個喇叭對著河面高喊:

  「喂,船家,請快渡我們過河!......」

  小船靠岸了,船上走下來一群男女,扶老攜幼,拖兒帶女,一個個臉上神色慌張,身上衣衫襤褸,手中提拎著大包小卷。老人在歎氣,嬰兒在啼哭,青壯年則憂心忡忡。這情景告訴孔子,晉國的內亂正在日益加劇,不然的話,何以會有這麼多難民逃到衛國來呢?

  孔子默默地望著這些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的晉國難民,憐憫之情油然而生。物傷其類,孔子轉過身去,暗暗地拋了幾顆老淚--自己師徒數十人,五年來何嘗不是流離失所,有家難奔呢?在這樣的情況下,貿然去晉國,投奔趙簡子,會是怎樣的結果呢?他在懷疑自己的抉擇與路線。孔子走向前去,向一位老者施禮,請教晉國眼下究竟發生了怎樣的內亂,以便決定今後的行動。

  老者告訴孔子說:「趙簡子權勢極重,園君尚怕他三分,三天前他將鳴犢和竇犨兩位大夫殺死......」老者說著傷心地低垂了頭。

  孔子大吃一驚地問:「此話當真?」

  老者說:「老朽七十有三,出言豈能騙人。二位賢大夫屍骨未寒,先生不信,可遍訪晉國老少。」

  老者說著指指同船逃來的難民。難民們聞言紛紛圍攏過來,七言八語,議論紛紛,異口同聲地咒罵趙簡子殘暴不仁。

  「鳴、竇乃晉著名之賢大夫,趙太宰何以要殺他們呢?」孔子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詢問晉國的難民。

  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氣哼哼地說:「為什麼?為什麼?就因為他們賢,他們仁,妨礙了趙簡子專權,施行暴政。」

  「趙簡子真乃嫉賢妒能之輩!」一位三十多歲的懦生打扮的人忿忿地說。

  「眼下趙簡子正在派兵攻打中牟,兵勇所到之處,燒殺擄掠,無所不為,只弄得數千里晉國大地民不聊生,雞犬不寧......」方纔那位老者眼圈濕漉漉地說。

  說話間,先後又有幾隻渡船靠上岸來,從船上走下來的是一樣令人目不忍睹的難民。黃河對岸,一大群攜兒帶女的人在翹首仰望,高聲呼喚艄公快些擺渡,救他們出苦海。

  第一個靠岸的艄公催孔子師徒趕快上船,以便解纜啟碇,拯救對岸處在水深火熱中的難民。孔子十分歉意地說:「謝謝你,救苦救難的船家,我等不去晉國了。」

  「壯美的黃河啊,波浪滔天,洶湧澎湃。孔丘不能渡過去了,這是命運的安排!」孔子面對著黃河,凝視著波濤,像是在誦,在歌,在吟,又像是在訴,這是兩種感情相互碰撞所激起的火花。

  孔子命令弟子們立即駕車返轍。

  走了一程路,難民們啼饑號寒之音消逝了,黃河怒吼咆哮之聲泯滅了,耳根和腦際都清靜了許多,漸漸的,心也稍微平靜了些。子貢明知故問地說:「夫子何故臨河返轍呢?」

  孔子長歎一聲說:「二三子有所不知,趙簡子失意時,靠鳴犢,竇犨二大夫賣命效力,視鳴、竇為左膀右臂。如今得勢,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便殺戮功臣,自削手足......」

  「這狼心狗肺的趙簡子!」司馬牛罵道。

  「是呀,」孔子說,「物傷其類,鳥獸尚且如此!丘嘗聞:『刳胎殺夭,則麒麟不至其郊;竭澤而漁,則蛟龍不潛其淵;

  覆巢破卵,則鳳凰不翔其邑』。吾等豈能再往晉國?」

  是呀,不能到晉國去了,那麼,到哪兒去呢?返回衛國去,自然是不可能的了,正在徘徊彷徨之際,司馬牛說話了:

  「夫子,這回該到宋國去了。」

  孔子問:「這卻為何?」

  司馬牛回答說:「宋乃夫子的祖國,也系弟子牛的祖國。

  牛之長兄桓魋,在宋官為司馬,也能有個照應。」

  孔子覺得司馬牛說得有些道理,但卻一時拿不定主意,猶豫了半天不曾開言。司馬牛急了,越急越結巴得厲害,他說:「子路的妻兄在衛,夫子便適衛。牛的胞兄在宋,宋又是牛之祖國,夫子卻不肯前往,這分明是小瞧我司馬牛!......」

  孔子微笑著說:「既然如此,那就尊重牛之意見,奔宋而往。」

  司馬牛滋得張著大嘴笑,也不說話,跳上車轅,奪過子路手中的鞭子,在空中挽了一個花,炸了一個響鞭,那轅馬便騰起四蹄,飛也似地奔馳起來......

  行了數日,孔子一行來到宋國地界的一個峽谷,只見傍山之處濃煙滾滾,無數農夫正在來來往往地奔忙,一個個面黃肌瘦,滿臉塵灰。三三兩兩的兵勇,或揮鞭,或持棒,在往返監視。孔子是一向重視調查民間風情的,每到一處,凡發現特異情況,必駐足觀察,或派弟子前往問個究竟。眼前的情景自然不會放過,便令顏回、子貢前往詢問。原來這些可憐的農夫是在為宋國的一位權貴制做殉葬用的陶俑。孔子聽後,忿忿地說:

「以人殉者,猛於獸也;始做俑者,斷子絕孫!」

  翻過前邊那道山梁,來到一個山清水秀的去處--一道東西走向的山巒,蜿蜒若巨龍奔騰,漫山枝繁葉茂,蔥郁蒼翠,繁花朵朵,四處點染,飄溢著縷縷清香。山巒懷抱著一泓清池,遠山近樹,俱倒映於池中,隨波蕩漾。清池上有源,下有流,叮叮咚咚,似琴瑟鳴奏。山根下,水池畔,有螞蟻似的民工在開山鑿石,彷彿要將那山腹掏空。對面的山坡上是一個巨大的石坑,正有無數匠人在辟開巖石,將花崗巖鑿成有嚴格尺碼的方塊,然後由民工肩扛人抬運至對面那開山鑿石的地方。運石料,必須經過兩山峽谷中懸空架起的吊橋,吊橋搖搖晃晃,稍不注意,便會墜下萬丈深淵,粉身碎骨,隨波逐流。運石料的民工數以千計,盛夏中午,兩山夾谷之中無一絲風,一個個熱汗百流,似在水撈。最可憐的是那些老者,他們七老八十,瘦骨嶙峋,莫說肩扛重負,即使徒手而行,也非力所能支。然而監工的校尉兵勇是不管這些的,行動稍慢便棍棒加身,傷亡者不計其數。有一位老者,年近七旬,因筋疲力盡,突然昏厥,連人帶石滾下山去,幸而被一株老松攔住,才倖免粉身碎骨的下場,但是無論如何,他再也爬不起來了。一個軍校手持皮鞭走了過去,沒頭沒腦地抽打起來。皮鞭雨點似地落在身上,老者竟無多大反應,只是死挺挺地躺著,可見他已經奄奄一息了。孔子目不忍睹,令子路前往勸阻。子路奉命持劍趕上前去,很客氣地對那軍校說:「這位軍爺,你就饒恕於他吧!可憐這位老者,偌大的年紀,瘦骨伶仃,已經摔得半死,怎奈如此折磨!」

  軍校瞪著眼上下打量了子路一番,用鼻子哼了一聲說:「可憐?說得倒輕巧。這座墳廓、石槨修造了三年,尚未完工,再有一載不能建成,我等均要腦袋搬家。如今我們心慈手軟,可憐他們,到時候有誰可憐我們?」

  子路聞聽,吃驚不小,原來是在修造墳廓,竟如此勞民傷財,便忿忿地問:「是誰如此無道,視民若犬馬?......」

  「少見多怪!」軍校冷笑著說,「除了大司馬桓魋,還能有誰!」軍校說著,又用腳踢地上那位奄奄待斃的老者,邊踢邊罵:「快起來運石,別他媽躺著裝死!」老者依然躺著不動,軍校於是揮鞭又抽。子路手疾眼快,只聽噹啷一聲,軍校手中的鞭子被削成兩截。子路厲聲喝道:「再敢猖獗,先斬了你喂狼!」

  軍校被子路的虎威鎮住了,面如土灰,哆哆嗦嗦地說:

  「你,你是何人?」

  子路插劍入鞘,拍拍胸膛說:「我乃大聖人孔丘弟子仲由。吾夫子專施仁德,嫉行暴政。夫子正率我等前往宋都,拜見景公,匡扶社稷。吾夫子將諫宋君,令司馬桓魋停修此墳廓......」

  「若能如此,謝天謝地!」軍校說,「不過,我們宋君恐難納此諫......」

  「這卻為何?」子路瞪大了眼睛。

  「在宋國,人民只知有大司馬,不知有國君。」軍校解釋說。

  子路在心中暗暗地怨道:「司馬牛呀,司馬牛,汝兄豺虎之輩,你帶夫子來宋何為?」

  孔子見子路一直未歸,擔心會惹出什麼亂子,便帶領幾個弟子趕了過來。問清了原由,孔子不勝歎息,深知此番適宋,決無善果,更不必說實踐主張,實現理想了。本想改道更轍,但又怕傷了司馬牛的自尊心,只好試探著前行。

  司馬牛見兄長做出這等傷天害理的事來,羞愧得無地自容。他漲得滿臉赤紅,張著大嘴只是歎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天才擠出了一句:「待明天見到余兄,與之辯理!......」真是儒生氣十足,手無寸柄,又結巴口吃,辯的什麼理呀!即令子貢、宰予前往,恐也無濟於事。

  孔子得知司馬桓魋只有三十八歲,就修造這樣的墳廓、石槨,且暗設機關,游人若踏著機關,便墮入墳廓,成為人殉。山那邊窯廠裡燒制的陶俑,也是為他日後殉葬所用,便不顧司馬牛在身邊,咬牙切齒地說:「如此揮金如土,勞民傷財,暴虐無道,倒不如即刻葬身江河,充魚鱉之饑,免得活在世上坑害百姓!」

  一個校尉舉著大棒走來說:「好呀,你敢辱罵大司馬,真是膽大包天!」說著手中的大棒便惡狠狠地向孔子砸來。

  說時遲,那時快,不等校尉的棍棒舉過頭頂,便被子路一把奪了過去,喀嚓一聲,折成兩段。接著子路拔劍在手,虎目圓睜:「爾等一齊上吧,看我怎樣將你們剁成肉泥!」

  孔子喝住子路說:「仲由不得無禮!」

  監工的軍校,兵勇一個個全都目瞪口呆了。

  揮棒欲打孔子的那個校尉狼狽逃竄,逃了幾步又停下來憤憤地說:「你們等著,你們等著......」

  毆打老者的那位軍校忙笑嘻嘻地過來賠情,說一切都與他們無關,是上邊逼著這樣干的。孔子徵得軍校們的同意,令弟子將一息尚存的老者扶上馬車,送其回家調治,並給了軍校們菲若干錢財作為酬謝。

  孔子率領弟子們登程時,民工們無不揮淚跪拜。

  日落黃昏,孔子師徒一行選擇了商丘東門外一家較寬敞的石記客店住下,待明天進城拜見宋君。

  晚餐,司馬牛不吃也不喝,只在一旁默默地流淚。

  「司馬牛呀,快進餐吧!」孔子親切地勸慰說。

  「夫子,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同學們!......」司馬牛一頭撲到孔子懷裡,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嗚嗚地哭了起來,邊哭邊訴:「萬沒料到,數載不見,余兄竟變得禽獸不如!......」

「牛啊,話不能如此說法。」孔子安慰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汝兄年輕心盛,做出此等事來,也是常有的。隨著年齡的增長,或許會改好的。」

  司馬牛漸漸止住了哭聲,但依然不吃不喝。

  司馬府內,那位白天舉棒欲打孔子的校尉正在向桓魋報告事情的經過,並添油加醋地編造了許多謊言,最後他說:

  「......內中有一寒酸小子,自稱為大司馬之弟。」

  「兄弟?」桓魋一怔,但接著狠狠地說,「哪怕是父母,只要敢說我一個不字,我桓魋就決不輕饒!」

  桓魋在宋國,好比是季氏在魯國,趙簡子在晉國,擅權專政,視國君為傀儡與走狗。三天前宋景公接到了孔子的書簡,今日聽說孔子已經來到了東門外,下榻於石記客店,不覺喜出望外。孔子與宋景公原系同宗同族,當初宋國的天下原應由孔子的十七代祖先弗父何繼承,但弗父何不受,讓位於弟弟鮒祀,是為宋厲公,即宋景公的十八代祖先。說起來,宋景公還應稱孔子為叔父呢。宋景公早就聽說孔子是天下聞名的聖人,且門下有數十名文武兼備的弟子。如果孔子師徒真能長留宋國,一則可以改變桓魋擅權,政權旁落的局面,二來可以使宋國迅速強盛起來,不再受大國的欺凌。因此,他決定第二天早朝以後便率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叔侄共治宋國。然而宋景公是在做夢,這樣的重大決策,他豈敢不與桓魋商議,徵得他的同意?

  桓魋陰陽怪氣地說:「我主莫非欲將宋國江山拱手讓與孔丘嗎?」

  「愛卿何出此言?」宋景公墜入了五裡霧中。

  桓魋一板正經地說:「孔丘在魯,父母之邦,官為大司寇,兼攝相事,位極人臣,然而卻要辭官出走,可見其野心非小。孔丘在衛五年,衛靈公敬而不用,可見衛君早有戒心。宋不及衛大,不若魯強,如今孔丘師徒不速而自來,狼子野心,豈不昭然若揭了嗎?」

  宋景公被桓魋說得將信將疑,茫然地說:「孔丘乃當今聞名於世之賢德聖人,未必能做出那犯上作亂之事,眼下宋國既小又弱,正需這一般文武幹才,對外征戰,對內安邦定國......」

  「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主若收納孔子師徒,委以重任,他們一旦發起難來,誰能抵禦?這無異於引狼入室。」

  「這......」

  「恕微臣莽撞,」桓魋拔劍在手,「為我主君位,為宋國社稷江山,只怕我桓魋容得了孔丘,這柄劍卻容他不得!」

  宋景公倒吸了一口涼氣,脊背冒出了冷汗,無可奈何地說:「就請大司馬便宜行事吧,只是萬不可傷害他師徒性命,給寡人留下害賢之名。」

  「臣怎敢意氣用事,」桓魋說,「一切皆為我主著想呀!」

  「大司馬勤於王事,有目共睹,有口皆碑呀!」宋景公臉上帶著微笑,心頭卻像貓抓一樣難受。

  孔子師徒安寓在石記客店,三天過去了,一直未見宋景公派人前來召見,早已心灰意冷了。客店的後院很大,院當央有一棵植樹,枝葉繁茂。樹冠如蓋。閒來無事,孔子便帶領弟子們每日在大樹下演習祭禮,什麼社祭、郊祭、禘祭等等。

  第三天晚飯後,一隊客商出了石記客店,趕著車馬向南門奔去。

  戌牌時分,桓亙帶領人馬將石記客店圍得水洩不通。兵勇沖進院內,將客店翻了個底朝天,不僅沒有孔子師徒,連店家的影子也不見。一群人沖進後院,見檀樹下空無一人,只有風吹樹葉在颯颯作響。桓亙知道是店家作祟,放走了孔子師徒,便下命伐倒了檀樹,放火燒了店房,以洩憤怒。

  於此同時,宋國的邊境之上,孔子師徒正在與店家拜別。孔子親自修書一封,介紹店家到衛國去找蘧伯玉,懇求蘧伯玉好生照應這位救命恩人,為其謀個上好的職業。

  原來,孔子在墓場上救下的那位老者,就是店家的父親,店家的名字叫石頭。

  這天黃昏,桓亙派一位心腹將軍來到客店,將石頭叫到隱避之處,密囑監視孔子師徒的行動,今夜戌時,大司馬就要派兵來結果他們的性命。如若走漏了一個,滅其九族。石頭先設法穩住了這位將軍,並帶他窺視孔子師徒在大樹下習禮的情形。告訴他,今夜孔子還要帶弟子在大樹下習禮,屆時包圍了大樹,便萬無一失。將軍信以為真。可是將軍一去,石頭便奉父命將這消息報告了孔子,以報救父命之恩。

  司馬牛氣得暴跳如雷,持刀便走,咬牙切齒地說:「我去宰了這個畜生!」

  子路一把將他扯住:「如此以來,我等豈不自取滅亡!」

  孔子平靜地說:「休得莽撞!天降聖德與予,桓亙能奈我何?」

  話雖這樣說,孔子還是下令弟子收拾書簡行囊,立即出走。為防不測,接受了石頭的建議,一律改扮成商人,由石頭做向導,護送出城,直送至國境線上。

  夜色深沉,無月無星,陰雲密佈。這些不幸而善良的人們在夜色的庇護下逃出了虎口......

 

第二十八章湣公敬賢冉求歸魯

 

  話說那天深更半夜,孔子師徒與恩人石頭揮淚拜別,在濃重夜色的掩護下各奔前程。

  孔子師徒恐後有追兵,馬不停蹄地趕路,待黎明時分,來到了鄭國的都城新鄭的南門外。但孔子不見了,顏回不見了。孔門弟子大驚,有的揮淚,有的歎氣,有的咒罵,司馬牛則放聲大哭,決心潛回宋國,放火燒了司馬府,將桓魋碎屍萬段,以解心頭之恨。同學們勸住了司馬牛,大家著急萬分,四處尋找夫子。

  子貢逢人便問,但卻一直沒有打聽到孔子的下落。突然,一位老者頭戴竹笠,肩荷草筐,身披霞光,口哼小曲,悠哉游哉地從對面走來。子貢忙上前施禮,問道:「請問老丈,可曾見到一位身高九尺,年過六旬,鬚髮霜染的外鄉人嗎?」

  老者上下打量著子貢,捋著鬚髯,微笑著說:「東門外有一老者,身長九尺有余,生一雙河目,闊額高顴,頭似唐堯,頸似皋繇,肩似子產,自腰以下,不及禹者三寸,累然若喪家之犬。」老人說完,也不等子貢致謝徑直走去。

  子貢忙奔向東門外,遠遠地望見孔子不然一身正在四處張望,不遠處顏回在徘徊。孔子見了子貢,驚喜萬分,感喟地說:「丘一旦離開你們,便若失群之孤雁。賜啊,你怎麼知道我在此彷徨?」

  子貢毫不隱諱地將方纔那位老者的話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孔子聽了,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哈哈大笑說:「像堯、像皋繇,像子產,丘愧不敢當。若說似喪家之犬,倒是像極了,像極了!......」

  鄭國子產早逝,小人當權,沒有收留孔子。

  猛虎踞高山,長嘯一聲,空谷回響,狼逃鹿奔。蛟龍處深海,翻騰戲游,波浪滔天,魚潛鱉藏。鳳凰翔高空,金光燦爛,百鳥群集和鳴。而陳國的國都宛丘(今河南省淮陽縣)卻像一只患病的小貓蹲在那裡,低頭垂耳,毫不顯眼。城牆低矮,坍塌殘缺。城門破舊,黑洞洞的,像一只病獸半張著的嘴。街道狹窄,坑坑窪窪,市面擁擠,像一個沒有睡醒的懶漢。然而這天卻一改常態,大街小巷,俱都打掃得乾乾淨淨,主要街道,張燈結彩,人們神彩奕奕,奔走相告,整個宛丘城,彷彿突然精神煥發,年輕起來了。陳湣公以上賓禮迎接孔子入城,各自說了許多寒暄恭維的話。孔子說:「孔丘何德何能,敢勞大王如此厚愛。」

  陳湣公說:「夫子屈尊敝國,使陳蓬蓽生輝,寡人倍感榮幸。」

  孔子深受感動地說:「孔丘累然若喪家之犬,承蒙國君收納,定效犬馬之勞,以報知遇之恩!」

  陳湣公歎息著說:「夫子天下奇才,敝國兵微地小,只怕無用武之地也。」

  孔子微微一笑,從容地說道:「國家的存亡興衰,不限於疆域之大小。成湯居毫,地僅七十裡;文王居豐,武王居鎬,地僅百裡,初時的處境,與貴國雷同。自己雖無侵伐之野心,然一旦上國有命,令伐他國,猶不敢不從。而後來卻能統一天下,諸侯無不悅服來朝。大王何需煩惱呢?」

  陳湣公聽得津津有味,忙插嘴問道:」寡人豈敢希冀湯、武之盛業,但夫子既稱處境相似,敢問湯、武何法奉事上國,卒能統一天下呢?」

  孔子回答說:「修國以待天時,舉賢以佐國政。成湯得伊尹,知為大賢,委以國政,伐桀而建國。文王訪賢於渭水,舉太公望為相。武王繼承父業,克成興周滅紂之偉績。反之,桀殺龍逢,紂殺比干,天下賢士裹足不前,國遂滅亡。丘歷覽古史,凡能依重賢相者,國必興;賢奸不分者,國必亂;嬖奸害賢者,國必亡。至於以小國奉事大國,唯先恭順而已。大王在位十年,處於吳、楚兩強國之間,尚能安然圖存,實不易也。」

  陳湣公問:「依夫子之言,齊自晏嬰仙逝,國無賢相,景公以垂暮之年,尚能勉強維持,是何道理?」

  孔子回答說:「此乃管仲之余威,晏仲平之遺謀也。齊有三賢,鮑叔牙、管仲、晏嬰並稱。人皆稱管仲有大功於齊,推居三人之首。丘以為當以鮑叔牙居首。叔牙攝相之日雖短,因知管仲賢才出於己右,力勸桓公莫記射鉤之仇,自己願以相位相讓。這種公而忘私的大度,古今罕見。」

  陳湣公聽了這一席話,佩服得五體投地,本想繼續討教,看夜色已深,便命內侍送孔子師徒去館舍安歇。司城貞子奏道:「夫子乃微臣之老友,就請夫子寒舍下榻,以便隨時討教,也免得夫子館舍寂寞。」

  陳湣公准奏。從此,孔子師徒便住在貞子府上,參預朝政,領取俸祿。就這樣,孔子在陳一住三年。

  陳湣公一直待孔子為上賓,時常召孔子進宮,或駕臨司城府拜訪孔子,問政,問禮,切磋學問,但卻無所成事。因為小小的陳國畢竟是處在吳、楚兩大強國的夾縫中生活,常受兩國欺凌。吳國尤其趾高氣揚,這正是吳王夫差任用伍子胥打敗越王勾踐的第三年,自然也是勾踐臥薪嘗膽的時候。

  一天,陳湣公由一貼心太監奉陪到司城府訪問孔子,半路上聽行路人說,魯國司鐸家發生火災,全家被焚,並且殃及宗廟也化為灰燼。駕車來到司城府門外,孔子得報陳侯駕到,忙與貞子率弟子出門拜迎。湣公以上賓禮相還,由貞子引入正廳,分君臣禮坐下,彼此說了些仰慕頌揚的話後,湣公問道:「適才來時,聽得路人說,魯司鐸家毀於火災,且大火延及宗廟,但不知是哪一代的宗廟?」

  孔子雙眉緊皺,略假思索後,很肯定地回答說:「烈火所及,必是桓公與僖公之廟。」

  湣公問:「怎見得呢?」

  孔子回答說:「禮制,祖有功,宗有德,不毀其廟。桓、僖二公,無功德可存其廟,魯人不毀,天必毀之。」

  其實,桓公、僖公祖廟的存在,說明季氏在魯國的跋扈。按照當時的禮法,祖宗的廟只存到四代為止,魯國所以還保存桓公、僖公的廟,是因為季氏當權的緣故。桓公是季氏的直系祖先,僖公則是開始給予季氏封地的人。季氏為了紀念他們,所以特地將他們的廟保存下來。孔子一向反對季氏專權,嫉惡如仇,才說了這樣的話。

  陳湣公對孔子的話將信將疑,隨便暢談了一會,囑托貞子要以上賓款待孔子,然後便擺駕回宮去了。

  事隔不久,有魯使到陳國來,陳湣公一打聽,大火果然將桓公和僖公的廟焚為灰燼。孔子料事若神,湣公倍加悅服。

  來日孔子入朝謝禮,湣公詢問治國要道,孔子一一詳細對答,湣公連連歎賞。正當此時,突然有一只飛鷹集於庭樹上,片刻墜地而亡。小鷹身上帶著一只箭,箭頭是汎石的,箭桿是瓘荊木的,長一尺八寸。陳硒公遍問群臣,沒有人能夠辨析這支奇特的箭,又問孔子,孔子說:「此箭頗有來歷,乃北方肅慎國之物。昔者周武王平定天下之後,各國均有貢物,肅慎國即貢此瓘矢石汎,長一尺有咫。武王欲昭令德澤於後世,鐫六字於汎矢雲:『肅慎氏貢瓘矢。』分賞大姬配胡公而封於陳。古明王定製,分同姓以珠玉,以示親親;分異姓以貢物,以志遠服。大王設若不信,可派有司遍查府庫,可證臣言。」

  陳硒公立即派人入庫檢查,果然找到了同樣的楛矢,砮矢上確實刻有「肅慎氏貢楛矢」六個蠅頭小字,從此以後,湣公對孔子更加敬重,視為仙師尊長,事事請教。

  一日,陳湣公對子貢說:「孤今日方知聖人的確難能可貴。」

  子貢說:「但知聖人可貴,仍屬無益,惟能委以重任,使其行道以化民,方為可貴。」

  陳湣公感到子貢言之有理,於是遇有大事,及任免官吏,必向孔子咨詢而行。一班佞臣嫉賢妒能,孔子主持正義,他們恐怕官位不牢,便常在君前讒譖孔子。一日,佞臣伯專向湣公奏道:「先君靈公遺留一顆九曲明珠,貫線斷脫,無人能穿,久藏寶庫。臣聞孔子為萬能聖人,主公何不煩地穿珠,以便賞玩。」

  陳湣公准奏,宣召孔子進宮,命司庫取出九曲明珠,授予孔子說:「此珠無人能穿,有勞夫子用絲線貫穿,以便賞玩。」

  孔子接珠在手,細細觀看。原來那珠在蚌胎中原孕九粒,飽綻而未曾分顆,便被人取出,用人工琢成一顆九曲巨珠。古時候的能工巧匠,竟能鑽上彎曲的眼,穿上絲線。年代久遠了,絲線磨斷,至今無人能穿。孔子打量了一番,很覺為難,便對湣公說:

「穿絲未備,容臣帶回,三日後進呈。」

  陳湣公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孔子便將九曲明珠帶回寓所。第二天一早,孔子向顏回說明原委,顏回便匆匆出了宛丘東門,奔向洩莊。

  原來,就在與弟子們失散的那天黎明,孔子與顏回在一個叫洩莊的村旁碰見一位中年婦女正在園內采桑。只見她衣飾整潔,舉止文雅,風度不凡,不似農家女子。孔子便對顏回說:「采風問俗,是做客行路的通例,回何不去與采桑女做回答,以觀陳國風俗。」

  顏回遵師命走到采桑女近前,很恭敬地說道:「南枝窈窕北枝長,園中采桑迎朝陽,能否吐絲難預卜,何苦辛苦為蠶忙。」

  采桑女聽得顏回是山東口音,上下打量他的裝束與風采,問道:「聽口音,先生仿佛是魯國人,不知來陳何為?」

  顏回回答說:「吾隨夫子孔仲尼來陳,一則往見陳君,二則觀光采風。」

  采桑女微微一笑說:「仲尼號稱大聖人,游陳見嫉眾朝臣,九曲明珠穿不得,回來問我洩莊人。」說完,挎著籃子,頭也不回地徑直走了。

  顏回返回孔子身邊,將采桑女的話敘述了一遍,孔子想,此婦人必系士大夫之家眷隱匿田間,賴采桑以自給的。

  顏回來到洩莊,查訪到采桑婦人的住處,進家求見。屋內只有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太太,回答說無人在家,並搬出一個西瓜,邊割邊說:「天氣炎熱,路途辛苦,請吃瓜解暑吧。」

  顏回捧起老太太切就的西瓜,正要張口吞食,發現了紅瓤中嵌著的黑子,頓然省悟,便立起身,向內室施禮道:「餉我以瓜,『子在其內』。請出一見,因有要事請教,望勿避面。」

  采桑娘含笑款款地從內室走了出來。顏回再次正容施禮,說道:「吾夫子奉陳侯命,囑穿九曲明珠,不知如何穿法,特來求教。」

  采桑娘子回答道:「以蜜汁潤珠眼,以細韌蠶絲粘蟻尾,同放匣中,密蓋靜置,隔一夜蟻必能度絲穿珠。」

  顏回返回,如實向孔子回報。孔子如法炮製,果然靈驗,不無感慨地說:「丘智不如采桑女,徒有虛名!」

  原來這位采桑娘是洩冶的孫女,洩冶曾做過陳靈公的司庫,所以家屬知道庫中藏有九曲明珠。洩冶因見靈公與夏姬私通,以忠言直諫而被殺戮。

  不等三天,孔子便將穿好的九曲明珠呈予陳湣公,滿朝文武無不讚譽孔子的智慧。然而因此也就埋下了幾乎喪生的隱患。

  陳湣公對孔子儘管十分敬重,但陳國畢竟是處在吳、楚的卵翼之下苟延殘喘,難有作為,因而孔子的宏圖難展,只好每天講學,研究學問,積累資料,為未來「刪詩定禮作春秋」做著充分的準備。幸而外患強大,內憂不顯,雖有幾個佞臣常在湣公面前讒言孔子,但裡外上下都在應付吳、楚的侵凌上,顧不了這許多雞毛蒜皮的瑣事,因而孔子方得以在陳平安地度過了三年。

  忽有一日,孔子正在給弟子們講學,顏回一樂三顛地闖了進來。顏回本來是個濕衣不亂步的斯文青年,今天也變得風風火火起來,似乎嘴也在學司馬牛,竟結結巴巴地說不清一句完整的話。他一闖進來便大聲嚷道:「昨晚喜鵲叫,今有貴客到,同學們快迎接,定然樂陶陶!」

  孔子吃驚地問:「回呀,何事令你如此高興,竟然一反常態?」

  說話間南宮敬叔走了進來,他先長跪在地,兩眼垂淚,拜見孔子。然後與同學們拱禮,握手,擁抱,長時間地在地上跳躍,旋轉,戲鬧,二、三十歲的人了,有的四、五十歲,突然都變成了小孩子,一會哭,一會笑,一會鬧--整整十年不見了,這是戰亂的十年,顛沛流離的十年啊!......

  彷彿長河上滾下了一股波濤,洶湧澎湃之後便平靜了下來,南宮敬叔向孔子陳敘了此番來陳的原委。

  這年秋天,色癆纏身,奄奄待斃的季桓子忽然想起要到城外散心,於是數輛裝飾豪華的馬車前呼後擁地出了曲阜南門,碾過了沂水。秋天,這是個豐碩的季節,收穫的季節,金色的季節,然而魯國的大地卻一片蒼涼,田園荒蕪,荊棘叢生,兔走雉飛,狼蟲出沒。田埂邊,地頭上,偶爾有幾個農夫在勞動,但卻一個個面黃肌瘦,手無縛雞之力,奄奄思睡。濃雲低垂,殘陽如血、星星點點的村落,冒著有氣無力的炊煙,一群群烏鴉聚滿了光禿禿的樹梢,報喪似地呱呱地叫著,令人不寒而慄。季桓子見了這情景,百感交集。他悔恨自己不該接受齊國女樂,不該沉湎於酒色,不該疏遠了孔子。如果,在夾谷會盟的基礎上運用孔子的治國方針,發奮圖強,如今的魯國早已是東方第一大國了。可是眼下,咳!......他後悔莫及,囑咐自己的兒子季康子說:「為父將不久於人世,一生最大的遺憾,便是沒有重用孔夫子,致使國破家殘。按祖制,我死後你必相魯,定要將孔夫子請回,委以重任,敬之若父,尊之若師!......」

  這是季桓子的遺囑,也是一個靈魂的最後懺悔。他希望兒子能比自己聰明,日後的魯國能夠振興,能夠再度強盛。

  季康子本欲遵父命請回孔子,可是大夫公之魚諫阻道:「先君與先令尊對孔子不能善始善終,弄得孔子逃離他鄉,為天下人恥笑。如今塚宰請他回來,那老夫子一意孤行,素不知委曲,若再不得善終,豈不留話柄於後世嗎?」

  季康子說:「依子之見,就這樣作罷了不成?」

  「豈可作罷。」公之魚冷冷一笑說,「不遵父命,便為不孝。倒不如請回冉求,此人多才多藝,又在府上做過家臣,彼此相得益彰,與人與事均有益無害。再說,請回孔門弟子,就等於請回孔夫子,只是無任何後患罷了。」

  季康子也是個沒有政治頭腦,沒有主見的庸碌之輩,事情就這樣決定了,南宮敬叔便奉命來請冉求。

  同學們聽了南宮敬叔的敘述,俱都憤憤不平,罵季康子鼠肚雞腸,有眼無珠。

  冉求倒是滿心歡喜,這些年來,他們像大海上飄浮的一葉孤舟,海水茫茫,到處是巨浪,到處是險灘,到處是暗礁,厄運像片片烏雲,一直在籠罩著他們。災難像波濤,不時地向船頭襲來。墳墓早已掘好,就在腳下,就是這無邊無垠的汪洋。他們已經跟隨著夫子在這浪峰波谷中整整顛簸了十年,然而理想的彼岸究竟在哪裡?他感到茫然。如今能夠有個安逸的歸宿,無論如何,總是好的。但這一切。他不便於表現,只是不動聲色地、默默地聽著。

  孔子顯得很平靜,彷彿大海上並未泛起任何波瀾,即使是襲來了暴風驟雨,他也是獨處船頭,默默地垂釣。

  「與季桓子比,季康子如何?」孔子淡淡地問。

  南宮敬叔回答說:「有其父的權勢,無其父的權謀。」

  「哀公比定公如何?」孔子臉上依然沒有一絲表情。

  南宮敬叔說:「有其父的權謀,無其父的權勢。」

  孔子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原來如此!......」

  子路說:「既然如此,一個冉求回去,孤掌難鳴,於事何補?倒不如多回去些人,同心協力,共治魯國。」

  「事雖如此,」顏回說,「只恐敬叔兄無法向季康子交代。」

  「回言之有理。」孔子說,「冉求呀,回去吧,此番歸魯,定然大用,非小用也。」

  冉求說了一些與夫子和同學難分難捨的話,最後提出,一人歸魯,恐獨木難支,欲邀樊遲一同回去。孔子徵求了樊遲的意見之後,便答應了。並且說:「回去吧!回去吧!吾孔門弟子,志向高遠,行動疏闊,似一匹匹綾羅綢緞,質地優美,花紋美觀,丘不知該如何裁剪,做何衣裳......」

  司城貞子知道孔子來了貴客,設家宴為南宮敬叔接風洗塵,賓主、師徒彼此把盞進觴,盡歡而散。

  夜,靜悄悄的夜,曠野裡只有孔子一人在獨自踱步,徘徊。四周萬籟俱寂,只有秋蟲的鳴叫,震盪著孔子的耳鼓。一輪明月大如傘蓋,懸於藍天,月光如洩似流。稀疏的幾顆星星,亮晶晶地拱圍在圓月四周,像似鑲嵌著的顆顆寶石。偶爾飄浮著幾朵淡淡的輕紗似的白雲,籠罩了明月,遮避了星光。孔子那明淨的心靈上,頗似這深邃的夜空,似乎也有淡淡的輕紗似的雲朵在飄,在浮,給他帶來了淡淡的陰影,淡淡的愁絲,淡淡的哀怨和淡淡的惆悵。他今夜的心緒頗不寧靜,這是為什麼呢?冉求就要離去,就要歸回魯國了,自己是在為他慶幸,為他喜悅嗎?似乎並不是。季康子請冉求,而不請自己,自己是在嫉妒嗎?自然更不是。人總寄希望於後代,老師對弟子猶如父母對子女,總希望一代更比一代強,否則,社會豈不就要停滯,人類豈不就要毀滅!自己之所以沖破重重障礙,首創平民教育,廣收弟子,有教無類,不就是為了讓他們繼承自己的事業,實現自己的主張,推動人類歷史的發展與進步嗎?憶往昔,自己整整走過了半個多世紀,腳腳荊棘,步步坎坷,無論在怎樣艱難困苦的環境下,從未懷疑過自己的主張與信仰,自己有充分的理由和根據證明這個主張與信仰的正確性,無數先哲聖賢的事跡告訴了自己,要實現一種偉大的主張與信仰,要付出寶貴的代價和數代人的犧牲,難道今夜裡竟會動搖了嗎?......

  一陣秋風掠過,孔子不禁打了一個寒噤,但頭腦也頓覺清醒。仰望夜空,浮雲被風吹散了,消逝了,星和月都慷慨無私地拋灑著燦爛的光,天高地曠,整個夜空湛藍湛藍的。是呀,樹再高也能攀援,山再高也可攀登,深邃的天空怎麼能上得去呢?然而它卻實實在在的存在著,而且是美麗誘人的。這大約便是自己的主張難以為人接受,到處碰壁的根本原因吧......

  顏回默默地尋了來,給孔子披上了一件外衣說:「更深露寒,夫子小心著涼,快回去安歇吧!」

  孔子深情地說:「落葉歸根,為師老了,是多麼思念父母之邦呀......」

  第二天一早,南宮敬叔、冉求、樊遲便匆匆離開了陳國,孔子很感淒楚,率領部分弟子一直送至國境邊上。

  南宮敬叔十分關注地說:「適路上聽人說,吳正欲伐陳,楚也在調兵遣將,陳彈丸之地,非久居之處;望夫子早作打算。」

  冉求問道:「今日分手,不知何時相見,夫子尚有何教導?」

  孔子揮揮手,自言自語似地說:「回去吧,回去吧!......」

  顏回說:「夫子請留步,回代夫子再送三位師兄一程!.....」

  三人一齊跪倒,揮淚向孔子拜別......

  秋風嗚咽,落葉飄飄,枯枝敗葉,隨風飄蕩。雁行長空,飛向它們所應該去的地方。烏雲遮日,陽光透過雲層無力地射向大地,像是揮灑著的滴滴熱淚......

  走了很遠,南宮敬叔回過頭來,見孔子依然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並不斷地向他們揮手,蕭瑟的秋風中,他那高大的身軀變得瘦削彎曲了......

 

第二十九章陳蔡絕糧幽谷觀蘭

 

  公元前489年,孔子六十三歲。

  這一年,吳國大舉攻陳,楚國幫助陳進行反攻。楚國的軍隊由楚昭王親自率領著,駐紮在陳國東北部的城父(現安徽亳縣)地方,阻截了吳國的進攻。陳國陷於混亂狀態,孔子師徒無法再在陳國呆下去了,便起意欲往楚國去。

  在孔子看來,楚昭王是個能納臣諫的開明君主,他很佩服。

  有一個春天,楚昭王欲往荊台游獵,司馬子祺忠言直諫,昭王不聽,斥退了子祺,傳令備車出游。令尹子西躬身施禮,祝賀說:「荊台為游覽名勝,當此仲春之際,花草爭妍,鳥獸群集,正是大好的游獵時節,豈能錯過!」

  昭王聽了大喜,拍著子西的肩頭說:「孤與令尹同游共樂如何?」

  子西感恩不盡,乘車護駕出游。行了大約六、七里路的光景,子西忽然令車駕暫停,向昭王奏道:「臣欲言有道,大王肯聽否?」

  昭王說:「令尹姑且奏來。」

  子西說:「為人臣而忠君事上者,爵祿不足以賞,謅諛君上者,刑罰不足以誅。司馬子祺諫阻出游,實為忠臣;臣賀王出游,實為諛臣。願王賞忠誅諛,整飭紀綱,使佞臣不敢再以游樂惑君。」

  昭王聽後,羞愧難當,紅著臉說:「司馬誠屬忠臣,不過只能諫阻孤王,後世往游將奈何?」

  子西慢條斯理地說:「禁止後世往游,極其容易。大王千秋萬歲之後,遺命築山陵於荊台之上,後世子孫必不敢游於父母陵墓之前,以取歡樂。」

  昭王接受了子西的諫阻,立即停止游獵荊台,傳令還宮。

  楚昭王雖不能納直諫,但卻能納譎諫,總比那些聽不進半點意見的所謂「金口玉牙」

的昏君勝強百倍。

  這次抗吳救陳的行軍途中,楚昭王突然病倒。正在這時,天空有一簇紅雲,像一群火紅的飛鳥夾著太陽飄去。楚昭王派使者請周太史占卜,詢問吉兇。太史占卜之後回答說:「此乃不祥之兆,應在大王身上。但並非不可免除,如若禳祭,可移災於將相。」

  使者如實回復,楚國將相紛紛欲向神靈祈禱,希望能代替楚王承受不幸。但楚昭王說:

「將相乃孤之手足,無手足相佐,孤雖生何益?寡人若獲罪於天,一任上天懲罰,萬不可移災於他人!」他阻止了將相禳祭。

  楚昭王的這一舉動,使令尹子西和司馬子祺及文武官員深受感動,都願為國為君而效死力。楚軍上下一心,很快大破吳軍,班師而回。但昭王的病體卻一直未愈,楚國的太史又為他占了一卦,說是得罪了黃河之神,要想免災,必須前往祭河神,楚昭王說:

「長江、漢水乃楚之江河,黃河不在楚境,孤何以能獲罪於黃河之神呢?非己之神而往祭之,謅媚也,孤不為之!」

  楚昭王堅持不肯往祭黃河,病卻也漸漸好了起來。

  這些消息春風似地由南向北,很快傳到了孔子耳邊,孔子大加贊賞說:「順大道者天下昌,違綱常者天下亡。楚昭王遵天道,循綱常,行仁政,故必雄峙於南方。」

  是呀,十多年來,孔子經歷了衛、曹、宋、鄭、陳等國,足跡幾乎遍及中原各諸侯國,還從未見過楚昭王這樣明智的國君,因此他決意要到楚國去。恰在此時,楚昭王派使者來請。

  從陳國到楚國,中間要經過一些吳、楚兩國爭奪的小國,蔡國便是其中之一。

  孔子師徒出了宛丘,行了兩日,因地理生疏,竟來到一個層巒疊嶂的去處,抬頭望,兩邊高山對峙,不見天日。山上林深草密,狼蟲出沒,虎嘯猿啼,令人毛骨悚然。低頭望,谷深幽黑,寒氣逼人,谷底流水叮叮咚咚,若彈似唱,如泣如訴,隱約可辨。一條道路隨谷而前,彎轉曲折,或隱或現。人在路上跋涉,車在路上行駛,右有萬仞高山,左是千丈深澗,隨時都有墜落下去,變成齋粉的危險。人人惶恐不安,個個惴惴而前,誰也不說一句話。說也奇怪,這樣的重山峻嶺之中的這一唯一的道路,竟然一直寬可數尺,馬車可以在路面上暢通無阻。由此可以設想,並非駕車的司馬牛引大家誤入歧途,這大約是自陳至楚的必經之路。也不知行了多少時辰,一直未見炊煙。漸漸的,頭頂上那線藍天淡下來了,山巒變得昏暗,谷底生起了陣陣陰風,這陰風怒吼著,咆哮著,由谷底升騰而上,打著滾,逞著兇,似有無數冤鬼在翩翩起舞,在齊聲吶喊,攪得山林呼嘯,濤聲陣陣。這一切都在告訴孔子師徒,天色晚了,應該安歇了,但這哪裡是棲身之所呢?天無絕人之路,前邊來到一處開闊地,方圓數裡,平展展的,像一座寬敞的大廈。四周綠草如茵,野花飄香,三條谷水在這裡匯合,煙波浩渺,音韻醉心--這是大山溫暖的懷抱,造化舒適的搖籃。孔子下車,四處觀望,只見群山若黛,道路潛形,想走出這魔窟似的山嶺,找村捨旅店度夜是不可能了,便令停車解囊,在這深山幽谷中安歇。幸而時值初秋,不致挨凍。隨身帶著兩日乾糧,不致挨餓。人有水飲,馬有草食,倒是個上等的露天客店。

  山路跋涉,人困馬乏,大家隨便嚼了些乾糧之後,倒頭便睡,一個個鼾聲若雷,掩沒了林濤,蓋過了飛瀑,一覺睡到天大亮,待他們揉開惺忪的睡眼,已是朝露染紅了群峰的時候了。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他們被密密麻麻的手持兵器的陌生人包圍在這深山幽谷之中,他們身邊有人在持械走動。這些人一個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三根青筋挑著個頭,有的還滿臉傷痕,三三兩兩,鬼蜮似地在四周徘徊。這與其說是些兵勇,倒不如說是些囚徒。這些囚徒並不傷害孔子師徒,只是監視。不出他們的包圍圈,任其所為,若走近他們,他們便橫加攔阻,不准越雷池一步。

  待孔子師徒草草吃過早餐,飲些泉水,收拾行裝,準備啟程上路時,一位軍官模樣的人走來。此人三十開外年紀,五短三粗,滿臉絡腮胡子。他故作斯文地向孔子深施一禮,微笑著說:「這位老者便是孔老夫子吧?」

  孔子還禮說:「老朽正是孔丘。不知將軍是哪家部隊,我們並未獲罪於誰,何以要困我師徒於這深山幽谷之中?」

  軍官並不正面回答孔子的問話,笑嘻嘻地說:「聽說夫子師徒欲往楚國而去,不知是真是假?」

  「吾等正欲適楚,不知將軍有何見教?」孔子素來不會撒謊,如實地說了。

  軍官仍是笑容可掬地說:「下官奉上司命令,勸孔夫子回車返轍,或仍回陳國,或別作他圖,只是不准適楚,否則,你們將被困死在這裡。」

  子路再也忍耐不住了,錚的一聲拔出寶劍,怒視著軍官說:「休要欺人太甚!返陳適楚,是我等之事,與你何干!快讓開路,莫狗咬耗子--多管閒事。否則,休怪我劍下無情!」

  那軍官並不惱怒,依然笑嘻嘻地說:「我知道夫子手下有幾位勇力過人的猛將,不過,切莫忘記常言所說,好虎難斗一群狼。」軍官用手指指四周,晨曦中四面山坡上的兵勇黑壓壓的,像螞蟻似的在蠕動。「再說,」軍官接著說,「夫子偌大年紀,械鬥起來,難保夫子的性命安全......」

  子路像經霜的草,插劍入鞘,低垂了頭。

  軍官最後重複說:「夫子若是回車返轍,我等可以護送,確保萬無一失。若執意適楚,則不准前進一步。」

  軍官說完,向孔子又施一禮,笑嘻嘻地走了。

  司馬牛罵道:「一只笑面虎!」

  原來,陳國貴族中,有親吳與親楚兩派。親吳派聽說孔子師徒應昭王之邀而適楚,怕孔子輔佐楚昭王,楚國更加強大,對其主子不利,於是派兵勇與囚徒圍困了孔子,迫使孔子改變主意,放棄赴楚的念頭。孔子一生,無論做什麼事,都是矢志不渝的,既然認定楚昭王是位賢明君主,昭王又派人來邀,豈肯回車返轍!然而,如今困在這深山幽谷之中,猶鳥處籠中,有翅難展。眼下最要緊的就是糧食,只帶了兩天的乾糧,如若三、五日不肯放行,真要困死在這裡了!沖出去嗎?即使弟子們都像子路、公良孺一樣驍勇,也無濟於事,一則寡不敵眾,正如那位軍官所說,「猛虎難斗一群狼呀!」二則地理不熟,欲沖無異於以卵擊石。顏回與子路、子貢等人商議,將乾糧收集起來,統一保管,定量分食。夫子年老體弱,滿足供應;其次是子路、公良孺等幾員武將,多食一點,以備拼殺;剩下的一班弟子列為第三等。食不果腹,便采野菜、野果充饑。子路等自然不肯多食,爭執了半天,最後顏回就這樣決定了。

  吃午飯的時候,顏回將乾糧和姜絲端到孔子面前,請夫子用餐。

  孔子語重心長地說:「回啊,爾等之言丘俱已聽見。十數年來,爾等追隨為師,四處飄流,為師已覺不安。今又受困遭厄,理當同舟共濟,丘豈能多食!」

  顏回苦勸,孔子終不肯接受,只吃了一點點,便推說因年老而食慾不佳,不肯再食。顏回只好眼含熱淚將乾糧端走。像這樣一直熬過了四天,帶的乾糧已經全部吃光,只靠野果、野菜充饑,孔門弟子或因饑餓,或因野物中毒,有的腹疼,有的瀉肚,病倒的不少。即使沒有患病的,也是情緒低落,耳斷頭低。然而孔子卻照樣談笑自若,彈琴,唱歌,堅持給弟子們講學。他想用道理教誨弟子,用古代的典範鼓勵弟子,用自己的情緒感染弟子,他何嘗不俄,不苦,不惱,他也是肉體凡胎,不是神仙,只是堅信自己的信仰,能夠自抑罷了。

  第二天上午,孔子又在操琴,子路聞聽琴聲,心煩意亂,噘著嘴,忿忿地問孔子:

「夫子於困厄中作歇,也算合體的嗎?」

  孔子並不回答,待一曲終結,放下琴說道:「君子好樂為無驕,小人好樂為無懼。由啊,你追隨孔丘多年,難道還不了解為師嗎?」

  子路依然怒氣沖沖地說:「常言道,君子無所困。莫非夫子不仁嗎?世人未能信?莫非夫子不智嗎?世人弗放行。昔者由聽夫子說:『為善者天必報之以福,為惡者天必報之以禍。』夫子長久積德行義,為何常處困厄,從者皆將餓死呢?」

  孔子上下打量著子路,彷彿要重新認識他這位最早的、追隨了他多半生的弟子,長歎一聲說:「由啊,仁者若必見信於世,伯夷、叔齊何以會餓死於首陽山呢?智者若必用行於世,比干何以會剖心於紂呢?忠者若必獲報於天,關龍逢何以會見刑於桀呢?諫者若必邀君聽,伍奢何以會見殺於吳呢?君子博學深謀而不遇時者多矣,非丘一人也!」

  聽了夫子的這一席話,子路並未品出其中滋味,只是無言以對,默默退出。

  孔子又把子貢召來,說道:「賜啊,《詩》雲:『既非老虎,又非犀牛,徘徊於曠野,是何因由?』莫非為師所傳之道有誤,何以受困於此?」

  子貢回答說:「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夫子何不少自貶抑呢?」

  孔子說:「好農夫能種好莊稼,但未必能獲得好收成;能工巧匠可做出好器具,但未必為人所需;君子能修道,但未必為世所容。賜呀,若不修道而求容,志向未免太小了!」

  子貢離去,顏回來見孔子,孔子又把問子貢的話重問顏回,顏回回答說:「夫子之道高與天齊,天下莫能容。夫子悲天憫人,竭力推行仁道,當世不能用。此乃為國者之丑,與夫子何損?如今棲遑道路,人不相容,但卻愈能考驗出君子的涵養......」

  孔子聽了,很是歡喜,笑著說:「回啊,的確如此!你與我志同而道合,將來你為富翁,丘願為你管理財款。」

  顏回聽了夫子的話,忍不住地笑了。

  數年後,孔子回憶起這段經歷,曾感慨地說:「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

  隨著時間的沿續,患病的弟子愈來愈多了,孔子也感到渾身不適,力不能支,彈琴、唱歌也不像前兩天那樣有神,有力,有情了。豈能坐以待斃,真的被困死在這裡!孔子一邊用顏回的話勸導弟子們,一邊讓子貢設法去買些米回來,聊以充饑。子貢是孔門弟子中最有辯才,最有外交能力的人,這一艱巨任務自然落到了他的身上。

  那位軍官確守諾言,幾天來只是圍困,並不侵擾,雙方似乎是井水不犯河水。休看那位軍官在孔子面前是副笑容可掬的神態,但對部下的士兵,特別是對那些囚徒,卻是極其兇狠的,動不動便暴跳如雷,絡腮胡子支支豎起,皮鞭、棍棒加身,因而士兵與囚徒均視其若仇敵。深山峻嶺之中,遠離村捨,住著這麼多兵勇與囚徒,給養自然供應不上,因而他們也是定量分食,士兵與囚徒們常因哄搶乾糧而受到嚴厲的懲罰。每到夜晚,兵勇便入帳篷安歇,只留少數囚徒輪番站崗監視。第四天深夜,子貢手持兩件夾衣走向兩個站崗的囚徒,月光下只見他們衣衫單薄破爛,秋夜深谷,寒氣襲人,二人正懷抱兵器,蹲在那兒打盹,渾身瑟索發抖。子貢分別給他們披上夾衣,其中一個,臉上的傷已潰爛,正向外流著膿血。子貢從懷中取出藥膏,輕輕地給他塗在患處。由於疼痛的刺激,他突然覺醒,並警覺地彈跳了起來,本能地握緊了手中的長矛,喝問道:「什麼人?」

  子貢施禮說:「吾乃孔門弟子端木賜,寒夜難熬,起來走走,見二位兄弟深夜值班,衣衫襤褸,特送過兩件夾衣來,以御風寒,行路之人,隨身備有刀傷之藥,見這位兄長臉上潰爛不堪,膿血淋漓,便予以塗抹,不想驚動美夢,實乃罪過!」

  直到這時兩個囚徒才發覺自己身上果然多了一件長衫,確實比先前暖和得多了。其中一個歲數較小的囚徒說:「我們知道你們都是些善良的人,孔子是當今聞名的聖人,提倡仁德,救苦救難。欲害這樣的賢哲,真該天打雷劈!」

  那位臉上有傷的年紀稍大的囚徒經子貢塗抹了藥膏,只覺舒服了許多,感動得蹲在地上,兩手托腮,嗚嗚地哭泣。子貢見他哭得可憐,勸慰說:「這位兄長不必傷情,當今天下,是非混淆,黑白顛倒,像我們夫子,欲施仁政德治於天下,四處奔波,但卻受阻遭嫉,不為天下所容。若吾夫子之道得行各國均施仁政,上視民若靠山,似手足,二位兄弟何以會遭如此磨難,受此皮肉之苦,長期拋妻別子,受人奴使呢?如今我師徒被困於這深山幽谷之中,夫子已經三天未曾吃過一頓飽飯。偌大年紀,萬一有個好歹,我等豈不獲罪於天!天下百姓尚有何望?」

  「這位先生快說說,我們能幫孔夫子什麼忙嗎?」那位臉上帶傷的囚徒熱淚盈眶地說。

  「是呀,只要能救夫子性命,哪怕肝腦塗地我們也在所不辭!」歲數小些的囚徒堅決地說。

  子貢長揖於地,再次施禮說:「謝兩位兄弟誠心相助!只需煩二位恩人代為買些米來,以充饑腹。」

  「這個不難。」臉上帶傷的囚徒首先表示說,「我們今夜站崗,明日便一天無事。翻過東山便有集鎮,保你師徒明日晚餐飽食果腹。」

  子貢千恩萬謝,拿出足夠的錢幣授予二囚徒。年歲稍小的囚徒驚異地說:「先生如此慷慨,不怕我等騙錢逃走嗎?」

  子貢微笑著說:「待人以誠,乃夫子常教導我們做人的信條。賜觀二位弟兄,淳樸善良,決非刁鑽狡猾行騙之輩!」

  一個人難得能受到陌生人的信任,兩位囚徒很是感激,當即談妥明日交糧的時間、地點和方法。

  絕糧第五日的上午,徐徐秋風送來了陣陣濃郁的清香,孔子循香味而行,在幽谷的深處發現了一片蘭花,有婆娑婀娜的吊蘭,有嫵媚俏麗的紫頭蘭,有妖冶風情的大葉蘭,有雍容華貴的大劍蘭,有端莊素雅的馬蘭......說也奇怪,蘭花本是孟春開放,而這裡的蘭花卻在仲秋賣俏,她們千姿百態,爭妍斗芳,令人陶醉。尤其是她們生長在這裡,不為人所知,不為人所賞,不為人所贊,默默地送晚霞,迎朝暉,裝點著荒山野嶺,慷慨地拋灑著色與香--她們是真正的君子!孔子將弟子們召集來,讓大家觀賞,讓大家品評,讓大家接受啟迪,並借題發揮,大講君子之所為,然後操琴贊頌,即興作《倚蘭操》:

  習習谷風,

  以陰以雨,

  子之於歸,

  遠送於野。

  何彼蒼天,

  不得其所!

  逍遙九州,

  無所定處。

  世人暗蔽,

  不識賢者。

  年紀逝邁,

  一身將老!

  傷不逢時,

  倚蘭作操。

  蒼老,哀怨的歌聲在山谷中迴盪,兵勇、囚徒無不駐足諦聽,有的歎氣,有的悲泣,有的低聲咒罵......

  顏回聞聽,很感悲淒,湊上前去說:「夫子作此琴操,以幽蘭自比,想必有歸隱之心吧?」

  孔子回答說:「知我者,莫若回也!」

  絕食的第五天下午,兩個囚徒果然給孔子師徒買來了白米、魚、肉和蔬菜,弟子們七手八腳地忙了起來,有的淘米,有的洗菜,有的切魚割肉。在諸多弟子中,顏回是最擅長烹調的一個,所以由他掌勺燒菜。正在開鍋盛菜的當兒,山洞中刮起了一陣陰風,洞壁上的一塊塵灰掉進了鍋內,沾在一塊肉上。顏回急忙將弄髒的肉塊取出,不捨得拋掉,便用嘴吹了吹灰塵,然後填入口中。子貢遠遠地只見顏回往嘴裡填東西,誤認為是在竊食,便來見孔子,問道:「窮困之時,君子亦改節嗎?」

  孔子回答說:「窮困改節,豈能稱為君子?」

  子貢說:「顏回素稱仁廉,不該瞞過夫子,先行竊食充饑。」於是將方纔所見,告訴了孔子。孔子不信,召來顏回說道:「丘昨夜夢見先人,想必是其佐我脫險,快將飯菜端來,丘將先祭而後食。」

  顏回將實際情況如實地敘說了一遍,最後說:「菜已為回吹灰先食,豈可祭祀先人,待明晨再祭吧。」

  子貢在一旁聽了顏回的敘述,羞愧得滿臉緋紅。

  孔子師徒挨了三、五日的餓,一旦有米飯、魚肉充饑,自然吃得十分香甜。但因不知何時才能解圍,需得細水長流,因而仍是定量分食,不敢填飽肚子。

  那位軍官照例每日來巡視一遍,忽然發現了地上的魚骨,疑心有人給他們買來了給養,便追問究竟。宰予上前回答說:「吾夫子乃天上文曲星下凡,來人間拯救苦難蒼生,每遇災難,便有天神來救,過匡被圍,過蒲受阻,居宋遇險,如今絕糧,皆有神助。昨夜突來一異人,頭戴鐵盔,身披魚鱗甲,手舞雙戟,向吾夫子張口大叱。子路挺劍出戰,不能勝。夫子諦視良久,見他只能咄叱,不能說話,知非人類,遂向子路說道:『由何不探其肋下?』子路依言刺其助,異人僕地,化為大占魚,遂宰殺烹食,聊以充饑。你們欲困吾夫子斃於山谷之中,不僅徒勞,且定獲罪於天,受到上天嚴懲。願將軍三思!」

  軍官信以為真,不再追問,巡視了一周,便垂頭喪氣地溜走了。

  第二天早餐,陳國兵勇、囚徒又發生了哄搶食物的嚴重事件,為首的兩個囚徒竟被罰致死,拋進了山谷之中。孔子得報消息之後,覺得十分可憐,立即派子貢等攜帶食物、藥物前往打救,若還有一口氣,便趕快予以服藥,餵食,讓他們趕快逃生。

  兩個受罰的囚徒果然只是被打昏,並未喪生,一經子貢等調治,又各自吃了一頓飽飯,便很快恢復了健康,逃命去了。

  絕糧七日的黃昏,陣陣清風挾著蘭花的郁香從幽谷吹來,雄鷹在山巔盤旋,霞暉染紅了峰巒。突然,喊聲大作,呼聲震耳,無數雄姿勃發的兵將從四面殺來,只殺得陳國的圍兵人頭滾落,狼狽逃竄,那位軍官也成了刀下之鬼,橫屍於樹下。

  莫非陳人真的獲罪於天,方有天兵前來懲罰?......

 

第三十章隱士嘲諷葉公問政

 

  前來解圍搭救的是楚國的邊防軍隊。原來,那兩個被子貢救活的陳國囚徒逃生後並沒有回家,為報孔子師徒救命之恩,他們結伴逃到了楚國,向駐守在楚、蔡邊境上的一位將軍報告了孔子師徒幽谷被困的情況。這位將軍早就聽說過孔子的賢名,而且知道楚昭王十分仰慕孔子,孔子是應楚昭王的邀請從陳國到楚國,在蔡地被圍困的,於是親自率領部隊來營救。孔子率領眾位弟子大禮見過救星,千恩萬謝,然後由楚軍護送平安經過蔡國,來到了楚國境內。

  楚國有一位叫沈諸梁的大夫,他的采邑在葉,人稱葉公,這時正駐守在負函(楚地,今河南信陽縣)。葉公是當時頗有賢名的政治家,他與孔子曾見過一面,彼此相互敬慕。現在孔子要到楚國的郢都去,便繞道路經負函,去拜訪這位老相識。

  進入楚地,到達負函,還有三、五天的路程。一天,孔子師徒一行出了客店,見兩個小孩正在店門口激烈爭辯,互不相讓。孔子走上前去,微笑著說道:「二位童子,何事如此爭論不休?」

  甲童指天劃地地說:「我們在爭辯這輪紅日,何時離地面最近。」

  孔子吃了一驚,小小年紀,竟然提出了這樣連大人也想不到的問題,可見楚國的教化不同凡響。孔子對這兩個孩子,對他們所提出的問題很感興趣,便不顧緊急趕路,湊上前去,十分關注地問:「依你之見,太陽何時離地面最近呢?」

  甲童理直氣壯地回答說:「早與晚,太陽離地面最近。」

  孔子追問道:「這是為何呢?」

  甲童解釋說:「日出東山,日薄西山,大如車輪傘蓋,而日中則小似圓盤。凡人視物,近者大則遠者小,所以我說,早與晚太陽離地面最近。」

  孔子皺眉想了想,甲童說的確有道理,不禁脫口贊道:

  「好,言之有理!」

  乙童搶上前來,辯駁道:「有何道理?早與晚,太陽紅彤彤,淒涼涼,而到中午,則灼熱炙烤,如火似湯。凡人感物,近者熱則遠者涼,所以我說,中午太陽離地面最近。」

  孔子的眉宇間又皺了皺,感到乙童也說得很有道理。

  兩個孩子瞪著疑惑的大眼睛盯著孔子,等待著他解答,等待著他評判,目光像四把利劍,刺得孔子目瞪口呆,無言以對。孔子素來實事求是,從不掩飾自己的缺點與不足,哪怕是在孩子們面前。他老老實實地告訴兩個孩子,這個問題他自己也弄不明白。

  兩個孩子很感失望,你看看我,我瞧瞧你,最後甲童說:「人說你是無書不讀的聖人,誰說你知道得比別人多呢?」

  是呀,孔子常常自責,自己知道的東西確乎是太少了,不如老農,不如老圃,不如采桑女,不如八歲頑童。「三人行,則必有我師焉。」這是現實的概括與總結,真理的體現,大約包括孩子們在內。

  辭別了睿智的頑童,孔子師徒迎著朝陽,披著彩霞趕路。正行之間,迎面貿然走來了一個漢子,只見他個子高大魁梧,步履踉蹌,東搖西晃的像喝醉了酒似的。漢子來到孔子車前,先是瘋瘋癲癲地圍繞著馬車轉了三圈,然後在車前邊舞邊唱:

  鳳兮,鳳兮,(鳳凰啊,鳳凰啊,)

  何德之衰!(為何這般狼狽!)

  往者不可諫,(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來者猶可追。(未來的尚可挽回。)

  已而已而,(算了吧,算了吧,)

  今之從政者殆而!(當今從政者俱是敗類!)

  孔子見此情形,聽到了歌聲,忙跳下車來,欲和他交談,然而這位楚國的「狂人」卻哈哈大笑著揚長而去。孔子不解地說:「既然獻身說法作歌以諷我,卻又不願與我交談,真令人難以捉摸。」

  子路說:「此乃狂人,夫子何必理會!」

  孔子說:「懷才不遇之士,佯狂以避世,非真狂也。」

  馬車在泥濘的道路上顛簸前行,孔子在車上正襟危坐,回味著這位「狂人」的嘲諷之歌。

  「鳳兮,鳳兮。」他在肯定自己是鳳凰,不同於一般鳥雀,更非烏鴉所能比。鳳凰是百鳥之王,它的最大特點是道德高尚,「鳳遇有道之時則現形,遇無道之世則隱身。」「何德之衰。」是在嗟歎嘲諷自己現形於無道之世,道德衰微。以往的事情過去不論,未來的事還來得及追悔。這是在告誡自己應該歸隱了。末兩句直言不諱地指出當今出仕為官十分危險,必須收束。這分明是諷諫之語,哪裡是什麼狂言!

  「夫子下車,欲與狂人做何交談?」子路突然問道。

  「探討當今天下時勢,詢問楚國情況。」孔子回答說。

  子路說:「他既為佯狂避世之士,豈肯與夫子並論天下時勢?」

  「『今之從政者殆而』是什麼?」孔子反駁說,「不問而自言,豈能不談?只是見解必異罷了。」

  子路又與夫子討論了一會天下時勢,估計葉公與楚昭王的為人,將可能遇到的情形......

  子路一邊與夫子交談,一邊驅車疾馳,竟忘記了辨認方向與路徑。不知行了多久,前邊一條茫茫蕩蕩的大河擋住了去路,河寬數丈,波浪滔天,那氣勢頗似三年前所見到的黃河。河上既無橋樑,又無船隻,要想渡過河去,除非插翅飛翔。

  突然,有一七十老翁身背漁簍,手提漁叉,從柳樹林裡走了出來,邊走邊唱著:

「滄浪的水清呵,我洗我的帽纓;滄浪的水濁呵,我洗我的泥腳!」

  孔子正欲令子路前去問路,那老翁竟睬也不睬地唱著歌走遠了。

  不遠處,有兩個人正在肩並肩地拉犁耕地,其中一個魁梧高大,渾身汗津津的,身子彎得像張弓。另一個稍矮一些,但身廣體胖,褲腿挽過膝蓋,兩腳盡是泥巴。孔子讓子路過去向耕田的農夫打聽這條大河的渡口在什麼地方。

  子路奉命,順手將手中的韁繩交給了孔子,匆匆忙忙走了過去,恭恭敬敬地問道:

「打擾二位老丈,請問此河渡口在何處?」

  兩位耕地的農夫聞聲直起腰來,用衣袖擦拭著滿臉汗水,打量著不遠處的車輛和人群,半天,那位大漢問道:「那位執轡者為誰?」

  子路回答說:「吾夫子孔丘。」

  大漢又問:「是魯之孔丘嗎?」

  子路說:「正是。」

  大漢說道:「魯孔丘號稱聖人,率弟子周游列國,車轍足跡遍天下,他自知渡口所在,何必來問我等農夫!」

  子路又向滿腳泥巴的胖子深施一禮說道:「懇請長者指示此河渡口。」

  滿腳泥巴的胖子問道:「你是何人?」

  子路十分謙恭地說:「小子名喚仲由。」

  「是孔丘弟子仲由嗎?」胖子追問。

  「正是。」子路強忍著性子回答。

  滿腳泥巴的胖子說:「亂世哄哄,已遍天下,何人能夠治平?你與其追求避人之士,豈若從我等避世之士呢?」

  胖子說完,二人便躬身拉犁耕田,不再理睬子路。

  子路懊喪地回到了孔子身邊,原原本本地敘說了一遍。孔子悵然歎息說:「鳥獸不可與同群,若不同人群相交,又與何相交呢?倘天下有道,丘何需率爾等四處奔波,從事改革呢?」

  孔子命子路御車沿河堤前行,行約三、五裡路,見有一座石拱橋橫跨河上,橋上行人來來往往,熙熙攘攘,子路揮鞭驅馬上橋,渡過河去。

  在異國他鄉行路很不容易,怕山,怕水,怕盜,怕迷途。不識路徑,需時時探問,有的告訴,有的不告訴,有的故意指錯。一天傍晚,孔子命子路前往探路,子路返回時,不見了夫子與同學的蹤影,四處打探,毫無消息。夕陽西下,炊煙裊裊,人回家,鳥歸巢,子路卻在曠野之中四顧徘徊。忽見一位老人,用手杖撅著竹筐,邊走邊吟。子路忙走上前去,躬身施禮問道:「老丈可曾遇見我們夫子?」

  老人回答說:「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老人說著,放下竹筐,扶著拐杖摘取籬邊的芸豆放到竹筐中。

  子路環顧四周,暮色蒼茫,空曠無際,不知哪兒有客店,不覺焦急起來。心想,這一定又是個隱士,以往的事實告訴了他,凡隱士待人都是冷若冰霜的,看來今夜是要露宿曠野了。但他卻並不離去,為表敬意,一直垂手立正,恭恭敬敬地站在那裡。老人仿佛看透了子路的心思,待將竹筐摘滿,便說道:「日沒天黑,你到何處去尋找夫子?前去數十裡方有客店,夜間行路不便,如若不嫌,且到老漢草捨去委屈一宵吧。」

  這自然是子路所巴不得的,忙上前拱手施禮說:「老丈慷慨借宿,仲由感恩不盡!」

  子路跟隨老人回到家中,只見室中陳設典雅,不像一般農家。老人一邊讓座,一邊喚出兩個兒子行禮相見,然後吩咐道:「立即殺雞具饌,招待遠方來客。」

  兩個兒子答應了一聲「是」,分頭準備去了。子路十分感激,忙致謝說:「失路之人,驚擾高士,已覺不安,只求留宿,怎敢破費老丈。」

  老人說:「既到茅舍,便是客人,農家素來好客,豈能讓客人受委屈!」

  這位老人自稱無懷氏,隱居田捨,自食其力。食糧是兩個兒子春耕、夏耘、秋收而得的;衣服是家人植棉、紡紗、織布、裁剪制做而成的;瓜菜是老漢在籬邊壟畔種植的;後院有欄圈,餵養著雞、鴨、豬、羊,可以任意宰殺;村外有池塘,養著魚蝦,可以隨時捕撈;老人深明醫理,遇到疾病,不用求醫問診。這樣以來,事事不求人,不與外人交往,省卻了許多應酬與煩惱,很覺安閒自在。

  老人陪子路閒談,只拉家常,不談國家大事。不大一會,老人的兩個兒端來了美酒佳餚,酒是自家的陳釀,菜餚是雞、鴨、魚、肉樣樣俱全。老人將子路讓於上座,父子三人相陪,輪番把盞,苦苦勸酒,只喝得子路醉醺醺,美滋滋。酒足飯飽之後,老人安排子路到客房休息。

  這一夜,子路睡得十分香甜,待一覺醒來,已經日上三竿。主人招待吃過早飯,送他上路,彼此依依話別。

  告別了無懷氏,費了許多周折,子路才找到了孔子一行。孔子盼子路正盼得心急火燎,忽見歸來,喜出望外,忙問:

  「由啊,昨夜何處安身?」

  子路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孔子聽後,說:「無懷氏乃避世高士,他既盛情待你,分明與丘有關。你快返回見他,代丘致敬仰之辭,並告以君臣之義,及丘訪問列國之苦衷。」

  子路奉師命返回無懷氏宅第,但家中只有一位老年婦人,她告訴子路說,丈夫攜帶兩個兒子游山玩水訪友去了,少說三、五日,多則十多天才能回來。子路只好告訴老婦人,自己奉孔夫子之命特來致謝,然後告辭離去。

  原來,子路一走,無懷氏便預料到子路回去見到孔子,孔子必命他返回致意。孔子是濟世憫人的熱中客,自己是不問理亂的世外人,二者的處世態度針鋒相對,水火不相容。「道不同不相與謀」,呆在家裡,子路來訪,必然招惹許多麻煩,倒不如迴避的好,至少圖個耳根清閒,於是便帶領兩個兒子出門訪友去了。

  聽了子路的回報,孔子感慨地評論說:「老者昨夜喚出二子與由相見,分明曉得長幼之禮不可廢。然而『率土之民莫非王臣』,君臣之義豈可不依?出仕乃士人之本分,似這樣以隱居為高尚,只顧個人潔身自好,不顧世態紊亂,亂世何時得治?蒼生豈能得救?雖生而與世何補?......」

  孔子師徒一行終於到達了負函,見到了葉公。孔子與葉公雖說並非知己,但畢竟不是初次相見,且彼此仰慕,一旦相見,便促膝傾腸,相互切磋。孔子說:「吾公治理負函,事事公開,慎刑罰,薄賦稅,萬民稱頌,奉若神明。真乃可敬可賀!」

  葉公謙遜地說道:「夫子過獎了。梁不過遇事公開,聽論無私,以直道對待百姓,故而負函民眾皆率直無私。有一少年,其父攘羊,羊主查究,少年率直出面作證,證明羊為其父攘竊,並已入市脫售。少年直躬無私,人人稱譽。」

  孔子說:「吾黨之直者,並非如此。持躬順乎天理,合乎人情。父為了隱惡,子為父隱惡,雖不求直,直在其中。古訓:『子不言父過。』子證父攘羊,違反天理人情,雖直不足取。」

  葉公聽後,很不以為然。停了一會,問道:「梁自知才智不足,不敢入朝為官。請問為政之道,應該若何?」

  孔子回答說:「為政者當正心修身,施惠於民,使近者悅服,遠者來歸。譬如北辰,高掛天空,眾星環繞。居上位者能以德為政,便可不動而化民,不言而民信,無為而國治;所守雖簡而能御繁,所處雖靜而能制動,所務雖寡而能服眾。堯、舜、禹、湯、文、武,能得天下,無不如此。」

  葉公忙解釋說:「梁僅為一縣之主,德薄力微,絕無得天下之野心。只為吳、楚結怨,國社覆亡,幸而天不滅楚,有申包胥借得秦師,挽回天意,昭王才得以復國。然而楚府庫中之珍寶,兵甲等,被吳軍擄掠一空,元氣至今未復。梁身為大夫,名為將軍,常患吳兵再臨,危巢遇風,故隱憂在懷,不顧冒昧,敢向夫子求教,專為圖存,絕無他意。」

  孔子贊歎說:「當世盛讚公賢,名不虛傳。可惜不為昭王所重用,此乃昭王之失,非公之過也。至於吳、楚結怨,公患楚為吳所滅,實多慮矣。丘可斷言:楚無吳患,吳必先亡。」葉公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問道:「吳破楚滅越,威震東南,兵強將勇,府庫充盈,怎見得會先亡呢?」

  孔子說:「公只見其外表,不曉其內裡。從外表觀之,誠如公言,然夫差親佞、好色、忘義、遠賢,四害兼具,豈有不亡之理!」

  葉公懇求說:「敢請夫子明白指教,以安梁心。」

  孔子解釋說:「伯嚭是嫉賢貪財的佞臣,夫差倚為心腹,是謂親佞。勾踐進美女西施於吳,寵冠六宮,是謂好色。子胥只身逃吳,忠心報楚,運籌於幃幄之中,拼殺於疆場之上,為楚立下了汗馬功勞,堪稱忠勇冠時之名將,但因忠言直諫而為夫差所疏,是謂忘義、遠賢。桀、紂因此四害而失天下,難道夫差還能夠逃脫嗎?」

  「夫子所言,令梁豁然開朗,如出洞穴之中。」葉公說,「夫子在魯,官為司寇,兼攝相事。敢問掌刑執法,該怎樣的呢?」

  孔子回答說:「掌刑執法,民命所托,非同兒戲,力誡者有五。一誡不枉法。冤獄皆由枉法而成。遇有冤獄,細心審察,力為昭雪。二誡不徇私。若有徇私,則說項求情者紛紛而來,如何應付?不徇私,執法如山,王孫將相犯法與庶民同罪,說項求情者自絕。三誡不納賄。納賄即為貪財,為官吏之大忌。不納賄就是清廉自愛,秉公治獄,人民則愛戴若父母。四誡不慎刑。慎刑,就是謹慎用刑,不可屈打成招。不慎刑,就是濫用刑罰,使無辜百姓備受刑罰之苦,與心何忍?五誡不梗直。梗直,就是忠梗率直,鐵面無私,哪怕公侯將相犯了法,也要奏請君命治罪。不梗直,則有權有勢者犯了罪,不敢直奏,使他們得以逍遙法外,則天下必亂。此五誡乃掌刑執法之金科玉律。」

  葉公聞聽,連連點頭稱是,贊歎說:「夫子教言,諸梁頓開茅塞!不知可有佐證之實例嗎?」

  孔子說:「晉國的刑候與雍子爭田,訴訟到司理官叔魚那兒。論罪該在雍子,但雍子有女貌美,送予叔魚為妾,以求反罪。叔魚貪色受賄,曲斷罪在刑候,田歸雍子。刑候大怒,殺死叔魚、雍子於朝廷之上。正卿韓起向叔向問道:『此案罪在何人?』叔向回答說:『三奸同罪,輕重無分。雍子自知有罪,以女為賂求直;叔魚貪色反斷;刑候專殺,其罪相同。《夏書》雲:昏默賊殺,咎陶之刑也。雍子自知理曲,以賂求直便是昏,叔魚暗中收賂便是默,刑候殺人無忌便是賊。按刑律俱當斬』韓起依叔向之言,斬刑候於殿外,把雍子、叔魚暴屍於市。叔向堪稱執法無私的直臣。」

  ......

  孔子與葉公縱論天下時勢與治世之道,推心置腹,談得很是投機,不覺雄雞已唱頭遍。

  經過這次暢談,葉公更加敬佩孔子了,但他卻不能完全理解孔子。第二天一早,子路獨自在庭院內散步賞花,葉公走上前去問道:「孔夫子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子路雖說是孔子早期的弟子,曾屢次棄官不做,追隨孔子多半生,而且在三千孔門弟子中,是唯一敢與夫子爭執甚至頂撞、耍脾氣的一個,彼此一向開誠相見,無所不談。然而葉公的問話卻也給他出了一個大難題。

  早飯之後,子路獨自一人在臥室中默默地思考著這一考題的答案。

  夫子像朝陽,似明月,他的思想放射著燦爛的光輝,照亮了許多人的心和前進的路。

  夫子像藍天,似草原,他的情懷深邃曠遠,精深博大。

  夫子像水晶,似清泉,他的心晶瑩、透明、清澈,沒有一絲瑕疵,不染一點塵滓,光明磊落,無私無畏。

  夫子像刀鋒,似劍刃,他的洞察力是那樣犀利和深刻。

  夫子像巨谷,若滄海,裡邊盛滿了豐富淵博的知識和學問,這知識像江河之水,丘巒之石,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夫子像一團熊熊燃燒著的烈火,無論誰靠近他,接觸他,都會被灼熱,被熔化。

  夫子像波濤,似激浪,精力總是那麼旺盛,那麼充沛,從不知疲倦,永不會停息。

  夫子像春風,溫暖,和煦,三十多年來,很少見他惡聲惡語地跟人說話。

  夫子像一把萬能的鑰匙,他能夠循循善誘地打開每一個弟子的心靈。

  夫子像一支射出去的箭,不回頭,不折彎,總是朝著一個認定的方向前進。

  然而,夫子也很神秘,他的說和做似乎並不一致,例如,他說「君子大禍臨頭不恐懼,好事到來不喜形於色」,但當榮任大司寇、兼攝相事、參與國政、決定墮三都時,他都興奮異常,喜形於色;他說「親身做壞事的人那裡,君子是不去的」,但卻欲應公山不狃和佛肸的邀請而前往;他一向主張君子重德不重色,但卻應聲名狼藉的南子的召見,進宮去半天不出來。而這一切,他又有足夠的理由證明是正確的,使你無言以對。最使子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像夫子這樣治國平天下的大賢大聖,為什麼竟會顛沛流離,終日棲棲遑遑,而不為當世所用呢?儘管在陳蔡絕糧時,夫子曾引經據典地給他講過許多道理,但在感情上卻一直轉不過彎來。

  子路是個性格粗魯,頭腦簡單的人,他很少會靜下心來前思後慮地想問題,今天卻因葉公的一句問話而想了這許多。難道能將這一切都端給葉公嗎?他想概括地評價夫子,但這是他所無能為力的,於是他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之中......

  孔子回到臥室,見子路在凝神冥思,這是三十多年來朝夕相處所不曾見到的,很感奇怪,便問子路發生了什麼事情。子路如實地告訴了夫子。孔子聽後微笑著說:「由啊,你為何不告訴他:『孔丘為人,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如此而已。」

 

第三十一章孔子正名子路搏虎

 

  這年秋天,孔子由負函返衛。

  衛國的君位終於還是由衛靈公的孫子輒繼承,這就是衛出公,也稱衛孝公。輒的父親蒯瞶在晉庇護下流亡在衛晉邊境。這時衛出公在位已經三年了,國內的政治形勢日趨安定,孔子在衛做官的弟子們紛紛邀請孔子返回衛國。孔子毫不猶豫地辭別了郢都,帶領一班弟子自楚返衛。

  深秋季節,大地一片淒涼,枯草望風披靡,黃葉隨風飄落,為數不多的寒蟬在秋風中哀鳴。一天中午,孔子師徒來到一片樹林中休息,人吃乾糧,馬啃衰草。正午的陽光,透過稀疏的枝葉篩入林間空地,很有幾分暖意。午飯後,孔子斜倚在一棵古松下閉目養神,微風吹來了一棵乾枯的蓬草,在他身邊停住,刺疼了他的腳面。待孔子睜開微閉的眼睛,不等伸手去拿,蓬草又隨著一陣清風飄走了。它有時升到空中,有時貼著地面,穿行在林木之間,或滾動,或飄搖,飄飄停停,最後不見了,不知去向,不知何處安身。孔子望著這飄去的蓬草,聽著梢頭寒蟬那淒厲的哀鳴,不覺感慨萬端。秋天過去便是寒冬,一年將盡。自己已經六十三歲,也到了暮秋之年。暮秋季節,農民已經收穫完畢,倉滿廩盈,而自己卻一無所獲,一事無成,將用什麼去送走這寒冬歲末,生命的終結呢?那棵遠去的蓬草仍在他眼前閃現,它沒有根,沒有家,隨風四處飄蕩,這又多麼像自己的形象與身世呀!蓬草總有歸宿,或爛成淤泥,或化為灰燼,然而自己的歸宿是什麼,又在哪裡呢?......一陣歡快的歌聲由遠而近打斷了孔子的遐思冥想。抬頭望去,一位駝背老人一手持竹竿,一手提口袋,哼著小曲,一樂三顛地朝這邊走來。他邊走邊用竹竿粘那枝頭上哀鳴的寒蟬,只要竹竿到處,便是一個,無一逃亡。老人將竹竿伸出去,收回來,那蟬便振著翅翼掙扎,嘎嘎地鳴叫著落入他的口袋。他粘得很準,很快,遠遠看去,彷彿是在不斷低頭拾取。駝背老人走近身邊,孔子驚異地贊歎說:「丈人粘蟬的技巧真高,莫非你掌握什麼訣竅嗎?」

  駝背老人回答說:「每年五、六月間,我於林中取蟬,開始時,粘三只飛兩隻,漸漸的粘三只飛一只,到後來便一只也不再飛走,像從樹上取下往口袋口裡裝一樣。我的身體好比是樹株,我的手臂好比是枝葉,天地雖大,萬物眾多,但均與我無關,我的心目中只有蟬翼。如此而已。」

  駝背老人講完,孔子像似總結,又像是在教育弟子們說:

  「用心專一,能通於神。佝僂丈人大概是指此而言吧!」

  說話間飛來了一群鴿子,落在他們身旁不遠的一塊空地上覓食。它們並不怕人,一邊叫,一邊瞪著機靈的小圓眼向這邊瞧,一邊「咕咕咕」地呼喚著。內中雜有一只水鳥,比鴿子大,比鴨子小,呈黃褐色,身體笨拙,走起路來一搖三晃,總是小心翼翼地左顧右盼。孔子從未見過這種水鳥,便向駝背老人請教。駝背老人告訴孔子說:「此鳥名意怠,飛時由他鳥引路,棲時任他鳥脅迫,進不敢向前,退不敢落後,食不敢先嘗,常列群鳥之中,張網捕者,援弓射者,均不能傷害它。」

  聽了駝背老人的介紹,孔子深受啟發,心想,禽鳥尚且知合群以團結,藏身以避害,更何況是人呢?回想十年來,自己帶領著幾十個弟子,顛沛流離,被圍於匡,伐樹於宋,被困於陳、蔡,都幾乎喪生,這與自己不知避害有關。自己曾讀過「林回棄千金之璧,負赤子以避亂」的故事。重千金的是以利合,重赤子的是以天屬。以利合的,遇到窮患禍害必彼此相互拋棄,以天屬的遇到危難必相互營救。自己長期拋家捨業,別妻離子,流落在外,這難道是合「天屬」的嗎?然而本來「直木先伐,甘井先竭」。「自誇者易貶,功成者招忌,名高者受謗」,這似乎是亙古不變的常理,難道自己能夠逃脫嗎?-

  孔子思想的機器在飛旋著,充滿了矛盾與苦惱。

  本來,孔子這次是要徑直返回衛都帝丘的,因受意怠鳥的啟迪,便派子路、高柴先到帝丘去探聽實際情況,看看衛出公與孔文子是怎樣的態度,是否容他回去從政,自己帶領弟子們到宋衛邊界的儀邑暫住,因為那裡風俗敦厚。

  一天,公良孺駕著車來到一條大河邊,渡口處集聚著許多人,等候過河。忽然,有一只九尾鳥從樹林中飛出,掠過河面,飛向遙遠的北方,消逝在藍天的盡頭。大家都翹首仰望著那遠去的飛鳥,很感驚詫,誰也不知道這只奇怪的九尾鳥叫什麼名字。有位中年漢子見孔子歲數大,行走乘車,跟隨他的一夥人都稱他為「夫子」,定是個有知識有學問的高貴人,便上前問道:「請問老丈,可知方才飛過的九尾鳥喚作何名?」

  孔子回答說:「此乃鶬鴰也。」

  漢子追問說:「老丈有何根據?」

  孔子解釋說:「丘少時嘗聞河上艄公唱道:『鶬兮鴰兮,遂毛衰兮。一身九尾,誇美兮長兮。』此鳥生九尾,不是鶬鴰是什麼呢?」

  圍聽的人個個點頭稱譽。

  孔子師徒住在儀邑一家不太考究的客店裡。一天下午,店家來報,說有敝邑封人拜見孔子。封人是官名,大約是典守邊疆的官吏。孔子吩咐子貢出去招待。子貢來到客室,見封人正立在那兒恭候。經店家介紹,封人向子貢拱手說道:「某雖系風塵小吏,然素來仰慕君子賢人。凡經過敝邑之君子賢人,未曾不見,今聞聽孔夫子駕臨,特來拜見受教。」

  子貢引封人進內室來見孔子。封人見了孔子一揖到地說:「某雖居下位,然頗留心天下時勢與君子賢人的蹤跡。某素慕夫子是久負天下盛名的聖人,遍訪列國,欲以『仁政』『德治』救萬民,可是奔走十年,大道終莫能行。夫子既然博學多能,當然通達事理。眼見到處枝節橫生,被困於匡、宋、陳、蔡等地,僥倖得脫伐樹、絕糧等危險,應該覺悟息肩,何必再東奔西跑呢?」

  孔子說:「丘之道,來自古聖賢。居上位者,借著職權以化民,收效較易;然而世不用我,只好以口舌說法,以道啟民。丘之所以走遍天下,游說諸侯,結交士大夫,旨在借語言傳古聖賢之道,以濟天下,至於個人功名富貴,丘視之若浮雲敝屣!」

  封人再次施禮,十分恭敬地說道:「今日方知夫子乃救世真人,誓欲救民於水火。此非風塵末吏所能妄測高深的!」

  封人說罷,依依告退。孔子命子貢代送到客店門外。店門外,封人感喟地對子貢等人說道:「諸位不必憂慮天下無賢君,世道昏暗日久,天將以夫子為木鐸,故而周游四方,甚不得志,只能以施政設教的木鐸,遍徇於道路,以收振聵發聾之功效,完成其素王之業績......」木鐸是銅質木舌的鈴,古代施行政教,傳佈命令時用它。也比喻宣揚教化的人。這裡用的是第二個意義。

  孔文子的妻子是衛靈公的大女兒,蒯瞶的大姐。早在衛國獨掌大權。蒯瞶是因為湔雪宮闈奇恥大辱而出亡在外的,無論是從倫理上,還是從道義上,天下的輿論多支持蒯瞶。蒯瞶現在住在戚邑,與趙簡子的關係相當融洽,一旦借得晉兵回國奪取君位,孔文子將左右為難,既不能袒護妻侄而拒郎舅,也不便私通郎舅而逐妻侄。他反覆想了許久,想起孔子是負天下重望的聖人,如果能請他回來同理朝政,一切問題便有所依靠了,而且孔子有許多賢弟子,可以做柱石,挑重擔,共治衛國,因而他便徵得出公的同意,欲到楚國去迎回孔子師徒。不料恰在這時,子路、高柴求見。孔文子忙殷勤地接入客室,劈口問道:「為何不見孔夫子歸來?」

  子路將實情告訴了孔文子,孔文子說:「正如久旱盼雨,圉醒裡夢裡都在盼望老友歸來,豈有不歡迎之理,明朝一定親駕車輿往迎!」

  子路問起了衛國的近況,孔文子說:「衛正當多事之秋,內無賢才相助,外有世子樹敵,所以急待老友還朝,解決疑難。」

  彼此又談論了一會兒國政,孔文子非常愜意地對子路說:「余已年高,軍權現已交王孫賈。府中尚有家卒三千,苦於無相當人統率,今日將軍自天而降,真乃雪中送炭,就請統率家甲,並薦為大夫。高柴原為士師,頗有經驗,仍官復原職,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子路聽說身兼雙職,可以施展胸中抱負,欣然稱謝。高柴性格內向,很少言語,只是默默地點頭表示同意。

  孔文子招待子路、高柴吃過便飯,三人一同入朝拜見衛出公。孔文子向出公奏明原委,出公一一准奏。

  第二天早朝以後,孔文子便與子路、子羔分別駕御著兩輛裝飾豪華的馬車到儀邑去迎接孔子。衛出公也學著祖父靈公的樣子,率領文武官員郊迎大賢,回宮後設盛宴為孔子師徒接風洗塵。從此以後,孔子師徒又在衛國住了五年。

  孔子回到衛國的第二天上午,子路就問孔子:「倘衛君正待夫子主持政務,夫子將

以何為先呢?」

  子路向孔子提出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在返回衛國的路上,在居儀的日子裡,孔子就一直在思考著這一問題:這次返回衛國,假使衛出公讓我出仕從政,我將首先解決什麼問題呢?這個問題本來是很簡單的,但在衛國卻變得極其複雜。衛出公輒是衛靈公的孫子,是世子蒯瞶的兒子。靈公死後,理應由蒯瞶繼任君位,但因他不滿其母南子的淫亂行為,謀殺未成,逃亡在外。南子想立小兒子郢為君,郢不受,讓位給輒,於是由輒繼位,並拒絕其父蒯瞶回國。這不論在「君臣」的名份上,還是在「父子」的名份上,都是不「正」的,國內外對此正議論紛紛。但是,出公輒既受其祖母南子之命而立,即使將父親排斥在外,也不影響他的君位「名份」,因為「父子」關係是從屬「君臣」關系的。為了平息國內外的不好輿論,肯定衛出公的君位名份是合乎「周禮」的,必須首先端正名份。孔子對這個問題考慮的時間很長,早已成竹在胸了,所以當子路提出時,便毫不含混地回答說:「先端正名份,使之各安其分。」

  子路對衛國的君位繼承問題的看法如同世俗,認為輒繼君位,拒絕其父蒯瞶回國是不合「名份」的,要「正名」就得反對衛出公,迎接蒯瞶回國執政為君,這在衛國不僅難以立足,恐怕要招惹塌天大禍。他沒有猜透孔子的思想,因而提出懷疑說:「夫子未免迂腐太甚了吧?當今之衛國,首先端正名份,如何行得通呢?」

  孔子不高興地說:「由啊,你說話竟如此粗野淺薄!不懂之事,君子應取保留態度,不可妄言!名份不正,則難言之成理;言不成理,則事難有成;事不成,則禮樂難興;禮樂不興,則刑罰難以公允;刑罰不公,百姓則無所措手足。由此可見,君子對於名份,不可不言,言之則必可行。君子之言,定嚴肅不苟,萬不可馬虎從事!」

  對於夫子的話,子路雖不十分明了,但卻不再言語。

  由此可見,孔子決心接受衛出公的邀請,在衛國干一番事業,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因而提出了自己「首先是端正名份」的政治綱領。然而,衛出公既像他的祖父衛靈公一樣郊迎孔子,宴請孔子,禮待孔子,每年給孔子兩千擔的俸祿,博得了一個愛賢的美名,又像他的祖父衛靈公一樣並不重用孔子,孔子在衛五年,只是做一個賓客,做一個公養之仕。孔子在魯,是行可之仕,即有希望行道的官;衛靈公時,孔子是際可之仕,即受禮遇的官;如今成了衛出公的公養之仕,即受公養的官。這在別人,也許是最高的願望了,無具體工作,卻享受著並不低的待遇,而孔子卻是個有理想、有抱負,想做一番事業的人,僅僅「公養」,是違背他的意願的。在這種情況下,孔子只好把精力用在教學與治學上,為他幾年後返回魯國,刪《詩》、《書》,訂《禮》、《樂》,修《春秋》,搜集了資料,創造了條件,奠定了基礎。

  孔子閒來無事,一天由子貢陪同到士師府去查看高柴的政績,高柴不在,他的副手正在審訊嶺邑邑宰。嶺邑已經兩年不曾繳納田賦,影響了國庫的收入,孔文子責承士師依法審理。嶺邑宰哭喪著臉說:「敝邑地處山區,近幾年來常有猛獸出而作害,毀壞莊田,捕食牛羊,失蹤和被傷害的人不計其數,農夫紛紛遷徙......」

  「不管有何困難,拖欠田賦,總非忠實臣子!」副士師打斷了邑宰的話,「本官限期三月,務須將所欠之賦稅如數繳清,否則,將判你抗旨不遵之罪,定嚴懲不貸!」

  「農夫逃亡,土地荒蕪,縱然將末吏碎屍萬段,也難繳清田賦......」邑宰為難地爭辯著。

  「休得狡辯,三月內繳不清田賦,你需提頭來見!轟下堂去!」副士師將驚堂木拍得震天響,暴跳如雷地大呼。

  幾個如狼似虎的武士奉命擁上前去,七手八腳地將邑宰推出大堂。停了半天,副士師仍余怒未消。

  孔子與子貢在審判廳側旁的客室裡等候高柴歸來,隔壁的審訊情況,聽得真真切切。

  過了約有半個時辰,高柴外出歸來。高柴,字子羔,齊人,比孔子少三十歲。他長得個子矮小,其貌不揚。早在魯國,子路曾想推薦他擔任費邑宰,孔子認為他比較愚笨,恐怕不能勝任。但他做事很靈活,能隨機應變,在衛兩任士師,都幹得很出色。高柴見夫子來視察政績,如實地作了較詳盡的匯報。談及方才副士師審訊嶺邑宰的事,高柴說:

「此事全在弟子失職,未能勸說副士師審慎從事。副士師為人正直,辦事認真,頗幹練,只是粗魯莽撞,易出事端。」

  孔子問:「柴啊,依你之見,此案該如何了結?」

  高柴回答說:「深入嶺邑查訪,查耕作收穫之實情,訪農夫衣食之疾苦,然後奏明國君,酌情減免賦稅。更為重要的乃是組織眾多獵手進山,捕殺野獸,除去獸害,遷徙之農夫方得以歸家,安居樂業,勤於農桑,民既富有,何患田賦難征?」

  孔子欣慰地點點頭說:「柴之所言,正合吾意。待進山之日,勿忘告知為師,丘攜弟子同往,共探疾苦。」

  孔子又與子羔拉談了一些治法之道,子羔留夫子與子貢吃過午飯,師生促膝暢敘,直到太陽落山,孔子與子貢,方才離去。

  忽一日,子羔來約孔子進山。師徒一行十多人來到所要視察的目的地。只見梯田裡蒿萊遍地,一片荒蕪;山谷中林深草密,蛇蠍蜿蜒;山坡上荊棘叢生,狼蟲出沒;為數了了的村莊,殘垣斷壁,茅舍無煙;走進村去,兔走雉飛......這景象告訴子羔,邑宰的話沒有半點虛假,無錢糧繳納田賦,是在情理之中。必須立即采取措施,拯救這一邑百姓。

  天氣明朗,風清日暖,孔子提議登山遠眺,以開闊心胸。他已經許久不曾登山覽勝了,十多年來,四處流浪,雖說跋涉過不少名山勝水,但棲棲遑遑,哪裡還有閒情逸緻觀賞山光水色呢?今日他為子羔做了一件好事,為邑宰不再提著頭來見,為一方百姓將會得救而高興,所以不顧年邁體衰,竟有興致登山了。

  翻過一座山梁,眼前是一道深谷。兩山峽谷,深而窄,山高坡陡,水流湍急似箭。湛藍色的澗水跳著高,打著滾,游著渦,一瀉千里,谷中巨石順流而下,震得山谷轟鳴作響。這樣的巨谷,這樣的山澗,莫說是人,恐怕龜鱉、黿、鼉也難橫渡。孔子站在岸邊眺望,觀賞,他由這湍急的谷流生發開去,想得很多,很遠。突然,有一個漢子縱身跳下水去,接著就被激流巨浪吞噬了。孔子認為這漢子是在投河自殺,急命公良孺設法搭救。公良孺沿谷澗追了一陣,無奈水深流急,不敢涉足,只好停下來望谷興歎。正在這時,一陣歌聲自水面飄來,抬頭望去,見那漢子仰臥波上,一會安然若睡,一會邊歌邊泳,很順利地到達了彼岸,站在巖石上向這邊眺望。河谷雖窄,但因激流轟響,高聲呼喊是徒勞的,孔子便揮手示意,請他游過來,有事請教。那漢子又縱身跳入水中,一會仰,一會臥,一會側,一會潛,一會浮,似散步林蔭,若游愁涼亭,安閒自得,很快地游了過來,爬上岸邊。孔子如饑似渴地問道:「敢問壯士,這游泳可有道可學嗎?你是怎樣學得如此精湛呢?」

  壯漢回答說:「我不知有道,更不知是如何學法。」

  孔子又問:「莫非你生就善游,如行陸地一般嗎?」

  壯漢說:「這是我的故土,我生於此而安於此。我生於水而安於水,因而游技與生命俱長,這是我的天性。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游水而善於游水,這大約是我的命中注定的吧。」說完,一揖告別,無憂無慮地唱著山歌遠去了。

  孔子疑心這又是一個避世之士,在勸戒自己要安於故土,不必四處奔波。要安於時勢,不必自尋苦惱。要安於命運,不必拼力掙扎。他沉思了半晌,然後對弟子們說:

「游水漢子之辭,丘不能苟同。倘人人安於混沌,盤古不揮動板斧,開天闢地,何以會有今日朗朗之晴空!丘之一生,就是要進取,要拚搏,要行吾之大道!......」

  深谷激流擋住了去路,孔子師徒只好折回身去,向另一座山峰攀去。弟子們攙扶著夫子,翻過了大小不等的幾條山背,奔向主峰。時當正午,驕陽似火,只曬得孔子口燥唇乾,命弟子們就樹蔭下休息,子路提桶去取泉水解渴。

  子路手提水桶徑直朝前走去,翻過一座小山包,鼻中聞到了一股腥味,正在驚異的當兒,霍地一只白額猛虎從茂密的叢林中躥出,張牙舞爪地向子路撲來。子路急忙拔出腰中佩劍與猛虎相搏,一個騰步躥到了猛虎的後邊,挺劍便刺。無奈虎皮堅韌,不能深入,猛虎挨了一劍,疼痛難忍,怒吼著,咆哮著撲向子路......

  子路雖從小練過武功,堪稱勇冠三軍,但卻從未與猛虎交手,不得打虎要領,見猛虎撲來,一閃身躲過,又是一個箭步躥到了猛虎的身後。虎身大體笨,還沒來得及調轉過來,被子路左手抓住了尾巴,右手噌的一劍,割下了半截。猛虎疼得滿地打滾,子路趁機隱於叢林,一口氣逃到了半山腰......

  孔子師徒正在林蔭下休息,有的聊天,有的啃乾糧,忽聽陣陣虎嘯,估計可能是子路碰上了猛虎。公良孺等幾員武將奉夫子之命正欲持刀劍下山相助,見子路渾身汗濕,氣喘吁吁地跑來。孔子見子路面如土灰,喘息不迭,正想動問,子路卻劈面先問:「上士,中士,下士,殺虎是怎樣的?」

  孔子回答說:「上士殺虎砍虎頭,中士殺虎割虎耳,下士殺虎捉虎尾。莫非你遇著猛虎了嗎?」

  子路從袖中取出半截虎尾拋到地上,一屁股坐在一塊青石上說道:「夫子明知此山有虎傷人,卻遣由一人下山汲水,莫非是欲假猛虎以殺由嗎?」

  不等孔子開口,眾弟子紛紛為夫子爭理,你一言,他一語,弄得子路張口結舌,無言以對,只是傻愣愣地望著藍天出神。子貢說:「孔門弟子三千,夫子從未宣過惡言,出過惡聲,況且你是夫子最得意的弟子,數十年來親若父子手足,夫子豈會有害你之心!」

  孔子說:「二三子請不要責備於他,由與虎力搏,受虎驚嚇,力怯逃來,一時神志昏糊,不足為怪。」

  子路坐在青石上,閉目養神,半晌,睜開眼說:「由與虎鬥昏了,說了幾句夢話,懇請夫子恕罪!」

  孔子愛撫地說:「知性者同居,丘豈能怪你。」

  子路挺身而起,抓起弓箭,就要下山,孔子問道:「由啊,意欲何往?」

  子路發誓說:「下山打虎!今日不將這畜生殺死,便不佩做仲尼弟子!」

  孔子很喜歡子路的勇敢性格和勇於進取的精師。「明知不可而為之」,這是孔子一生的作為。但他不喜歡子路的莽撞,頭腦簡單。一個人單槍匹馬地下山搏虎,無異於自投虎口。如果弟子們真能打死一只獸中王,那麼便可以此作廣告,告訴人們猛虎並不可怕,就可以順利地組織獵人進山消滅野獸,使這一帶百姓重建家園,安心耕耘,所以他支持子路下山打虎,派公良孺等一起前往,協力相助。

  子路帶領五、六個同學,手持兵器來到方才與虎搏鬥的地方。子路吩咐同學們隱蔽在四周的草叢裡,由他一人慢慢地披蒿草,拔荊棘,向前窺探尋覓。突然,子路發現猛虎正躺在一棵大樹下,回躬著身子在舔那受傷的斷尾。子路不聲不響地匍伏到正對著虎頭的一棵古松下,然後噌噌噌地爬上樹幹。那虎只顧舔傷,子路的這些舉動,它絲毫沒有發覺。潛伏在四周草叢裡的同學們,也根本不知道子路都干了些什麼,正在幹著什麼,是否尋到了猛虎的蹤跡。子路拿箭搭弓,用力拉弦,精心瞄準,直拉至弓似滿月才松弦放箭。只聽蹚的一聲,那箭正正噹噹地射在虎的天靈蓋上,只疼得那猛虎向上躥了一丈多高,又是怒吼和咆哮,震得山谷迴盪。猛虎用頭抵地,在地上旋轉著,力圖將那枝箭擦掉,減少疼痛。同學們聞聽虎嘯,躥出草叢,圍攏過來,但只是高聲呼喊,誰也不敢靠前,竟都忘記了向猛虎放箭。子路一個高從古松上跳下地面,撲上前去,雙手抓住那半截虎尾,將猛虎掄在空中,每掄一圈,那虎頭便在樹幹上狠砸一下,連掄了三圈,連砸了三下,那畜生便腦漿迸裂,鮮血淋漓,失去了昔日的威風。同學們歡呼著圍上前來,那虎早已氣絕,子路也癱坐在草地上......

 

第三十二章子貢說吳冉求克齊

 

  吳國的勢力愈來愈強大,不斷對外擴張,一心想稱霸中原。公元前488年--魯哀公七年的夏天,吳國挾迫魯國在魯國的鄫城(現在山東嶧縣境內)舉行了一次會談,子服景伯為魯哀公的相禮。在這次會談中,吳國恃強凌弱,任意擺佈魯國,向魯提出了一系列無理的要求。吳國要求魯國拿出一百只牛,一百只羊,一百只豬作為獻禮,當時稱為「百牢」。這顯然是在以強國凌辱弱國,以霸主役使諸侯。魯國不從,子服景伯說:

「先王無此禮制,魯豈敢逾越!」

  吳相禮說:「宋已獻我百牢,魯不得在其後。況且昭公二十一年,魯曾獻十一牢與晉大夫范鞅,難道今日獻百牢與吳王,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子服景伯忿忿地說:「晉之范鞅貪而棄禮,以強晉凌我弱魯,魯不得不從。吳王乃仁義之君,以禮命諸侯,魯則應以周禮之限為數。奉天子之牢不過十二,此乃天之大數也。今吳棄周禮,強索百牢,這難道是君子之舉嗎?」

  吳國本來是貪婪成性,暴虐無道的豺狼之輩,子服景伯跟它講這些,純系是對牛彈琴,所以,爭執了半天,問題終未得到解決。

  回到住地,景伯對魯哀公說:「當今時勢,吳強而魯弱,若執意不肯獻百牢之禮,吳必出兵伐魯。小不忍則亂大謀,依臣之管見,以屈從為上。」

  魯哀公有什麼辦法呢?自己的國家弱小,就是要受強國的欺凌,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嘛,這是當今社會的現實,只好點頭應允,以百牢之禮獻吳。

  可憐的魯哀公,只看到了以強凌弱的社會現實,卻沒有想到如何富國強兵,不為他國所魚肉。

  吳國在會談桌上取得了勝利,得意而歸。消息傳開,諸侯各國議論紛紛,有的稱譽吳國強大,君臣英豪;有的則罵吳國棄禮不仁,有如虎狼。身居高位,手掌重權的人,多是些聾子,他們只能聽到溢美贊譽之辭,有誰肯將貶抑之言灌入他們的耳骨呢?吳國君臣自然也不會例外。太宰伯嚭沒有參加吳魯會談,這次外交上的勝利沒有他的功勞,他很覺懊惱。伯嚭是個貪婪的佞臣,一向嫉賢妒能,不甘在人之下,便以大國之居,派人到魯國去召季康子來吳稟見。他想借此機會露一手,撈一把,為自己塗脂抹粉。

  季氏寬大的議事廳裡,季康子一人在焦躁不安地走來走去。他只有三十八歲年紀,但由於整日山珍海味,吃得腦滿腸肥,加以無所事事,因而過早地發福了。圓而大的頭幾乎是粘在肩上,中間似乎並沒有脖子。脂肚挺得高高,像七、八個月的孕婦,連那寬大的袍子也遮掩不住。稀疏的胡須,淡淡的眉毛,黃而參差的牙齒,灰白的臉皮,這一切都在向人們宣告,這是個酒色之徒。他的長相與其祖父、父親頗相似,但性格卻絕然相反。季平子、季桓子雖貪婪、陰毒、兇狠,但卻善動腦筋,一向不露聲色,遇著什麼不順心的事,或者正在運籌一個什麼新的陰謀,喜歡一個人在這間大廳裡盤膝危坐,面前的幾案上擺著一杯濃茶,一邊品茶,一邊靜靜地想心思。季康子則不同,他本來就不學無術,又圓又大的腦殼裡彷彿堆滿了肉與脂,連半點縫隙也沒有,加上脾氣大,火性急,所以哪怕遇有針鼻大小的事,便這樣熱鍋上螞蟻似的坐臥不安。自從接到了伯嚭的邀請信,他就一籌莫展,食不香,睡不甜。他倒是有點自知之明,無論從學問上、韜略上、口才上、外交禮儀上、應變能力上,自己都與子服景伯相距甚遠,子服景伯與哀公尚且受辱,見笑於諸侯,自己此番應邀前往,現場不是更加狼狽,後果不是更加不堪設想嗎?他接受了冉有的建議,派人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到衛國去請子貢,但至今仍沒有來到......

  子貢奉季康子之請赴吳辭謝,拜見了伯嚭。伯嚭將子貢安置到館舍安歇,來日於太宰府詳談議事。

  第二天巳時,一輛裝飾豪華的馬車來到了太宰府,車上走下了一位穿著喪服的人,這就是子貢。早有門官報知了伯嚭,伯嚭出府門一看,大驚失色,怒火中燒,正想發作,又克制了自己。因為子貢的外交才能聞名於諸侯,八年前他來說吳救魯困齊,二人就曾打過交道,領教過他的厲害。伯嚭將子貢迎入正廳,二人分賓主坐好,問道:「先生為孔夫子高足盡知禮儀,請問國君長大於道路,而大夫不出其門,此為何禮?」

  子貢回答說:「此乃畏大國矣,並非禮也。倘若君臣虛國盡行,強國豈不乘虛而入嗎?」

  伯嚭很感興趣地問:「大國乘虛而入,合禮與否?」

  子貢說:「大國不以禮待諸侯,遺害無窮,必將亡國。」

  伯嚭反駁說:「大國民富兵強,橫行天下,臣服諸侯,豈有亡國之理!」

  子貢冷冷地笑著說:「太宰豈不聞井娃觀天,鼠目寸光嗎?吳今雖強,然不久將焚宗廟,覆社稷,亡君臣,死萬民,故賜特依禮著喪服,先來吊孝致哀。」

  伯嚭再也忍耐不住了,拍案而起說:「孺生休得胡言,小心割掉你的舌頭!」

  子貢泰然自若,邊品茶邊說:「太宰休動雷霆震怒,請聽賜陳述利害。若言之有理,當謝賜之美意;若出言悖謬,賜甘赴湯鑊!倘先割掉舌頭,賜則不能言,吳將危矣......」子貢是那樣平靜,那樣風趣。

  「先生請言其詳。」伯嚭像洩了氣的皮球,重又坐下。

  子貢又呷了一口茶,咂巴咂巴嘴唇,然後慢條斯理地說:「賜隨夫子居衛,親眼目睹一事,太宰可有興致一聞嗎?」

  「先生但講無妨」。伯嚭說。

  子貢說:「衛有嶺邑,處於重山峻嶺之中。近年來常有猛虎出沒,毀壞莊田,捕食牛羊,傷害男女,一邑百姓紛紛遷徙逃亡......」子貢說著,突然停住了,在津津有味地品茶。

  伯嚭竟等不及了,追問說:「後來如何?」

  子貢見問,接著說:「後來衛相國孔文子組織全國著名獵手數百名進山,捕獲猛虎十八只,百姓方得以回歸故裡,重建家園,勤於農桑,安居樂業。」

  伯嚭長長地噓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子貢轉移話題說:「昔者,周大王命其三子大伯、仲雍、季歷俱適荊蠻,擁有一方民眾。長子大伯身著周之禮服,以周禮化民,民皆依禮行事。大伯無子,死後其弟仲雍繼位。仲雍生性怯懦,國勢漸弱,吳則挾持其廢棄周禮,傚法吳俗--剪斷長髮,裸露上身,刻上花紋作為裝飾。仲雍之舉,非為禮也,以避災害。近者,吳魯會談,吳不以禮待魯,強索百牢。吳強而魯弱,魯不得不從。吳伐楚滅越,侵凌中原諸國,此與猛虎毀壞莊田,捕食牛羊,傷害男女何異?吳雖強大,豈能勝過百獸之王嗎?虎不知禮,恣意橫行,為害甚廣,最後群起而攻之。終成鼎鑊中之佳餚。吳不以禮待諸侯,侵弱暴寡,肆無忌憚,結怨甚多。如今又侵凌魯國,魯乃周公封地,文明禮儀之邦,與齊為甥舅,與衛系兄弟。衛與強晉比鄰,親若手足。魯、衛、齊、晉、楚、越以及為吳所害之諸國聯合起來,猶如數百名獵手進山,虎再猛,豈能免於死亡?吳險如履冰,危若累卵,故

賜特著喪服提前來吊,以盡故友之意。

  孺生話已敘完,請太宰割舌平怒。」

  「萬望先生恕嚭魯莽之罪!」伯嚭為難地說,「先生不愧為天下辯士,外交豪傑,一席話令嚭茅塞頓開。嚭當奏明吳王,改弦更張,以禮待天下諸侯。

  一個人的觀點,一個國家的方針政策,哪裡是一席話所能改變得了的,更何況伯嚭是個毫無信義的奸佞小人。但無論如何,子貢這次受聘出使,沒有受辱,維護了季康子和魯國的尊嚴。

  小小的邾國既是魯國的附庸,卻也依靠吳國,受吳的庇護。夏季的吳魯鄫邑會談,魯國失利,受了凌辱,於是秋季便興師伐邾,想挽回一點面子,撈回一點損失。哪知這一舉動竟又違背了鄫邑會盟的精神,所以第二年三月,吳王應邾君之請,興師伐魯。孟懿子對子服景伯說:「吳兵壓境,這將如何?」

  景伯對答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吳師既來,即與之戰,有何可怕?況且此乃魯違鄫邑之盟,自致禍患,有何可言?」

  吳師進入魯國邊境的第一天就攻克了東陽,向北挺進,當夜宿在五梧,第二天又駐扎在蠶室。魯國將士公賓庚、公甲叔子、析朱鉭同車與吳軍交戰,一起被俘,獻給吳王。吳王感歎說:「同車能俱死,是國能使人,魯不可望得也。」

  魯大夫微虎,在帳前設立一個很高的障礙,從軍中挑出七百名身強力壯的士卒,令每人跳三次,凡能跳過一次的,就可中選,最後選了三百名最精良的,組成敢死隊,日夜操練,孔子的弟子有若,就是這三百名中的一員。一天夜裡,吳王住在泗上,微虎帶領敢死隊前去偷襲,走到稷門,有人對季康子說:「吳軍強大,三百名士卒偷營劫寨,等於自投羅網。此舉既無害於吳,又令諸多士卒送死,何不立即停止前進呢?」

  季康子接受了這個人的意見,下令停止前進。微虎徵求士兵們的意見,有若挺身而出,第一個表示堅決反對,三百名戰友紛紛響應,誓與吳軍決一死戰。季康子為士卒們誓死報效祖國的精神和慷慨激昂的情緒所感染,立即收回了成命。微虎帶領敢死隊乘夜色前進,有若設巧計賺開了城門,三百名敢死隊員蜂擁而入。連日來,吳軍節節取勝,被勝利衝昏了頭腦,思想麻痺,毫無戒備,所以魯國的三百名敢死隊員沖入敵營,如虎入狼群,東戮西殺,橫衝直撞,只殺得那吳軍丟盔棄甲,四處逃竄,潰不成軍,因地理不熟而墜入泗水中淹死的,不計其數。

  這一夜,吳王換了三個地方,勉強保住了性命。

  吳王提出與魯國談判講和,訂立盟約。魯哀公與季康子都同意了。子服景伯說:

「楚人圍宋,宋人易子而食,折骨為炊,尚無城下之盟。今吳為我殺得狼狽不堪,與之訂盟,乃遺棄故國也。吳遠道而來,將士疲憊,糧草不足,不久當歸。

  我應乘勝追擊,聚而殲之,何以與之訂盟呢?」

  魯哀公、季康子不接受子服景伯的意見,堅持與吳講和訂盟。景伯無可奈何,只好服從。景伯奉命任談判的全權代表,來到萊門。這次談判的氣氛與去年在鄫邑不同,吳國不再那麼氣焰囂張了,景伯提出的條件他們基本上都接受了,很順利地簽訂了盟約,為保盟約的實施,景伯提出自己願到吳國去做人質,但必須將吳王的兒子姑曹留在魯國作人質。吳執意不肯,景伯做了讓步,最後雙方都未留人質。

  這次吳國侵伐魯國的戰爭,魯國以弱勝強,取得了勝利,孔子的弟子子服景伯與有若起了關鍵性的作用,充當了中流砥柱。

  季康子為了穩固自己在國內外的地位,把自己的妹妹許配給齊國剛即位的齊簡公。

  哪知他妹妹在家裡與其叔父季魴侯私通。臨出嫁之前才把實情告訴了季康子。季康子害怕了,不敢把妹妹送給齊簡公。齊簡公少年氣盛,自然不肯罷休,便在這一年的夏天興師伐魯問罪,奪取了讙、闡兩邑。但事情並未就此結束,齊簡公還在醞釀一場新的更大規模的侵魯戰爭。

  公元前485年,孔子六十七歲。

  弟子們發現,夫子的情緒近來很不好,沉默,寡言,常常獨自一人到郊外的樹林裡或小溪旁去散步,歸來之後,也是獨自一人坐在書房內愣愣地出神,有時眼角還隱約掛著閃光的淚滴。他的食慾大減,夜間常輾轉反側,徹夜不眠。他穿起了素色的或緇色的裙裳,似乎也不再像過去那樣重修飾了。

  背地裡弟子們都在議論紛紛,不知夫子近來又在想些什麼,莫非是在思念故國?或是在為自己生不逢時,道不能行而抑鬱傷感嗎?一天,孔子又獨處室中,彷彿是在翻閱書簡,但卻心不在焉。顏回新得了一包名茶,送給夫子品嚐,發現這情景,站在夫子身旁呆了半天,然後說:「夫子近來心緒不佳,莫非師母她......」孔子熱淚盈眶地抓住顏回的雙手,再次重複他那說過多少次的老話:「知丘心者,莫若回也!......」

  孔子含著熱淚告訴顏回說,半月前接到噩耗,夫人亓官氏病逝了。他沒有聲張,忍受著悲痛,默默地將淚水吞到了肚子裡。

  按常理說,年近七十的人了,喪偶勿需這樣哀傷,但孔子的情形與眾不同。夫人的一生太辛苦,太淒清了,她喪失了一個女人應該得到的權利與幸福,自己近二十年流浪在外,即使在國內從政的那些歲月,也無暇顧及妻小,一生夫妻,幾夕衾溫!況且妻子一生都在為自己的溫飽、安危擔憂,食不甘味,夜不安寢。撫養子女,操持家務,更是全都落在夫人一個人身上。可是夫人在閉上眼睛,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自己竟不在身邊。自己不配做一個丈夫,不配做一個父親。本來將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改變這個混濁的社會現實的事業上,然而世事茫茫,歲月蹉跎,自己竟不為時勢所容,更不要說有什麼功勞與業績,這怎麼能不使他哀傷呢?......

  經過了充分的準備,齊簡公終於在公元前484年春,再次興師伐魯,國書、高無平統率五百乘兵車直達齊魯邊境的清地(齊地,今山東省長清縣東南)。這時,魯國首都曲阜草木皆兵,人心惶恐。大權獨攬的季康子急忙找來家臣冉求,心驚肉跳地說:「齊師已至清地,必為侵伐魯國而來,依你之見,該如何防範?」

  冉求滿懷信心地說:「齊師來犯,奮力抵禦而已,塚宰何必驚慌。」

  「但不知如何抵禦?」季康子瞪大了渴求的眼睛盯著冉求。

  冉求胸有成竹地說:「塚宰與孟孫氏、叔孫氏三家,留一家固守都城,兩家隨國君御駕親征,至邊境上去決一死戰,必勝。」

  季康子搖搖頭說:「此議難行。」

  冉求略加思索了一會說:「若不然,引狼入室,關門痛打。」

  季康子為難地攤出了兩手說:「此事非吾一人所能決也,待吾與孟、叔二氏協商後再議。」

  季康子找到了孟孫氏與叔孫氏商議,兩家都不同意。季康子無可奈何,只得又來找冉求,而且憤憤地說:「敵師壓境,危及社稷,二氏竟不肯抵抗,居心何在?」

  冉求微笑著說:「孟孫、叔孫兩家不肯出兵,情有可原。......」

  「此話怎講?」季康子余怒未息。

  冉求和顏悅色地說:「魯之政權,全在塚宰一人。出師御敵,勝則塚宰之功,敗則塚宰喪權失國,與二氏無干,二氏何以會心急如焚,歷險於刀光劍影之中呢?」

  「難道就這樣束手待斃不成?」季康子氣沖沖地說。

  冉求說:「二氏可以袖手不問,塚宰卻不能不戰。齊人代魯而不能戰,塚宰之恥也,將何面列於諸侯?」

  「只我一室,何以抵敵,豈不似以肉投餒虎嗎?」季康子哭喪著臉說。

  冉求分析說:「魯群室之卒,多於齊之兵車數倍。塚宰一室之甲,亦優於齊軍,有何患焉?既然二氏不肯與戰,國君則不必御駕親征。請塚宰授軍權與求,求將率部面水背城一戰,不勝齊軍,願以頭顱來見!」

  季康子如釋重負似地說:「總管能救肥燃眉之急,實乃忠勇雙全之壯士也!待卻齊之後,肥當重酬。但不知將軍尚有何求?」

  冉求說:「軍士任我統率,百姓任我役使,令樊遲為副將。

  只此而已。」

  季康子說:「樊遲年紀尚輕,恐難當此任。」

  冉求說:「樊遲年紀雖輕,然有計謀,有勇力,能唯命是從。」

  季康子說:「一切依將軍所言,隨我奏請國君。」

  冉求隨季康子進宮,季康子上朝面君,冉求在黨氏之溝等候。正在這時,孟孺子走來,老遠就問:「冉求,聞聽你已被季氏任命為將軍,將率師御敵,可真有此事嗎?」

  冉求冷冷地笑著說:「君子之遠慮,小人何知?」說著,睬也不睬地昂首望著天空,正有一只鴻鵠在蔚藍色的天空中遨遊,飛翔,冉求感慨地長歎一聲說:「唉,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孟孺子受到了很大的刺激,面紅耳赤地走了過來,繼續問話,但冉求卻只是仰首望天,一句不答。孟孺子急了,臉漲得由紅變紫,質問說:「冉求,你為何見問而不答?」

  冉求又冷冷一笑說:「子之所問,非爾之才力所能及,故不答。」

  孟孺子像挨了一記耳光,滿臉火辣辣的疼,說:「你是在嘲笑我不成丈夫嗎?」

  冉求說:「子若為丈夫,請將右軍,隨求而後,共卻齊師。

  否則,父母妄生,天地錯容,人類不齒也!」

  別小看冉求的這一激將法,還真管用,孟孺子立即回去整頓家甲,組成右軍。孟孺子是孟懿子的長子,去年孟懿子死後,他世襲了父職。

  季康子有家甲七千,冉求從中挑選了三百名精兵,大部分是武城人,用為親兵。經過短暫的訓練之後,三百名親兵一律將刀劍換成了長矛。於此同時,冉求下令組織數以千計的民工,將泗水上流凡有深水的河谷,一律開溝鑿渠,將水引入泗水河畔,待命鑿通,灌諸谷之水入泗水。一切準備停當之後,冉求先命老幼守都城,駐紮在南城門。然後讓管周父御車,樊遲為副將,率師迎敵,將齊師誘過泗水。五天後,孟孺子的右軍由顏羽御車,邴洩為副將也趕來了。

  孟孺子年少氣盛,加以受了冉求的刺激與羞辱,爭著先與齊軍交鋒,以呈威風。但一交戰,便大敗而逃。

  冉求的左軍將士,思想也並不統一。有一公叔務人,出城時流著眼淚對守城人說:

「魯之徭役繁重,賦稅多於牛毛,國君無良謀,群臣不盡力,民不聊生,何以能戰而勝之?」公叔務人的思想有相當的代表性,表明了一部分將士無取勝的信心。冉求左軍的陣前有一條很寬的大溝,溝中有水。魯軍與齊軍以溝為界,隔溝對峙。

  一天,冉求欲發起總攻,下令將士涉過溝去,與敵人廝殺。陳瓘、陳莊首先率部涉過溝去,與齊軍相拼。孟之側繼後,馬行到水中,抽箭打馬說:「馬不前也。」

  林不狃也猶豫徘徊,不肯徑直前進。他的隊伍中有戰士說:「你遲遲不前,莫非欲逃嗎?」

  林不狃說:「吾不如何人?為何要逃呢?」

  戰士問:「既如此,為何不肯勇往直前呢?」

  林不狃說:「阻止惡戰,足以為賢,故皆無戰志。」樊遲見到這種情形,對冉求說:

「將士不逾溝,非不能也,為不信汝也。我等需身先士卒,取信於將士,以得軍心。」

  冉求對全軍將士說:「凡不欲戰者,限三刻時間,放下軍械,脫下戎裝,盡請歸家,然非魯人也!限三刻時間,逾越此溝。既不歸家,又不與戰者,處以軍法!」

  冉求說完,令管周父揮鞭策馬,率先蹚過溝渠,殺入敵群。一馬當先,萬馬奔騰,全軍將士,以雷霆萬鈞之勢橫越彼岸,與齊軍交鋒。冉求下令三百名親兵,只砍齊軍車乘的馬腿,迫使其下車應戰。自己也拋棄車乘,與齊軍肉搏廝殺。三百名精兵以長矛對齊軍的刀劍,齊軍不等靠身,便被削掉了腦袋,猶如削瓜摘果一般。齊軍望而生畏,丟盔棄甲而逃,潰不成軍,相互踐踏而死者,不計其數。齊國統帥國書見狀忙鳴金收兵,欲班師回國。可是,泗水滔滔,擋住了去路,欲泅不能,欲渡無船。有習水性的士卒紛紛跳下水去逃命,無奈水勢洶湧,多被吞噬--齊師勢將全軍覆沒。

  冉求、樊遲早已拋掉了車乘,正在揮舞長戈指揮將士們掩殺,高呼:「全軍將士,泗水暴漲,齊軍敗無歸路,已成甕中之鱉矣!我等背後即為國都,如若敗退,則無國無家矣!」

  冉求這一呼喊,這一動員,將士們廝殺得更加勇猛,誓欲甕中捉鱉!......

  正在這時,季康子驅車駕臨,視察戰果,問冉求說:「聞聽冉將軍旗開得勝,吾特來祝賀,但不知我軍傷亡若何?」

  冉求急匆匆地回答說:「戰鬥尚未結束,無法統計確數,估計將不及齊軍傷亡之十一.」

  正說話間,一位探子來報:「齊軍弄到十余只舟船,正欲乘夜色渡泗水逃遁。」

  冉求下令說:「封鎖渡口,不得放走一個!」

  季康子忙伸手制止說:「且慢!」然後轉過身來對冉求說:「兵書雲,困獸猶鬥,窮寇莫追。今番冉將軍已給齊軍致命之一擊,總算教訓了強齊,對魯不可妄為,就放其一條生路吧。」

  冉求說:「啟稟塚宰,齊軍元氣大傷,聚而殲之,如探囊取物,為何要放虎歸山呢?」

  「你只看齊軍元氣大傷,卻不見我軍傷亡幾何!」季康子嚴肅地說,「放虎歸山,只是外患;損傷我家甲兵卒,卻要受孟、叔二氏挾持,將遺害無窮呀!......」

  這還有什麼話可說的呢?國難當頭,季康子仍念念不忘「我之家甲」,不忘爭權奪利。冉求抬起頭來,以鄙視的目光注視著季康子,看著他那粗短短,矮胖胖的形象。各國的政權都落在這些大腹便便的權貴們手裡,天下還有復興之日嗎?難怪癡情而固執的夫子到處碰壁,他真為夫子鳴不平!夫子滿腹經綸,但手中卻無起碼的權柄。而這些膽小如鼠,腦滿腸肥的庸碌之輩,卻主宰著天下的命運,這難道是公平的嗎?他緊握雙拳,默默地捶胸頓足,問大地,問蒼天,然而大地沉沉無語,蒼天茫茫不言......

  季康子畢竟是魯國的塚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且是魯國政權的實際操縱者,而自己卻只不過是塚宰府的一名家臣,雖然滿懷雄心壯志,很想利用這一有利的條件來實現老師追求了一生的理想,但季康子卻迫使他下令停止追擊,迫使他下令班師,他只好服從。

  魯國再次以弱勝強,取得了勝利,孔子的弟子冉求與樊遲又充當了中流砥柱,成了魯國的兩位英雄。凱旋之日,魯哀公郊迎至十裡長亭,人民傾城傾國出動,歡聲雷動,燈火輝煌,魯哀公舉行盛大的國宴為冉求、樊遲慶功。在魯國的歷史上,只有十六年前孔子夾谷會盟取勝歸來時才這樣歡慶過,這樣熱鬧過,這樣排場過。

  冉求改革作戰武器,令三百名精兵換刀劍為長矛,是這次戰役取勝的重要措施之一。孔子曾贊揚說:「求能執干戈以衛社稷,真義勇也。」

  席間,季康子笑容可掬地頻頻敬酒,說道:「孔門無將才,你的戰術難道是無師而自通的嗎?」

 

第三十三章孔子歸魯季氏問政

 

  在歡慶勝利的時刻,在為冉求、樊遲慶功的國宴上,季康子笑容可掬地問冉求:

「孔門無將才,你的戰術難道是無師而自通的嗎?」

  經季康子一問,冉求臉上的笑容即刻消逝了,他的心沉了下去,他的耳邊響起了八年前南宮敬叔到陳國請他時,夫子的「此番歸魯,定然大用,非小用也」的估計,夫子真是料事若神呀!響起了送別時夫子那深沉、悲涼而蒼老的聲音:「回去吧,回去吧!......」

  響起了顏回代夫子多送他一程時那意味深長的囑托:「夫子時時都在思念故國,兄歸國,若蒙魯君重用,切莫忘記來請回夫子......」他的眼前出現了夫子那高大的、背愈駝愈厲害的形象。落葉飄飄,夫子揮手與他告別,秋風蕭瑟,夫子的蒼發長髯凌亂不堪,目送他遠去的情形,八年來無時無刻不在他的面前閃現。他反駁季康子說:「誰道孔門無將才?子路、公良孺、公晢哀等,均有萬夫不當之勇,能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求之戰術,不及師兄弟之萬一。吾夫子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聖人,三千弟子之技藝,均來源於夫子的教授。」

  經冉求一提,季康子不由得想起了近年來接二連三發生的幾件事。哀公七年,繼吳、魯鄫邑會盟之後,吳太宰伯嚭派使者召自己赴吳會見,欲再次侮辱魯國,因借用了子貢代為出使,舌戰伯嚭,取得了勝利,維護了魯國和自己的尊嚴。哀公八年春,吳大舉伐魯,因有若參戰而取勝。這年夏天,齊師伐魯,因冉求、樊遲的指揮英明,方以弱勝強,取得了重大勝利。這一切都說明,孔門弟子個個不凡,足見孔夫子是個經天緯地的聖人。自己還很年輕,執政尚無經驗,若請回孔夫子,委以重任,時時請教,魯國定會迅速振興。想到這裡,他對冉求說:「肥欲將孔夫子請回來,輔佐國政,你看如何?」

  冉求回答說:「若能如此,塚宰當堪稱曠古賢相,魯國稱雄有望。然而,孔夫子非常人所能比,所能了解,塚宰需知夫子之為人,方能一展其才。」

  季康子問:「夫子之為人如何?」

  冉求回答說:「用之則天下必興,萬民受惠,連鬼神也無取其咎。夫子的願望是振家邦,治社稷,而非圖一己之利,若不合其意,封萬戶侯,也難動其心!」

  季康子說:「肥既誠心請夫子歸國,自會順其心意。」

  冉求說:「塚宰萬不可聽信小人讒言,冷淡了夫子!」

  坐在一旁大吃大嚼的魯哀公興奮地說:「愛卿之念,正與孤同,請速派人攜厚禮請孔夫子歸國。」

  冉求說:「招賢納士,乃明君之所為。魯有明君賢相,再有孔夫子相輔,何愁不稱雄於東方!」

  第二天,季康子便派遣公華、公賓、公林三位代表帶著厚禮到衛國去請孔子。

  這時,衛國大夫孔文子要發兵攻打他的女婿太叔疾,問策於孔子。孔子仍用幾年前衛靈公欲伐蒯瞶向他問策時的對答回答了孔文子。他說,自己只學過文事,沒有修過武事。孔子在衛國做了「公養之士」,衛出公從不問政,自己只有給弟子們講學,準備整修「六藝」,很感無聊。當初衛靈公欲伐其子蒯瞶,如今蒯瞶時刻都在想借晉兵回國奪取君位,而其子衛出公又依靠齊國的力量,堅決拒絕其父歸國,現在執掌國政的孔文子又在攻打他的女婿。像這樣的國家,會有什麼出息呢?自己呆在這裡,還會有什麼作為呢?於是立即命令弟子駕車,準備離開。他說:「鳥能擇木而棲,木豈能擇鳥?」孔文子得到消息,忙趕來賠禮道歉,苦苦挽留,才沒有立即走成。

  一天,孔子正欲給弟子們講學,弟子們眾星拱月似地將夫子圍在中間。孔子打量著每一張熟悉而可親的面孔,唯獨不見司馬牛。孔子正四處環顧,突然,司馬牛邊跑邊喊地闖了進來:「夫子--!」

  師生的目光一齊轉向了司馬牛,只見他淚痕滿面,泣不成聲地說:「夫子,石頭他......」

  孔子忽地站起身,忙問:「石頭恩人他怎麼樣了?」

  司馬牛嗚咽著說:「他,他病故了!......」

  孔子的手顫抖著:「快,快,快領為師去看看!」

  破舊狹小的茅屋裡,地上躺著蓬頭垢面僵硬的石頭,他衣衫襤褸,面無血色,赤著灰黑的腳,身上蓋著一張破席片。

  孔子跪拜在地,酸楚地說:「恩人啊,你如何落到了這步田地......」

  司馬牛抽嚥著說:「蘧伯玉大夫生前待他甚好,自蘧大夫去世後,便連糊口的差使也沒有了......」

  「恩人在上,受孔丘一拜!」孔子恭恭敬敬地行著大禮。隨行弟子們也一齊跪拜在地。

  孔子說:「顏回啊,快將為師的馬去賣掉!」

  顏回說:「夫子,你欲......」

  「我欲禮葬石頭恩人!」孔子堅決地說。

  顏回為難地說:「夫子,依禮大夫不能無車。再者,吾輩將不知奔波何方,路途遙遠......」

  孔子果決地擺擺手說:「勿需多言,若無恩人冒死相救,我等早做了桓魋的刀下之鬼,豈有今日!」

  正在抽泣的司馬牛忽然暴跳起來:「我去宰了這個衣冠禽獸的魔王!」

  司馬牛轉身便走,子路忙將他抱住。

  司馬牛掙脫著,猛地撲到石頭身上:「石頭恩人,司馬家對不住你呀,逼得你有國難投,有家難奔,客死異國他鄉......」

  子貢拉過顏回,低聲說:「師兄,請遵師命,快去將夫子的馬賣了吧。」

  「夫子偌大年紀,怎能長途跋涉......」顏回依然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子貢說:「賜將為夫子買兩匹更好的馬來。難得夫子的一片情義啊!」

  正在這時,有人來喊。原來季康子派遣的三位使者來到了帝丘。

  孔子離開了祖國,在外到處奔波了十四年,目的在於實現「仁政」「德治」的政治理想,結果卻是到處碰壁。如今已經六十八歲了,時時都在思念故土,懷念父母之邦。

  既然在衛無所作為,魯哀公與季康子又派使者來請,真可謂是如願以償了。歸心似箭,他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了......

  孔子將弟子們都召集起來,說明歸意。凡在衛國出仕為官的,願留下的可以繼續留下,不願留的,可以一同歸魯。孔文子和衛出公死活不肯放子路與高柴離去,萬般無奈,二人只好留下。師生相依為命十四年,這是風雨飄搖的十四年,同舟共濟的十四年,歷盡了艱險與凌辱的十四年,吃盡了千辛萬苦的十四年,一旦要分手,真是難分難捨。特別是孔子對子路,他想起了子路的許多往事,許多好處。例如有一次,自己在衛國患了重病,一連幾日水米不進,昏迷不醒人事,弟子們都認為自己將一命嗚呼了!有的請醫,有的煎藥,有的占卜,有的祈禱,有的流淚,子路竟努力地張羅起後事來了。他令有若做自己的家臣,想方設法積累資金,一心欲將自己的喪事辦得隆重些,排場些,足見他的一片誠心。而後來,自己的病竟漸漸地好了起來。當恢復了健康,談及此事時,自己竟斥責子路說:「吾本無家臣,為何要讓有若做吾之家臣呢?此欺誰?欺天嗎?喪禮何必隆重,吾與其死於治喪的家臣之手,何如死於二三子之手,難道二三子能棄吾屍於野而不葬嗎?」他最擔心子路的安危,諄諄告誡說:「由啊,你好勇過人,當此衛國多事之秋,你應甘居人後,勿需奮勇爭先。」

  子路卻不同意夫子的意見,他表態說:「食君之祿,必當忠君之事,豈能甘居人後呢?」

  因子路與高柴有公務在身,官差不自由,便先告辭離去了。孔子望著子路與高柴的背影,默立良久,然後歎息著說:「由與柴並仕衛國,一旦衛國有亂,柴可安然無恙,由則難保其身矣!」

  子貢問道:「夫子何發此感慨?」

  孔子心情沉重地回答說:「從其二人平日性情和行事可以預料。柴外貌若愚,內心精細,且能深明大義,頗有明哲風度,遇到危難,定然能經權擇用,從容避害;由天性好勇,素性率直,只知一意孤行,不肯思前想後,頗似一魯莽漢,遇到危難,只知勇往直前,定然蹈殺身之禍。」說完,又長歎一聲。

  母親的懷抱是溫暖的,祖國的土地是芬芳的;飽受委屈的孩子,撲入母親的懷抱,必然放聲痛哭;飽經憂患的赤子,踏上祖國的土地,則感到甜蜜與幸福,感到安然與踏實;燕雀歸林,即刻感到了巢穴羽毛的柔軟,聽到了幼雛的歡歌;漁人歸港,一眼便瞥見了翹首仰望的父母與妻小,感觸到了草棚茅舍的溫馨。孔子一踏上祖國的土地,頓時感到心曠神怡,彷彿突然年輕了許多,變成了少年,得了神通。他只覺得祖國的紅日比異國他鄉的既大又圓,就要將人炙化;祖國的風是和煦的,多情的,不斷地撫摸著自己的面頰,撕扯著自己的衣襟,一個勁地往自己的心窩裡鑽;祖國的空氣是清新的,濕潤的、像蜜一樣甘甜;祖國的山是青的,水是綠的,林木是蒼翠的,似乎正在往下淋漓著一滴一滴的綠油;祖國的每一個人的面孔都是和善的,目光是柔和而多情的。他解開胸襟,拿出那包泥土,又奉還給了祖國的大地。他又想起了那棵刺疼了腳面的蓬草,不知現在已飄落到何方去了,是否墜入了泥潭,變成了污垢?而自己卻已回到了故土,就要與家人團聚,似乎自己的命運,自己的歸宿,要比蓬草強些。十四年的時光,這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不過是一滴水,而在人生的旅途中,卻是如此的漫長啊!世事動亂,瞬息萬變,他的闕裡,他的孔宅,他的杏壇,他的親友,他的故舊,該是怎樣的呢?他恨不能插翅飛回故居,與親人團聚......

  入夜,孔子獨自一人在杏壇周圍徘徊,空中有細紗似的薄雲在飄浮,一輪明月,捉迷藏似地時隱時現,朦朧的月光透過茂密的杏林篩於杏壇,一切尚隱約可辨。孔子撫摸著一棵棵銀杏樹,離去時只有碗口那麼粗,苗條條地直往上鑽,樹皮呈黃綠色,光滑滑、油膩膩的,用拇指輕輕一掐,便淌淚似地往外流著綠色的液汁。而今,樹已合抱,樹冠若傘,樹皮疤疤擦擦的,像厚厚的魚鱗老繭。時光易逝,連這些銀杏樹也都已經變得蒼老了。一陣涼風掠過,樹葉飄飛,最後落到了樹下,躺在那兒一動不動了。落葉歸根,自己總算是回來了,沒有客死異鄉,這是值得快慰的。然而,家鄉的巨變,卻不能不使他傷情。記得當年旅齊兩年,狼狽歸來時,賢惠的妻子是那樣熱情地接待他,知情地體貼他,溫存地撫慰他;夾谷會盟凱旋歸來時,當夜,美麗的妻子是那樣的狂熱,那樣如醉如癡,躺在他的懷裡撒嬌,使出了一個妻子所能使出的一切解數,抒發對他的慶賀、崇敬和愛戴之情,使他幸福與陶醉。而今歸來,人去室空,他面對孤燈,孑然一身。可憐的跛腳哥哥伯尼也去世了,當時自己是得到了消息的,但卻未能趕回來吊孝。早期的學生,那「三桓」之一的孟懿子也去世了。往日的親友,故舊,俱已老的老,亡的亡了。

  往日的杏壇,弟子往來如雲,而今卻一片荒蕪,蕭條冷落。整個孔宅,因年久失修,牆坍壁殘,一派衰敗景象......這就是東方哲人追求一生所得到的結果,這就是一個聖賢所落的可悲下場。然而,孔子卻絲毫也不懷疑自己所追求的目標,絲毫也不後悔自己所走過的道路,絲毫也沒有動搖「仁政」「德治」的政治理想。他自己業已風燭殘年,看來難以實現夙願,但他堅信,他的弟子們,或者更遠的後人,定會有人去努力實現它。在經濟上,他近乎一貧如洗了,但他卻並不悲哀,他為自己有那麼多賢弟子而感到驕傲和自豪,這是他的寶貴財富,他是世上最大的富有者,怎樣的貴族,怎樣的富翁,怎樣的萬貫家私能抵得上他一個顏回,一個子路,一個子貢呢?弟子中定有若干人繼承自己的事業,治國平天下,使天下的億萬人都過上安逸幸福的生活,到那時,自己將含笑於九泉......

  孔鯉與子思走了過來。孔鯉將一件風衣披在父親的身上,說:「父親,夜已深了,小心著涼,請回吧!」

  「祖父旅途勞頓,該早些休息了。」這是子思那稚嫩的聲音。

  這次歸來,最使孔子感到快慰的就是子思,他長得細高挑,白淨臉,眉清目秀,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材。特別是他那聰明穎悟的程度,遠遠超過了他的父親。孔子曾考問過他的學識,小小年紀,竟然通曉了「六藝」。人無不將希望寄予後代,看到自己的事業後繼有人,孔子怎能不由衷的喜悅和高興呢?這是他晚年最大的精神安慰!......

  「是呀,夜深了,你們也該早些休息了!」孔子似在自言自語地說。

  孔鯉上前攙扶著孔子,子思牽著祖父的手,往回走去......

  第二天一早,冉求便來請夫子了,他要陪夫子去拜見季康子與魯哀公。他今天特意穿了一身華麗耀眼的服裝,春風得意,躊躇滿志。事實果然像歸國時夫子所預料的那樣,季康子對他不是「小用」,而是「大用」,使他有了施展才幹的機會,在這次對齊戰鬥中立了大功。他知道,自己的一切成就都應該歸功於夫子的教誨。夫子滿腹經綸,德高望重,有功於魯,如今回來就是三朝元老了,說出話來,誰能不聽?自己頗得季氏信任與重用,再把年輕有才幹的同學任用起來,那麼,夫子奔波一生所追求的理想就可以首先在魯國實現了!他今天特意打扮得這樣漂亮,一則表示對夫子的敬重,夫子一向是講究儀表的;二則表示自己的喜悅與興奮,告訴夫子自己的處境與心情;三則表示自己的理想、願望與決心;四則向季氏與國君表明孔門師徒不同凡俗。

  孔子已經八年不曾見過冉求了,冉求是弟子中最全才的一個,這一點夫子是放心的。孔子在衛聞聽冉求對齊作戰立了大功,心中自是無限欣喜。但正如常言所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冉求本來就有趨炎附勢的毛病,又做了八年季氏家臣,而且頗得季氏的賞識與重用,據南宮敬叔說,季康子是個極重權勢的人,冉求如今會變得怎樣呢?於是孔子有意問冉求說:「求啊,為師離國多年,國內情況一無所知,不知應該首先拜見誰人?」

  「自然應該首先拜見季氏。」冉求理直氣壯地說。

  「這卻為何?」孔子故作不解地問。

  冉求說:「夫子榮歸故裡,全賴季塚宰力主,又親派使者攜厚禮往請。季塚宰禮賢下士,天一亮即令求來請夫子過府相見......」

  孔子說:「丘此番歸國,莫非國君是反對的嗎?」

  冉求說:「是季塚宰先提議,國君方表示贊同。雖說夫子離魯十四年,然魯國依舊權在季氏,國君,傀儡而已。」

  孔子很嚴肅地說:「儘管如此,仍需首先拜謝國君。君臣父子,各有名份,豈可顛倒!為師萬不能廢棄祖制,不見國君而先拜上卿!」

  冉求暗暗噓了一口氣,數年不見,夫子竟還是如此之「迂」。夫子如此拘泥古禮,歸魯何以立身?夫子到處碰壁,討人嫌棄,與事無補,與己無益,為什麼就不知回頭,不知總結教訓呢?古禮、祖制,難道這一切都是不可更改的嗎?周禮是什麼?周禮是周公所制定,難道周公是完美無缺的嗎?周公的時代已經過了近六百年,難道周公是未卜先知的神靈嗎?依冉求的看法,權柄才是最重要的,有了權柄便有了一切,失去了權柄便失去了一切。要在這個社會上生存,就要首先依靠手掌權柄的人,然後自己獲得權柄,只有這樣,才能談得上施展抱負,實現理想。夫子是無所不知的聖哲,但為什麼碰得血流滿面也不知道回頭呢?明明是死胡同,卻硬要往裡鑽,既然繞道亦可以達到目的地,為什麼偏不繞道而行呢?

  孔子是何等聰明的人啊,如此長期沉默,自然早已看透了冉求的心思,說道:「冉求啊,孔門弟子中,你是最多才多藝者,然千里馬之可貴,不在其力,而在其德也!」

  這一句話極大地傷害了冉求的自尊心,但他只是一震,並不反駁。他與子路不同,不管夫子怎樣說,總是表示沉默。夫子說得對的,他就遵照去辦,說得不對的,也是洗耳恭聽,心中有數也就是了,不像子路那樣經常與夫子爭執、頂撞,自討沒趣。記得八年前自陳歸魯前,自己曾向夫子提出說:「弟子非不愛夫子之道,乃力不足也。」夫子曾嚴肅地批評說:「力不足者,半途而廢也。而今汝先劃定一圈,困住自己不想逾越,這難道是力不足嗎?」這算是多嘴多舌的一次,討了個沒趣,從此,他永遠記住這個教訓。既然夫子執意先拜謝國君,只好趕忙駕車,共赴魯宮。

  魯哀公是比他父親更昏庸的無能之輩,既然同意季氏以厚禮將孔子請回來,就應該委以重任,充分發揮他的作用;既然深知孔子博學多才,滿腹韜略,就應該向孔子問政,請教治國的道理,然而,他卻什麼也沒有想,什麼也沒有打算。因而,當孔子先來拜謝他時,他只感到心裡很高興,大有受寵若驚的樣子。按當時的慣例,國君見了賢人是要問政的,但哀公既然毫無準備,心中沒有什麼題目,只好禮儀性的隨口問道:「請問夫子,何為則民服?」

  孔子回答說:「啟奏國君,選用正直之人,置於邪曲者之上,則民服;選用邪曲之人,置於正直者之上,則民不服。」

  「那麼,何為正直之人呢?」哀公頗感興趣地跟問,臉上堆滿了笑容。

  孔子解釋說:「見利而思義,見危而獻身,安貧而樂道,不食諾言者,是為正直之人。」

  「說得好,說得好啊!」哀公連連點頭說:「不過,如此正直之人,何處去尋啊!......」

  因哀公胸中無政事可詢,二人竟無話可談,孔子只好起身告辭了。哀公說:「請夫子今後常進宮指教?寡人仍封夫子為大夫。」

  從此以後,大概恢復了孔子「俸粟六萬」的物質待遇。

  出了魯宮,冉求又駕車來到了塚宰府,季康子早立在府門前恭候,見冉求扶孔子走下車來,忙步下台階施禮說:「夫子遠道歸來,肥未能造府探望討教,竟勞夫子大駕,實在是罪該萬死!」

  當政的季康子這次「以幣(幣同帛,古人相互贈送禮物的總稱)迎孔子」,尊為國老,既為了適應當時各國諸侯競相「禮賢」、「養賢」的風尚,更為了借用孔子的文韜武略,滿腹經綸,借用孔門弟子的文武幹才來進一步控制魯國的政權,使魯國復興,不再受強國的凌辱,因而他決定對孔子采取恭親懷柔的政策,所以對孔子異常恭敬和親熱,舉止言談均彬彬有禮。這對「吾非匏瓜,焉能系而不食」,一心要作一番事業的孔子來說,自然很有吸引力。孔子忙還禮說:「丘已老朽,無德無能,何勞塚宰如此敬重!」

  季康子笑得兩眼瞇成了一條線,說:「夫子乃三朝元老,國之重寶,肥理當敬若尊長!」

  孔子解釋說:「塚宰以重禮迎丘歸國,使丘結束了十四年之久的流浪生活,得以落葉歸根,恩重如山,丘當獻有生之余力以報知遇之恩。然丘不敢越禮,故先拜謝國君,後謝塚宰,還望塚宰恕罪!」

  「夫子何出此言,為人臣者,理當如此!」季康子與孔子攜手並肩,邊走邊說。

  他們步入那間空曠的議事廳,這裡的一切,孔子是熟悉的,目睹眼前的景物,心中難免要翻騰起許多不愉快的往事,但孔子卻壓抑著它,平息著它,盡量不讓它翻起波浪。

  季康子與魯哀公不同,他有許多事要請教孔子,只是孔子風塵僕僕地剛剛歸來,又偌大的年紀,不便把所有的問題一古腦端出來,便先撿一兩件重要的問題請教。他問孔子說:

  「請問孔老夫子,如何才能治理好政事呢?」

  孔子回答說:「政者,正也。塚宰率先行正路,百姓誰敢肆行偏邪呢?」

  正說著,冉求來報告,說昨夜盜珠寶的人查到了,是府中的一名軍卒。季康子聽了冉求的回報,連想也不想一下,便不耐煩地做了一個砍頭的手勢。

  這伙手掌權柄的人,殺死一個人真比踩死一只螞蟻都隨便。難怪冉求在相府八年,也將權柄看得如此重要,權便是一切呀!

  冉求毫不感到季康子的決定有什麼不妥之處,應了聲「遵命」,便要去執行。

  「請問塚宰,該軍卒犯何彌天大罪?」孔子插言問道。

  「實不相瞞,」季康子苦笑著說,「近日府中常出盜賊,昨日,一軍卒竟盜我傳家之寶,故而殺他,以儆傚尤。」

  孔子求情說:「請塚宰看在孔丘面上,饒他一命吧。」

  季康子微露不悅地說:「殺掉無德者,親近有德者,不正是君子之舉嗎?」

  孔子說:「塚宰治理政事,何必用殺呢?塚宰自己盡做好事,百姓亦會傚法。君子之德是風,小人之德是草,草隨風倒,婦孺皆知,難道塚宰還會不曉得嗎?」

  孔子只顧侃侃而談,沒有注意到季康子已經怒容滿面了。或者他根本不屑一順,他不會順情說好話,更不會阿諛奉承,討人歡欣,他對誰都出於一片至誠,從來不會隱瞞自己的觀點,想說什麼,就直巴巴地說出來,不管你願聽不願聽。他繼續說:「凡事在上而不在下,倘塚宰自己不貪求財貨,即使獎勵盜賊,豈會有人行竊?」

  季康子再也忍無可忍了,拖長了聲音反問道:「是--嗎?」

  季康子不滿時便是這樣一句口頭禪,這是從他的父親、祖父那兒繼承來的。大約是遺傳和基因的作用吧,季康子也像他的父輩、祖輩那樣過早地發福了,小小的老鼠眼,笑時瞇成一條線,怒時也瞇成一條線。因荒於酒色,臉上肌肉浮腫,皮色微黃,惱怒時便由黃而紅,由紅而紫,由紫而青,由青而白。現在的季康子的臉皮已經變得像窗紙一樣煞白了。他在品評、分析孔子這番話的含義,這分明是在說他季康子不走正路、貪財、不做好事。在魯國,誰敢這樣對他說話呢?國君敢嗎?他從小眼睛的細縫裡瞥一下孔子,長而黑瘦的臉,蒼白的胡須,微微上翹著的嘴巴和一副剛毅而不屈不撓的神情,這一切都在表明他的不調和,莫非上天特意降下這樣一個專與掌權執政者作對的怪人嗎?季康子畢竟還算得上一個政治家,面對著這位有著三千弟子的三朝元老,只好自己熄滅心頭的怒火,吞下幾分「委屈」。他的臉皮開始變紅了,他的眼睛睜大了,頗顯大度地對冉求說:「既然孔老夫子求情,就饒他一命吧。死罪能免,活罪難饒,將他盜珠寶的左手剁掉,逐出門去!」

  這是孔子六十八歲那年發生的事。孔子自己曾經說過:「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亦即在「三十而立」的基礎上,達到了他自己認為是最後的也是最高的發展階段。所謂「耳順」,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就是在思想上、學問上、品德修養上達到了十分成熟的地步。然而,孔子並非不真正了解人生與社會,從古到今,有幾個人喜歡聽壞話呢?有幾個當權者喜歡別人批評他,反對他呢?真是微乎其微呀!

  這就注定了孔子無法與季康子合作,他堅守自己的政治貞操。

  自古以來,政治家多具有演員的才幹,既喜怒無常,又善於控制自己的感情,季康子就是這樣的一位政治家。他迅速轉怒為喜,轉恨為親、為愛、為尊,主動地轉移了話題,向孔子討教治國之道。因為,孔子畢竟是舉世聞名的聖人,「尊賢」、「禮賢」這是政治家的美德,他要超過自己的父輩與祖輩。孔門三千弟子,人才濟濟,這是一股很強大的政治力量,猶若滔滔洪流,魯國這只在風雨中飄搖的小舟,還需這洪流的馱載與推動。因而,他不能意氣用事,他必須寬宏大量,腹能撐船。季康子迅速地冷靜下來,他睜圓了眼睛,滿臉堆笑地問孔子道:「孔老夫子力倡『仁政』『德治』,莫非是不要刑罰的嗎?若盜賊蜂起,逆民暴亂,不施以刑,如何平治呢?」「率先行正路」、「不貪財貨」、「盡做好事」,這些話孔子只是就一般道理而論,並非實有所指,更非專指季康子而言,所以,季康子的不悅,惱怒,實在是輕浮、過敏與心虛。孔子在外十四年,周游十多個國家,見過各色各樣的人物,自然不會將季康子的這一番並不精彩的表演放在心裡,他從容鎮靜地回答說:「丘倡導以仁化民,以德治天下,並非廢除刑罰。治國,當寬猛相濟。政寬則百姓慢,慢則當懾以猛;政猛則百姓苦,苦則施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寬猛相濟,則政和而民服了。《詩經》雲:

  『民亦勞止,(人民不停地辛勤勞動,)

  汔可小康。(庶兒能實現小康的理想。)

  惠此中國,(先施惠於中原人民。)

  以綏四方。(再傳播於東西南北四方。)』

  這是說政猛當施以寬。又雲:

  『毋縱詭隨,(且無放縱奸詐善變之徒,)

  以謹無良,(莫讓不善之輩猖狂,)

  式遏寇虐,(盜賊歹徒需繩之以法,)

  慘不畏明。(人民才有明確的方向。)』

  這是說政寬當懾以猛。又雲:

  『柔遠能邇,(遠近的人民俱都安居樂業,)

  以定我王,(我王的天下安定盛昌,)

  不競不絿,(沒有爭逐,沒有急躁,)

  布政優優。(政清民和一派繁榮景象。)

  百祿是道。(福壽安康,道路寬廣。)』

  這就是說政和則民服。」

  季康子聽罷,肅然起敬,方纔的一場不愉快的心境俱都煙消霧散了。孔老夫子確實名不虛傳,單就這一席「寬猛相濟」的理論就是自己聞所未聞的,以此執政治國,定會收到「政和民服」的效果。心爽則話必多,季康子向孔子說了許多恭維溢美之辭,設便宴為孔子洗塵,然後命冉求駕車送孔子回府休息。

  照此看來,季康子與孔子該同心協力共治魯國,彼此配合得十分默契了吧?......

 

第三十四章曾參出妻冉求助紂

 

  孔子歸魯不久,杏壇的面貌便又煥然一新了,不僅除去了荒草,清掃了污垢,砌上了花壇,壇裡栽滿了各色鮮花異草,而且聽講的人數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不僅整個杏壇被圍得水洩不通,連孔宅門外、牆頭上、牆外,周圍的樹上都是聽講的人們,猶如趕廟會看山戲一般。這已經是孔子集中講學的第三個時期了,這期間,孔子又收了一批弟子,如曾參、子張、子夏等,都是極有才幹,極有造就的,對後世有著深遠的影響。

  曾參,魯國南武城人,字子輿,是孔子早期弟子曾點的長子。他雖是在孔子遍訪諸侯各國十四處歸魯後才拜師入門牆,其實,早在十四年前,他的父親就已經常帶他來聽夫子講學了。他曾窮居衛國,絮衣破爛,面色浮腫。因為常幹粗活,手腳都生出老繭。往往是三天不煮飯,十年不添制新衣服。他注重自身的修養,曾倡導「吾日三省吾身」。他以孝道出名,相傳著有《孝經》和《大學》。孔子的孫子孔伋,字子思,便是曾參一手教導成長起來的,子思又傳孟子,可見他是儒家學派的主要傳道者之一,所以被後人尊稱為曾子。

  曾參少年喪母,繼母是個母老虎式的刁婦,對曾參十分苛刻,百般虐待,致使曾參夏無單,冬無棉,在辛酸與淚水中成長。因不堪繼母的折磨,小小年紀的曾參便逃到衛國去靠賣苦力為生。但他天性純孝,歸國後,對他上了年歲的繼母卻以德報怨,萬分地恭順與孝道。齊國曾聞他的賢名,用厚禮相聘,欲封為上卿,但為了不使年邁的繼母淒苦冷清,無依無靠,便堅決辭退不肯就職,後來有朋友責怪他失坐良機,他解釋說:

「自古養兒為防老,如今父親過世,母親年邁,參何敢遠離呢?況且食人之祿,憂人之事,故我不忍離母遠去,受人役使。」所以,一直沒有出仕做官。

  春天的一日,曾參到野外去采來鮮嫩的藜藿,這是他繼母春天最願吃的一種野菜,相傳吃了能去火卻寒,健脾強胃。第二天一早,曾參要出門辦事,臨走之前囑咐妻子中午要做上等的藜藿奉侍母親。說來也巧,曾參出門不久,妻子的小腹便痛疼難忍,額上的汗珠大如黃豆,在床上翻滾不已。這一切,她的婆婆是親眼目睹的。兒媳由於病疼的折磨,午飯的藜藿竟沒有煮熟。所謂不熟,不過是欠一把火而已,並非無法下咽。誰料,這一下竟惹下了塌天大禍,傍晚曾參回來後,繼母竟大訴其苦,胡說什麼兒媳趁丈夫不在家,有意與她為難,只怕存心不良,而且還邊訴邊哭,涕淚交流。

  曾參是以孝聞名於遐邇的,這樣以來,豈不壞了他的名聲!將來有何臉面見先父於地下?一怒之下,便寫下了休書,欲將妻子休掉。

  妻子要辯解,要申明原委,曾參不讓張口。曾參之妻也並非等閒之輩,她要去找孔子評理,要聽聽這位聖人的意見。不提找孔子評理倒還罷了,提起找孔子評理,不禁使曾參想起了一件十四年前的往事,渾身冒出了涔涔冷汗。

  曾參家是一戶不太富裕的自耕農,父親曾點一邊跟孔子上學讀書,一邊種著幾畝園圃,生產的菜蔬既供自己食用,也到集市上去賣些錢幣,以資燈油炭火的開銷。一天,曾參父親正在執鋤耘瓜,瓜地裡的草很盛,高過了瓜秧。七歲的曾參見父親獨自一人在耘瓜苗,躬身彎腰,通身汗流,很是過意不去,便不聲不響地拿了一把小鋤,來到父親身後,也鋤起草來。七歲的孩童,哪裡會務莊稼,越是賣力,闖禍越大,不大一會兒,竟鋤斷了許多瓜秧,他全不覺。曾點直腰擦汗,回身見曾參正在辛勤地勞作,不覺暗暗地心疼,待走過去欲勸他休息玩耍時,不覺火冒三丈,茁壯的瓜秧竟讓他鋤斷了不少,禁不住斥道:「這是異種瓜秧,瓜種是從吳國覓來的,如今被你連根斬斷,如何開花結瓜?」

  曾參答道:「可以把根接牢了,培以基肥,何愁不能結瓜呢?」

  曾點大怒道:「將你的頭斬下來,還可以接起來繼續生長嗎?做錯了事情,尚敢出言頂撞,這還了得!」說著,手握鋤柄,沒頭沒腦地向曾參打來。

  人在暴怒時,手下哪有准數,不想一柄下去,竟將曾參打昏在地,長時不醒人事。曾點害怕了,撲上去,搖呀,晃呀,哭呀,叫呀,半天才將曾參搖晃甦醒過來。曾參醒過來之後,微笑著對父親說:「往日兒有過失,父親用力撲責。但今日參罪該杖責,父親竟手下無力,莫非年高力衰了不成?」

  曾參說罷,退入臥室,彈琴唱歌,以此告訴父親,自己的身體並未受傷。

  不久,孔子便得知了這一消息,曾批評說:「七歲頑童,不懂農事,耘斷瓜秧,系情理中之事,點何以要如此暴怒杖責呢?禽獸尚知慈愛雛幼,點身為人子,豈不知乎?

  參既受杖致昏僕地,生命並非兒戲,為何要鼓琴作歌,表示身體安康呢?昔者虞舜有頑父瞽瞍,舜盡孝道於瞽瞍,瞽瞍溺愛次子象,誤聽象之詐言,欲使舜臨險地,舜並未遠避他方,受小棰則忍受,受大杖則逃走,故瞽瞍不曾犯不父之罪名,舜亦不失為孝子。如今參委身以待暴怒,昏死而不逃避,倘若真為爾父杖死,豈不陷爾父於不義嗎?是為最大之不孝!......」

  曾參知道,去找孔子評理,夫子是不會答應他出妻的,而且要嚴厲地批評他,所以他執意不肯。

  鄰人紛紛來勸解說:「藜藿小事,並未犯七出之條,為何竟要休妻呢?」

  曾參回答說:「藜藿確系小事,不在七出之例。小事尚且違逆我旨,何況大事呢?如此不孝不從之妻,留她何用?」

  曾參不聽鄰人勸誡,還是將妻子休了。在那妻子為丈夫所私有的封建社會裡,其妻欲反抗,欲掙扎,自然是徒勞的。

  曾參的繼母也未出面講情。

  看來曾參是個虛榮心很強,看問題偏頗而又固執己見的人。為出妻一事,孔子曾批評他說:「結髮夫妻,情深意厚,為一藜藿小事而休之,人倫何在?禽獸尚知恩愛,吾弟子難道不知?妻子藜蒸不熟,可以教誨,人非神仙,熟能無過?有過則休之,仁義安在?」

  經夫子的一番批評教訓,曾參很是後悔,然而水已潑出,木已成舟,飯已做熟,無法挽回。

  曾參出妻之後,終身不再續弦。他的兒子元勸其續娶,他向兒子說道:「高宗因有了後妻而殺孝巳,尹吉甫因為有了後妻而放逐伯奇,我上不及高宗,中不足以比擬尹吉甫,一旦娶了後妻,又豈能保不為非呢?」曾參沒有談及自己,他雖沒有被殺、被放逐,但吃的苦頭何嘗少呢?娶了後妻,前窩子女算是掉進冰窟窿裡去了!曾參總算是沒有脫了瘡疤忘了疼,這也許能彌補一點他出妻的過失。

  在季氏那寬大空曠的議事廳裡,季康子正在瞇目品茶,冉求陪坐一邊。他頗似其祖父季平子,喜歡靜靜地想心思。半晌,他對冉求說:「冉將軍,我欲出兵伐顓臾,你看如何?」

  自從哀公十一年冉求率部卻齊之後,便一直被尊為將軍,但仍做季氏家臣。冉求聞聽,先是一怔,然後彬彬有禮地問道:「顓臾乃魯之附庸,一向俯首帖耳,言聽計從,為何要出兵征伐呢?」

  季康子呷了一口茶,抿了抿厚嘴唇,將雙眼睜得稍大一些說:「顓臾地處東蒙山下,鄰近多山,為劇盜嘯聚之所,出沒無常;費邑富家,時遭盜劫,不得安枕,將謀遠避。為保民安全起見,不得不伐顓臾,以絕盜蹤。」

  冉求聽季康子說得似乎有理,不再提出異議,只是為難地說:「倉廩空虛,軍費不足,如何敢興師動眾呢?......」

  季康子的雙眼又瞇成了一條線,臉上瀰漫著陰雲,拖腔拉調地說:「冉將軍,您身為季府總管,難道還需肥給你想辦法嗎?你就不會改丘賦為田賦,以充倉廩嗎?」季康子又將改革的精神敘說了一遍,讓冉求去具體實施。

  季康子像他的父親、祖父一樣,只要拖長腔調說話,便是在責備,在下命令,便是勿需置疑,無相商的余地。冉求兩為季氏家臣,這點常識還會不知道嗎?於是唯唯應命,開始作那討伐順臾的籌備工作。第一步自然是解決「倉廩空虛,軍費不足」的問題。冉求不愧是孔門弟子中最多才與藝的一個,經過一段煞費苦心的思索,擬訂出一分改丘賦為田賦的計劃交季康子審批。季康子閱後大加贊賞,稱頌不已。

  魯國一直實行的是丘賦(實行每一個丘出一定數量的軍賦)之法。「丘」是一個行政單位,「方里為井,四井為邑,四邑為丘。」每一丘根據其田地和財產,每年出馬一匹,牛三頭。現將田地與財產分開,各為一賦,所以叫作「田賦」。改成「田賦」之後,每一丘每年要出馬二匹,牛六頭。其實質就是農民將增加一倍的負擔,季氏將增加一倍的收入。

  聽了季康子的贊譽,冉求沾沾自喜。因為自己又為季氏立了一功。但令冉求難堪的是,季康子命他將伐顓臾和改田賦的事一並去與孔子商議,因為孔子是國老,有了他的支持,實行起來就會容易得多。

  冉求來到杏壇,拜見了夫子,說明了來意。孔子說:「求啊,此乃你之過失!當初先王封顓臾於東蒙山下,使主旅祭,且在魯疆之內,乃社稷之臣,何用征伐呢?」

  冉求頗為委屈地說:「此乃季氏一人的主意,求並未與謀。」

  孔子歎息說:「魯之邦域已被三家瓜分,季孫氏取其二,孟孫氏與叔孫氏各取其一,只顓臾為附庸,尚算公臣,季氏又欲霸為己有,不嫌過分嗎?求啊,你乃季氏兩代家臣,肥且倚你作心腹,你又有大功於季氏。安有不與謀之理?昔周任雲:『陳力就列,不能者止。』周任乃古之良史。這兩句話是說,人臣在位,應盡力陳辭進諫;諫而不聽,應去其位。臂如瞎子用人引路,跌倒不相扶,蹈險不引避,引路者何用呢?又如虎逃出欄外,珠玉壞於匣中,豈不是看管人之過失嗎?」

  冉求說:「顓臾城固,且近季氏費邑,如今不取,必為子孫後患!」

  「求已不打自招矣,伐顓臾原為私室,怎說你未與謀呢?」

  冉求低垂了頭。孔子繼續說:「丘聞有國有家者,不患民少,只患不均;不患貧困,只患不安。因為均則不會貧乏,和則不會民少,安則不會滅亡。遠方之人不服,宜修義德,遠人自來。如今你相季氏,遠人不服,不能招來;疆域分崩離析,不能保全,卻謀動干戈。吾恐季氏之患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矣!」

  談到田賦問題,孔子說:「丘非富家兒、理財家出身,不懂田賦。」

  冉求說:「夫子前為魯司空,別五土之性,使全國無荒廢之田地,如何說不是理財家呢?如今身為國老,國家政事,待夫子一言而定,何故不發一言呢?」

  冉求懇求再三,孔子只是不答,弄得那冉求留也不是,走也不好,處境十分尷尬,只是恭立一旁,動也不動。孔子徐徐地說道:「君子施行政事,需合禮法,然後頒行。苟有施與必求厚,行事無偏倚,取賦但求薄,魯國舊有丘賦之法足矣。若然不合禮法而妄行,貪得財利而無厭,那麼,雖分田財各為一賦,百姓無法負擔,取者尚嫌不足,這便如何?季氏欲行合法的政令,周公之典法尚存,何必問丘?若欲逞私意妄行加賦,何必來訪問我呢?求啊,你專為季氏聚斂私財,公室田地,半數已歸季氏,欲壑難填,何時是個盡頭呢?」

  冉求此番拜訪夫子,不僅沒討得一言半語的支持,反而遭到一頓訓斥,灰溜溜地離去了。

  孔子講的一番話,對冉求的一番訓示,在道理上也許是對的,但在實際上卻是行不通的。季氏掌權執國,專橫數代,一意孤行,哪裡是冉求所能左右!冉求,家臣而已,孔子對冉求的要求是有些苛刻了。眼下的冉求,頗似風箱中的老鼠--兩頭受氣,師命難違,季氏的話更不敢不聽,常言道,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呀!冉求回到季康子身邊,自然不能將夫子的意見,夫子的話和盤托出,他必須委婉地周旋,以維護夫子的情面,以維持夫子與季康子之間的關係。難啊,冉求!......

  即使孔子當著季康子的面引經據典地侃侃而談,怕也無濟於事,所以季氏還是遵照自己的意願,為所欲為。

  第二年春天,風和日麗的一個早晨,孔子出城訪問一位老友,磋商編纂「六藝」過程中所能遇到的諸多問題,公良孺駕車,後邊還跟著顏回、子夏、商瞿等三、五個弟子。

  按時令已到清明,城外該是千山噴綠,萬樹滴翠,百花爭妍的時節,原野裡的越冬小麥亦該郁郁蔥蔥了。然而,此時的曠野卻像一個懶婆娘,剛剛睡醒,正在揉著惺松的眼睛。車子來到一座村莊,殘垣斷壁,整個村莊和人們的面容,彷彿都罩上了一層灰蒙蒙的霧,面目不清,顏色暗淡。突然,村裡的主事邊敲銅鑼邊高聲喊著從村頭走來:

「眾位鄉親聽著,宰府總管冉將軍有令,從今爾後,改丘賦為田賦。今年每家需再交糧五鬥,錢三百,兩丁抽一,攻打顓臾。違令者嚴懲不貸!」

  他的身後,跟著一群如狼似虎般的士卒。

  村裡的破廟前張貼著一張漿跡未乾的告示,一群衣衫襤縷的老少正在圍觀,一個青年和幾個面如土色的老漢正愁眉苦臉地蹲在地上歎氣。

  「青黃不接之時,何處去湊這五斗谷子啊!」一個長者長吁短歎地說。

  「倘若咱村再抽丁,往後有誰下地幹活呀!」一個中年人說。

  「這豈不是將人往死路上逼嗎?」那個青年用拳敲著土牆說。

  「唉,說這些有何用處呀!」長者說。

  看了這場景,目睹這諸多面孔,聽了這許多議論,孔子的心很覺沉重,彷彿有無數的刺芒在戳他的背,在刺他的心。這些可憐的、衣食不得溫飽的農民似乎都在以敵視的目光注視著他,在責備他的過失,他不敢抬頭看這些懷有敵意的臉。這樣的心境是無法訪友,更無法探討知識和學問的,於是他命駕車的公良孺調轉車頭,返回府去。同行的弟子,有的理解夫子的心境,有的則感到驚詫。

  馬車在坎坷的、瀰漫著煙塵的土路上顛簸前進,孔子在車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視,他的面前浮現著車輪碾過各種各樣的路:

  狹窄的、寬闊的、彎曲的、平直的......

  雜土的、泥濘的、石子的、龜裂的......

  春天舖滿嫩草的路,夏天的林蔭路,秋天落葉的路,冬天白雪皚皚的路......

  浮現著各式各樣慘不忍睹的鏡頭:

  在齊國,鼎烹有功大臣的慘象......

  在宋國,無辜的百姓被驅趕著為司馬桓魋營造石槨墓穴的可憐景象......

  在衛國,蓬頭垢面,赤裸著灰黑的腳的石頭躺在無人照看的蒿草中,身上蓋著一張破席片的令人傷心的情景......

  在魯國,在季氏的刑訊室內,一只被砍斷的鮮血淋漓的左手......

  待孔子師徒回到杏壇,冉求已恭候在那裡多時了。冉求見孔子走下車來,忙上前施禮,孔子擺擺手制止,冉求還是大禮參拜了。他發現了夫子臉上陰沉的烏雲,這是他從未見過的,不知發生了什麼不幸的事,倍加小心翼翼。

  孔子冷冷地說:「冉求,你好久不曾來杏壇聽講了。」

  冉求恭敬地說:「政務太忙,實在是不得脫身!」

  「定然很忙,」孔子帶著極少有的挖苦口吻說,「你不忙,季氏何以能錢財日增,倉滿廩盈呢?」

  冉求小心地說:「弟子不明白夫子的意思。」

  孔子的臉色陡然一變:「君子之過,猶如日月之蝕,人皆得而見之;他若改正了,人皆仰望之。」

  「夫子,為人家臣,求有何法?......」冉求攤出兩手,做出無可奈何的樣子。

  「吾非你的夫子!......」孔子拂袖,憤怒地轉過身去。

  「夫子!......」眾弟子上前規勸著。

  「冉求不再是孔丘的弟子!丘之弟子需助善為賢,不得助紂為虐!小子可鳴鼓而攻之!」

  冉求垂手立正,淚水在眼圈裡轉悠,使勁地低垂著頭。

  同學們默默地望著夫子憤怒的神色,望望痛苦的冉求,相互望望,誰也不說一句話,整個杏壇,死一般的沉寂,也不知過了多久,孔子猛然轉過身來,心情沉重地說:「二三子聽著,從今爾後,丘決定不問政事,更不出仕,專心講學,刪詩正樂,贊易定禮。冉求可將此意轉告季氏,今後不准再來煩擾!......」

  孔子說著也低垂了頭,獨自步回書房,他的眼眶裡也轉動著晶瑩的淚花......

  孔子從教凡四十余年,弟子三千,精通「六藝」者七十二人,從未向弟子們宣過惡言,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後的一次,他的心中比冉求更痛苦。

  同學們勸慰了冉求一番,冉求沒有說話,默默地離去了。

  冉求回到季氏府,回到自己的臥室,一頭栽倒到床上,失聲痛哭起來。他使勁用衣襟堵住自己的嘴,不讓哭聲傳出屋外。冉求為何要如此悲傷呢?是委屈嗎?是懺悔嗎?還是在痛恨夫子呢?大約都有一點。然而事後靜下心來想想,夫子的一腔怒火並非是在向自己發洩,而是在向季氏發洩,是在向這個「禮崩樂壞」的世道發洩。而這一腔怒火又來自對季氏「聚斂」政策的疾惡如仇,來自他那「施取其厚」、「斂從其薄」的政治主張,來自他那顆愛民的善良之心。冉求承認,這些年來自己與夫子的政治主張和處世態度的分歧是愈來愈大了,但從總的講,從道理上講,夫子是正確的。他更感戴夫子的教誨、培育之恩,自己所以能有今日,全賴夫子的栽培。因此,雖然有了這場風波,冉求在心靈深處卻依舊尊敬和熱愛夫子,只是怕惹夫子生氣,才不得不采取暫時迴避的政策。他依舊抓緊時間去聽夫子講學,只是不到自己原來的座位上,而是微服站在門外或者牆外。他依舊是每天向夫子請安,問安,只是不到夫子面前,而是在默默地祈禱,祝夫子健康長壽。這一切,孔子自然不會知道。

  事過之後,孔子很後悔,很痛心。他意識到,自己對冉求的要求太苛刻了,委屈了他。季氏世代貪婪成性,豈是冉求的好心勸諫所能改變的!十四年前,自己為什麼要離開祖國而出走呢?齊國王卿施計,盛飾女樂,魯國君相迷色,不理朝政,自己曾詳陳事理,正言譎諫過,也曾委婉諷諫過,最後棄官降諫,結果怎麼樣呢?可使魯定公與季桓子接受了一點,悔改了一分嗎?自此以後,棲棲遑遑十四年,見過了多少君侯卿相,有哪一個肯納人之諫,改惡從善呢?既然連自己也做不到的事,為什麼要強求冉求做到呢?這是多麼的不公平與不合理呀!......想到這裡,孔子深感內疚與不安,自己真是老糊塗了。

 

第三十五章柳下盜跖怒斥孔子

 

  這一日,孔子正和幾個弟子在泮池邊詠詩誦文。溫熙春風,掠擾在人們臉上,吹皺了綠錦似水面。幾隻白鵝從岸上鑽進水裡,筆直地向池中劃去,然後它們把細長的脖子探入水中,尋覓著魚蝦。子張早已心不在焉了,他看看大家都在埋頭學習,便捅了捅身邊的子夏說:「噯,我到那邊去摸幾條魚來。」子夏拉住子張道:「那怎麼行,夫子又該批評你了。」

  「沒事,不讓他看見,一會兒就來,你沒聽見夫子這幾日夜夜咳嗽嗎?弄幾條魚補補身子。」說著他貓著腰走了。

  四月的池水還是很冷的。正是所謂乍暖還寒時節。子張咬著牙,控制著身子的冷戰,摸起魚來。還算碰巧,不到二刻時就摸到三四條半尺長的白鰱魚。他用衣裳兜著活蹦亂跳的魚,喜氣洋洋地跑回來的時候,猛一抬頭發現孔子兩束嚴厲的目光射向自己。「我,我,夫子,我摸幾條魚,給您補身子......」子張囁嚅地說。

  「快把魚放回水裡去!」孔子那聲音是不容置辯的。

  子張很不情願地把魚放回水中。

  孔子凝視著水面說:「你們覺得我小題大作,太認真,太過分了,是不是?怎麼不說話?子張你自己說呢?」

  「噯,噯,夫子,都是我的不是。」

  「你們說呢?」孔子把目光投向了眾位弟子,孔子見大家無人作聲便道:「你說吧,子夏。」

  「我恐怕說不好,再請夫子指教。竊以為春回大地,萬物始生。仁人君子應憐其弱小,助其茁壯,不該肆捕虐殺。」

  子夏說完,小心謹慎地低下頭。孔子高興地說:「子夏所言甚是,然所言尚淺。仁人之心,仁者之政,澤披原隰,光照萬物。仁可以推己及人,以至萬物,愛物及類。竭澤而漁,則龍不至焉,殺雞取卵,則鳳不翔焉,近聞世人曰:仁發乎其內,禮施乎其外,此乃登堂之論,未入室也!人為一體,內外相契,仁人之行必有禮、履禮之人必仁心,不可強為內外之分也!」孔子說到這裡停下了,望著弟子們,像往常一樣,他希望聽聽弟子們的意見。

  「看,那邊出什麼事了!」大家向東看,只見一群群人落難逃荒似地向魯國奔來。

  「看看去。」孔子招呼著弟子向大道邊走去。

  逃難的人群中,有的肩挑幼子,有的身背老母,一個個驚恐不安,惶惶不可終日。子張上前拽住一位中年男子道:

  「爾等為何如此驚慌奔逃?」

  那男人帶著哭臉說:「不得了了。那盜跖率兵卒七千餘人,橫行天下,侵暴諸侯,驅人牛馬,取人婦女,食人肝肉,真嚇死人也。」

  孔子道:「他們侵暴諸侯,與草民庶人何干?」

  那位男子道:「他們入城放火,進村搶奪,那大火燃起,哪還論諸侯庶民,掠奪的雖是大家人馬,可草民以何耕地?」

  說著他就慌慌而走。

  弟子們問了一批又一批人,與先前那男子所言略同。怎麼辦?眾弟子眼睜睜地望著孔子,希望他能有什麼主意。

  此刻的孔子,望著那絡繹不絕的難民,心中十分痛楚,怎麼辦?自己既無地位也無權勢,更沒有兵卒,如何能制止盜跖橫行侵暴。他無可奈何地凝視著平靜的池面,心中卻翻捲著憂國憂民的浪潮。坐視不問,無動於衷嗎?那除非把心中套上一副沉重的枷鎖,或者是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前些日子聽到盜跖舉事的時候,以為他們是被迫逃亡的奴隸。

  他們所侵擾的也不過是那些諸侯貴族。那倒也無所謂,他們被迫無奈也只好走這條路。可是沒有想到他們的鋒芒所向不僅是貴族,還有普通的國人、平民。他們並不知道周族的國人、平民也是貴族的剝削對象,以為他們是一丘之貉,便不問青紅皂白,一起殺戮。

  想到這裡,孔子毅然決定要前往泰山說服盜跖。弟子們紛紛勸道:「夫子,您如此高齡,身體又差,還是不去了吧。」孔子滿懷深情地說道:「我何嘗不想靜居養老,頤享天年。

  可是眼前的慘景,能讓我安心嗎?」

  子貢道:「夫子啊,世上不平之事多矣,我等怎能管得了啊?」

  「賜!那也該知其不可而為之,盡上自己最大力量。我在這個世界上活一日,就要為仁道仁政奮鬥到最後一刻。你們中哪兩位隨我同去泰山見盜跖?」

  「哎呀,那怎麼能行?我看還是派人把子路喚回來,再多帶上些人馬一同前去。」子張著急地嚷道。

  「難道我們靠人馬刀槍嗎?那盜跖從卒七千,我能帶幾千人去嗎?我們靠的是攻心,

而不是拚命。」孔子不以為然地說。

  回到家中,孔子便令人召回子路,請他與自己同赴泰山,自己也忙著做些起程的准備。弟子們都為孔子擔心,紛紛勸說他不要去見盜跖,孔子決意已堅,毫不動搖。

  子夏、曾參流著眼淚勸道:「你可千萬不能去啊!你飄泊了十四年,回到家裡沒有幾年,剛過上安穩的日子,又要出去。你已是暮年之人,還能一起在這個世上活多久呢?」

  「這次不是長久外出,很快就回來。快,別哭了,像個童子似的。」

  子貢接著說:「過去你是與國君卿士交往,此番可是去見一個人人畏懼的殺人巨魔啊,我不能讓你去!」

  孔子故作輕松,坦然地說:「那盜跖看在他兄長柳下季先生的面上也不會害我的。」

  「我早聽人說過,那盜跖不光殘暴兇狠,而且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過之邑,大國守城,小國入保,萬民苦之。你何苦拋下我們這些弟子,而去白白葬送性命呢?」

  孔子無可奈何地歎道:「唉!你們擔心我的安危,可你知道世上有多少家被拆散,有多少丈夫、妻子、兒女被慘殺,他們需要有人拯救。人活在世上,不能光為一家活著啊,要為大家、國家去獻身出力啊!」

  大家都靜靜地聆聽著孔子講述自己的道義主張,誰也沒有理由反駁他。這是一顆多麼偉大純潔的心靈,多麼宏闊豁博的胸懷啊!可是道理儘管正確,大家感情上還是不願意讓他去擔風險。

  「夫子,你不要去了,就讓我和子路、曾參幾個去見盜跖就可以了。」子貢向孔子懇求著:「以我的口才,子路的勇力,曾參的智謀,還怕那盜跖不來放下屠刀伏於足下?」

  孔子淡淡地一笑,拍著子貢的肩頭道:「賜!你的口才確實甚佳,這句話把我的心都說活了。可是,你需知此番不是讓你到諸侯軍師之中去游說,而是去見一夥盜寇。對我量他不敢如何,對你們他可是不會客氣的!」

  孔子動情地說著,突然轉身向門外走去。

  泰山南麓,篝火熊熊。這支九千人的隊伍,圍在一堆堆火旁正在大嚼大吞。少數幾個人用刀押著一群女人從那大帳前的火堆邊走過。火堆旁的一個糾糾武夫,正在吞撕著一塊剛剛烤熟的人肝。他那腦袋大如漆桶,他那身驅壯如銅柱,他那亂蓬蓬的頭髮和胡須纏繞在一起,使人無法看清他的面孔,只見兩只機警的大眼閃爍著流星似的光芒。他似乎在低頭大吃大嚼,偶爾用余光掃視一下眼前過去的女人。突然他陰森地說了聲:「留下!」幾個小嘍囉立即上前把剛走到火堆旁的衣衫襤褸姑娘拽了出來。那姑娘哭喊著拚命地掙扎、咒罵,他們理也不理。又一個女人走過來,看樣子象個富貴人家的少婦。「留下!」隨著他一聲令下,眾嘍囉又上前把那女人拽下。那個女人哭喊著:「你這盜跖,總有一天要用刀剮了你!」他儘管低頭吃著,再也沒有抬頭,

  那一群女人都押過去了。他順手拋掉一塊骨頭,用油手抹了一把嘴,站起來,走到那個身衫襤褸的姑娘面前打量了一番。那姑娘本能地護著身子,雙手抱在胸前,向後退卻著。

  他一揮手:「滾!」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姑娘不知所措地呆呆地立在那裡。後邊的一個小兵猛地推了她一把:「還不快滾!」她順勢向前跑了幾步,突然明白了什麼似的飛快地跑了。

  盜跖來到那個正在哭罵的女人身邊,用手輕輕地捏住她的嘴巴然後托起。那女人再也罵不出聲了。他惡狠地說:「我們是盜,還是你們是盜?!你們什麼不干為什麼糧食滿倉,貂皮滿牆?!你們才是真正的大盜!」他嗖地從身上拔出一把尖刀,放在那女人的喉頭上,嚇得她「啊」地大叫一聲,癱在地上。「今夜就叫你陪我這個大盜睡覺。」

  他用粗野的話來戲謔她:「算你有福,給你換換口味,嘗嘗你那富貴之人和我這卑賤之人的味道一樣不一樣!哈哈哈--」他仰面大笑著,他的部眾也隨著他粗野地大笑著。

  一個小卒從山下跑來,跪在盜跖面前報道:「將軍,山下來了三位文士,其中一位口稱魯人孔丘,聞將軍高義,敬再拜謁者。」

  盜跖聞之大怒,目如明星,發上指冠,氣沖沖地說道:「此夫魯國之巧偽人孔丘。替我告訴他,你作言造語,多辭謬說,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子之罪大極重,疾走歸!不然,我將以子之肝剖而食之!」

  那小卒跑下山來,也神氣十足,威風凜凜地把盜跖的話複述了一遍。孔子聽後淡然一笑道:「孔丘有幸與將軍之賢兄柳下季先生為友,願望履將軍幕下。」

  小卒只好復入通報。不一會兒又跑來道:「將軍使爾前來。」

  子路子貢二人與孔子並肩向前。那天孔子和子貢離開曲阜直奔泰山,不到半日,子路就催馬趕上。一路之上,但見田園凋敝,難民四逃,大為春光平添幾分蕭條之色。一行三人無心交談,急如星火,一路奔馳。今日剛走到這片松樹林,便被一群兵卒截住,險些丟了性命。

  三人見大帳正中坐著一位將軍,知道是盜跖。他雖然外表邋遢,蓬頭垢面,但卻透出一股英武豪氣。孔子心中頓生敬佩之情。他穿過刀林劍叢,上前拜禮。

  那盜跖叉開兩腿,按劍嗔目,聲如乳虎,嗡嗡震耳:「丘,來前!爾所言,順吾意則生,逆我心則死!」說著他拔出刀朝不遠處一具人屍上就是一刀,剖出心肝,挑在刀尖放在火上烤著,發出一陣陣的腥臊的臭味和滋拉拉的響聲。

  這場景別說是連雞也沒有殺過的孔子,就連子路這位久經沙場、出生入死的武將,也不得倒吸一口涼氣,只覺得毛骨悚然。

  孔子此時象是沒有見到眼前發生的事,他慢慢說道:「丘聞之,天下有三德:生而長大,美好無雙,少長貴賤,而皆愛之,此上德也。智維天地,能辨萬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從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稱王矣。今將軍兼此三德,而名為盜跖,孔丘竊為將軍恥而不取焉。將軍若聽臣言,臣請南使吳越,北使齊魯、東使宋衛,西使晉楚,使為將軍造大城數百裡,立數十萬戶之邑,尊將軍為諸侯,罷兵休卒,收養昆弟,共祭先祖。此聖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願也。」

  那盜跖聽到此處愈發惱怒,他大聲吼道:「謬辭胡言耳!吾聞之,好面譽人者,亦好暗而詆毀之。今丘告我以大城眾民,是欲以利誘我囚而畜之,安可長久也!城之大者,莫大於天下,爾敢將天下與我焉?且堯舜有天下,子孫無置錐之地,湯武為天子,而後世絕滅,皆以其利大之故耶!

  「古者民知其父而不知其母,耕而食、織而衣,無相害之心,此至德也。然而黃帝不能全德,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流血百裡。堯舜作,立群臣,湯放其主,武王殺紂,自此之後,以強凌弱,以眾暴寡,湯武以來,皆亂人之徒也!

  「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辯,以教後世,縫衣淺帶,矯言偽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貴焉,盜莫大於子,天下何故不謂子為盜丘,而乃謂我為盜跖?」

  孔子聽了這番話,真真吃了一驚,他萬萬沒有想到殺人巨盜竟有如此雄才利口,心中暗想:此人若能改邪歸正,棄暗投明,真可謂蓋世之奇才,他比那些自視清高而實則昏庸的王公貴族更有見地。

  孔子倒真動了惜才之心,要是能夠說服他,說不定可以成為一代明主。想到此,孔子道:「將軍,亂世出聖明,然非僅以暴力可為之,只有仁德以化萬民,恩威以治百官,而致物阜財豐,國強兵壯者可得天下。」

  未待孔子說完,盜跖放聲大笑起來:「哈哈,子自謂才士聖人耶?則再逐於魯,削跡於衛,窮於齊,圍於陳蔡,不容身於天下。哈哈哈哈--」

  子路見他在戲謔孔子,氣得怒目圓睜。正欲發作,子貢輕輕拉他一把,自己上前說道:

  「將軍,當今亂世,正為不用夫子之道所致。諸侯蜂起,群霸爭雄,大戰數百,小戰數千,然無一獨霸天下者,何也?不用孔子之道不會長治久安,不能獨占鰲頭。今日獨霸一時,明日反成囚徒。以實論之,戰以力勝,國以德取,恃力者不可久矣!」

  「噢,你就是那個巧舌存魯的子貢吧?哼,你離間齊吳之計,何足論也!什麼以德取國?試看天下之國有幾個是以德而取,有德者幾有善終?世之所高,莫若黃帝,黃帝尚不能全德,而戰於涿鹿之野,流血百裡。堯不慈,舜不孝,禹偏枯(偏癱,今之半身不遂),湯放其主,武王伐紂,文王拘羑裡。此公子者,世之所高也,其行可羞也!

  「世之所謂賢士,伯夷、叔齊。辭孤竹之君而餓死首陽之山,骨肉不葬。鮑焦飾行非世、抱木而死。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肉以食文公,文公後叛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此子無異於磔犬流豕探瓢而乞者。

  「世之所謂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和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謂忠臣也,然卒為天下笑。

  「古者,弱肉強食之世;天下爾虞我詐之天下。我不食人則人食我,我不詐人則為人詐。丘之所言,皆我之所棄也。亟走歸,無復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詐巧虛偽,奚足論哉!」

  孔子見盜跖目中噴射出一陣陣的兇光,自知多談無益了,也只好拱手說道:「將軍不聽孔丘之言,只好告辭了。然望將軍不可將昏君奸卿與國人平民等而論之,一並侵暴。丘非為肉食者謀,而為芻民無辜痛惜哉!他們如俎上之肉,案上之犧,任人宰割。為王公貴族被迫驅馳沙場,無辜喪生。爾等淪為奴隸,身如牛馬,於井田之上艱苦勞作,常為邑主所殺。國人平民充軍服役,出征勞苦,常為敵國所屠,其實一也!均為他人掌上之骰,作惡之具,殺人之器,非自願也。望將軍不可視國人為寇仇,見之留情矣!」

  「哈哈哈!」盜跖爆發出一陣陰森可怖的狂笑。「好一個憂國憂民的孔夫子,還要巧言詭辯,還不如做些實事。怎麼樣?你若願在此為國人平民之利而獻出你的心肝,定可以名垂萬古!如何?」說完他「刷」地從腰間抽出寒光四射的長劍。

  子路和子貢頓時緊張起來,拔刀在手,怒目而視。孔子並沒有覺得性命危險,因為盜跖的話意只是威脅,而不是動手。他冷冷地說道:「丘手無寸鐵,文弱書生,你殺我算何英雄!」

  「好!言之有理!」盜跖說完轉身對幾個小卒道:「送他們下山!」

  孔子依然拱手拜禮而別。當他走到車前執綏上車時,三次失手。上車之後面如死灰,目茫無見,拂面拭汗。在盜跖面前他可以毫無懼色,行不失禮,現在他才真正的害怕了。片刻,他仰天歎道:「此行無異於拔虎毛拽虎尾,編虎鬚,險不免於虎口哉!」

   

第三十六章發憤忘食樂亦忘憂

 

  孔子向來是說話算數的,自從與冉求發生了那場小小的風波之後,便完全打消了出仕從政的念頭,對自己的政治生活也比較看淡了,專心致志地從事教育和編修「六藝」的準備工作。有人曾不解地問:「夫子為何不從政呢?」他坦然地回答說:「只要能發生政治影響,便為政治,難道非出仕為官才算從政嗎?」原來,孔子將辦教育,培養「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優秀人才,編修「六藝」,也看作是政治。

  仲春的一個夜晚,下著淅淅瀝瀝的春雨。孔子送走了最後一個學生,在雨夜中踱步,任雨水打濕了衣服,有時竟仰面向上,承受著細雨的親吻與撫摸,心中倍感涼爽和愜意。不知過了多久,他下意識地步回了杏壇,習慣地坐在白天講學的蒲團上,望著粗壯的樹干,婆娑的枝條,聽著春雨潤物的低聲細語。春夜是寧靜的,又下著蒙蒙細雨,更顯得靜謐,然而孔子的心卻並不平靜,像大海一樣在翻騰。許多鏡頭,許多場面,許多人物,許多往事在他的面前閃現,在他的心中變幻,似乎這一切都在大聲疾呼:「夫子,要現實一些!」是呀,十四年的漂泊使自己變得實際多了,十四年的風風雨雨將自己的頭腦吹洗得清醒一些了,自己隱隱約約地感到,十四年的精力實在浪費得有點可惜,真正能實現或想實現自己政治主張的國君不僅是太少了,而且是絕對不存在的。他重新咀嚼著在奔波途中遇見的那些和自己主張不同的人說的話,似乎覺得有些溫暖,有些甘甜。十四年來自己在各國宮廷裡彷彿是扮演了一名令人調笑的角色。是麼,是自己的政治主張錯了嗎?是自己的步子邁歪了嗎?不,全然不是!人類歷史猶如一個巨輪,欲讓巨輪向前滾動,就需要有人用力去擁,或者去拉,自己正是這樣的用力者,只是勢單力孤,所以擁它不動。自己之所以要辦教育,就是要培養更多的推動巨輪前進的人。只可惜這個巨輪太笨,太重,自己雖說身體尚健,精力尚好,但畢竟是六十九歲的人了,猶如瓦上的薄霜,留在這個世上的時間不會太長了,不然的話,怎麼長時間沒有夢見周公了呢?因此必須抓緊!看來不僅自己無法實現這個政治理想,三千弟子即使共同努力,也未必能夠實現,因為這個巨輪著實是太笨,太沉了!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和漫長的時光。那麼,一代一代的後人靠什麼來武裝呢?自然是靠「六藝」,但自己四十余年的教育實踐,發現《詩》、《書》、《禮》、《樂》、《易》並非完美無缺,尚有許多殘缺與弊病,需要修訂和整理,自己又積累了若干經驗,可以充實與補充進去。至於歷史教學的內容,只有「魯史記」與「周史記」等一堆史料,這堆史料蕪雜不堪,真偽混雜,需要編寫一部《春秋》。早在三十一年前自齊返魯後,因魯國政局混亂,「陪臣執國命」,自己不肯出仕為官,就已經開始著手準備修《詩》、《書》,訂《禮》、《樂》了,從此以後,三十多年來,即使是在「纍纍若喪家之犬」的最艱難時刻,也從未放棄過修訂「六藝」的念頭,從未停止過搜集資料的工作。眼下準備工作業已就緒,經驗也算成熟,特別是將不久於人世,必須立即動手,夜以繼日地奮鬥,否則,後人將無法將自己的「道」傳下去,自己的政治理想也就永遠沒有實現的指望了。

  不知過了多久,起風了,雨也漸漸停了,本來並不濃密的雲被風吹得四分五裂,月婆婆探出頭來窺視著這位古稀老人,用青白的光將他的心照得明亮起來......

  第二天晚上,孔子將顏回、子夏、子游、曾參、商瞿等幾個善長文學的弟子留下,讓他們圍坐在自己的身邊。孔子首先向弟子們講明了自己要立即著手修訂「六藝」的打算與迫切感,然後闡明了修訂「六藝」的指導思想。他說,修訂「六藝」的主要目的是借文獻典籍來傳道施教,因而要把以「仁」為核心,以「禮」為形式,以「中庸」為方法論的精神體現在文獻中。「不語怪、力、亂、神」。要想把國家治理好,不能靠天命鬼神,要按「大道」(規律)辦事。要「述而不作」,述先王之舊,盡量保留原有文獻的內容與風格。既要集群聖之大成,又要有自己的見地,發展古帝王的觀點,「微言大義,寓作於述,或以述為作」。「攻乎異端,斯害也已」(批判那些不正確的議論,禍害就可以消滅了),排斥一切反中庸之道的議論。當談到「六藝」的作用時,孔子說:

「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詩有助於振奮精神,禮有助於立身處世,樂有助於完美情操。)「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於後世哉?」(我的政治主張行不通了,我拿什麼給後人看呢?)「詩能令人鼓舞,給人借鑒,教人融洽相處,導人嘲諷弊政。近者,可以其中之道奉父母,遠者,可以其中之道侍君王。且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那些理解我的苦心孤詣的人,大概只有《春秋》了吧?那些指責我的人,大概也只有《春秋》了吧?)

  年近七十高齡的夫子還如此雄心勃勃,精神矍鑠,要抓緊有生之余年,在炎黃子孫的文明史上做出前無古人的貢獻,弟子們無不為之感動,紛紛表示,願為實現夫子的偉業奉獻一切。

  從此以後,孔子安排一班高才生,如顏回等,按照自己所編好的教材去教授新收的學生,自己只給高年級講學。高年級學生是以自學和討論為主,夫子只負責啟迪,點播和答疑。分別情況,孔子還讓部分弟子參與編修「六藝」的工作,如子夏對《詩》有研究,商瞿對《易》有功底等,他們至少可幫助夫子查閱和整理資料。有許多帶觀點性的問題,孔子還常主動與弟子們一起討論研究。

  編修「六藝」要作許多艱苦細緻的工作,需要大量的時間,但造物主留給孔子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於是他只好廢寢忘食,夜以繼日地工作,以此來爭取時間。

  為了幫助夫子編修「六藝」,離闕裡很近的顏回也搬進學校裡來住了。一天夜裡,顏回瀉肚,一夜起來了多次,每次都見夫子的書房裡亮著燈光。雄雞唱了第二遍,東方露出了魚肚白,顏回凝視著那通宵明亮的窗戶,心中無限酸楚。他感到夫子太辛苦了,莫說偌大的一把年紀,即使是鐵打的金剛,長此下去,也會被熬化的。他心痛地向夫子的書房走去,想規勸夫子幾句,也想提個建議,有些弟子力所能及的事,盡可交給弟子們去做。他輕輕地推開門,夫子並未發覺。只見夫子埋在書山簡海之中孜孜不倦地翻閱古籍,從他那神情和目光看,彷彿剛剛坐下,根本不像已經工作了一夜的樣子。他的面前是一盞如豆的菜油燈,跳動著昏黃的光。他的身旁是一盆不算清的冷水,擦臉的葛巾是濕的。看到這面盆和葛巾,顏回心中明白了一切。夫子的精神是那樣的專注,一會翻閱,一會圈圈點點,一會鎖眉凝思,一會臉上浮現出了一絲似乎心滿意足的笑......顏回靜靜地佇立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夫子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他忘記了自己來這裡的任務,他不忍心打擾夫子。不知過了多久,玫瑰色的紅光透過窗欞射進這間堆滿書籍的屋子,與昏黃的燈光揉和在一起。漸漸的,紅光變強,變亮,吞噬了這昏黃的光,但這一切,夫子全然不覺。顏回上前吹熄了燈盞,驚動了夫子。孔子這才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隨口問道:「回啊,一早前來,想必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吧?」

  顏回從驚疑與呆滯中省悟過來,說明了自己的來意及不忍心打擾的原因,孔子聽後哈哈地笑了,顏回也因被感染而笑了。孔子上前打開窗戶,燦爛的朝陽射進這間堆滿書籍的屋子,將屋子照得通明;和煦的春風鑽進這間堆滿書籍的屋子,使這屋子變得溫暖醉人。孔子師徒笑得更響了,他們以朗朗的笑聲迎接這新的一天的到來,迎接這畫一般的朝陽,詩一樣的春風......

  顏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自然是這間書房裡的常客,但今日所見,與以往大不相同,這裡的許多藏書是他過去所從未見過的。他借著臨窗的旭日,瀏覽著一摞摞、一排排書簡,有《三墳》,這是伏羲、神農、黃帝的書;有《五典》,這是少昊、顓頊、高辛、唐堯、虞舜的書;有《八索》,這是關於八卦最早的書;有《九丘》,這是關於九州土地、風氣的書;有晉之《乘》,楚之《檮杌》......這是各國的史書;有記物的《詩》,有記歲的《時》,有談民之利害的《行》,有卜吉兇的《卜》,有記先王世系的《世》,有議知百官事業的《令》,有治國之善語的《語》,有記前世成敗的《故志》,有記五帝的《訓典》,有歷代的史書,如《夏書》、《商書》、《周書》等,有記九數之義的《數》,有記夏之四時的《夏時》,有記殷商陰陽的《坤乾》;有《圖》和《法》;另外,還有記述有關天文曆法、醫藥、農桑、工藝、民歌、神話等文獻資料的各種圖書,以及這些書的各種不同版本......啊!夫子竟讀過這麼多書,難怪他的知識會如此淵博,如此豐富!顏回猶如一只跳出井口的青蛙,忽見蒼天那樣感慨萬分。在書的這個大海裡,在學問這個汪洋裡,自己所學的,所知的,所掌握的,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小小的水滴!今後真該好好向夫子學習,在知識的汪洋大海裡遨遊......

  「人們常以『學富五車』盛讚知識淵博者,夫子之書,怕是十車也裝載不了啊!......顏回由衷地贊歎著。

  孔子搖搖頭說:「多則多矣,然則卻仍顯不足,吾正為此而苦惱呢!......」

  顏回驚疑地說:「如此堆山成嶺之書,難道還不足以作證嗎?」

  孔子說:「夏禮,吾能言之,其後代杞則不足以作證;殷禮,吾能言之,其後代宋則不足以作證。此乃典籍與賢者不足之故也,若足,則吾可引而證之。」

  顏回聽後,心裡想,這麼多典籍仍不足以作證,可見編修「六藝」是多麼艱難的事業,多麼浩大的工程啊!除了夫子,世上斷然再無人能勝此任!......

  夏夜,天氣悶熱,這間堆滿了書的屋子不透一絲風,像一個大蒸籠,令人窒息。蚊蟲在嗡嗡地飛鳴著,直往人的耳朵和鼻孔子鑽。夜深了,孔子仍與子夏盤膝對幾而坐,幾上堆滿了《詩》的各種抄本--孔子幾十年心血的結晶。抄本中間放著那盞奄奄一息的菜油燈。子夏給燈裡注進了油,又將燈芯撥高了一些,這燈才有了一點生機,跳動著美妙的火焰,於是成群結隊的蚊蟲向它撲來,妄圖將它熄滅,但結果卻只能是自趨滅亡。

  詩原是人們的口頭創作,有了文字以後才把它記錄下來,有的還配以音樂,伴以舞蹈。到了西周,天子為了供自己精神上的享樂,組織了專門的樂隊,領隊的樂官稱為「太師」。為了不斷地充實、更新樂隊的演唱內容,太師必須經常徵集、編寫和整理一些新歌辭。時間長了,好的歌辭被充實進去,保存下來,不好的被淘汰,久而成冊,這便是《詩》。《詩》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生活的政治風貌,反映了各國人民的風俗人情、生活與生產勞動、政治情緒,蘊含著豐富的知識。《詩》有六義,即風、雅、頌和賦、比、興,前者是就詩篇的內容而言,後者是指詩的表現手法。「風」是反映各地貴族和人民群眾的風尚、習俗的詩,多屬綺麗清新的抒情詩;「雅」多是描寫貴族的政治生活的詩;「頌」則為廟堂之歌,內容多是歌頌祖先功德的祭祀歌辭。比就是比喻,興是聯想,賦是直言敷陳。

  但是,由於當時各國的口語不同,在相互傳授與轉抄中,難免會有許多訛錯,甚至有些抄本零落不全,有的有句而不成章,有的有章而不成篇。孔子很重視《詩》的文學價值以及它在人的品德修養和社會交際上的重大作用,因而一生從未間斷過搜集《詩》的各種抄本,特別是在漂泊的十四年中,足跡幾乎遍及中原各諸侯國,為搜求《詩》提供了良好的條件,因而到坐下編修「六藝」時,手中已經掌握了各種抄本的詩篇三千餘首。這些詩如不修訂,既不利於教學,更影響古代文獻的正確繼承,因此必須下一番苦功夫進行整理。

  孔子與子夏經過幾次研討,修訂《詩》要做的工作已基本確定:第一,刪汰,合並重複的篇章。第二,零落不全而又有重要價值的,要參照其他抄本將其完善起來,不成章的令其成章,不成篇的令其成篇。第三,要按樂曲的正確音調進行篇章上的調整,「雅」歸「雅」,「頌」歸「頌」,使其不紊亂而各得其所。第四,進行音樂上的加工和整理,凡沒有樂曲的詩,要為之譜曲,凡樂曲不健康,不合《韶》《武》的,要重新修訂。

  在反覆磋商上述問題時,子夏與夫子的見解是一致的,只是在入選的篇目上,略有異議,礙於師生情面,一直未能啟唇。儘管孔子再三向弟子們講「當仁不讓於師」,但子夏不像子路,他凡事不輕易表態。在與夫子討論問題時,他的發言常常具有一定的深度,頗得夫子的賞識。但越是這樣,子夏說話辦事越是慎重,特別是在夫子面前。然而,今夜已是最後一次討論了,若不將自己的見解講出來,萬一這個見解是正確的,有礙夫子的聲譽,並將遺誤於後人。想到這裡,子夏漲紅了臉說:「弟子有一淺見,不知是否當講?」

  孔子微笑著說:「有話則講,師生之間,何必拘束。丘欲多聽爾等之見,方請來共商,否則,雖來何益!顏回處處皆好,唯丘之言,句句順從,從無不悅,非助我也!」

  子夏說:「商嘗聽夫子說,『鄭聲淫』。既淫,留之何益?

  宜將《鄭風》刪去。」

  孔子搖搖頭說:「商啊,『鄭詩』非『鄭聲』也,『鄭聲淫』是就其樂曲而言,待整理音樂時,需花大氣力,或刪汰,或重寫,令其脫骨換胎!《鄭風》卻並非淫奔之作,為何要刪?

  若刪,則後人將何以知鄭?」

  子夏羞紅了臉說:「是弟子孤陋寡聞,誤將詩與聲混為一談。」

  孔子為子夏開脫說:「詩與聲極易混淆,不足為怪。」子夏再次漲紅了臉說:「《詩》中的愛情之作,似顯太多,是否應酌情刪縮?」

  聽了子夏的話,孔子哈哈大笑,竟然笑出眼淚來。子夏不知夫子為何發笑,被弄得手足無措,使勁地低垂著頭,大約他的臉漲得更紅了。半天,孔子才止住笑,擺擺手說:

「多乎哉?不多也!吾道之核心乃仁也,仁者愛人,汎愛眾而親仁,禽獸尚且有愛,何況是人呢?男女青年理當盡享純真之愛!倘無男女之情愛,人類將何以繁衍?」孔子順手拿過一本書簡,打開來,指著一首詩對子夏說:「商啊,爾看這首《關雎》:

  關關雎鳩,(關關叫著的雙鳩,)

  在河之洲,(停留在河裡小洲,)

  窈窕淑女,(苗條賢淑的少女啊,)

  君子好逑。(正是人家的好配偶。)

  參差荇菜,(水裡的荇葉像飄帶,)

  左右流之,(左邊搖來右邊擺,)

  窈窕淑女,(苗條賢淑的少女啊,)

  寤寐求之。(睡裡夢裡叫人愛。)

  求之不得,(這樣的姑娘求不到,)

  寤寐思服。(起來躺下睡不著,)

  悠哉悠哉,(黑夜怎麼這麼長,)

  輾轉反側。(翻來覆去到天亮。)

  參差荇菜,(水裡荇菜不齊整,)

  左右采之。(左邊揪來右邊揪,)

  窈窕淑女,(苗條賢淑的好姑娘,)

  琴瑟友之。(彈琴鼓瑟好朋友。)

  參差荇菜,(水裡荇菜長又短,)

  左右流之。(左邊選來右邊選,)

  窈窕淑女,(苗條賢淑的好姑娘,)

  鐘鼓樂之。(鐘鼓迎來好喜歡!)

  一個青年傾情於一個美麗的少女,相思難眠,『輾轉反側』,終成眷屬。此詩由名家師摯譜曲,樂調井然,圓滿充實,聞後令人舒服之至。其內容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吾欲將其置於《詩》之首。《鄭風》中的『惟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惟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與《關雎》中的『寤寐求之』、『輾轉反側』真乃一脈相承,實屬異曲同工之妙!商啊,如此感情真摯熱烈,毫無忸怩之作,為何要刪呢?丘尚嫌不足矣!......」

  子夏問:「有一首詩中說:『巧笑倩兮,美目盻兮,素以為絢兮。』(有一位美麗的姑娘,微微地笑著,眼角留神地看著,像白綢上畫的花卉一樣美啊。)敢問夫子,此單是描寫美人之詩作嗎?」

  孔子反問道:「以商之見呢?」

  子夏回答說:「以商之拙見,素喻以仁,絢喻以禮,此言禮在仁後也。」

  孔子拍著子夏的肩頭誇獎說:「商之於《詩》,確勝眾弟子一籌,丘未失眼力也!」

  為了節省時間,著手編訂「六藝」以來,孔子不再與家裡的人一道進餐,而是由孔鯉父子或弟子們將飯送到他的書店裡來吃。因孔子天天工作到深夜,並常常通宵達旦,孔鯉每天戌時還為父親加了一頓夜餐。如今的孔子吃飯,已經不再像從前那樣考究了--席不正不坐,吃飯時必正襟危坐,菜餚不及時的不食,割得不正的不食,變色變味的不食,買來的熟肉熱酒不食,無姜無醬不食,而常常是一邊工作一邊狼吞虎嚥地吃飯,一餐飯既畢,竟不知吃的是什麼,完全忘記了滋味。有時孔鯉將飯送來,孔子示意讓他放到一邊,可是等孔鯉再將下頓飯端來時,上頓飯卻放在那兒原樣未動。每當這種時候,孔子是不允許他人插言打擾的,所以,兒子只好默默地端來,又默默地端走,孔子常常是一日三餐水米不進口,弄得孔鯉夫妻左右為難,弟子們十分擔憂。

  一天,孔子正在專心致志地編訂「六藝」,忽然原憲通報,魯國太師來訪。現在孔子最怕的就是有人來訪,他捨得酒,捨得飯,但卻捨不得時間,在孔子的心目中,時間遠遠勝過了生命!可是,人家既然登門拜訪,又不好拒而不見。當年為學習和研究音樂,自己不是曾經耽誤過周之萇弘、吳之季札、魯之襄子及齊國太師的若干時光嗎?人同此情,情同此理,自己怎麼好因為忙而冷落了來訪的客人呢?想到這裡,孔子連忙說聲「有請」,魯之太師便小心翼翼地隨原憲來到這間堆滿書籍的屋子,恭恭敬敬地行拜師之禮,彬彬有禮地坐於下座,向孔子請教有關音樂的知識。孔子說:「樂理不難知曉,初則激越醒耳,繼而純然和諧,清新明朗,最後余音裊裊不絕。於是一曲演奏而成。」

  這位魯國的年輕太師,性情如膠似漆,粘粘糊糊,不僅問樂,而且問及其他,他全然不顧孔子的時間寶貴。這位年輕的太師,也許認為能博得當代聖人的賞識,如果聖人再能宴請他吃一頓午飯,那便是最大的榮幸與自豪,從此便可死而無憾了,所以時近午時,他仍遲遲不肯離去,孔子只好招待他吃午飯。孔子是最明禮,也是講禮的,自然不肯過於馬虎從事,所以這一餐午飯又用去了他若干時光,直到未時,魯太師方才離去。子夏恨透了這位年輕的囉嗦先生,罵他不近人情。而孔鯉與諸多弟子,倒是由此而得到了重要的啟示:要想使孔子得到應有的休息,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有客來訪。從此以後,來訪的客人竟漸漸地多了起來。

  不久,魏文侯來訪,向孔子請教關於古樂的知識。這一次被子夏擋了駕,他替孔子解答了魏文侯提出的問題。當談到古樂演奏的過程時,子夏說:「從樂器言一曲古樂之演奏過程,即進退齊一,音和而寬廣,弦、匏、笙、簧諸樂各就其位,會守於鼓,先擊鼓,後鳴鐃,然後調之以相(古樂器),促之以雅(古樂器)。君子即如此說明樂理,即如此說明古樂理。」

  這便是緣分,子夏的回答,使魏文侯感到十分滿意。孔子去世後,子夏到魏國西河地方自立門戶,收徒講學,曾一度擔任過魏文侯的老師。

  五月,魯昭公夫人孟子卒。孟子是吳國人,與魯同姓。按當時的禮儀和習俗,同姓不得成婚,所以稱「孟子」,不稱「夫人」,死了不能稱「薨」,只說是「卒」,也不得按國君夫人之禮埋葬。孔子是大夫,又系三朝元老,曾侍奉過魯昭公,編訂「六藝」再忙,也要擠出時間前往吊孝。說也湊巧,路上遇見了季康子,季康子既沒戴喪冠,也沒穿喪服。孔子卻是喪服往吊的,因為,在他看來,同姓成婚,失禮的是魯昭公,而不是其夫人,既然做了國君夫人,就應該以國君夫人之禮對待。

  十二月,魯國發生了蝗災。冬季蝗蟲為害,這是亙古未有過的事。有人說,這是上天震怒,在懲罰魯國人,更大的災禍還在後邊,說不定天將會塌下來呢。一時間弄得人心惶恐,世道混亂,魯哀公無法控制,整日愁眉苦臉。季康子也萬般無奈,便去請教孔子,為什麼冬季裡竟還會發生蝗災,難道真的是上天在懲罰魯國,將有塌天大禍嗎?孔子聽了,搖搖頭,微笑著說:「丘聞之,每年十月,心星西沉,天氣變寒,萬物蟄畢。今心星尚在,天氣煦暖,蛇蠍活躍,當為九月。此非天道反常,乃司歷之過也。」

  周歷十二月相當於夏歷十月。

  季康子令司歷者重新計算,果然是算錯了,原來這一年該閨九月,九月裡發生了蝗蟲災害,便不足為奇了。消息傳佈全國,人心漸漸穩定,全國上下無不敬仰和贊頌孔子。

  「好心必得好報」,這是勸人為善的話,但卻純系欺人之談!孔子奮鬥一生,目的全在濟世救人,治國平天下,實現「仁政德治」的政治理想,誰能否認這是一片好心呢?然而他又得到了怎樣的報應呢?一方面,他生不逢時,一生不得志,長期流落於異國他鄉,纍纍若喪家之犬,多次險些喪身。另一方面他三歲喪父,十七歲喪母,六十七歲喪妻,如今六十九歲了,風燭殘年,獨生子孔鯉是他生活上的依賴,精神上的慰藉,不料竟又暴病身亡。好心人竟如此厄運,這難道叫做「好心必得好報」嗎?公道何在?天理何在呀!......

  少孔子二十歲的孔鯉先於父親離開了人世,這對孔子無疑是一個致命的打擊,他想哭,但沒有淚水;他想喊,但沒有聲音;他想詛咒,但沒有語言;他望天,天陰沉著鉛灰色的臉;他看地,地白皚皚的,閃著刀劍般的寒光;他視人,人們都在悲泣......自此以後,他的鬚髮變得更白了,他的腰躬得更厲害了,頭在不自覺地擺動,不知何時,手中拄起了拐杖--他突然間衰老了許多。

  由於孔子的社會聲譽很高,弟子們都來幫忙,孔鯉的喪事辦得既順利,又很理想。在安葬孔鯉的當天夜裡,從孔子的書房裡傳出了陣陣琴聲,這琴聲時而激越,時而歡快,時而清新,時而悠揚,無一絲憂傷,哀怨,抑鬱和沉悶。聽到這琴聲,親朋好友與眾弟子無不感到驚詫,有人擔心,孔子因刺激太甚而發瘋了,不然的話,兒子的屍骨未寒,為何竟會彈奏出這樣的琴聲呢?大家不約而同地來到了這間堆滿書籍的房間,只見孔子面前放著一堆書簡,他一會聚神凝思,一會操琴,一會哼著曲調奮筆疾書,整個身心完全沉浸在歡樂的海洋之中。原來《詩》的編修工作已經結束,孔子正在給詩譜寫樂曲。

  親人們紛紛圍上前來,勸他休息,不要過於勞累。談到孔鯉的死時,他說:「死生由命,丘豈能阻攔!丘須抓緊彌留之際之有限時光,編修成『六藝』。若能如願,則死而無憾!」

  就這樣,孔子以滿腔的熱忱,孜孜不倦的工作,為

  《詩》中的三百零五首詩,首首譜上了樂曲,且自己全都能夠邊彈邊唱。

  公元前482年,孔子七十歲。

  因為事先有了充分的準備和眾弟子相助,所以編修「六藝」猶如十月懷胎,一朝分娩一樣,在不到兩年的時間內,孔子就編修成了《詩》、《書》、《禮》、《樂》,現在又著手編修《易》了。孔子幼兒時就跟母親顏征在學過八卦,後來又跟著外祖父顏襄學過《易》,再後來,斷斷續續,一生學《易》,但終未窮究其理。他總覺得《易》的道理太奧妙,內容太艱深,思想太駁雜,語言太晦澀。自己從教凡四十余年,《易》像《詩》、《書》、《禮》、《樂》一樣,是基本教材之一,需要根據自己的教學實踐,經驗教訓和切身體驗,對《易》進行加工整理,進行詮釋,以便正確地傳於後世。一般學者和讀者都將《易》視為一部占卜的書,但孔子卻極力擺脫宗教巫術的束縛,把《易》看成是一本反映客觀事物變化規律的書。客觀事物千變萬化,大至國家興亡,小至個人休戚,雖令人捉摸不定,但都有其一定的規律,掌握了這一規律,就可以趨吉避兇,決定行止。所以孔子力求使《易》成為培養人,完美人,修己達人的義理之書。例如《易,恆卦》上有兩句話說:「不恆其德,或承其羞。」孔子認為這不是占卜的話,而是在鼓勵人們無論做什麼事情都要持之以恆。為了窮究《易》理,為了尋求客觀事物的發展規律,孔子整日悶在書房裡,翻閱有關《易》的各種資料。

  在七十二賢弟子中,商瞿是對《易》最有研究的一個。商瞿是魯國人,字子木,學識淵博,他從孔子專門學《易》。孔子的教育原則之一是「因材施教」,自然就拿《易》理來教他,因而商瞿對《易》理研究得很深,卜易靈驗如神。

  有一次商瞿與同學們出游,臨行的時候說:「今日出游,必遇暴雨,請諸位攜帶雨具,以防挨淋。」說這話時天氣晴朗,萬裡無雲,毫無一絲雨意,但因同學們都敬佩他,所以各自都帶上了雨具。午時以後,突然狂風大作,烏雲翻滾,霹靂聲猶如集合的號令,那烏雲似千軍萬馬般向一處聚攏,頃刻間大雨傾盆。商瞿與同學們因事先有備,才免做落湯雞。大家問商瞿,大晴的天,你怎麼就知道有雨呢?商瞿回答說:「『月離於畢,俾滂沱矣。』我昨夜見月宿於畢,故知今日定然有雨。」

  有人丟失了一只雞,去請商瞿占卜。商瞿先問明丟雞的時間及周圍的環境,然後想了想說:「可徑至東鄰的廢馬廄去尋,定有朕兆。」

  丟雞人來到東鄰家的廢馬廄,一進門便發現了一撮帶血的雞毛,再細細一找,驢槽底下盤伏著一條大蛇,見有人走來,蜿蜒地游進屋角的草堆裡去,那腹部鼓鼓囊囊的。很顯然,雞是被蛇偷吃了。

  如今孔子要搞清楚《易》理,自然就令商瞿來幫忙。一天凌晨,商瞿來到夫子的書房,見夫子正伏幾枕臂而眠,幾上攤放著一部《易》簡,《易》簡旁的菜油燈閃著熒熒的黃光。商瞿怕驚動了夫子,躡手躡腳地走到幾前,小心翼翼地坐下,開始翻閱那部《易》簡。商瞿一邊翻,一邊斜視夫子,見夫子酣睡中在不斷微笑,大約正在做著什麼美夢,或是喜見「六藝」編修成功,或是見到了周公,或是逢到了知遇的聖君,正在實現他那「仁政」「德治」的理想,或者......

  過了大約有半個多時辰,孔子被商瞿翻書的嘩啦聲驚醒,見商瞿這麼早就來工作,心中感到無限的欣慰!

  商瞿見夫子醒來,忙將濕淋淋的葛巾放於臉盆中擺洗了一遍,遞給夫子,讓他擦擦臉,無限心疼而感慨地說:「夫子又是一夜未眠?......」

  孔子微笑說:「爾何以知之?」

  商瞿詭秘地說:「此《易》簡訴諸與瞿。」

  孔子吃了一驚,忙問:「此話怎講?」

  商瞿指著《易》簡說:「昨日弟子離去時,這串竹簡的皮條只斷了四處,今朝又多了一處,夫子豈不是又翻了一夜嗎?」

  孔子哈哈地笑了,笑的是那麼自在,那麼充實。他說:「瞿啊,爾心細若髮絲,又通《易》理,難怪能卜之靈驗如神呢。」

  商瞿見夫子誇獎自己,急忙轉移了話題,說:「夫子應注意休息,多自保重啊!」

  孔子搖搖頭,歎息著說:「年歲不饒人啊,倘能再加我數年時光,則我便可充分把握《易》之內容與形式,而行無大過矣......」

  是呀,孔子已是七十歲高齡了,對他來說,時光是多麼寶貴呀!......

  魯國是周公的封地,魯都曲阜藏有大量的古代典籍文獻,這就為孔子作《春秋》創造了條件。孔子最崇戴周公,他長期想做第二個周公,在他看來,周公是周代文化的奠基人,而周代文化是繼承夏殷兩代,因而更加完美,更加燦爛。

  編修完畢《易》的當天夜裡,孔子師生歡聚一堂,熱烈地慶賀了一番,直到深夜才散。第二天一早,孔子便帶領顓孫師到魯守藏室去了。孔子是魯國的三朝元老,是聞名於世的聖人,有資格和身份到守藏室來任意查閱資料。顓孫師,字子張,陳(河南)人,為人雍容大度,才貌過人,好學深思,喜歡與孔子討論問題。

  魯國的守藏室簡直是一個書籍文獻的汪洋大海,孔子師徒在這大海之中搏擊,遨遊,為作《春秋》作著準備。

  《春秋》本來是各國舊史書的名稱,孔子要把自己從教四十余年用的現代史教材綱要進行加工整理,參照「魯史記」

  「周史記」及各國的史書,充實其內容,考證其真偽,捨棄其繁蕪不合理的記載,摘取其事關大體的記錄,編修成一部前所未有的編年體新《春秋》。這是一個浩大的工程,需要付出大量的心血與艱辛的勞動。孔子深知,「《春秋》,天子之事也。」按自己的身份是不能修史的,但為了通過《春秋》寄寓自己的政治理想和主張,留給後世明君傚法;為了通過《春秋》教授弟子,一代接一代地傳下去,培養合乎自己理想的從政人才,繼續完成自己未竟的事業,哪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硬著頭皮去幹。

  時值秋冬之交,天氣變寒,食物不易變質。為了節省時間,孔子師徒將大量的乾糧、鹹菜、姜絲帶到了守藏室,吃在這裡,睡在這裡,夜以繼日地工作。一天,子張正在與夫子對坐吃午飯,忽然發問道:「歷史是有規律可循的嗎?十世後之禮制可預知嗎?」

  孔子回答說:「殷沿襲夏禮,其所損益可知也;周沿襲殷禮,其所損益可知也。倘有繼周而當政者,雖百世可知也!」

  子夏又問道:「夫子仁政德治之理想,具體說來,該是如何呢?」

  孔子不假思索地說:「齊一變而至於魯,魯一變則合乎大道矣。」

  因任務緊迫,子夏、子游也來守藏室抄錄資料了。一天中午,師徒們圍坐啃乾糧,又討論起了作《春秋》的問題。當子游問及《春秋》將是怎樣一部書時,孔子回答說:

一,要真實,歷史事件、天文現象(如日食、月食)發生的年、月、日都要精確無誤。

二,要有褒有貶,有自己的見解,因而記載史實,不寫事情的本身怎樣,而寫它應該怎樣。

三,以寫史傳人為主,極力沖淡神話色彩。四,要「微言大義」,將自己的思想和主張滲透到字裡行間裡去。

  後來,孔子真的遵照自己的這個設想與打算寫成了《春秋》,例如吳、楚兩國的國君自稱為王,孔子卻不稱其為王,而貶稱子,因為它們還不是文明的國家。又如晉國曾把周天子叫了去,孔子認為如果照寫,便損害了周天子的尊嚴,於是寫成「天王狩於河陽」。

  弟子們幫孔子將有關資料從守藏室裡抄回之後,孔子便開始作《春秋》了。數九寒天,滴水成冰,孔子晝夜不停地奮筆疾書,他不僅工作在幾案上,而且吃在幾案上,「曲肱而枕」地睡在幾案上,火盆裡的火早已熄滅,他顧不得往裡邊加炭添柴,室外風雪瀰漫,室內寒氣襲骨,然而孔子的心中卻燃燒著一團熾烈的火!子夏、子張、子游等幾個擅長文學的弟子見夫子太忙、太累、太苦了,三番五次地欲來幫忙,都被他拒絕了,他作的《春秋》,弟子們不僅不能像其他「五藝」那樣欲刪則刪,欲改則改,而且不能參加任何意見,不得動一個字,因為在孔子看來,「知我者,其惟《春秋》乎?

  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在負函,孔子曾說自己「發憤忘食,樂亦忘憂,不知老之將至矣。」這是他晚年生活的真實寫照,準確的自我鑒定,毫無誇大其辭!

 

第三十七章西狩獲麟孔子殺青

 

  大凡無作為者,都極易滿足,魯哀公就是這樣一個君王。他沒有稱雄爭霸的野心,對三桓的挾持,特別是對季氏的專橫,並不感到有多少不自在,他的神經似乎已經麻木。他滿足於強國不入侵,國家尚安定。國家「政在季氏」,他倒感到輕松,他的任務,便是玩與樂。最使他玩得痛快,樂得開心的莫過於狩獵,因而他常帶領滿朝文武,驅黃駕鷹地出城圍獵。

  國君帶領文武官員狩獵的目的與平民百姓自然不同,百姓狩獵是為了謀生,國君則是為了尋歡作樂。除此以外,春秋時代,狩獵還被視為國家的盛典,像郊祭一樣隆重,自國君以下,宮廷裡的大小官員均需參加,事先要詔諭天下,進行充分的籌備。哀公十四年春的一個吉日良辰,文武百官齊集於朝,待哀公升殿受朝之後,便蜂擁出宮。你看那氣勢,乘車的,騎馬的,步行的,弓上弦,刀出鞘,干戈耀日,劍戟映輝,旌旗獵獵,儀仗渲赫,魚貫出了西關,經直向大野(今巨野縣境內)進發。

  大野三面環山,一面臨沼澤,那形狀很像一個馬蹄掌,或一只伏臥著的螃蟹。山上林深樹密,野獸群居;沼澤或雜草叢生,或魚鱉深藏。孟春的大野,像一個剛剛睡醒的少女,懶洋洋地爬了起來。大野的生命開始萌動,山變青,林變綠,草復甦,禽築巢,獸發情,蟲蠕動。你聽,虎在嘯,狼在嚎,猿在啼;你看,蛇蠍出蟄,鹿兔追逐,獾狐撒歡,閒了一冬的狗熊邁著舔嫩了的四足搖晃著肥胖的身軀在林間散步。--

  這正是春狩的大好時節。

  狩獵的君臣百官將車駕停於山下,換成坐騎,從中間進山,分三路圍獵包抄。獵犬在前邊引路,雄鷹在空中偵察,走卒在四處吶喊,整個大野,一片喧騰。突然,獵犬狂吠一聲,竄入密林深處,哀公君臣策馬緊跟,剎那間,從林中飛奔出一只梅花鹿,哀公覬覦心切,打馬上前,張弓搭箭,只見弓如滿月,箭似流星,嗖的一聲中的,那鹿應聲倒地,瞬間又打了個滾爬起來,舔舔血淋淋的傷口,逃生的強烈欲望驅使著它箭一般地鑽進茂密的灌木叢中。哀公率眾打馬緊追,無奈這灌木叢荊棘叢生,密不透縫,針難插進,水難潑進,人馬更無法深入其間,只好駐足歎息。正在這時,季康子發現荊棘叢中有一個人頭在鑽動,用目緊盯,稍縱即逝。片刻,在林木稍稀的地方出現了一個肩扛死鹿的人在拚命奔跑,很顯然,這死鹿就是剛才哀公射傷的那頭。季氏用手指著那個奔跑的人命令說:「快,冉將軍,射死他!」

  哀公急忙更改說:「不,捉住他!」

  季康子看也不看哀公一眼,重複著方纔的那句話:「射死他!」

  哀公不再反駁。他已經習以為常了。

  每當哀公的意見與季氏有分歧,發生了矛盾,冉求總是服從季氏。

  冉求默不作聲,取下弓,搭上箭,將那特制的硬弓拉圓,睜著右眼,閉著左眼,瞄准了那個奔跑人的頭顱,屏息吸氣,緊咬下唇,正待放箭,耳邊忽然響起了孔子那蒼老的聲音:「仁者愛人。」「汎愛眾而親仁」。「冉求非吾徒也,小子可鳴鼓而攻之!」......不禁心跳加劇,頭暈目眩,兩眼發花,雙手顫抖,那箭竟飛向高空去了。說也湊巧,與此同時,驟然刮起了一陣大風,林濤怒吼,飛沙走石。冉求揉著眼睛對哀公說:

  「臣風沙瞇眼,未能如願,甘受典刑!」

  魯哀公哈哈地笑著,心裡話,是季氏令你射死他,這陣風沙大約是上天對季氏跋扈的懲罰!半天才擺擺手說:「風沙驟起,怨之於天,愛卿何罪之有?寡人愛的是良將,非愛一獵手也!」

  季康子卻滿臉陰雲密佈,心裡好大的不自在。他承認,狂風驟起,有可能沙塵瞇眼。再說,人有失手,馬有漏蹄,常勝將軍是不存在的。但強烈的虛榮心使他失去了理智,冉求是他季康子發現的一個驍勇將才,一塊擎天柱石,也是他季氏震攝王公大臣及魯哀公的一塊王牌,如今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矢未中的,豈不丟盡了自己的臉!他正欲發作,不料叔孫氏的大隊人馬竟從對面奔跑而來,兩個大漢還抬著一頭小牛似的野獸匆匆隨後。這大漢一個是管山林的虞人,一個是叔孫氏的車子(管車的僕從)。二大漢氣喘吁吁地將這頭小牛似的獵物放於哀公面前,叔孫氏說:「臣捕獲一只異獸,不敢獨享,特來獻諸君王。」

  眾臣們聽說是異獸,都圍攏過來仔細觀看。不看則已,一看無不驚異。只見那異獸獐身,牛尾,狼額,馬蹄,高一丈二,頭上長著一對肉角,光亮滑潤。背部的毛都是巴掌大的旋輪,五彩繽紛,色澤鮮明,日光下耀人眼目。腹部的毛一律是淡黃色,沒有旋輪,獅子的鬃毛似的向左右分披,也很光澤。叔孫氏見眾人都以驚異欽羨的目光注射著他,便十分自豪地、繪聲繪色地講敘了捕獲這只異獸的經過。

  來到大野,進入山林,孟孫氏分工帶人到大澤子裡捕撈魚鱉,季氏護君駕向右,叔孫氏率部向左。經過一場激烈的追逐射獵,不到三個時辰,叔孫氏已是碩果纍纍了,野豬、狗、熊、獐、麋、鹿、狐、獾、兔等,無所不有。「臣正待獻諸我主,忽見山林中跑出一只異獸」叔孫氏故弄玄虛地說,「非鹿非麂,毛色斑燦而角晶,奔走極快。眾武將紛紛欲射,被臣攔阻。臣想,此異獸若得生擒,養於苑囿之中,供我主欣賞,我主豈不可延年而益壽嗎?臣之車子鉏商,腿長身高,力強而善走,故命其往捕。鉏商未負臣之重托,果然追上了異獸,只可惜,廝斗中折一前足,異獸怪叫一聲身亡,還望我主恕罪!」

  哀公喜不自抑地說:「難得愛卿一片忠心,何罪之有?」他又仔細地重新打量一番這頭異獸,邊看邊自言自語地說:「怪哉,怪哉!非牛非馬,非驢非鹿,四不像也!......」突然,他抬起頭來,以期待的目光望著眾臣問:「眾位愛卿可有識得此獸者?」

  眾大臣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的低垂了頭,有的在搔首撓耳,有的羞紅了臉。

  季康子上前一步說:「此非驢非馬之獸突然出現,定非祥兆,我主萬不可帶回朝去。不如棄之於野,免致災禍!」

  哀公點頭稱是,說:「愛卿言之有理,就將其拋於山谷之中吧。」

  叔孫氏說:「就贈與虞人吧,可充半月之饑。」

  虞人聞聽,如獲至寶,上前背起異獸就走。

  子貢伸手攔住說:「且慢!既不識其名,何知其不祥?吾夫子即在後邊,國君何不招夫子來辨,若非祥瑞之物,棄之不遲......」

  哀公似乎恍然大悟地說:「端木愛卿言之有理,孔老夫子乃博物君子,無所不知,定然識得此獸。快去請孔夫子前來,待見分曉之後再定取捨。」

  季康子將身子轉向一邊,不再說話。他又瞇起了細眼,再一次靜心地考慮著該怎樣對待孔丘這股強大的勢力。但這一次是在大野的山林裡,而不是在他那寬大空曠的議事廳裡。

  七十一歲高齡的孔子本無閒情逸緻來隨君狩獵,更不捨得花費一天的寶貴時光,無奈自己身為大夫,哀公又降旨相邀,不來便是越禮,自己豈能有那失禮之舉?所以還是勉強來了。他自然不像其他文武官員那樣援弓追逐,只不過是來這裡觀賞一下山光水色罷了。

  孔子騎在馬上,由幾個弟子護圍著緩緩前行。他像個第一次見世面的孩子,感到大自然的一切都是希奇美好的--天是那麼高,那麼大,那麼藍;漫天飄浮的白雲是那麼輕,像少女揮舞的素練,少婦旋轉的裙幅;空氣是那麼清新甘甜,像是清冽的泉水裡滲進了蜜;風是那麼溫馨,像是從暖閣錦衾裡吹來。初春季節,咋暖又寒,大地剛剛甦醒,而呈現在孔子面前的卻是林木蒼翠欲滴,繁花爭艷,百鳥唱和的鬧春景緻。他不明白,為什麼青年時期帶領弟子們游濃山,登泰山,泅泗水,後來遍訪列國,所見名山勝水不計其數,竟沒有發現大自然竟是如此的美好誘人呢?......

  一位內侍飛馬來招,孔子及三、五弟子來到哀公面前,來到異獸僵臥的山背上。冉求不等夫子來到,急忙迴避,子貢上前攙扶夫子下馬。哀公見孔子招之即來,心中異常欣慰,問道:「老愛卿博學多才,定然識得此獸。」

  孔子仔細辨認了一番,半天才說:「啟奏國君,此獸名曰麒麟。太平盛世,或有聖人誕生,方有鳳凰麒麟出現......」

  季康子一反常態,向哀公躬身施禮說:「恭喜我主,天降麒麟!」

  王公大臣歷來是看季氏的眼目行事,紛紛上前祝賀。

  哀公受寵若驚,喜不自勝,微笑著說:「全賴塚宰輔佐,眾位愛卿辛勞,方感動了上天。」

  冉求隱身在一棵大樹背後,這裡發生的一切,他都聽得真真切切。根據夫子一向的迂腐與古板,他本來估計這裡將發生一場不測甚至不幸,因為他知道,為田賦的事,季氏對夫子早有怨債,若今天夫子再當著文武百官觸了季氏的面子,一怒之下,季氏是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的,因此他一直將劍柄攥在手中,竟攥得汗淋淋的。此時此刻,他決不能容忍任何對夫子大不敬的行為,他準備以死相拼,保衛夫子的安全。但事情的發展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夫子只說了那一句話,就不再吱聲了,冉求心裡這塊石頭才落了地。

  在群臣共賀的聲浪中,孔子默默地離去了,跟隨他一起離去的還有細心的顏回和南宮敬叔,顏回手中牽著那匹夫子須臾難以離開的棗紅馬。漸漸的,子夏、曾參、子張、子游、子貢等幾個也緊步顏回後塵,默無聲息地陸續跟了來。孔子來到一條潺潺流淌著的小溪旁那泛著鵝黃綠的草地上坐下,長吁短歎,兩個眼眶裡都轉悠著晶瑩的淚花,不斷地自言自語說:「如今難道是太平盛世嗎?如今難道是太平盛世嗎?......」

  南宮敬叔問:「麒麟出現既是祥瑞之兆,夫子為何感傷呢?」

  孔子長歎一聲說:「麒麟,仁獸也,含仁懷義,音中鐘呂(叫起來聲音像音樂),行步中規,折旋中矩(走路旋轉都合規矩),游必擇上,翔必有處,不履生蟲(腳不踏蟲子),不折生草(身不折青草),不群不旅,不入陷阱,不入羅網,文章斌斌(身上有美麗的花紋)。其出必明王在位,以示祥瑞於世。故帝堯時麒麟游於郊外,萬民知其為祥,不忍傷其生;周將興,鳳鳴於岐山,百姓以為瑞,爭圖其形,麒麟也曾現於野。自堯至今,麒麟兩現於世,今次出現,無明王在位,非其時也,故折足而亡於奴隸人之手,這叫我如何不因之而感傷呢?」孔子說著,用衣袖掩面哭泣,淚如雨下。

  弟子們紛紛上前勸慰,過了半晌,孔子悲哀的心緒才漸漸平靜下來,弟子忙攙扶夫子上馬,沿原路返回闕裡。

  自西狩歸來,孔子不再看書寫字,常常一個人獨自到僻靜的地方去暗自流淚,並不時地自語著:「吾道窮矣!吾道窮矣!......」一次子貢問夫子:「伯魚兄歿世,也未見夫子如此傷心過。麟麟喪生,與夫子之道何干?」

  孔子眼淚汪汪地說:「丘猶麟也!麟之出,因不遇明王而遭害;丘生不逢時,不遇明王,故吾道難行於世,而終至於窮矣!」

  子貢說:「夫子之道,宏大至極,故世莫能行。縱然今日不見用於時,卻可傳至萬古而不滅,一遇有道之明君,自能大行矣。如今各書著述已成,皆寄托夫子之道,故夫子之道猶如日月,必曠萬古而常存,與天地同久遠......」

  三天之後,孔子將在曲阜的眾弟子召集起來,向他們說道:「麟因出非其時而被害,吾道窮矣!好在所修的幾種書早已完成,只有《春秋》一書,自平王東遷記起,直至今日,二百余年的大事可謂列舉無遺。我以獲麟為絕筆,從今而後的記述之責便落於二三子之肩了!......」

  孔子將他的所有著作交給眾弟子,命他們分頭傳抄,然後各藏一部。這是孔子贈給弟子們最珍貴的禮物,也是孔子留給後世最寶貴的財富。

  孔子曾屢次表示,不再過問政治,其至當「西狩獲麟」之後,竟然連編修「六藝」的工作也終止了。可是,就在這一年的六月,齊國的陳恆(又叫田成子或田常)殺死了齊簡公,孔子聞聽這一消息之後,竟氣得渾身顫抖,心跳加快,手腳冰涼。臣殺君的事發生在齊國,與孔子有何相干呢?齊簡公與孔子非親非故,孔子何以要如此氣憤呢?......

  陳恆是齊簡公的上卿大夫,其祖先陳完原是陳國貴族,因陳國貴族間內爭懼禍而於齊桓公十四年(公元前671年)逃奔齊國,到陳恆已經是第八代了。孔子也承認,齊景公,齊簡公都很平庸,無所作為,更稱不上聖君明王。而陳恆治齊很得民心,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都很贊揚他。他至少是善於收攏人心,如他曾為群臣向國君請求爵祿,也曾用大斗斛施於百姓。齊國流傳著這樣的民歌:「嫗乎采芑,歸乎田成子(連采芑菜的老太婆,都心向著田成子)。」早在齊景公時,陳恆就想奪取君位。公元前481年六月,齊國發生內亂,齊簡公與夫人在倉皇逃往舒州(今山東省東平縣)的路上,被陳恆的追兵殺死。宰予支持陳恆,在政變中被殺。陳恆立簡公的弟弟驁為君,是為齊平公,自立為太宰。儘管陳恆比齊簡公能幹得多,但君臣各有名份,臣殺其君是為大逆不道,所以這件事與孔子毫不相干,卻引起孔子極大的憤慨。他如臨大典,一本正經地沐浴、更衣、整冠,顫巍巍地入宮朝見哀公,向哀公奏道:「齊陳恆殺其君,齊與魯情深意厚,請出兵伐齊,聲討陳恆之罪!」

  魯哀公將兩手一攤,做出了無可奈何的樣子說:「兵權早歸『三桓』,請老愛卿徑直告諸『三桓』,更為便捷。」

  孔子這位年邁老人,恰似一個天真的孩子碰了釘子那樣,退了出來,自言自語地嘟噥著:「因我忝居大夫之位,遇到此等大事,敢不來報告嗎?」

  孔子一路歎息著來到塚宰府,向季康子報告了陳恆殺君的消息,請求出兵討伐。季康子自己也是目無魯君的權臣,他早已得到了消息,暗暗地贊歎陳恆的幹練,恨自己執政時間太短,還不具備陳恆的條件,不然的話,早就捨棄了魯哀公這個無能的傀儡,踢掉了這塊絆腳石。而且季康子一向與陳恆交往甚密,豈肯出兵討伐!季康子的這些真實思想自然不能暴露給任何人,更不能讓孔子知道,因為孔子是忠君尊王思想的倡導者,忠實的捍衛者和頑固的堅持者,便只好搪塞說:「陳恆雖殺其君,但仍立舊君之弟嗣位,情尚可恕。況且此乃齊之內亂,魯非但無權干涉,且無暇過問矣。」

  季康子不答應出兵討伐,孔子一面退出,一面又自言自語地說:「因我忝居大夫之位,遇到此等大事,敢不來報告嗎?」

  這件事情對孔子的刺激與打擊僅次於「西狩獲麟」,在不到半年的時間內,孔子突然又衰老了許多!.........

 

第三十八章伯牛惡疾顏回歿世

 

  殺青之後,孔子清閒了許多。然而,勤勞慣了的人,清閒倒比繁忙更受罪,寂寞,無聊,像蹲監一樣度日如年,給人以精神上的苦惱與折磨。弟子們理解夫子的心情,因而除了遠居異地的以外,就近的如子貢、顏回、商瞿、子夏、曾參、叔仲會等,每日必來陪伴著夫子,盤桓不肯離去。遇到晴和天氣,也三、五成群地陪夫子到郊外走走,散散心,或漫步沂水岸,或涉足泗水河,或攙扶夫子登上舞雩台,像當年那樣撫琴,唱歌......

  深秋的一個上午,南宮敬叔等幾個弟子陪夫子去游防山,憑吊孔子父母的陵墓。梨葉變黃,柿葉變紅,茅草枯萎,北雁南飛,一群群烏鴉聚在光禿禿的樹冠上,像結著的纍纍果實。大地一片肅殺,秋風吹過,枯枝敗葉隨風飄飛。在回歸的路上,孔子師徒一行見一獵人張弓搭箭,朝滿樹烏鴉射去,其中倒霉的一只應弦聲落地,其余的則呱呱飛起,在低空盤旋。獵人走上前去,提起死鴉便走。可是,他哪裡能走得清閒,成群結隊的烏鴉緊緊地跟隨著他,在他前後左右聒噪,攔住了他的去路,有的還在偷啄他的肩頭。那烏鴉愈集愈多,黑壓壓的遮住了半邊天。獵人見難以走脫,只好將死鴉棄於原野,倉皇離去。烏鴉紛紛落地,將死鴉圍在中間,有的漫步,有的跳躍,但都在低聲地叫著,像是在悲哀地哭泣。一位老年農夫,頭戴葦笠,肩背糞筐走來,見此情形,忙上前挖了一個深坑,將死鴉埋葬。成千上萬的烏鴉,了卻一番心事似的,三、五成群地飛走,轉瞬便消逝得無形無蹤。孔子師徒佇立凝視,無不感喟。孔子說:「烏鴉乃禽類之最仁慈者,猶如人類中之君子。」

  曾參說:「鴉有反哺之心,可謂孝矣!」

  孔子說:「是呀,孝且仁,一鴉遇難,群鴉哀傷。然而,如今之當政者,東討西伐,塗炭生靈,加害於同類,竟不知羞愧,豈不是連一只烏鴉也不如嗎?」

  見到慈鳥傷類,孔子忽然想起了冉伯牛。冉伯牛自拜師入門以來,一直好學不倦,時時事事都以仁恕為準則,嚴格要求自己。他對人寬,對己嚴,對上敬,對下愛,對同輩賢,在孔門弟子中,他的德行僅次於顏回。不幸的是他患了麻瘋病,病情日益加重,早已閉門家居,不與外人接觸,因而孔子許久不曾見著伯牛的面,心裡很是惦念,今日出游,正該順路去探望一番。

  冉伯牛患病已經很久了,興許是先世遺傳。起初,只是皮膚粗糙發癢,先四肢,後全身都長出密密麻麻的、有稜角的魚鱗片,輕輕一搔,鱗片便屑屑落下。漸漸的鱗片迸裂,以至皮肉潰爛,濃血淋漓,不堪入目,異臭撲鼻,不僅別人感到厭惡,他也自慚形穢,因而不肯與人交接,逢人常常避道而行,生怕傳染了人家。孔子卻從未因冉伯牛患有惡疾而嫌棄他,並常在弟子中稱道他的德行,將他與顏回並駕齊驅。自衛返魯不久,孔子就曾去探望過冉伯牛,後來編修「六藝」,不顧寢食,再一直沒有見面的機會。也不知道如今怎麼樣了?......

  聽說夫子欲去探望伯牛的病,南宮敬叔不禁大吃一驚。半月前他曾與幾位同學一起去看望過,冉伯牛的樣子真讓人觸目驚心,於是一連幾日連做惡夢,總是後怕。夫子若見到了這一可怕的形象,一定又要傷情。如今的夫子,已經再也經不起劇烈的刺激了,於是急忙阻攔說:「夫子今日勞累太甚,還是改日再去吧!」

  孔子搖搖頭說:「今日順路,很是便當,何必改日?」

  南宮敬叔羞紅了臉,訥訥著說:「伯牛病重,行動不便,夫子誠意相看,必煩其下床招待,這對伯牛的病有害無益,夫子還是不去為好。」

  司馬牛突然冒出了一句:「伯牛兄患的是麻瘋病,夫子你......」

  孔子喟然長歎說:「丘早知伯牛所患乃不治之症,且恐難久留於世,今日至此,豈有不去之理!」

  曾參亦上前勸阻說:「夫子年高體衰,改日我等將代夫子前往,何勞......」

  「不!」孔子一個「不」字出口,猶如千鈞霹靂,迫使曾參不得不將話吞嚥下去。過了一會兒,孔子變得較為平靜地說:「同學猶手足,師生若父子,你們各自還家,丘一人前往!」

  孔子說著,拔腿便走。

  再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弟子們只好緊緊跟上,伴隨夫子前行。

  起風了,而且很大。秋風淒厲,飛沙走石。

  曲阜東郊,荒草叢中一幢孤零零的茅草房,四周荒草沒人,不見涯際,這幢茅草房恰似莽莽草海中的一葉孤舟。

  孔子師徒順著草徑來到茅屋前,只見柴扉緊閉,草捨無煙。南宮敬叔上前扣著柴扉說:「伯牛弟,快開門,夫子看你來了!」

  屋內似乎有了一點動靜,但卻無人出來開門。

  孔子走上前去,一反彬彬有禮的常態,緊扣著柴扉說:

  「伯牛啊,為師來遲了......」

  屋內傳出了令人心碎的嗚咽,但仍無人啟動柴扉。

  孔子心似油煎,忙移身於窗牖,窗牖雖小,但卻牢牢地釘著五根粗大的窗欞,像似一座小小的監獄。孔子想探頭進去看個究竟,但窗欞狹窄,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孔子沒有細辨窗牖是用什麼封閉的,舉起拐杖戳了一個洞,將臉湊近洞口向裡看去,屋內黑洞洞的,一無所見,半天,才借著洞口射進的一束黃昏的光線,隱隱約約地發現在北牆根下似乎有一張床榻,床塌上蜷曲著一團黑東西,這難道就是那高大粗壯的冉伯牛嗎?他不顧一切地拍打著窗欞,高聲喊著:「伯牛啊,快快開門,讓為師看你一眼,也不枉咱們師徒一場!......」

  屋內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那團黑東西艱難地蠕動著,漸漸的,孔子看到兩隻眼睛,黑暗中顯得特別亮,猶如兩顆明珠,但只是一閃便消失了。

  孔子拚命地敲打,聲嘶力竭地呼喊,但卻只有鋸心的低泣,柴扉卻一動未動。啊,一道柴扉冷酷地隔開了兩個世界:健康與病魔,生存與死亡!突然,一道火蛇在天空中蜿蜒游動,接著便是震耳欲聾的霹靂,指頂大的雨點借著風威辟辟啪啪地斜打下來。

  南宮敬叔忙上前規勸孔子:「伯牛弟既怕夫子傷心;不肯相見,咱們就回去吧,況且暴雨就要來臨!......」

  孔子又撲向柴扉,拚命地搖晃:「伯牛啊,難道你真忍心不讓為師見你一眼嗎?為師求你啦!......」

  孔子那高大佝僂的身軀在隨著柴扉搖晃,眼看就要摔倒,曾參等忙上前扶住,並齊聲說:「天色已晚,暴雨即將來臨,夫子已是七十高齡的人了,怎經得住秋雨澆灌呢?咱們還是快些回去吧!......」

  子貢、司馬牛等也湊上前去,攙扶著,簇擁著孔子向回走去。孔子步履蹣跚,不斷回頭,老淚橫流地控訴著:「天啊,一個品行端正,有道德的君子,竟患如此惡疾,這難道是公平的嗎?這難道是公平的嗎?......」

  突然,身後傳來了一聲撕肝裂膽般的哭叫:「老師--!」

  孔子聞聲,推開攙扶他的弟子,車轉回身,見茅舍那小小的窗口伸出一雙手來,那手伸向孔子,伸向這不公平的世界,伸向那烏雲翻滾、電閃雷鳴的天空。

  孔子的步履異乎尋常地矯健起來,大步流星地奔向那小小的窗口,緊緊地抓住了這雙變形的、變曲的、雞爪子似的手,泉湧似的淚水灑落在這兩隻手上。孔子泣不成聲地說:

  「伯牛患此惡疾這難道是命嗎?」

  耀眼的閃電送來了一聲炸雷,頓時大雨傾盆,孔子師徒都被澆成了落湯雞。

  閃電在低空燃燒,脆雷在頭頂爆炸,密織的雨幕迎來了陰森的黑夜,一個可怖的聲音在茫茫雨夜中迴盪:「夫子--!」

  司馬牛首先辨出了這是原憲的呼喚聲,便用雙手做成一個喇叭,向喊聲傳來的方向高喊:「原憲兄,夫子在這裡--!」

  有頃,原憲跌跌撞撞地奔來,借著閃電的強光,出現在大家面前的竟是一個泥猴。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結結巴巴地說:「夫,夫子,顏回他,他歿了!......」

  「啊!......」孔子師徒數人一齊驚呼,空中的響雷與這驚呼聲相應,頓時,雷聲、閃電、呼聲撕破了這無邊無際的黑夜!......

  孔子被弟子們攙架著向回奔,腳下一步深,一步淺,蹚水流,踏泥漿,全然不顧,他的腦海裡閃現著顏回的許多往事。

  蜿蜒似蛇的陋巷內,有一幢低矮的茅草屋,寒冬季節,屋內四壁透風,滴水成冰。顏回在屋內或專心致志地讀《詩》誦《禮》,或操琴唱歌,他身邊的竹筐裡放著凍裂的乾糧,瓜瓢裡盛著結有冰渣的冷水,餓了就啃乾糧,渴了就捧起瓢來喝水,整日怡然自樂,臉上全無憂愁之色。

  北遊農山,子路、子貢、顏回等弟子陪伴於左右,自己讓弟子們各自談談志向,子路、子貢都談了,顏回卻不肯開口,催促再三,他才說:「回願得明君賢主而輔佐之,使其明五教,知禮樂。使民不修城郭,不鑿溝池,陰陽調和,家給人足,鑄劍戟為農器,放牛馬於原野。使夫妻無遠離之思,千載無戰鬥之患......」

  有一次,自己曾考問顏回何為明君,顏回回答說,明君需有自知之明,輕徭薄賦,施行仁政。

  在遍訪列國諸侯的過程中,顏回見自己的政治主張不為各國君主所用時,曾說:「夫子之道至大,天下莫能容,此乃有國者之丑也,與夫子毫無損傷。不容然後見君子。」

  自己在窮困不得已,甚至說出洩氣話的時候,顏回卻歎息著說:「夫子之道,越抬頭看越覺得高,愈用力鑽研愈覺深。」

  顏回曾對自己說:「回願貧如富,賤如貴,無勇而威,與士交往,終身無患難。」

  有人曾問顏回為什麼不出仕,他回答說:「回郭外有田可耕,種五谷聊以糊口,郭內有地可種,植桑麻賴以蔽體。」

  孔子再也不敢想下去了,淚水混合著雨水流淌,灑在坎坷泥濘的荒郊野坡,潛入溪流,匯成滔滔巨瀾......

  等孔子師徒趕到這陋巷茅舍時,顏回已是停靈在地了。家徒四壁,土牆銹蝕,屋頂漏天,雨腳如麻,屋內遍無干處。顏回依舊穿著平時穿的那件破舊的衣服,身上蓋著一床薄薄的、小小的破舊的被子,遮蓋不全他那高大的身軀,且四角都露出了裡邊的葦花。見此情形,孔子師徒悲上加悲,哭作一團,尤其是孔子,他用拐杖不斷地指天,彷彿在遣責蒼天的昏聵;他雙腳用力地踹地,似乎在咒罵大地的不公;他拚命地撕扯著前胸,好像要把那顆抑鬱不平的心掏出來,放到雨地裡去任雨水澆洗,透透空氣;他涕淚交流,悲愴欲絕,不斷地高呼:「咳!蒼天要我的命呀!蒼天要我的命呀!......」顏路和眾弟子紛紛上前勸慰,但卻無濟於事。子貢嗚咽著問道:「敢問夫子,弟子有一事不明!......」

  子貢的這一招還真管用,孔子漸漸止住了哭聲。

  子貢說:「夫子之獨生子伯魚兄過世,賜未見夫子如此悲痛,如今顏師兄去世了,夫子也該節哀才是!」

  七十一歲高齡的孔子,一生中只有母親顏征在去世時曾經這樣悲痛地哭過,獨生子孔鯉死時,只是默默地流過淚,而且在孔鯉殯葬的當天夜裡便調琴放歌,為《詩》譜寫樂曲了。

  子貢的問話引起了陳亢的一段往事的回憶。

  孔子曾坦率地向弟子們宣佈過:「二三子以為我有隱瞞嗎?吾從未隱瞞過你們,吾之行皆公諸二三子,是丘之為人也!」

  這話是真實的,但陳亢卻將信將疑。人多是自私自利的,難道夫子就會沒有一點偏袒和隱私嗎?伯魚正與自己同學,陳亢想,伯魚真有造化,有一個知識淵博的父親,父親定然背地裡教給他一些特別新異的知識。懷著這種猜測的心理,陳亢曾問伯魚道:「師兄於夫子處可聽到諸多特異的教導嗎?」伯魚回答說:「未也。一日,父獨立於堂前,鯉趨而過庭,父問曰:「『你學過《詩》嗎?』余曰:『未學也。』父曰:『不學《詩》出言難以典雅。』余歸而學《詩》。又一日,父獨立於堂前,鯉趨而過庭,父問曰:『你學過《禮》嗎?』余曰:『未學也。』父曰:『不學《禮》則不懂立身處世之準則。』余歸而學《禮》。鯉私聞父教,只此兩回。」事後陳亢曾在同學中傳佈這件事,並十分高興而感慨地說:「問一得三,一知『不學《詩》無以言』,二知『不學《禮》無以立』,三知君子之遠其子也。」

  孔子哽咽著說:「賜啊,鯉死尚有煖在,孔門後繼有人;如今回歿世,有誰來繼承丘之道,丘之學問呢?『仁政』『德治』之理想將由誰實現之呢?丘不為回哭而為誰哭呢?為師之淚不為回流而為誰流呢?」

  孔子說著又撲到顏回身上放聲痛哭,邊哭邊聳動著他的屍體說:「圍於匡時,你曾對為師言道:『夫子健在,回何敢先死呢?......』如今為師尚在,你為何竟自食其言,離師而去呢?......」

  顏路用衣角擦著濕潤的眼圈上前勸孔子說:「夫子如此對待回兒,九泉之下,回兒定會深感夫子知遇之恩!請夫子不必過於哀傷,偌大年紀,倘因此有個三長兩短,可讓弟子有何面目再見世人呀!......」

  南宮敬叔說:「顏師弟剛剛倒下,身後諸事,尚無著落,請夫子節哀,料理師弟的後事要緊。」

  談到料理後事,孔子漸漸止住了哭聲與淚水,顏路卻反而放聲痛哭起來,看看眼前這窮困潦倒的景象--吃粗飯,喝清水,住漏房,蓋破被,兒子死了,竟換不起一件新衣服,讓自己怎樣為兒子料理後事呢?傾家蕩產,也只能給兒子買口薄板棺材,連個槨(棺外的套棺)都買不起,這怎麼能對得起早逝的兒子呢?顏路淚流滿面地向孔子哭訴了自己的痛苦心情。孔子反轉過來安慰顏路說:「葬禮趁家之有無,家貧只好從簡。只要生者哀自心底而生,牢記死者之德行,則既順人情,又合禮制,不必追求體面與排場。買棺之資,當由為師於眾弟子中籌措之,勿需傾家蕩產。」

  顏路想,夫子一向對顏回十分器重,如今又過分哀慟,求他幫忙為回買棺,大約不會拒絕,於是上前施禮,揮淚如雨地說:「我父子同受業於夫子之門,夫子恩重如山,只因弟子無能,故一生窮困,知恩未報,待來生變犬馬供夫子驅馳!」

  「顏路何出此言!」孔子責備說:「丘廣收弟子,有教無類,嘔心瀝血凡四十余載,旨在培養治國平天下之良才,以傳吾道,以達吾志,豈為求報!」

  顏路泣不成聲地說:「夫子待回,視為己出,鍾愛異常。路雖身為回父,卻未盡己責,害得回一生饑寒交迫,致使今日早離人世。路枉生七尺之軀,將無臉面見兒子於地下啊!......」

  「生活貧困,乃時勢所迫,回不幸早逝,系命中注定,非路之過也!」孔子安慰顏路說。

  顏路猛然向孔子跪倒,懇求說:「求夫子用馬車為回做槨,令其體面升天吧!......」

  孔子顫巍巍地上前兩步,躬身將顏路扶起,動情地緊緊握著他的手說:「是呀,為師不該拒絕,顏回,君子也,理應體面離去。可是,公侯、卿相,死後棺槨並用,尋常人死後倒不用槨,此乃古禮,丘不敢逾越,故丘之子鯉亡時,亦只有棺無槨。況且,丘忝居大夫之職,出入豈能違禮而無車呢?」

  子貢走過來說:「顏路師兄不必哀傷,夫子不必為難,顏回師兄的喪事由賜與諸同學料理,定厚葬之!......」

  孔子擺擺手制止說:「賜呀,同學猶如手足,回的喪事,二三子理當照料,但萬不可越禮,不宜厚葬......」

  孔門弟子中很有幾個家富萬貫的,如子貢、南宮敬叔等,只要大家肯解囊相助,辦幾個隆重的喪禮,還不是易如反掌?顏回是孔門的第一賢弟子,在同學中有著崇高的聲譽,同學們無不打心眼裡敬仰他,愛戴他,因而子貢出面一張羅,便不費吹灰之力地將喪禮辦得異乎尋常的體面與排場,大大地超出了「禮』所規定的原則。

  孔子只是說:「不可越禮,不宜厚葬」,但卻並未出面具體干預。興許弟子們都在瞞著他,也許他是在睜著一只眼,閉著一只眼呢。

  剛進十月,竟紛紛揚揚地落起大雪來。顏回出殯的這天,北風淒厲哀號,雪花飛飄,大地冰封,江河凝滯。顏回一生疏水肱樂,生前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未來的葬禮竟會是如此的隆重和盛大,令一般貴族也望塵莫及。打旗的,引幡的,焚香的,燔柴的,簞食壺漿的,抬著犧牲牛羊的,路祭的,上槓的,叫號的,披麻戴孝的,哭天號地的,默默致哀流淚的,川流不息,逶迤長達十數裡,許多達官貴人也加入了送殯的行列,連魯哀公也曾屈尊委身親赴陋巷草堂吊孝。

  墳場粉裝素裹,墓穴冰鑲玉雕,此時此刻,潔白、晶瑩、純淨掩沒了曲阜城郊的一切,只有積雪下的新土,散發著清幽的郁香。孔子顫抖著雙手彎腰捧起一杯新土,輕輕地撒入顏回的棺槨之上,嗚咽著說:「為師別無饋贈,送你一抔新土,蓋在身上,暖暖和和地睡吧......」

  墓旁是一片小樹林,天不亮冉求就偷偷來到了這裡,佇立於風雪之中,等候著與顏回告別。他多麼想沖出樹林,來到墓前,與夫子和同學們相見,放聲大哭一場啊,但他沒有這個勇氣,只能默默地流淚......

  孔子繼續說:「回啊,你乃吾弟子中最得禮義真諦者,冥冥中你可知曉,此葬禮與你的身份相距甚遠。眾弟子定要厚葬,為師不忍干預。回啊,你生前視丘為父,你死後丘卻未能將你當子。致使你背上了違禮之名,你能原諒為師嗎?回啊,你且慢行,不久為師將隨你而去,伴你誦詩書,修禮樂,作春秋,你定然不會孤寂......」

  就在這個時候,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冉求才悟出了夫子之道的真諦,這便是人,人的價值、人的感情、人的一切......

  冉求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沖出樹林,撲向顏回的墓穴,大放悲聲:「師弟啊,你為何走得如此匆忙,如此匆忙啊!......」

  冉求哭了一通之後,回轉身來,跪倒在孔子的腳下,叩頭不止,懇求夫子饒恕他的過失......

  孔子默默地躬身將冉求扶起,老淚橫流,熱淚灑在冉求的臉上,滲在冉求的心裡。

  冉求爬起來,一頭撲到孔子的懷裡,師徒緊緊的摟抱,心貼在一起,臉對在一起,

淚流在一起......

 

第三十九章子路結纓孔子仙逝

 

  深冬的一個中午,窗外寒風凜冽,雪花飛舞,學堂裡孔子正在解答幾個弟子提出的問題。突然,司馬牛闖了進來,沒頭沒腦地說:「啟稟夫子,衛有政變,太子蒯瞶歸國奪權,出公逃到魯國來了!......」

  「此話當真?」孔子睜大了驚異的眼睛。

  「街上的人都在這樣說,已滿城風雨了。」司馬牛指手劃腳地說。

  孔子長歎一聲,跌落座上,昏厥過去。

  弟子們嚇得魂飛魄散。半個時辰,孔子才漸漸甦醒過來,老淚橫流地說:「柴也歸來,由也死矣!......」

  弟子們莫名其妙,忙問原因,孔子說:「柴知大義,必能自全;由好勇輕生,其必死矣。」眾弟子聽了夫子的一席話,無不傷感,有的陪夫子流淚,有的百般勸慰。

  傍晚,高柴果然從衛國逃來,眼含熱淚向孔子及同學們報告了這次衛國宮廷政變和子路遇難的經過。

  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衛國相府前突然來了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車上坐著兩位貴婦人,一個身材高大,但卻並不苗條,一個粗短胖,臃腫不堪,俱都穿綾著緞,環佩叮噹,寬大的頭巾蓋住了整個面龐。車後跟著五個赳赳武士,大約是兩位貴婦人的侍衛。馬車趕得飛快,直抵相府大門。孔悝的門衛欒寧喝問道:「喂,你們是干什麼的?」

  駕車的回答說:「太夫人之內親,前來看望太夫人。」

  欒寧打開府門,馬車急馳而入,消逝在深沉的夜墓中。

  原來車上坐的並不是「太夫人之內親」,而是兩個偽裝的男子漢。粗短胖的是太子蒯瞶,高大粗壯的是渾良夫。他們白天就已來到了帝丘,隱匿在相府的菜園裡,趁夜深人靜,以夜色做掩護,偽裝混進了相府。

  衛靈公的大女兒,蒯瞶的姐姐嫁給孔圉(孔文子)為妻,人稱孔姬,生子名孔悝(孔叔),世襲父職,嗣為丞相,事衛出公,執掌國政。孔氏家有一小臣,名叫渾良夫,此人長得身材高大,儀表超群。孔圉死後,孔姬便與渾良夫私通。近年來,孔姬常派渾良夫偷偷到戚邑去會見蒯瞶,姊弟裡外勾結,想奪取政權。一次,蒯瞶對渾良夫說:

「你能使我復國為君,我封你為大夫,服冕(大夫服)乘軒(大夫車),三犯死罪准特赦,決無食言!」

  渾良夫怕蒯瞶口說無憑,要他立文書為證。蒯瞶復國心切,欣然應允。

  孔姬雖願迎弟弟復國為君,但畢竟是女流之輩,真要行事,卻又害怕起來。渾良夫官迷心竅,再三相逼說:「衛君是蒯瞶之子,孔悝是你的兒子,以母命迎舅氏復國,悝豈敢不從?只要你肯做主,派我往迎蒯瞶,如何辦理,我自有辦法。」

  孔姬十分為難,流著眼淚說:「輒乃妾之內侄,蒯瞶系妾之胞弟,一家人何必自相殘殺呢?」

  渾良夫說:「在你誠然無關緊要,在我卻關係重大。我迎蒯瞶復國,便可封爵賜邑。我倆既結同床共枕之好,休戚與共,這個要求,你總該答應吧?」

  孔姬看看渾良夫那魁偉的身材,漂亮的臉蛋,瀟灑的風度,回想起他的許多甜情蜜意,溫存體愛,幾年來自己從渾良夫那兒得到的精神和肉體上的享受,便流著淚答應了。

  渾良夫選取了幾件考究的女裝與首飾,匆匆告別了孔姬,往戚邑去了。接著就演出了這場溫車夜進相府的惡作劇。

  蒯瞶與渾良夫混進孔宅,脫去偽裝,逕直進內室去拜見孔姬,姐弟相見,垂淚不止......

  渾良夫說:「成則為君,敗則亡命,眼下豈是垂淚抒情之時!敢問太夫人,孔丞相現在何處?」

  孔姬說:「國家大事,俱在吾兒掌握之中。悝現在宮中議事,待他歸來,用兵威要劫,事必有成,但不得傷吾兒一根毫毛!」

  蒯瞶唯唯稱是,忙命石乞、孟□二將埋伏兵甲,專候孔悝歸來。

  原來孔悝早知他的母親與渾良夫私通,並欲迎蒯瞶復國為君,因而密派心腹女傭暗察孔姬的行動。近來渾良夫頻繁到戚邑去,孔悝已得到了密報,因而今夜進宮與出公商議對策。可是,孔悝萬萬沒有料到事變竟會來得這樣快,這樣突然,等深夜帶醉歸來時,母親竟在廳堂裡截住他問道:「悝兒,父母兩族,誰為至親?」

  孔悝回答說:「父則伯叔,母則舅氏,此皆直系血親。」

  孔姬說:「汝既知舅氏為母至親,為何不招吾弟復國為君呢?」

  孔悝坦然地回答說:「廢子立孫,此乃先君遺命。兒既位列卿相,何敢違反呢?」

  孔悝說完,急呼肚子疼痛難忍,忙令傭人攙扶著到廁所大便去了。

  原來,這廁所中設有暗道機關,孔悝欲借大便之機逃遁。可是,渾良夫既為孔宅小臣,又是孔姬面首,豈會不知這機密?孔姬為防不測,早已將這廁所內的機要告訴了渾良夫,以保萬無一失。渾良夫忙向蒯瞶使了個眼色,做了個廁所內有暗道可以逃遁的手勢。蒯瞶會意,即刻命石乞、孟□到廁所內劫持孔悝。

  孔悝剛進廁所,還未來得及啟動機關,石、孟二人便如狼似虎般地沖了進來,大吼道:「太子相召,還不快快前去拜見!」說著一邊一個,扭著孔悝的胳膊,架出了廁所,來到正廳的高台之上。台上正中坐著蒯瞶,面向正南,儼然以國君自居。蒯瞶的右邊是孔姬,左邊是渾良夫。

  孔姬厲聲喝道:「母舅在此,為何不拜?」

  孔悝只好跪倒拜見蒯瞶。蒯瞶急忙站起身來,彎腰將孔悝扶起,讓他在自己的右邊坐下。

  孔姬說:「國家原屬舅氏,只為欲雪奇恥大辱未成而被迫出奔,早為天下人所共諒。舅氏的親生子輒,為永遠竊取國柄,竟拒絕父親歸國復位,實屬大逆不道!我與舅氏乃同胞姐弟,豈能坐視不管,故迎舅氏復國,悝兒既為百官之長,一言可以定國,若能擁戴舅氏復國,堪稱忠孝兩全的楷模。」

  「兒實不敢從命。」孔悝堅決地說,「孔悝受靈公遺詔,只知衛國有出公,不知自己有舅氏。」

  渾良夫一揮手,石乞和孟□不聲不響地離去,轉瞬間將一頭捆綁著嘴的公豬抬了進來,扔到孔悝面前,那公豬發出沉悶的呻吟。

  渾良夫「嘿嘿」地冷笑兩聲,拔出寶劍,對準公豬的脖子輕輕一拉,那公豬便鮮血淋漓了,殷紅的血跡塗在他那閃著寒光的寶劍鋒刃上。渾良夫將血腥的寶劍舉到孔悝面前晃了晃說:「只要丞相答應訂盟,奴才一劍下去,以此公豬之血為證,否則......」

  否則怎樣,渾良夫沒有說,這是不言而喻的。

  孔姬一邊逼迫孔悝訂盟,一邊派石乞統帥家甲夜襲公宮。

  衛出公待孔悝走後,醉醺醺地鑽入羅帷,倒頭便睡。突然,一個內侍闖入寢宮,報告有亂兵圍宮。出公急命左右召孔悝。內侍說:「為亂者正是孔氏家卒,口稱奉太子命來捉拿逆子。」

  衛出公如聞晴天霹靂,酒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自知大勢已去,無力抵禦,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於是急命心腹內侍收拾珠寶細軟,裝載了滿滿兩車,攜帶眷屬,趁夜色開後門逃出都城,奔魯國去了。

  群臣不願依附蒯瞶的,紛紛四處逃散,高柴也逃出了都城。

  這一夜,子路出城辦事沒有回來,料理完公務,已是午夜時分,正待脫衣就寢,突然欒寧派人送信來。子路得知蒯瞶帶人夜襲孔宅,劫持了孔悝,知道這蓄謀日久的父子爭奪君位的流血政變開始了,便不顧一切地命御人駕車,飛奔回城。那馬四蹄騰空,快如流星,遍身淋濕,但子路仍嫌太慢,一把將御人推下車去,自己執轡掌鞭,恨不能瞬息奔回相府,救丞相脫險。

  高柴出了城門,直向西奔,他要去告訴子路,城裡發生了政變,需暫避一時,不要歸來。東方泛白,山川、田野、村捨漸漸顯現出它那模糊的輪廓,高柴加快了速度趕路。一陣疾馳的馬蹄聲和滾動的車輪聲由遠而近,從那高速的頻率中,高柴判斷來者定是子路。他放慢了腳步,來到大路中央,準備擋駕。大路盡頭出現了一個黑點,這黑點漸漸擴大,擴大,轉瞬之間撲面而來。晨曦中,子路站在車轅上,拚命地揮鞭抽打那轅馬。數九的晨風像刀子一樣厲害,子路卻袒露著前胸,滿臉淌汗,這與其說是熱的,倒不如說急的。高柴看清來者正是子路,便伸出雙手,攔住了馬頭。子路一心急於趕路,沒認出攔路的竟是高柴,暴怒道:「何人狗膽包天,竟敢無故攔駕!」

  「子路兄莫非急糊塗了不成,竟連柴也認不出來了。」高柴埋怨說。

  子路一個高跳下馬車,緊緊地抓住高柴的雙手,急火火地說:「原來是子羔弟,由確是急懵了。快說說,城裡情況若何?」

  高柴言簡意賅地介紹了政變的經過。子路問:「出公現在何處?」

  「昨夜逃出都城,聽說已奔魯國去了。」

  「丞相情況怎樣?」

  「已被蒯瞶劫持,正在逼迫歃血訂盟,岌岌可危矣!」

  「快隨我同車回城,救丞相,挽殘局!......」子路說著就要上車。

  高柴一把拽住他說:「柴正為攔阻子路兄進城而來。國君出逃,丞相被劫,群臣四散,守城將士雖也劍拔弩張,卻不知為誰而戰。此時進城,無異於自投羅網,何言救丞相,挽殘局!」

  子路憤憤地說:「夫子常教導我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丞相一向待我等不薄,如今正處水火之中,我等豈能坐視不救!」

  高柴說:「父子爭權,猶兩狗相鬥,我等何必卷入漩渦,自蹈死地呢?」

  「原來如此!」子路將高柴推了一個趔趄,跳上馬車,用鞭桿指指高柴說:「怕死鬼,逃命去吧!」說著,挽鞭打了一個脆響,馬車直奔都城而去。

  高柴深深地歎了一口粗氣,雙目盯著那輛遠去的馬車消逝在晨靄中。

  高柴趁曠野無人,易服潛入京郊,直至子路的下場水落石出之後,才奔往曲阜。

  城中內亂,日上三竿仍城門緊閉,子路來到城下,高聲呼喊:「快開城門!」並拼命地用一粗大的圓木去撞那城門,無奈城門太厚,連撞三次都無濟於事。恰在這時,公孫疾奉蒯瞶的命令率五十輛兵車出城追趕衛出公,子路趁機入城。為了方便起見,他捨棄車騎,獨身一人提劍奔上前去。守門的軍卒正要攔阻,被子路飛腳踢倒。

  進了城,子路徑奔相府而來,守衛相府大門的家臣公孫敢好心勸阻,他卻奚落人家說:「汝,公孫敢,謀利而避害者;吾,孔門弟子仲由,君子食人之祿,必除其患,豈能見義而無為也!」

  公孫敢羞紅了臉,低垂了頭。子路昂首闊步地進了相府孔宅,直撲正廳高台之下,大吼一聲:「丞相休得驚慌,仲由歸來也!」這吼聲震得檁棟顫抖,塵灰下落。

  高台上,孔姬、渾良夫與五六員猛將把孔悝圍在核心,逼他訂盟,旁邊躺著一頭流血的、呻吟的公豬。子路本想跳上台去廝殺,救出孔悝,可是,這樣以來,孔悝的安全就難保了,因此,必須將蒯瞶引下台來斬殺。

  孔姬素知子路驍勇,石乞、孟□恐不是他的對手,真的廝殺起來,吉兇難卜,便開口勸道:「此系孔宅家務,請將軍不必干預,以免招惹禍端。」

  「好一個淫婦!」子路罵道,」「孔大夫屍骨未寒,你就與家臣私通,如今又與逆子狼狽為奸,欲竊取政權,有何臉面與我說話!還有渾良夫,你這個衣冠禽獸,身為家臣,奸主之婦,凌主之子,真乃死有余辜,快快走下台來,由用寶劍成全你們這對骯髒的姻緣!」

  蒯瞶插言說:「子路既為俊傑,就該識時務才是。只要將軍肯助我一臂之力,日後必將封為卿相。」

  子路罵道:「好一個殺母的逆子,請下來與我決一死戰,倘若由敗於你的手下,便第一個拜倒稱臣,奉你為君。」

  台上台下就這樣僵持著,台下的不肯上去,台上的不敢下來。

  孔姬與渾良夫早已聲名狼藉,為眾人所唾棄。平日裡大家敢怒而不敢言,如今孔宅上下,無不佩服子路仗義勇為的英雄氣概,紛紛跑進廳堂來吶喊助威。子路一聲令下,剎那間,眾人抱來了一堆堆柴草,將高台圍住,點起火來。頓時,火焰繚繞,濃煙滾滾,眼看高台上的一切就要化為灰燼。

  火光映著子路的臉膛,泛著紅通通的光澤。他看著台上那些熱鍋上的螞蟻似的丑類,仰天大笑,他笑得是那樣舒坦,那樣自豪,這是無畏者的笑,勝利者的笑。子路高喊:

「逆子,待檯子燒到一半仍不下台,我便尊你為萬世人君......」

  蒯瞶與孔姬見就要葬身火海,狗急跳牆,命孟□等三名武士手持長矛、畫戟、大刀跳下台來與子路廝鬥。子路力戰三敵,左突右擋,勇力不亞當年,戰了三十多個會合,一直占上風,處主動。可是,猛虎難抵一群狼,子路畢竟是年過花甲的人了,又以寶劍敵對方的長武器,很不得力,因此,漸漸的力不能支,招式紊亂,最後竟至於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了。突然,台上的孔悝斷喝一聲:「子路當心身後!」

  說時遲,那時快,子路只聽「噌」的一聲,孟□的大刀自上而下劈來。子路聞聲,急忙蹲下身去,帽子跌落在地,左臂斷裂,血流如注。......

  子路彈身而起,伸手制止住了敵方同時殺來的三件明晃晃的兵器:「慢!孔夫子教導說,君子死不免冠,待由將冠戴好再殺不遲!」

  子路的話音不高,但卻字字千鈞,三員敵將被鎮懾得倒退了幾步。子路躬身彎腰,將帽子撿起,彈去上邊的泥土和塵灰,端端正正地戴在頭上。帽帶已斷,他不慌不忙地,泰然自若地將帽帶結好,又正了正。可惜眼前沒有鏡子,不然的話,他準會對著鏡子照一照。

  這一舉動使得台上台下的人都呆愣了。

  此時的子路像個出嫁上轎的姑娘,在悉心地梳妝打扮,待一切修飾就緒之後,他出其不意地揮劍自刎了......

  子路倒下去了,他安詳地躺在血泊裡,臉上掛著永恆的微笑。

  蒯瞶與武士們一同跳下台來,台上台下合作一處,將子路亂刀剁成肉醬......

  高柴敘完,弟子們紛紛勸慰孔子說:「夫子切莫傷心,保重身體要緊!......」

  「丘不傷心,丘何曾傷心!」過度的哀傷已經使孔子失去了淚水,失卻了一切表情和表達感情的語言,半天,才自語般地說:「君子殺身以成仁,由死不免冠,丘不悲傷,丘何以要悲傷呢?......

  正在這時,衛使者求見,他向孔子深施一禮說:「寡君新立,敬慕夫子,敢獻奇味。」說著,拱手將一個陶罐交給了孔子。

  孔子接罐在手,打開一看,不禁大驚失色,原來裡邊裝的是一罐肉醬。孔子涕淚交流地說:「莫非是吾弟子仲由之肉嗎?」

  衛使者驚異地問道:「夫子何以知之?」

  孔子泣不成聲地說:「非此,衛君必不獻諸我也。」

  孔子眼含熱淚將陶罐重新封蓋好,命弟子在顏回的墓旁掘一新的墓穴,擇吉日安葬,像安葬棺槨一樣隆重。孔子在弟子們攙扶下,磕磕絆絆地來到墓地,捶胸頓足,淚流不止地說:「丘嘗恐由不得好死,今果然也!......」說著一頭栽倒在墓穴旁。

  從子路的墓地回來,孔子病倒了,整整一個冬天,他一直臥床不起,弟子們輪流照看,請醫熬藥,餵水喂飯。有時精神稍好一些,弟子們就陪他說說話,聊聊天,回憶往事,展望未來。雖說在病疼的殘酷折磨下度日如年,倒也不知不覺地度過了三兩個月,新年過後,天氣漸漸變暖,動物出蟄,植物復萌,山巒變青,河水變綠,鳥築新巢,蜂飛蝶舞--一元復始,萬物開始了新的生機。孔子的病也漸漸好起來了,精神振奮,食欲大增,半月之後,竟能拄著拐杖到庭院裡走走了。弟子們陪夫子來到杏壇,他像來到了一個新奇陌生的地方,一會讓弟子攙扶他登上講壇,在自己每天講課那幾案後的蒲團上正襟危坐;一會又來到銀杏樹林,撫摸著一棵棵樹幹,仰望著一簇簇樹冠,還伸臂量量那棵最早的銀杏樹的圍粗,不時地自語著:「春天來了,銀杏樹就要枝葉繁茂,開花結果了,何等美好的春天啊!......」

  孔子感到疲勞了,走出銀杏樹林,坐在壇前的石級上喘息。他仰望空中,藍天,白雲,哪怕是一只飛鳥,都能引起他勃勃興致......

  早晨,他早早起床,伏到窗欞上,眺望東方的雲霞,迎接紅日的升騰。

  傍晚,他扶杖依欄,目送夕陽西沉。

  他令弟子到沂水河去汲一桶水喝,到泗水河畔去采一叢野花置於床頭,到防山去撿幾塊精緻的石子握在手心賞玩。

  他比先前更加喜歡人了,他身邊的人最好是愈聚愈多,聚而不散。他時常急三火四地令人將某幾個弟子召來,但既來之後,也並沒有什麼事要做,沒有什麼話要說,只是緊緊地握著他們的手不肯松開,或是拍拍他們的肩,撫撫他們的背,不住地點頭微笑。

  許多弟子都為夫子的病情大有轉機而高興,但也有人認為,這並不是好的朕兆,興許是可怕的回光反照!......

  一天,孔子突然下令讓弟子們全都離去,只留下子貢一人守候在他的身邊。

  弟子們只好從命,但實際上誰也沒有離去,只是隔在臥室之外徘徊。

  孔子是有什麼機密的事要辦嗎?還是他要授與子貢某種機宜呢?弟子們沒有這樣懷疑的,他們絕對相信自己的夫子。

  一連七天,孔子靜靜地躺在病榻上,不說,不動,不飲,不食,像是在安靜地睡眠和休息,但他大腦的機器卻在飛速地旋轉著,他在總結自己一生所走過的路程,他在分析自己的政治主張與理想,他在回首「禮崩樂壞」的社會現實,他在目睹億萬人民的悲慘遭遇--災荒、饑餓、瘟疫、戰爭、血泊、頭顱、屍骸、白骨、餓殍,他在回顧每一個親朋故舊,每一個弟子--死去的和尚在人世的,他在展望未來的前景......

  第八天一早,孔子令子貢去把住在曲阜城裡的弟子全都召來。其實,哪裡用召,子貢一開門他們便蜂擁而入了,將孔子的病榻圍在中央。

  孔子靜靜地躺著,面色紅潤,並不憔悴,形容豐腴,並不枯槁,神態安詳,並無痛苦。他像剛從熟睡中醒來,睜開眼睛,臉上現出了一絲泰然的微笑。他聲音微弱,但卻字真句切地說:「夜得一夢,丘坐於兩柱之間,受人祭奠。二三子知道嗎?夏之人死後棺木停於東階,周之人死後棺木停於西階,殷之人死後棺木停於廳堂兩柱之間。丘乃殷商之後,死後望二三子依古禮將棺木停於兩柱之間......」

  他說的是那樣平靜,那樣坦然,無一絲哀怨和悲傷,更無一滴淚水,只是像在崎嶇的、坎坷的、泥濘的道路上長途跋涉之後那樣疲憊不堪,他需要休息,又閉上了雙眼。

  這一夜,弟子們誰也沒有離去,全都守護在孔子身旁。孔子不時睜開眼睛,借著菜油燈閃耀的光亮,環顧左右的弟子,滿意地笑笑,不再攆大家「早些回去休息」了。

  夜空沒有一絲浮雲,一輪不太圓的明月懸窗而掛,月光如水瀉進這間並不十分寬敞的臥室,照得室內亮如白晝。月光灑在孔子的臉上,孔子呼吸勻稱,在滋滋潤潤地睡著......

  第二天凌晨,先是晨曦照紅了窗紗,繼而是漫天彩霞,霞光透進室內,映得孔子的臉龐紅撲撲的,猶如煥發了青春一般。孔子睡醒了,令弟子將他扶起,依衾被而坐,滿面紅光。弟子們端來了清水,給他洗過了手和臉,問他想吃點什麼。他搖搖頭,說:

「賜啊,你的琴乃諸弟子中之佼佼者,給我們彈上一曲吧!」

  子貢移過七弦琴,調正音調彈了起來,孔子和琴而歌:

  泰山其頹乎,(巍峨的泰山啊,將要崩頹,)

  梁木其壞乎,(粗壯的梁柱啊,將要墜毀,)

  哲人其萎乎!(一代哲人啊,像草木一樣枯萎!)

  孔子的歌聲愈來愈低弱,到後來,竟像似在竊竊私語了,突然,歌聲終止了。他正襟危坐,閉上了眼睛--他又安詳地睡著了,但卻是永遠地睡著了......

  子貢的手指猛地抖動了一下,「咚」的一聲,琴弦崩斷了!公元前479年二月十一日,中國歷史上偉大的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人類歷史上的文化巨人孔丘與世長辭了,終年七十三歲。

  孔子喪禮的隆重程度,超過了任何一個諸侯。陪靈的,吊孝的,送殯的,有卿相大臣,有王孫貴族,有平民百姓,有生前友好,有各國使者。三千弟子,除了歿世的以外,幾乎全都來了,大家在公西赤的主持之下,一律像喪嚴父慈母那樣披麻戴孝。孔子的棺槨停放在正廳的兩柱之間,靈堂前跪得雪白一片,齊聲慟哭。單就這一點,便使世上的任何人都無法比擬。魯哀公也來吊孝,他極為莊重地行三拜九叩大禮,宣讀悼詞:「旻天不吊,不*遺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煢煢余在疚,嗚呼哀哉!尼父!無自律。」

  跪伏在地的子貢憤然挺身而起,向魯哀公說道:「國君如此,豈不是要消失於魯嗎?吾夫子生前曾言:『失禮則必無序,失名則必有過;失志謂惑,失所謂過。』夫子生前不能重用,以行其聖明之道,死後卻來哀吊,此非禮也!以一人君身份而稱一失意大夫為父,亦非禮也!」

  子貢一言出口,滿庭皆驚,無不暗暗為子貢捏一把冷汗。

  魯哀公被子貢弄得十分狼狽,他傻愣愣地望著子貢。子貢毫不畏懼,以怒目相視。

  魯哀公不僅不惱怒,反而贊許道:「子貢,真君子也!寡人欲請你任左相之職,可肯賞臉!」

  「魯國勝任相職者,已升天矣!......」子貢說著放聲大哭。

  忽然,冉求披麻戴孝奔到靈前,跪倒便哭,拚命地用頭去撞那棺木,只撞得頭破血流:「夫子啊,弟子對不住您老人家,弟子罪該萬死呀!您這樣匆匆離去,對弟子難道能夠放心嗎?......」

  冉求的從人勸阻說:「請將軍節哀,季塚宰要將軍快來快回,有要事相商,將軍請回吧!」

  冉求揮揮手說:「請轉告季塚宰,求要為夫子守孝三年!熱孝在身,恕不面辭。」

  安葬這天,天悲地泣,從闕裡到泗水旁的墓地,數以千計的送葬者跪在泥水裡齊放悲聲,童叟婦孺淚眼紅,三千弟子心肝碎,感天地,泣鬼神,只哭得烏雲翻滾,悲風陣陣,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棺槨葬入墓穴,送葬者每人抓三把土揚上,便築成了一座深葬式的墓穴,每人植一株松柏,便林海無邊了......

  孔子死後,許多弟子都服喪三年,三年孝滿之後,又哭泣盡哀,然後相別而去。獨有子貢一人留下,在夫子的墓旁築了一幢草廬茅舍,繼續守喪三年。有些弟子和魯國人因為追念孔子,把家搬到墓旁住下的約有一百多戶,於是這裡稱為「孔裡」。後來又把孔子的住房和講堂,以及弟子們的宿舍改為孔廟,用以紀念孔子,並收藏孔子的衣冠琴書車具等生前用物。自此以後,年年奉祀。現在曲阜的「三孔」--孔廟、孔府、孔林,即始創於此。

 

〔附錄〕:孔子年譜

 

  一歲公元前551年,周靈王二十一年,魯襄公二十二年夏歷八月廿七日,孔子生於魯國陬(z□u)邑昌平鄉(今山東省曲阜城東南尼山附近;今尼山下有「坤靈洞」,傳說為孔子誕生地)。因父母禱於尼丘山而生,故名丘,字仲尼。

  二歲公元前550年,周靈王二十二年,魯襄公二十三年,孔子在魯。

  三歲公元前549年,周靈王二十三年,魯襄公二十四年,孔子的父親叔梁紇(h□)去世,葬於防(今曲阜縣東二十五裡處之防山,今稱梁公林)。孔子的母親顏征在攜孔子移居魯國的首都曲阜闕裡定居,孤兒寡母,家境貧寒。

  四歲公元前548年,周靈王二十四年,魯襄公二十五年,孔子在魯。

  五歲公元前547年,周靈王二十五年,魯襄公二十六年,孔子在魯。

  六歲公元前546年,周靈王二十六年,魯襄公二十七年。孔子在母親顏征在的教育下,自幼好禮,「為兒嬉戲,常陳俎豆,設禮容」(《史記﹒孔子世家》),演習禮儀。

  七歲公元前545年,周靈王二十七年,魯襄公二十八年,孔子在魯。

  周靈王死,其子貴立,是為周景王。

  八歲公元前544年,周景王元年,魯襄公二十九年,孔子在魯。

  吳公子季札赴魯觀周禮--魯系周公封地,可用天子禮樂,所以保存周禮較完備。

  九歲公元前543年,周景王二年,魯襄公三十年,孔子在魯。

  這一年鄭國子產執政,「使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廬井有伍。」(《左傳﹒襄公三十年》)鄭國大治。後來孔子對子產的政績評價很高。

  十歲公元前542年,周景王三年,魯襄公三十一年,孔子在魯。

  魯襄公死,其子裯(ch□u)繼位,是為魯昭公。鄭人游於鄉校,議執政善否。然朋勸子產毀鄉校,子產不聽,曰:「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是吾師也,若之何毀之?」孔子後來評價子產這些話時說:「以是觀之,人謂子產不仁,吾不信也。」(均見《左傳﹒襄公三十一年》)可見孔子對子產尊重民意評價很高。

  十一歲公元前541年,周景王四年,魯昭公元年,孔子在魯。

  十二歲公元前540年,周景王五年,魯昭公二年,孔子在魯。

  春,晉侯使韓宣子聘魯,觀書於太史氏,見《易象》與《春秋》,說:「周禮盡在魯矣。吾乃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左傳﹒昭公二年》)此類文獻大概為魯國所專藏,這是孔子成長為中國封建社會的聖人的土壤。

  十三歲公元前539年,周景王六年,魯昭公三年,孔子在魯。

  齊國晏嬰使晉,與晉卿叔向談及齊政歸陳(田)氏,因齊君加重賦稅,濫取於民,而陳氏則采用施恩人民,收為己助的辦法,以弱公室。叔向認為晉國公室也到了末世,人們聽到國君的命令,「如逃寇仇」(《左傳﹒昭公三年》)。可見這時階級矛盾和統治階級內部的矛盾已經很尖銳了。

  十四歲公元前538年,周景王七年,魯昭公四年,孔子在魯。孔子說:「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論語﹒子罕》)說明孔子少年時代曾從事過各種勞動。

  冬,鄭國子產制定丘賦制度。

  十五歲公元前537年,周景王八年,魯昭公五年,孔子在魯。

  孔子說:「吾十有五而志於學。」(《論語﹒為政》)

  這時孔子在童年艱苦學習的基礎上,更自覺地在學業和品德上不斷提高完善自己。

  魯國改三軍為四軍,叔孫、孟孫各領一軍,季孫領二軍。當時軍、賦統一,分軍即分賦,所以當時稱此舉為「四分公室」(《左傳﹒昭公五年》)。

  十六歲公元前536年,周景王九年,魯昭公六年,孔子在魯。

  三月,鄭國鑄刑書。「禮治」衰替,法治漸起。

  十七歲公元前535年,周景王十年,魯昭公七年,孔母顏征在卒,此後不久,季氏宴請士一級貴族,孔子赴宴,被季氏家臣陽虎拒之門外。

  十一月,魯國的執政者季武子卒。

  十八歲公元前534年,周景王十一年,魯昭公八年。傳說孔子身長九尺六寸,被世人稱為「長人」。

  十九歲公元前533年,周景王十二年,魯昭公九年,孔子娶宋女亓(q□)官氏為妻。

  二十歲公元前532年,周景王十三年,魯昭公十年,孔子生子,因魯昭公以鯉魚賜孔子,所以取名鯉,字伯魚。

  這一年孔子開始任委吏(管倉庫的小吏)。

  二十一歲公元前531年,周景王十四年,魯昭公十一年,孔子改做乘田吏(管理牛羊畜牧的小吏)。孟子說:「孔子嘗為委吏矣,曰:『會計當而已矣。』嘗為乘田矣,曰:

  『牛羊茁壯長而已矣。』」(《孟子﹒萬章下》)

  二十二歲公元前530年,周景王十五年,魯昭公十二年,孔子在魯。

  二十三歲公元前529年,周景王十六年,魯昭公十三年,孔子在魯。

  晉會諸侯於平丘,子產、子太叔相鄭伯以會。......

  及盟,子產爭承(爭取使鄭國少貢),自日中以爭,至於昏,晉人許之。孔子認為「子產於是行也,足以為國基矣」(《左傳﹒昭公十三年》)。

  二十四歲公元前528年,周景王十七年,魯昭公十四年,孔子在魯。

  春,季孫氏家臣南蒯(ku□i)在費地叛,費人逐之,奔齊。

  二十五歲公元前527年,周景王十八年,魯昭公十五年,孔子在魯。

  二十六歲公元前526年,周景王十九年,魯昭公十六年,孔子在魯。

  二十七歲公元前525年,周景王二十年,魯昭公十七年,郯(t□n)子朝魯,在宴會上,他回答叔孫昭子之問,談起其祖先少皞(h□o)氏的官制。據《左傳﹒昭公十七年》記載:「仲尼聞之,見於郯子而學之。既而告人曰:『吾聞之,天子失官,學在四夷,猶信。』」

  二十八歲公元前524年,周景王二十一年,魯昭公十八年,孔子在魯。

  宋、衛、陳、鄭皆有火災。鄭國裨灶認為,如不

  祭天禳災,鄭國還要再次發生火災。子產不同意這種意見,認為「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何以知之?」(《左傳﹒昭公十八年》)這種觀點對孔子重人道輕天道思想的形成有很大影響。

  二十九歲公元前523年,周景王二十二年,魯昭公十九年。

  孔子學琴於師襄子(一說此為魯昭公十七年事,今從《闕裡志》)。襄子曰:「吾雖以擊磬為官,然能於琴。今子於琴已習,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數也。」

  有間,曰:「已習其數,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間,曰:「已習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

  「丘未得其為人也。」有間,孔子有所繆(穆)然思焉,有所睪(怡)然高望而遠眺,曰:「丘殆得其為人矣。

  近黮(d□n)而黑,頎然長,曠(《史記》作眼)如望羊,奄有四方,非文王其孰能為此?」師襄子避席葉拱(《史記》「葉拱」作「再拜」)而對曰:「君子聖人也,其傳曰《文王操》。」(《孔子家語﹒辨樂解》)

  三十歲公元前522年,周景王二十三年,魯昭公二十年。

  孔子自稱「三十而立」(《論語﹒為政》),即從此開始,他已奠定了治學、作人、為政等堅實的學問德業基礎。根據《史記》記載,這年前後,他開始創辦平民教育,收徒講學,在最早的弟子中,比較知名的有顏路(顏回的父親)、曾點(曾參的父親)、子路等人。

  鄭國子產卒,仲尼聞之,為之出涕,曰:「古之遺愛也。」(《左傳﹒昭公二十年》)他認為子產有君子之德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論語﹒公冶長》)

  齊景公與晏嬰來魯。景公問孔子,秦穆公何以能稱霸,孔子回答說他善於用人(《史記﹒孔子世家》)。

  三十一歲公元前521年,周景王二十四年,魯昭公二十一年,孔子在魯。

  三十二歲公元前520年,周景王二十五年,魯昭公二十二年,孔子在魯。

  四月,周景王卒,其子猛立,即周悼王。王子朝

  聯絡舊官、百工與靈、景之族造反,殺悼王而自立。晉人攻之,立景王另一子□(g□i),是為周敬王。

  三十三歲公元前519年,周敬王元年,魯昭公二十三年,孔子在魯。

  三十四歲公元前518年,周敬王二年,魯昭公二十四年。

  孟僖子將死,囑其二子孟懿子與南宮敬叔向孔子學禮。孟僖於卒,孟懿子與南宮敬叔拜孔子為師。不久,孔子得到魯昭公的支持,與南宮敬叔適周都洛陽,觀周朝文物制度,拜見了老聃與萇弘,學禮,學樂,收穫極大,說:「周監於二代(夏、商),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論語﹒八佾》)(此時南宮敬叔僅十二歲,似不可能隨同孔子適周。適周之事,時間上可能後些。)

  三十五歲公元前517年,周敬王三年,魯昭公二十五年。

  魯昭公帥師攻伐季孫氏,季孫、孟孫、叔孫三家聯合反抗昭公,昭公兵敗奔齊。孔子因魯亂帶弟子適齊,路經泰山,遇一婦人哭訴親人被虎咬死仍不願離開此地時,不由發出「苛政猛於虎」的慨歎(見《禮記﹒枟弓下》)。到齊國後為高昭子家臣,借以進見齊景公。

  三十六歲公元前516年,周敬王四年,魯昭公二十六年。

  齊景公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豈能得而食諸!」(《論語﹒顏淵》)齊景公欲以尼谿之田封孔子,但因晏嬰阻撓,沒有成功(見《史記﹒孔子世家》)

  孔子在齊,與齊太師語樂,聽到《韶》樂(相傳是舜時音樂)三月不知肉味,興奮地說:「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論語﹒述而》)

  這一年魯昭公自齊居鄆(鄆原為魯地,此時齊為昭公攻取)。

  三十七歲公元前515年,周敬王五年,魯昭公二十七年,孔子在齊,齊大夫揚言欲害孔子,齊景公也對孔子說:

  「吾老矣,弗能用也。」於是孔子自齊返魯(見《史記》﹒孔子世家)。據說返魯時迫於形勢險惡,倉促中把正在淘的米未及做飯即提起來一面走路一面濾干。(《孟子﹒萬章下》:「孔子之去齊,接淅而行。」)

  吳公子季札聘齊,其子死,葬於嬴、博(臨近魯境之齊地)之間,孔子往觀其葬禮(見《禮記﹒枟弓下》)。

  吳公子光使專諸刺吳王僚而自立,是為吳王闔閭。

  三十八歲公元前514年,周敬王六年,魯昭公二十八年,孔子在魯。

  晉魏舒(魏獻子)執政,滅祁氏、羊舌氏,分祁氏之田為七縣,羊舌氏之田為三縣,選派賢能之士(包括其子在內)為縣宰。孔子十分贊賞,說魏子之舉「近不失親,遠不失舉,可謂義矣。」(《左傳﹒昭公二十八年》)

  魯昭公至晉,居乾侯(晉邑)。

  三十九歲公元前513年,周敬王七年,魯昭公二十九年,孔子在魯。

  冬季,晉鑄刑鼎,趙鞅、荀寅把范宣子制定的刑書鑄在鐵鼎上。孔子認為,這樣做就會「貴賤無序」,破壞等級制度,不由得發出了「晉其亡乎!失其度矣」的感歎(《左傳﹒昭公二十九年》)。

  四十歲公元前512年,周敬王八年,魯昭公三十年,孔子在魯。

  孔子自稱「四十而不惑」(《論語﹒為政》),所謂「不惑」蓋指「而立」時確立的世界觀,人生觀已堅定不移。

  四十一歲公元前511年,周敬王九年,魯昭公三十一年,孔子在魯。

  四十二歲公元前510年,周敬王十年,魯昭公三十二年,孔子在魯。

  冬,魯昭公卒於乾侯。季孫意如立昭公弟公子宋,是為魯定公。

  四十三歲公元前509年,周敬王十一年,魯定公元年,孔子在魯。

  夏,昭公靈柩自乾侯歸葬魯,定公即位。

  四十四歲公元前508年,周敬王十二年,魯定公二年,孔子在魯。

  四十五歲公元前507年,周敬王十三年,魯定公三年,孔子在魯。

  邾莊公卒,邾隱公即位,將冠,使人問冠禮於孔子。

  四十六歲公元前506年,周敬王十四年,魯定公四年,孔子在魯。

  孔子率孔鯉與部分弟子觀魯桓公廟宥坐之欹器,對孔鯉與弟子們說:「吾聞宥坐之器者,虛則欹,中則正,滿則覆」,「惡有滿而不覆者哉!」他認為正確的態度應該是「聰明聖智,守之以愚;功破天下,守之以讓;勇力撫世,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守之以謙;此所謂挹而損之之道也。」(《荀子﹒宥坐》)

  四十七歲公元前505年,周敬王十五年,魯定公五年,孔子在魯。

  六月,魯國季孫意如(季平子)卒,其家臣陽虎

  囚其子季孫斯(季桓子),而專魯政。陽虎欲見孔子,孔子不見,於是饋孔子豚,欲待孔子拜謝時見孔子。孔子不想見,打聽得陽虎不在時前往拜謝,但不巧在路上二人相遇了。陽虎勸孔子出仕,孔子口頭答應,但終不仕(見《論語﹒陽貨》)。退而修《詩》、《書》、《禮》、《樂》,以教弟子。孔子說:「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論語﹒述而》)

  四十八歲公元前504年,周敬王十六年,魯定公六年,孔子在魯。

  四十九歲公元前503年,周敬王十七年,魯定公七年,孔子在魯。

  二月,齊將鄆、陽關二地歸還魯國,陽虎據為己有。

  五十歲公元前502年,周敬王十八年,魯定公八年,孔子在魯。

  孔子自謂「五十而知天命」(《論語﹒為政》)。所謂「知天命」指的是掌握了客觀事物的發展規律。

  冬,陽虎欲去三桓,謀殺季氏未遂,隨入讙(今山東省寧陽縣西北)、陽關(今山東泰安市東南)以叛。

  公山不狃使人召孔子,孔子欲往,因子路反對而未成行(見《論語﹒陽貨》)。

  五十一歲公元前501年,周敬王十九年,魯定公九年,孔子在魯。

  六月,魯伐陽虎,攻打陽關。陽虎突圍奔齊,旋逃亡宋國,最後逃至晉國,投趙簡子.孔子說:「趙氏其世有亂乎!」(《左傳﹒定公九年》)

  孔子任中都(今山東省汶上縣西)宰,卓有政績,治理一年,四方則之。

  五十二歲公元前500年,周敬王二十年,魯定公十年,孔子在魯。

  孔子由中都宰升小司空,由小司空升大司寇,攝相事。

  夏、齊與魯媾和,魯定公與齊景公會於夾谷(今山東省萊蕪市南)。孔子以大司寇身份為定公相禮,孔子認為「雖有文事,必有武備」,事先做了必要的武事準備。齊欲劫持定公,孔子以禮斥之。齊君敬畏,遂定盟約,並將侵占的鄆、讙、龜陰等地歸還魯國以謝過(見《谷梁傳﹒定公十年》)。

  五十三歲公元前499年,周敬王二十一年,魯定公十一年,孔子在魯。

  孔子為魯大司寇,魯國大治。據《品氏春秋﹒樂成》記載,開始尚疑其才,既而政化盛行,國人誦之(見《孔叢子﹒陳士義》)。

  五十四歲公元前498年,周敬王二十二年,魯定公十二年,孔子在魯。

  孔子為魯國大司寇,子路為季氏宰,孔子為了削弱私家以強公室,向魯定公建議:「家不藏甲,邑無百雉之城,今三家(三桓)過制,請皆損之。」(《孔子家語﹒相魯》)遂將墮三都。當時,正值叔孫、季孫之家臣侯犯和南蒯各據其都叛,叔、季二氏也支持這一主張,於是先拆毀了叔孫氏的郈邑(今山東省東平縣南)和季氏的費邑(今山東省費縣)。墮費時,費宰公山不狃乘魯都(曲阜)空虛,率費人攻曲阜,幸賴孔子命申句須、樂頎二大夫率部反擊,敗公山不狃於姑蔑(今山東省駟水縣東)。公山不狃逃奔齊國。遂墮費。

  可是再去墮孟氏的成邑(今山東省寧陽縣東北)時,卻受到孟氏家臣公斂處父的抵制而失敗。墮三都至此半途而廢(《史記﹒孔子世家》)。

  五十五歲公元前497年,周敬王二十三年,魯定公十三年。

  魯國得治,齊國畏懼。齊欲敗魯政,於是便選美女八十人,衣以文衣,並文馬二十四駟饋魯君。季桓子受之。魯君臣荒於女色,怠於政事,多日不聽朝政,也不按禮制送膰肉(當時郊祭用的供肉)給孔子,孔子失望,於是去魯適衛,開始了十四年訪問諸侯列國的活動。

  孔子到衛後,居住在衛都帝丘(今河南省滑縣)子路妻兄顏濁鄒家。衛靈公按照孔子在魯國的待遇給予俸祿。後衛靈公聽信讒言,監視孔子,於是孔子便在這一年的十月去衛適陳。在過匡地(今河南省長垣縣境)時,匡人誤認孔子為陽虎(因陽虎曾欺壓匡人,而孔子的長相又極似陽虎),圍困了孔子。後經蒲地(也在長垣縣境),適逢公叔氏欲起事,又被圍困。孔子與蒲人訂盟,返回衛都,住在蘧伯玉家。

  五十六歲公元前496年,周敬王二十四年,魯定公十四年,孔子在衛。

  孔子回到衛都,曾見衛靈公夫人南子,子路不悅;

  靈公與南子還讓孔子為次乘招搖過市。

  五十七歲公元前495年,周敬王二十五年,魯定公十五年,孔子在衛。

  邾子朝魯,子貢觀禮。魯定公卒,其子蔣立,是為魯哀公。

  五十八歲公元前494年,周敬王二十六年,魯哀公元年,孔子在衛。

  五十九歲公元前493年,周敬王二十七年,魯哀公二年,孔子在衛。

  孔子見衛靈公不能用他,喟然歎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三年有成。」衛靈公問陳於孔子,孔子說:

  「俎豆之事則嘗聞之,軍旅之事未之學也。」(《史記﹒孔子世家》)由此,決計離衛西去,投奔晉國趙簡子。走到黃河邊,聽說趙簡子殺害了兩個賢人,不由得臨河而歎,返回衛國,然後去衛如曹適宋。

  在適宋的路途上,曾與弟子習禮於枟樹之下,宋司馬桓魋欲害孔子,派人把大樹砍倒了。孔子微服而行,逃到鄭國,鄭國也沒有接待他,只好取道適陳。

  夏,衛靈公卒,立蒯瞶之子,是為衛出公。

  六十歲公元前492年,周敬王二十八年,魯哀公三年,孔子在陳。

  這年秋,魯國季桓子病,後悔過去未能長期用孔子

  而影響了魯國的振興。臨死之前,囑其子季康子要召回孔子以相魯。後來由於公之魚的陰攔,季康子改變了主意,派使改召孔子弟子冉求。冉求將行,孔子說:「魯人召求,非小用之,將大用也。」(《史記﹒孔子世家》)這一年,孔子已經六十歲了,他很想回到家鄉,能為魯國貢獻自己的力量。

  孔子曾說:「六十而耳順。」意思是說這時他聽到任何事情,都能立即辨明是非。

  六十一歲公元前491年,周敬王二十九年,魯哀公四年,孔子在陳。

  六十二歲公元前490年,周敬王三十年,魯哀公五年,孔子在陳。

  (這裡只註明孔子以衛、陳為據點的大概年份。)

  六十三歲公元前489年,周敬王三十一年,魯哀公六年,孔子在陳。

  這年吳伐陳,楚來救,陳國大亂。孔子離陳過蔡地去負函(楚地,分河南信陽,楚有賢大夫沈諸梁即葉公駐此),在陳蔡間被困,絕糧七日,弟子饑餒皆病,孔子依然講誦,弦歌不止。子路等由於屢遭挫折,對孔子之道產生了懷疑,只有顏回認識到孔子道大,不為當時所容,「是有國者之丑。」孔子為有顏回這樣的弟子感到高興。(《史記﹒孔子世家》)

  孔子在路上連續遇到當時的一此隱士,如長沮、桀溺、荷蓧丈人和楚狂接輿等的嘲諷,桀溺勸子路跟他們一道做避世之人。孔子說:「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論語﹒微子》)表示了為改變天下無道局面的決心。

  孔子到了負函,與葉公見面,葉公問政,孔子說:「近者說(悅),遠者來。」

(要使境內的人都喜悅,使境外的人都向往而來)。葉公又通過子路問起孔子是怎樣的一個人物,子路不知如何回答。孔子說:「女奚不曰:『其為何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雲爾。』」(《論語﹒述而》)

  楚昭王欲重用孔子,使使奉幣來聘,將以書社地七百裡封孔子,由於楚令尹子西的阻攔,此議遂止。孔子在楚講學問當時比較落後的長江中下游地區傳播了中原文化。

  六十四歲公元前488年,周敬王三十二年,魯哀公七年,孔子在衛。

  孔門弟子多仕於衛,要求孔子返衛,孔子便返回衛國。子路問孔子:「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孔子回答說:「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正則民無所措手足。」(《論語﹒子路》)。

  夏,魯哀公與吳人會於鄫(今山東省嶧縣境內),吳向魯索取牛、羊、豬名一百頭為祭品。吳太宰讙召季康子,康子使子貢辭謝,子貢以周禮說服了伯讙,維護了魯國和季康子的尊嚴。

  六十五歲公元前487年,周敬王三十三年,魯哀公八年,孔子在衛。

  三月,吳伐魯,吳大敗,孔子弟子有若參戰有功。

  六十六歲公元前486年,周敬王三十四年,魯哀公九年,孔子在衛。

  六十七歲公元前485年,周敬王三十五年,魯哀公十年,孔子在衛。

  孔子夫人亓官氏卒。

  六十八歲公元前484年,周敬王三十六年,魯哀公十一年,孔子在魯。

  春,齊師伐魯,孔子弟子冉求為季氏將左師,與齊軍戰於魯郊,克之。季康子問他是怎樣學會作戰的,冉求說,學於孔子,遂薦孔子於季氏。季康子派公華、公賓、公林以幣迎孔子歸魯。至此,孔子結束了訪問列國諸侯十四年顛沛流離的生活。

  孔子返魯後,魯哀公問政,孔子曰:「政在選臣。」(《史記﹒孔子世家》)又問:「何為則民服?」孔子回答說:「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

  (《論語﹒為政》〉季康子問政,孔子說:「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

(《論語﹒顏淵》)季康子欲行「田賦」,即將軍費改按田畝徵稅,使冉求問孔子,孔子曰:「若不度於禮,而貪冒無厭,則雖以田賦,將又不足。」季氏不聽(《左傳﹒哀公十一年》)。

  魯終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專心從事文獻整理和教育事業,刪《詩》《書》,定《禮》《樂》。修《春秋》,並繼續聚徒授業,培育治國賢才,據史載:「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史記﹒孔子世家》)。

  六十九歲公元前483年,周敬王三十七年,魯哀公十二年,孔子在魯。

  春,魯實行田賦。

  夏,魯昭公夫人孟子卒,孔子往吊。

  與魯太師(樂官)論樂,孔子說:「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熱烈),縱之純如(和諧),皦如(清晰),繹如(絡繹不絕)也,以成」。孔子又說:「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史記﹒孔子世家》)

  冬十二月(周歷十二月相當於夏歷十月),魯國發生蝗災,季孫問於孔子,孔子說:「丘聞之,火伏而後蜇者畢,今火猶西流,司歷過也。」(《左傳﹒哀公十二年》)十二月屬冬季,不該有蝗蟲。孔子認為這年十二月有蝗蟲,不是自然界反常,而是司歷者算錯了時間。

  孔子之子伯魚卒。

  七十歲公元前482年,周敬王三十八年,魯哀公十三年,孔子在魯。

  孔子曾說:「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也就是說,到了七十歲,任何想法和做法都不會越出仁道原則和周禮所定的規矩了。

  孔子晚而喜《易》,「讀《易》,韋編三絕。」(《史記﹒孔子世家》)

  七十一歲公元前481年,周敬王三十九年,魯哀公十四年,孔子在魯,作《春秋》。

  春,管山林的人(「虞人」)在曲阜西邊的「大野」打獵,捕獲一只怪獸,據說是麟,孔子說:「吾道窮矣!」於是絕筆,停止了修《春秋》。

  顏回死,享年四十一歲,孔子哭之慟,曰:「噫!天喪予!天喪予!」(《論語﹒先進》)

  六月,齊國的陳恆(又叫田成子)殺死齊簡公,孔子勸魯哀公及「三桓」討之,以正君臣之義,毫無結果。在齊國的這次政變中,孔子弟子宰予死於難。

  七十二歲公元前480年,周敬王四十年,魯哀公十五年,孔子在魯。

  冬,衛有政變,蒯瞶逐其子出公而自立,是為衛莊

  公。孔子弟子子路此時為衛大夫孔悝的邑宰,死於難,孔子慟甚。

  七十三歲公元前479年,周敬王四十一年,魯哀公十六年。

  周歷四月十一日(即夏歷二月十一日)孔子寢疾七日而歿,葬於魯城(今曲阜)北泗上。魯哀公誄(l□i)之曰:「旻(m□n)天不吊,不*(y□n)遺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煢煢余在疚,嗚呼哀哉!尼父!無自律。」(《左傳﹒哀公十六年》)不少弟子為之守墓三年,臨別而去,哭盡哀,或復留。唯子貢廬於墓凡六年,然後離去。弟子及魯人往從墓而家者百有余室,因名孔裡。並把孔子故居改為廟堂,藏孔子平生衣冠琴書於堂中。自此以後,年年奉祀。今曲阜之孔廟、孔府、孔林,所謂「三孔」者,即始創於此。